回望历史,追忆慢时光
2016-08-19李萍贺延东
李萍 贺延东
文人雅集向来被认为是最为风雅热闹之事。或曲水流觞、酬唱应和,或品茗睹书、听琴赏画。然而,在延安的文人圈里,每当诸位觥筹交错、把酒言欢之时,有一个人却独爱扮演旁听者的角色,且自得其乐。他常常是静默的,偶尔和声悦色地插入只言片语作为点缀。他就是陕西当代作家王炜。
多年来,王炜的社会角色发生了一些变化,然而他与文学的关系非但未受丝毫的影响,且愈发亲密。先后创作诗歌、散文、小说800余篇,作品散见于《作家文摘》、《诗刊》、《散文选刊》、《美文》等。继诗集《岩石的牧歌》、小说《穿越时空谷》、散文集《生命是一缕阳光》、《被时光遗弃的鱼》出版后,近期又有新作《落花红落花白》问世,堪称硕果累累。
散文集共分为兰馨香远、时光童年、我吃茶、水色天堂、山的种种、乡村恬淡、岁月之上七大板块。作品以亲历者“我”的视角为切入点,不仅描摹过往的日常生活琐碎细节,讲述几十年来陕北乡村的变迁发展,书写童年时光不时涌动着的灵魂不安,同时又不乏散逸在文字中的人心温暖与至善情怀。
统观《落花红落花白》,不论是对乡土人生、人类命运的关注,还是对山水香茗、美好童年的向往,对个体生命的追寻与思考,作家时刻都在关注乡土中国的过往及当下,也忧心于乡土中国的未来及变迁。而个体的命运,以他为代表的当代百姓的生活及人生是浸润其间,也是被擎制其中的。王炜的作品中有一种由来已久的关注乡土中国的现实主义精神,这源于作家丰富的乡土经验和个体的历史记忆,基于他对故乡不断的回访中所感知的鲜活的当下经验,植根于回到日常生活的细密而扎实的写实能力。在这些追忆慢时光,试图用文字为岁月保温的作品中我们也惊喜地发现,作者从未停止过思考:我们在拥有丰富的物质财富的同时又缺失了些什么?现代化的推进与传统文化的衰落互为矛盾吗?乡土世界的渐行渐远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必须出现的社会风景吗?活在当下与隐逸于香茗与山水间的矛盾顾虑等等,对这些问题的叩问,使其时常充满着焦虑、矛盾与不安。这种不安,甚至常常变成作者对个体生命之意义的质疑和追问。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首原本表现落花的有情与奉献的诗歌,当它出现在散文集的封面上时更加耐人寻味。“落花”本身就是一大意象。“花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然而,作家却赋予这些将与泥土为伴的落花浓郁的情感,有的红来有的白,传达出作家对已逝时光的无限留恋与深情追忆。《落花红落花白》以淡雅的花为背景,巧妙而自然地镀上了一层烟火的颜色,再配以文字中优美、宁静的淡泊心境,组成了一副意境隽永、充满生活情趣的慢时光画卷。
为岁月筑魂为情感保温:
新颖灵动天地阔
王炜的散文创作并未局限于某一固定套路。多年练就的文学素养铸就了王炜的散文创作形式灵活多变,不拘一格。作家视角广阔,并未将叙述焦点停留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沉醉不知归路,丰富的创作经验使其能够熟练驾驭各个领域。不论在文章布局还是语言处理上都成功地做到了我手写我口,心口如一的境界。长于叙事,兼及议论与抒情,在动态的历史视野下关照人类生存处境的变迁,是王炜散文的一大特色。
作家注重对情感流动式地呈现,如行云流水,自然丰腴。在词语的运用上力求质朴自然,同时又极富于灵活多变。作品中无论是栩栩如生的景物呈现或者形象逼真的人物描摹,以至于对清新自然的全景式再现,处处都呈现着新颖灵活的淡然之美。这种不囿于固有套路,灵活多变的语言形式,使散文这一文体很好地起到了为思想搭桥的作用。如在《茶镜》中,作者在阐述茶道之时,并未继续科普式地讲下去,而是融入了自我的感悟于其中,将“茶之境”娓娓道来,给人一种淡泊宁静闲远之感,这也恰恰暗合了中国茶道的韵致。而在《钻地洞》中,作者一开始就写到:“我被卡住了,在黑暗幽深的洞穴中……”把钻地洞之险与童年时的天真淘气刻画得跃然纸上,如在目前。而在《万花天香》中,作者用形象化的修辞语言将春天带给人们的欣喜之感表现得淋漓尽致:“春雷声音沉闷拖着长长的尾音,一声过后停一会儿又是一声。”“久旱的土地吱吱地吸着雨水,那些鲜亮嫩绿的芽儿开始憋足劲往起长,不时可听到秧苗子拔节的脆响。”这样形象化的书写在他的作品中俯拾皆是。
行走是与现实人生的短暂告别,去与另一个自己相遇。在《水色天堂》这一辑中,作者通过文字将自己放空,借舒缓的笔调将远方的风景娓娓道来。在这些作品中,作者竭尽全力借用各种修辞手法,以期在文字中与另一个自己紧紧相拥。比喻、对比等手法随处可见。在《呼伦贝尔的一泓碧澈》中作者畅言道:“在美丽的大草原上愿做一颗安静的小草和它的千百万颗草手拉手、心连心,我更愿交出我们的一切:给苍天,给大地,给牛羊,给帐篷,给湖泊,也给白云。”“两个湖泊似两只硕大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这方土地及土地上的生灵。”“格桑花在睡梦中醒来,她睁开美丽的眸子远眺。”这种收放自如、灵活多变的句式章法,既将天地自然中的生灵、情感呈现得惟妙惟肖、形象逼真,又使散文这一文体与作家的情感发展脉络完美交融、如影相随。
回望历史关注人类精神变迁:
自然旷达有深意
《落花红落花白》继承了王炜以往散文的创作特点,在取材和行文上表现出鲜明的文化意识和理性思考色彩。既有尊重历史的理性考量,亦有学者散文惯有的人文关怀。深厚的人文情怀与终极追问使其作品风格显得较为节制,往往表现出理性的凝重与诗意的激情浑然一体的气度,有文化大散文之风范。如在《山的种种》这一辑中,作者不厌其烦地向我们一一列举陕北乃至祖国的名山大川,在这些同题材的作品中,作者并未停留在山川河流的科普上,而是联系历史,带领我们在文字中回首与山有关的人类精神文化变迁史。这些山川虽出自祖国的天南海北,但都共同指向天地、自然与人心。而在《我吃茶》中,以茶境来写人生境界,禅味十足。作者虽是懂茶之人,但这类文章并未始终徘徊于茶的认知范畴,而是在一段段与茶有关的画面中灌注了自我独到的情感体验。由品茗到悟道,进而联想起社会人生。当我们还沉浸在风格雅致、自然旷达,颇有“幽人山空,过雨采薇”之意境中不知今夕何夕时,作者突然凌空一跳从茶中脱身,转而引发对个体命运的思考与灵魂独白:“龙井问茶,问的是一种心境,一种文化,一份清纯的人生际遇。”“大凡珍贵的东西,都不易得,更不易长期留存,它如一抹异香,瞬间流泻,瞬间消失,幻化。”“一些东西越珍贵越容易受损,一些东西你越珍视时,会越快地离你而去。”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而在《水色天堂》中,再一次地印证了作家学者散文的深厚功底。同时将其作为知识分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文人情怀展现得一览无余。游历本是感知世界最直接的方式,而作家却将其视为灵魂栖息的绝好机会,且对那些原始、古朴,与心灵最接近的存在尤为钟爱。《水色容颜》中,他说:“游人匆匆的来去,一如那匆匆的光阴一刻不停。”“一切都是这般自然、安静、恬淡,与世无争,与人无忧。”“远离了水泥、钢铁、马达,它才保留下来现代都市找寻不到的宁静与淳朴。”同时,行走的过程作家也有自己的思考,如由一句谚语“天天上当,当当不一样”揭示人性的贪婪与不满。《海南打台风》则刻画出个体生命在面对生死存亡的瞬间是多么的弱小与无力,表明个体力量的有限。
温情的眼看世界:
一切景语皆情语
除去优美的景物散文和小巧精秀的山水佳作,王炜还致力于对恬淡的乡村生活的追忆与描摹。在对过往慢时光的深情追忆中,天地自然、花鸟鱼虫、春花秋月都能引发作者的共鸣与情感波振。“高飞的鸟儿就是花朵随风而舞的渴望与幻梦啊!”“鸟们还是春日的召唤者,是欢乐的昭示者,是美丽的陈述者。”作者用温情的眼看世界,将黑白灰看出了五彩斑斓,他用温情的心去体悟世界,体悟到大地带给人们的温暖与爱。
这些源于作家个体经验的昔日往事,情节简单、质朴醇厚,恰如乡村中叮咚叮咚滴落的水滴,灵动自然,浑然天成。如《纸缸盛米》《月光光》《唢呐风吟》《割麦》等,字里行间浸润着泥土的厚实与清香,以及作家内心深处浓得化不开的乡愁。这一幅幅保存作家情感温度的乡村图景,无一不是作家对现代的审视与对传统乡村的眷恋的结果。既有对过去淳朴生活的回忆与怀念,更是对当下乡土中国现状的微微叹息。
可以说,王炜的散文创作是一场目光向下的远行。他将目光伸向日常生活中那些随处可见、近在咫尺的细枝末节,这既是对生命本身的珍视与敬畏,又彰显了作家非凡的艺术表现力。在《时光·童年》这一辑中,一曲儿时的歌谣《月光光》激活了作者纯洁无瑕的儿时记忆。此刻,经由月色的装扮与光阴的发酵,那些曾经装点过平淡岁月的物品、故人,都是那样地美妙与温存。《捕鸟》对日常生活进行诗性关照,作者用细腻的笔触去记录并捕捉生活常态。然而,当经历了岁月的沉淀再来回味往日时光,他并非一味地去美化,而是如实地做静态描摹,借一行一行的文字尽显岁月的温存。那些对唱片近乎于痴迷的追捧,对鬼魅的坚信甚至害怕,看似荒唐可笑,实则呈现出处于生命初级阶段的孩童面对现实世界时的笃定与敬畏,表现出孩童对于未知与无常的渴望与向往。而正是这些童年时代细碎的点点滴滴,引领了一个少年从无知走向成熟。
于是,他通过月下的故事、对小人书的期待、初听唱片时的欣喜,表现一个孩童对美的向往与对善的坚守。正如作家所言:“当年唱片留给我的喜悦和梦想,却永远让我难以忘怀。”封存的记忆被一张唱片瞬间激活。只是,有时记忆的门不经意间推开,却再也无法重回历史的时空重温过往一秒一秒的慢时光。多年后,我们跨过记忆的门槛,看到的只有那星星点点的承载成长故事的人与事。这些闪着亮光的纸缸、唱片等,既是个体的,亦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与记忆,是集体记忆的光芒闪烁。随着社会的发展,陈旧的物什都成为承载岁月的展览品而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恰如曾经光鲜耀眼的纸缸轻易就被一个家庭遗弃了。作家正是以此来隐喻一个旧时代的结束与另一个全新时代的开始。
新旧意象变换更替:
细微处映射大时代变迁
新旧意象交互呈现,是《落花红落花白》的一大亮点。徜徉于作家用文字所建构的慢时光里,无论是仿若青春的烈火如歌,还是品况人生的暮雪白头,花开花落转动了四季的轮盘,不过都是生命本质的沉淀。在《关于一头骡子的遥远记忆》中,“骡子”这一意象便是耐人寻味的。作家用底层叙事的视角,用骡子来暗喻那些生活在城市边缘地带的穷苦百姓。骡子是农村耕地、驮粮食的重要工具,农民将骡子更是视为珍宝,因为它在农民的日常生活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作者由他在斜坡上看到的一位衣衫褴褛拉着一辆装满煤块的三轮车夫联想到他三叔家的曾经在他腹部留下深深蹄印的骡子,这位中年人吃力地拉煤车时所表现出的那种坚韧、顽强以及默默奉献的精神与骡子身上所具有的品质十分相似。他们同属于现代社会中被人遗忘的那类事物。尽管如此,他们仍然在生活的底层默默地奋斗着、继续着。在此,作家既是追忆骡子,也是怀恋乡愁。既有对社会发展历程的理性思考,又有对世风、往事的人文关怀。
在《苦菜,永远的苦菜》中,“苦菜”既是作者灰暗童年的见证者,也是曾经贫苦岁月的象征。当他情不自禁地回望往昔岁月,进行情感寻根的同时,几多失落涌上心头。“那些来自乡村的泥土、习惯、表白,已越来越让他受不了。他开始砌一堵墙,逐渐将他与故乡隔开。”作家以“栓儿”这一形象的遭遇为线索,反观当下芸芸众生的生活现状,得出“凡事都有个度,缺则饥,盈则溢,苦菜不可太过,亦不可无啊”的人生哲理。在《中秋天上月》中,作家禁不住感叹:城镇化过程中,礼仪、乡俗离我们渐行渐远,逐渐淹没在工业化的浪潮中。乡村固有的献月仪式、风俗习惯也在小镇日渐被简化、淡忘。而在《春光明媚》中,则用“人妖”意象来隐喻当下人性异化的社会现实。由观看人妖表演引发了作者对于人类生存困境的自省、反思与叩问:“目的和出发点成了一个矛盾,一个悖论。做人妖是为了赚钱,赚钱的目的是为了做一个正常的人。人类的思维有时候会在一些点上出现这样大的偏差。”这种反映人性异变、道德滑坡等现实问题的作品,给人以警醒。作家进而由此及彼,结合当今社会发展现状影射当下的异变现实,呼吁人们回归本真,坚守纯善。
散文是一种私人化的写作文体,关注作家某一时期的散文作品,如同与其展开一次长久而全面的灵魂对话。读王炜散文,便是俯拾被历史与记忆随风飘落的花瓣。贾平凹曾说:“作家都是时代的作家,他必须为这个时代而写作。怎样为所处的时代写作,写些什么,如何去写,这里边就有了档次。”我想,作为一位作家,除了深厚的文学功底外,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甘于做时代的记录官与反思者,以及高尚的人格追求与人生境界,更能显示作家的成功。从这个意义上讲,王炜已然成功了。
责任编辑:薛宪 王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