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志
2016-08-19高亚平
高亚平,陕西长安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美文》《散文》《散文选刊》《人民日报》等,出版散文集《爱的四季》《静对落花》《岁月深处》等和长篇纪实文学《鹰眼》。
春天的野菜
单位搬迁到南三环后,离城市远了,离乡村近了。午间休息时,于周边的小路上散步,忽然就看到路边的柳树上有了一抹新绿。目光南望,平日云卷云舒,还有几分苍涩的终南山,此刻也变得朗润起来。看来,春天真的回来了。不觉间,心中就涌动出了唐人的诗句,“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低头一看,路边的小草,果然已发出了新芽,长出了嫩叶。还有我认识的几种野菜,也长到小酒盅大小,团团然,惹人怜爱。这久违的野菜,让我想起了故乡,想起了故乡的春天,想起了春天里田间地头的野菜。
说到野菜,我首先想到的是荠菜。每年春风一动,青草一泛绿,荠菜就出来了。往往是在一场春雨之后,它们好像商量好了似的,突然间就出现在了麦田中,田垄头,河畔间。不过,起初并不大,只有大人指甲盖大小,不易为人发现。或者,发现了,也没有人去理睬它。只有再经过十天半月左右阳光的曝晒,春风的吹拂,雨泽的滋润,荠菜伸胳膊蹬腿,舒展了腰身,长得肥硕起来,人们才拿了小刀,提了筐篮,走进田野,开始挑荠菜。那真是一件心旷神怡的事儿,棉袄脱了,一身轻松,在煦暖的春风中,在碧绿的麦田中,蹲下身子,边说笑着,边寻觅着挑挖着荠菜,偶一抬头,天蓝云白,似乎连心都飞到白云间去了。荠菜长得很好看,叶修长如柳,边缘有锯齿。起初只有四五片,随着时光的流逝,叶片也如楼台状,不断的复生,直至夏末变老,顶部结出碎碎的米粒状的白花。荠菜有多种吃法,可凉拌。将挑挖的荠菜择洗干净,放进开水锅里焯熟,捞出,滤去汁水,然后切碎,加盐,加醋,加姜末,加油泼辣子,再滴一丁点麻油,拌匀即食,其美无比。当然了,这道菜的佐料必须是上好的,尤其是醋,必须好。荠菜还可包饺子,这是最常见的吃法。可素包,以荠菜为主,和豆腐、木耳、黄花、葱姜等合剁为馅,包好,煮而食之。可荤包,最好是和瘦肉合剁为馅,这样的饺子煮熟后,既有荠菜的鲜香,又有肉香。但我最中意的是吃荠菜面和荠菜水饭。将擀好的面切成碎面下锅,待水滚后,急投入洗净的荠菜,煮熟,和汤面一起盛入碗中,加入炒好的葱花和调料,别有滋味。荠菜水饭好像只有我们老家关中长安地方有之,这么多年,我在别的地方没有见到过。将籼米淘洗净,投入多半锅水中煮之,待水滚后,投入荠菜,红白萝卜条,黄豆,煮熟后,加入盐巴,水是水,米是米,稠而不稀,红黄绿白,趁热徐啜,滋味美妙,无以复言。
春天故乡原野上的野菜多矣。除了荠菜外,还有麦瓶儿、水芹菜、枸杞芽、堇堇菜、辣辣菜、面条、胖官、巧合蛋什么的。当然了,有的图书上不载,只是我们当地人的叫法。或者图书上也记载了,叫法却不同。比如辣辣菜,一些图书上就写作勺勺菜。这些野菜,也是伴随着春风,陆续登场的。麦瓶儿几乎是和荠菜同时出现在麦田中的,它的叶子也似柳叶,不过更窄,也无锯齿,叶由根部丛生而出,整个形体就如微缩的剑麻。这种野菜好挑好洗,下面锅,做酸菜均宜,味道醇厚,吃起来很香。麦瓶儿几乎是和麦子一块儿生长的,麦子长多高,它也长多高。麦瓶儿长着长着就开花了,那花儿很好看,是一个底部大颈部细的花瓶儿,花则从瓶颈部吐出,单瓣梅花状,一瓣一瓣的,作粉红色,鲜艳之极。一株麦瓶儿上,往往有三四个花瓶,多者还有五六个的。试想,在碧波荡漾的麦浪中,摇曳着一株株麦瓶花,那情景有多好看。麦瓶儿花谢后会逐渐变黄,那些瓶儿中也会蓄满籽儿。这些籽儿待到麦熟时节,又会随风洒落田间,到来年春风起时,再生长出无数的麦瓶儿菜。读江南一些士人的笔记,常见有看麦娘的记述,我总弄不清它是一种什么样的野菜,无端的总觉得,它就是家乡田间的麦瓶儿。胖官的形状和麦瓶儿相类,不过叶片比较肥厚,味道很苦。这种野菜我们一般是不挑挖的。实在不得已挑挖回家,也仅仅是做腌制酸菜而用。胖官花色比麦瓶儿淡,花瓶则很有意思,瓶身上有竖的细细的棱纹,不似麦瓶儿是光滑的。水芹菜生长在多水的地方,生长在水中的,通体翠绿;生长在水滨的,茎叶则为紫红色。吃起来,生长在水中的好像更肥嫩一些。枸杞生长在田坎河畔,采摘时只能掐去枝头的嫩尖。枸杞芽焯熟凉拌,吃起来有一点淡淡的苦味,清热败火,也很不赖。这些都是季节性很强的菜,一过季节就老了,就无法食之了。“春到溪头荠菜花”,诗意很美,但这时的荠菜已不能吃了,勉强食之,不但枯涩,而且显老。如若不是饥荒年代,恐怕是没人愿意吃的。
茄 子
盛夏时节,天气燠热,百物难以下咽,忽然就想到了茄子。晚饭时,如果有一盘酸辣可口的凉拌茄子,就着薄粥,缓缓而啜,那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呀。小时候在乡间,每逢夏季茄子下来时,我没少吃过凉拌茄子。凉拌茄子的做法很简单,先上锅将洗净的整个茄子蒸熟,剥去皮,将茄肉一绺一绺撕下,堆入盘中,加蒜泥、油泼辣子、葱花、盐醋、麻油,拌匀即可。凉拌茄子很好吃,软而濡,又有一点儿嚼头,是佐粥的妙物。下酒亦妙。傍晚时分,搬一张方桌,放在新洒过水的庭院,天空一弯朗月,下山风吹着,夜色中,或三两好友,或一人,就着茄子,把酒慢饮,想一想,都让人神往。祖父在世时,就喜欢这样一个人独饮,三四两老酒下肚,看着他怡然的样子,我羡慕得不行。
在乡间生活的那些年月里,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生产队的菜园子,那几乎是一个乡村孩子的乐园。我们队的菜园子在村南,园子的南面紧邻着一条蛟峪河,西面则是一个大桃园。菜园有五亩地大,种满了各种蔬菜。春天,青草泛绿,各种蔬菜也破土而出,开始只是几片稀疏的小叶片,几场春雨,几度春风,菜园里已是葳蕤一片,生机盎然了。园中的蔬菜若用油沃过,旺盛的不得了。而百花也不失时机地开了,金黄的蒲公英,白色的碎碎叨叨的荠菜花,蔚蓝如火焰的苦苣儿,红艳艳的麦瓶花……都是一些野花,生长在菜蹊间,把人的眼睛都照亮了。蔬菜这时也有开花的,如油菜花、芥末花,但好像并不多。它们大量开花在夏秋。各种瓜类的,如南瓜、黄瓜、笋瓜、西葫芦、丝瓜,就不用说了;辣椒,豆角,韭菜,大葱,豇豆,等等,也多在这个季节开花。茄子也在夏秋开花。茄子花是紫白色的,有点发蓝,开在肥大的叶间,样子很好看。茄子开花是陆陆续续的,开着落着,就有小茄子渐次生出。起初,小茄子像一个个小紫色的橄榄球,挂在茄树上,掩映在硕大的叶间,但也就半个多月的工夫,茄子便长得肥硕起来,如一个个胖乎乎的娃娃,茄叶再也遮蔽不住它们了。茄子便会被人们摘下,拉到集市上卖掉。茄子多为浑圆形,也有长条形的,若小儿臂,长达半尺。至于颜色么,多为紫皮,不过,现在也有了绿皮的,这也许是品种改良的缘故吧。
茄子有多种吃法,除了上述凉拌茄子外,茄子炒豆角、红烧茄子、油炸茄子,都不赖。小时候,我在农村还吃过生拌茄子。将茄子洗净,切成细丝,加上剁碎的青辣椒、蒜末,调上适量的盐醋,用手反复的抓一抓,然后上桌开吃,味道绵软可口,喝粥下饭皆宜。多年后,读一些植物类的闲书,我才知道,茄子不宜生吃,因为其中含有龙葵碱,生吃容易中毒,会出现腹胀泻肚症状。但家乡人至今还在这么吃着,我也还在这么吃着,情况似乎也没有那么严重,也许是吃得少的原因吧。贫困年月里养成的一些习惯,今生怕是不易改掉了。茄子还可以蒸包子,茄子包子无论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似乎都喜欢吃。我母亲善于蒸茄子包子,她老人家每次做这种吃食,我都要趁热吃上三四个。茄子除了好吃,还具有清热活血、消肿止痛、降低血压的功效,长期食用茄子,可以说好处多多。用冬天地里的茄子枝叶煮水,泡洗治疗冻疮有奇效。少年时,由于贪玩,冬天里我常和小伙伴们在旷野里疯跑,结果手脚生出冻疮,疼痛不已。母亲发现后,一边爱怜地责备着我,一边领着我,赶到生产队的菜园子,拔一捆茄子秧,煮水替我清洗,往往清洗过两三次后,我的手脚就会光鲜如初。
茄子又名落苏,南方称为矮瓜,来自印度,种植时间很久,据称南北朝时期已有栽培。但至少在宋代,已应被广泛种植,宋人郑清之就曾写过一首有趣的咏茄诗:“青紫皮肤类宰官,光圆头脑作僧看。如何缁俗偏同嗜,入口原来总一般。”说茄子圆乎乎的样子像和尚的头,这个意象很新奇,也很有意思。清代画家金农据此诗,还曾画过一幅茄子图,并把第二句诗题到画上,让人看了忍俊不禁。郑清之说茄子滋味一般,我看未必。他之所以这样说,要么是不会做,要么是不懂食茄,否则,为何僧俗都喜好吃的茄子,他偏偏要说滋味一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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