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让我忧伤的城市
2016-08-19陈朴
陈朴,陕西宝鸡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绿风》《中国诗歌》等。
我的学校在杨凌,中国唯一的农科城,也就是隋文帝杨坚陵所在地。现在回想起来,四个春夏秋冬,那么多无所事事的周末不知都干了什么,近在咫尺的一代帝王坟冢竟然都未曾去参观一下。后来在一本书里看到晚清一位陕西巡抚毕沅所题写的墓碑,又徒增些许遗憾。其实那年月这里尚算不上一座城市,就是一个示范区而已。很多人在一座城市上学或当兵多年后,因为熟悉了那里的环境,也积攒了一定的人脉,有的会选择留在那座城市发展,而我们当时全班只有一人留在了母校所在的城市,原因是她未来的老公是那里人。
有人说80后是中国迷惘的一代。我想迷惘的主要原因是这一代的人开始毕业不包分配工作,子女不能去父母单位接班,所从事的职业和专业大多数不对口,劳动力和市场需求差异大。临近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学已经快两个月时间,生活费所剩无几,父母打电话来询问了几次找工作的情况,我都是以等通知搪塞了过去。两块钱一碗的棍棍面已经成了奢侈,我开始买整箱30包的方便面。零卖当时一块五一包,整箱三十五,这样下来能省出十块钱。有时一包不够,就去食堂买两个馒头。我那四年早饭基本是没吃过的,节余下来的钱一半买了书和卡带,一半贡献给了网吧。
转眼就到了五一,学弟学妹们很多已经开始回家或访友。我依旧窝在宿舍浑浑噩噩,度日如年。在去饭堂时路过一家文具店门口,看到一张招工启事,我就去问了问。老板说是她弟弟在负责给东莞的工厂招工,愿意去的话交1300元介绍费,就什么都不用管了,他会买车票带你过去给你联系工厂。无奈下,我咬了咬牙决定去。当时想着只要不让我呆在大山里,干啥都行。兜里只揣了三十多块钱的我不想厚着脸皮再跟家里要钱,我试着给亲戚家的一位富裕的姐姐打了电话,给班里唯一一位关系要好的富二代同学也打了电话,结果都一样,没有任何的结果。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听,我知道父母肯定都去地里干活了。第二天得知消息的父亲骑着自行车去市里给我的卡里汇了1500块钱,取到钱后我就去文具店交了钱。老板给了我她弟弟的手机号和名字,让我去武功火车站给他打电话。并嘱咐我找个小塑料袋子去学校后边的山坡上取一点土,以防到了广东后水土不服,吃药打针都不管用,只需取一点土加点水喝一点就可以治愈水土不服引起的疱疹等疾病。
杨凌和武功毗邻。到了武功火车站,电话打通后,领头的人说让我耐心等待,火车是6:30发的,他们5点才到,让我注意他举得牌子。小站旅客很少,我不吸烟,不玩游戏机,就只能看书打发这漫长的时光。等我看完一篇文章后,领头的人领着十几位和我差不多大小的男女青年来了。这一来我就傻眼了,人家都只背了一个小包,而我被子、褥子、枕头齐上阵。我上去主动打了招呼,你好,请问你是赵师吗?对方说是,你是陈朴吧。我说是。赵师就说,我领的这十几个人都是咱们一起的,你们互相认识一下,等会到了西安人多,别走散了。杨凌只有你一个人,就没有去接。我微笑了一下,表示理解。
在摇摇晃晃经过了二十多个小时后,我们终于抵达了终点站广州。出了站我们跟着领头的直奔大巴,身边同行的人竟然没有一个帮我拎包,等坐上大巴时我穿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湿透,这时我已经吐完了吃进去的所有食物开始吐酸水。晕车严重程度下的难受几乎是无异于住院手术前后的疼痛。
大巴直接开到了一个简陋、破旧的小旅馆。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被带到了一个叫大岭山的地方。领头的说这次你们运气好,是个大厂。我们进的厂叫嘉富,具体生产什么我到现在都不清楚,只知道是生产电子元件。我因为斜视而未被录取。
跟着领头的走出厂门的路上,没有人知道我有多么沮丧。赵师和另外一位领头的简单交代了几句后坐出租走了。把我转让了给了冯师。冯师带着我们进的第二个厂位于黄江镇立新工业园区。这个厂进的很顺利,直接在人事处办理手续领服装和工牌。我们四人被分在了一个宿舍。在学校的时候因为报到晚被迫睡了四年上铺,这次又是上铺,心里不禁泛起一丝不满。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我就起床,叫醒和我头对头睡的超峰,拿着一块五买的黄色搪瓷盆和餐卡去吃早饭。早饭是已经泡烂了的米粉,三大桶放在饭堂门口,自己盛,想吃多少盛多少。还有咸菜和馒头。接下来令我不可思议的是我在厂的半个月竟然天天如此。
到了车间门口,班长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班长是广东本地人,她发给我们每人一张卡,告诉我们。每天上下班时必须记着打卡。上班时如果忘了打卡,你来得再早也是迟到。下班时一定要等铃声响完后再打,否则哪怕早打一秒也是早退。这时我们才知道这是一家生产小型单卡双卡收录机的厂子。随后班长给我们分配岗位,可能是由于我比较廋弱的原因,留下了我在生产线上打砂纸。一条三十米左右长的流水线,我处在中间部位,每个班12个小时只发10张砂纸,负责打掉注塑部生产出来的三四百台机壳外观所有的凹凸不平处及划痕。对于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刚上班就直接和老工人一样干。手稍微一慢或上个厕所眼前就会堆成山,机动就是班长,除非影响到整体环节才会过来帮你一阵,平时你慢就会挨训,反正迟早是你的活。我前面的岗位是一个英俊的男生,班长闲暇的时候常常过来和他打情骂俏,吃饭的时候也坐在一起,我想象着他们每天十二个小时耳鬓厮磨在一起的爱情,除了羡慕,也有嫉妒和恨。上厕所短短十几米我都是跑着去跑回来。中午十二点班长调慢转速安排轮换吃饭,每个人只有20分钟时间。饭是两素一荤三菜一汤,狼吞虎咽一扫而光,然后还要去洗碗再放回碗柜。等到一点钟,机器就又恢复到了正常的速度。直到八点铃声响起,这扎实的一天才面临结束。回到宿舍大家都是抢着先去冲凉,一盆水或一桶水直接劈头盖脸的冲下去,身上的汗味就会少了很多。
上了几天白班后,我们休息一天开始倒夜班,休息那天我和超峰步行去附近的一个市场转悠。小摊贩三轮车上的大塑料瓶里装满了一个个削好插上了一次性筷子的蜜菠萝,一个五毛的争相叫卖着,嘴馋的我买了两个一个分给超峰,吃完后回味无穷的我忍不住又买了一个过瘾,然后就去了网吧。登上QQ时,有几个同学发来了慰问的消息,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在那边怎么样?照顾好自己。看着也是心里暖暖的。而当我登录到榕树下全球中文原创文学网站的时候,我在学校时投稿的一首诗《2004,我被遗忘在爱与痛的边缘》竟然阅读量已经达到了1362,评论数达到了30多人。因为之前在这家网站发表的作品阅读量最多的也就七八十,所以我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数字。我在卡里只充了五块钱,网费是一个小时三块,不到两个小时的时候,电脑就自动锁屏了。超峰玩CS正处于巅峰状态,我就先出了网吧。我找到了一家卖面食的小馆,在招牌上上上下下看了几遍也没有找到陕西扯面、臊子面类似的种类。,我要了一碗4块钱的青菜鸡蛋面,虽然不尽如人意,但对于一个已经一周没有吃面的老陕来说,这也已经很满足了。
接下来的夜班使我的忍受达到了极限,生物钟完全被打乱。一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十九岁的农村青年,按理来说这点苦是应该无所畏惧的,相比煤矿、砖窑、打隧道、装卸水泥那些活计,这也许算不了什么,可是坚持了半个月的我最终选择了放弃。在宿舍区保安叔叔那里取到父亲家书的时候,泪花已经在我眼圈里打转。因为决定离开,所以我没有给父亲回信。我焦灼、犹豫、彷徨、迷茫而又无助。班长说随时可以走,但是不满两个月或提前一个月没有写出书面辞职申请的话,工资一分没有。最后超峰坚决要走的决心也使我下定了决心离开。半个月辛辛苦苦的汗水就当为国家经济建设助力了,就当千里而来只为看个新鲜,体验生活买个经验。
决定走的那天是倒班后的第一个白班,我们收拾好东西直接下楼,宿舍门口的保安叔叔挡住了我们。简单盘问后,他让我们回去取了工服和工牌才放行。而到了厂门口,年轻一点的保安大哥又挡住了我们,离厂必须有离职证明。到了人事部,我看见那位穿着白衬衫,坐在电脑前天使一样,长发飘飘的美女正是那天拉着行李箱和我们一起进厂的那位。她给宿舍保安房打电话询问后,就给我们开好了证明,盖了章。
因为离厂的决定有点突然,出厂后举目无亲的我们踌躇满腹。超峰说去职介所看看,操着一口粤语浓妆艳抹的女人说先交50块钱,一周内保证给你安排进厂。详细咨询后感觉说着很好听,但很不可靠。超峰说回家吧,再也不来广东了。这正合我意。我们分头给家里打电话要回家的路费,父亲跟同事凑齐400元钱后骑自行车去市里给我转账,谁知陕西的卡当时竟然不能在广东使用。无奈之下父亲只能从邮局给我汇款。当晚,我和超峰掏出所有的钱放在一起只有8块6,我们每人吃了碗酸汤面后就剩余6毛钱了。上学的时候再穷也没有穷到过如此狼狈的时候。30块钱一晚的招待所我们住不起,9块钱一晚的网吧我们玩不起,5块钱一晚的录像厅我们也只能从门前走过。夜里9点过后,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起来,超峰说原来在宿舍住的时候看见对面有一座烂尾楼空荡荡的,在那过一夜。过马路时,一辆闪着警灯的摩托车呼啸而过。超峰说赶紧走,如果被城防抓住没有暂住证就会被拉到黑厂去的。我们摸黑壮着胆上到了三楼,说不清是一座什么样的楼,拆除了一半停下了,不知道这样闲置多久了。没有十几平一间的小房子,全是空旷的大厅。看到一根柱子前堆了几块三合板我们就席地而卧,将就了一宿。睡下不久,超峰起来撒尿的时候忽然喊我,快过来,快过来,我问咋了。他说过来看女人洗澡。原来准备入睡的女工们正在冲凉。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透过一个个小小的窗户,我们能看到女工宿舍二楼三楼大多数卫生间亮着昏黄的白炽灯光,有的里边只有一个人,有的里边两三个人,但能看到胸部以上的风景。因为卫生间对面是废弃闲置的楼,可能大家因此都没有防备色狼偷窥,再加上天气炎热为了通风,才让我们一饱眼福。虽然这样的经历猥琐不堪,但这是一个19岁单身男人的真实写照。
一夜的辗转反侧,第二天早上我们都没有睡个懒觉的想法,老早就起来了,因为天一亮对面的女工起床后,四、五、六楼的女工是可以看见两个狼狈男人的模样的。虽然不曾相识,也是隔空相望,但毕竟四目相接的尊严扫地和尴尬也是让人无限悲痛的。我们早早的就背着行李到了附近的那个邮局。由于东西太重加之心情烦躁我一气之下扔掉了一个从陕西带过去的荞麦皮枕头,后来被母亲唠叨了好久。进了邮局一查询,工作人员说钱到了,但不在我们这个点,要去市中心南广场那个点取。无奈的我们饿着肚子走到了昨晚吃酸汤面的小饭馆,因为我们知道老板是我们陕西铜川人,算是老乡关系。我们押出了身份证和唯一值钱的手表,跟老板借了4块钱,并要求回来后还给他6块钱,因为他要收取2块钱的行李寄存费。取到钱的那一瞬间我们开心得就像刚从监狱出来的罪犯,路费总共300就足够了,我就蹓跶到邮政书店买了本薄薄的《元诗100首》留作纪念。而东莞有名的杂志《南飞燕》当时记得一本应该是5块钱我竟然没有舍得买。听说东莞500多万人,本地只有100多万,剩下的400万人口都是外来人口。我想这就是《南飞燕》所诞生的原因吧。出门后,一位当地摊贩推着一辆人力三轮车卖豆花,好奇的是没有看到香菜、咸菜、蒜泥和辣椒,而佐料是一罐白糖。这就是南北饮食的差异,我忍不住尝了一碗,十一年过去了,至今回味无穷。
取了行李,我们就直奔汽车站。幸运的是半个小时后我们就坐上了前往广州的高速。离开这个充满痛恨和耻辱之地的时候,我曾在心底暗暗发誓,十年后我一定要风光满面的回到这里看看。只可惜梦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残酷无比,十年后我也只在家乡干着一份保安的工作。晌午时刻,我们到达广州汽车站。相对于花城和羊城的美名,我更关注的是一座沿海省会城市的治安。快到火车站的时候,一个路边小广场上摆着几张桌子,路边不停的有人瞄准打工模样的人下套,兄弟,你办健康证了没?火车站查非典了,没有健康证不让进站,里边做个检查80块,还要排队,这里只要50。这一说,是真是假我们难以分辨,我和超峰选择了离开,等进站再说。到了车站口,进进出出的人比我们家乡的车站春运的人还多,好多妇女背着竹背篓里的孩子在散发报纸,我们躲得很远,而有的人接住后对方就强行索要20块钱,不给的话就拉住你的胳膊或抱住你的腿哭哭啼啼,很多人迫于无奈就只能用钱解围,而巡逻的警察却置之不理。有座位的票要等到三天以后,无座的当晚8点就有,广州直达西安的268块,23个小时,而广州坐到河南信阳停留一个小时倒个车下来可以省出30多块钱。我和超峰选择了倒车,以碰碰运气看能否有座位。那是我坐过无数次火车中最难熬的一次。行李架上没地方,几个包只能搁在座位下面和过道,售货员或上厕所的人一过就要让路。车厢里有人卖塑料小方凳一个10块钱,我看到两个带着很粗的金项链的老板一人买了一个,我和超峰沉默,我们就坐在行李上。夜里一会睡着了一会又醒了,到达信阳的时候上午10点多,买好票,虽然依旧没座位,但还好一个多小时后就发车。我们在车站外面吃了碗阳春面,喝了瓶腾格尔代言的啤酒,具体名字记不清了。到达西安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我和超峰在火车站匆匆而别,互相留下了QQ号。而等我回到学校第二天整理东西时才发现,我装在超峰包里的褥子被超峰带回了周至老家。
这半个月的打工经历无疑是我人生历程中刻骨铭心的一段印记。十多年来,我常常在无数个落魄失意的深夜以此作对比。而如今我有着一份轻松闲暇的工作,我常常想这份惬意也许就是曾经的苦难所造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