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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的好消息

2016-08-19张曙光

延安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老兵

张曙光,河南洛宁人。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延安文学》等。

1

“接风面条滚蛋饺。”开完欢送会,支队政治部主任孙明明把侯荡单独留下来,问他还有什么困难要求,提出来,他会尽量解决。他解决不了的,给支队领导汇报。侯荡使劲搓着双手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孙主任就说,那好,晚上叫上部里的几个科长和宣传科人员,咱们聚聚。

每当老兵退出现役,连队都要煮一锅饺子,为老兵送行。老兵们戏称这顿最后的午餐为“滚蛋饺”。听孙主任说晚上聚聚,侯荡心里就蹦出了“滚蛋饺”这个词。他在支队政治部机关工作了十几年,三级士官,青春最宝贵的岁月都洒落在这个营区。相较之下,比一般老兵退出现役的待遇高多了,送行不但有滚蛋饺,孙主任还亲自作东,机关的科长们作陪.一个小战士,离别时能和主任一起吃饭,那告别演出当然很有面儿。

晚上的聚餐虽然在内部食堂,但相当高调,六凉八热,荤的素的都上了,看得出,这也是主任职权范围内的豪华招待餐了。上级部门来人检查工作,孙主任的招待标准也不过如此。大家嘴上不言,人人心知肚明,这是孙主任给一个战士很高的礼遇。孙主任当然居中,把侯荡安排在他的左手。主任又把表扬侯荡的车轱辘话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宣布第二个议程,请侯荡讲几句。侯荡虽然和在坐的都很熟识,但要讲话心里还是有点发憷,加之要说的很多,一时不知从何从说起,连着说了几个不连贯的感谢,“感谢支队党委的培养,感谢政治部主任的厚爱,感谢宣传科长的教育”,他也不知自己讲了些什么。

一顿散伙饭很圆满。在酒精的刺激下,侯荡对未知前途也鼓荡起满满的自信。

说实话,对于走和留,侯荡其实很矛盾。三级士官转四级虽然有名额限制,但依他在支队的表现,这也不是事儿。关键是转了四级士官,再干四年还要脱军装,想转五级那可比登天还难。五级士官是高级士官,就可以家属随军,和干部一样在部队分房,一生功德圆满。但支队基本上没有五级的名额,只是水中花镜中月,可望而不可及。与其那样,倒不如早点向后转,趁着年轻有优势,转业到地方还能分个好单位,扑下身子干几年,没准儿还可以干个正科级什么的。正是这样思前想后,错过了转改四级士官的黄金期。

真要向后转了,侯荡还是很失落。他原想支队领导会挽留他,那样,他也会自觉服从组织的安排,大局为重,尽心尽力地干工作。事实上是他想得太多了,太自恋了,把自己估的太高了。支队考虑到他的个人实际情况,觉得他趁早到地方发展出路会更好。

侯荡当兵有很强的功利色彩,他作文写的好,但理科不行,考大学无望。走出校门回农村,就意味着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四处打工,前途没着没落。他给自己的顶层设计就是到部队通过写作杀出一条路来,曲线救国。他父亲是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农民,给他起的名字也是老农民的专利:侯蛋。上学后他给自己改了个大名叫侯旦,期翼自己不甘于他人之下、人生大有作为之意。可进不了大学门槛,什么名字到家中都是扯蛋。入伍后他又给自己改名侯荡,一雪前耻,一扫落榜之晦气。

到部队后连队摸底,要新兵填个人爱好,大多数新兵填报考军校、转士官、学技术,他填的却是当记者。新兵连长看了他的鸿鹄之志,几乎把大牙都笑掉。在一干人看来,似乎是觉得这个新兵有点二,有好高骛远、志大才疏的意味。

不过,让新兵连长没想到的是,这个新兵很快就让连干们另眼相看,他居然不亢不响地在军报上发表了一篇反映部队军训的消息。此举何止是让连首长们惊讶,支队政治部的领导们也发现了这块金子。报道组长是个老士官,是支队的老记者了,要想在军报上发一篇稿件也要费一番周折。要不搭上人情,凭着自发投稿,投一百篇也是泥牛入海,不见动静。组长亲自来到新兵连,考察这个新兵。看着这个个头矮小、貌不惊人的新兵蛋子,组长先自心凉了半截。问他和报社有什么关系?他摇头。问他知道报社大门朝哪开?他摇头。问他发表的稿件有否有底稿?他摇头。这个新兵蛋子整个儿一问三不知。新兵似乎看出组长的不信任,说他在学校“写作文从来都是一挥而就,不起草稿。”大家伙都觉得他吹牛皮不交税。组长给他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侯荡伏案疾书,一个小时后交稿,组长看后,拍案叫好。始知这小兵“写东西从不起草稿,非虚也。”就这样,新兵连结束他就进了支队报道组,成为当年第一个进机关的新兵。

想想那时候可真出风头,一个新兵,不用训练,不用站岗,天天小皮鞋擦得倍儿亮,小分头梳成三七开,到各连队采访连干陪同,用餐在干部桌上,人五人六的。当然,连干们陪吃陪喝那可不是浪费表情的,过不了几天,报纸上就会出现侯荡的大作。

虽然是个兵,在部队过的风风光光,风不吹雨不淋的,支队从支队长到士兵都另眼看待他。

2

想想,他内心很庆幸,这兵当的值,学了一招真本事,发了那么多的新闻作品,一招鲜,吃遍天,此生有了安身立命的主业。更值得庆幸的是,他找到了一个好伴侣,人生路上相依相伴。他从内心感恩部队的培养。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部队是所大熔炉,他一迈入这个大学校的门槛,就显示出自身的优势。当兵没几个月,就平步青云,调到机关当专职报道员。平素下部队采访,到报社送稿,他的大作接二连三见诸报端,不但在部队有名气,就是在驻地各家报社,也都小有名气。给他带来的,不止是精神层面上的愉悦,还有物质上的收获,隔三岔五,他就会收到报社寄来的稿费单子。他经常拿着一叠子汇款单到附近的邮局取款。

邮局高高的柜台里有三个窗口,一个是秃顶的男子,一个是头发有点花白的中年妇女,最靠边的是一个扎小辫的姑娘。圆圆的苹果脸,笑起来有一个小酒窝。尽管长得普普通通,算不上漂亮,可人很文雅,很阳光,像邻居家的小女孩,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他总是到苹果脸的窗口去取款。时间长了,苹果脸对他有了印象,没人的时候就搭话,问他:“你是作家?”他笑笑:“是记者。”她望着他的一身军装,一脸的羡慕。

“那,你打过枪吗?”她突然盯着他问。看着她天真的模样,他哑然一笑:“哪有当兵不打枪的,每年都有一次射击训练,我的手枪、全自动步枪射击回回都是优秀。”

“哇,真棒耶!”她由衷地赞叹。

看着苹果脸神往的表情,他心动了动,就说:“你想打靶吗?”

她两眼迸出火星:“真枪吗?”

“当然!”

“太棒了,我作梦都想当个女兵。”

于是,他承诺带她打一次靶。

侯荡利用一次送稿的机会,邀请胡总编近日有空到部队打靶。老头果然很高兴,就叫上几个编辑记者,约定周日到部队打靶。

侯荡向参谋长作了汇报,参谋长说:“打靶可以,我支持你的工作,你的笔头也要对准军事训练工作。”侯荡说:“这没得问题,我今晚就开夜车赶写一篇反映执勤训练的工作报道,请你过目后,明天请胡总编现场办公,保证在显著位置发表。”

周日,侯荡派了一辆依维柯面包车,先接上了苹果脸,又接上胡总编一干人众,驱车前往郊区方向的部队射击场。

为了安全起见,地方第一次参加打靶的人员统一用全自动步枪。每人身边一位安全员帮着装好弹夹,手把手指导射击要领。在一阵乒乓乓乓的射击声中,苹果脸爬在射击位置上,双手按侯荡指点握紧枪,心里又激动又紧张。侯荡半蹲在她身边,耐心地教她闭上左眼,缺口准星靶心三点一线,闭息静气,击发。真想不到,第一次实弹射击,第一枪她竟然打了一个十环。接着,她投入地打下去,直到把弹夹的子弹都打光了,还爬在地上瞄准,击发。侯荡把她拉起,说:“过把瘾就得了,还没够了。”她不好意思地爬起来,双腿发软,站立不稳,侯荡忙一把扶住她,替她拍拍身上的土。打完靶,安排客人们吃了一顿便餐,每人还都领到一份特殊的礼物——各人射击的靶纸,人人都在数自己的环数,十分开心。

有了这次之约,他们的感情靠近了。苹果脸休息的时候,两人相约游公园,看电影,那一本本影集印证着他们的青春,他们的欢乐,他们的幸福。

侯荡转了三期士官后,他们在部队举行了婚礼,一年后,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幸福的时光总是匆匆,太匆匆。侯荡面临退伍时,犹豫了好久。他父母就他一个男孩,希望他落叶归根。最主要的是侯荡的心里,觉得在驻地找工作总是在漂泊,他想回到家乡那个县城,去努力,去奋斗,再创人生的辉煌。

妻子在邮电局工作,这几年邮电局和移动公司分家后,邮电局一落千丈,工资低,不断精减人员,不死不活的。苹果脸很支持他:“我相信你的能力,你先回去联系。联系好了,我和女儿一起回去。”苹果脸面带着笑,依依深情:“等你啊。”

这个女子,虽然来自城市但并不娇气。

3

他坐在高铁上,每小时300公里的时速,风驰电掣,铁路旁的树木、房屋和大块田野在他的视线中不断翻转。他的思绪也随之飞速掠过。

十多年前,他从小村庄出发,现在,在外面闯荡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想想,人生如风如梦。

他想起多年前回家时的情景,那时县城尘土飞扬,汽车站人群熙熙攘攘,大都操着一口亲切熟悉的老家口音。他一出站门口,就遇到好几个开三轮摩的的汉子拉客,那架势,让他几乎不能回绝。他没有解释,双手拎着行李袋,直奔门口一眼就看得到的一个简易厕所,他此刻最需要的是排除内急。那个厕所十分简陋,露天,外墙低矮,站在外边可以看到里边小解的人的上半部。人在内急憋的时间久了才感受到这个简陋的露天厕所简直抵过五星级厕所,就在他享受这种过程中,他两眼突然变直了,他隔着矮墙看到了嘈杂的站前马路上,一辆奔驰的红色摩托车十分扎眼,驾车的女子穿一件红色的羽绒服,戴一副宽边墨镜,一头秀发被风吹起,那模样,那姿势,他太眼熟了,甚至熔铸进骨髓里。他急忙提溜起裤子,扎好皮带冲出来,哪里还有丽人的影子。

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三年高中同窗,那是他的梦中情人马冬冬。他们成长在两个不同的生活环境,她父亲是部队团级干部,在本县任武装部政委,是穿戎装的常委,母亲是大上海的千金小姐,和穿军装的团长相恋,并随之一路到这个县城定居。他们唯一的女儿,也是这个县城一高的校花,为人瞩目。他土生土长,从没有走出过县城,凭自己努力考上了县第一高中,自己更名侯旦,靠一手好文章,在校园里办文学社,声名鹊起,在女生中有不少粉丝。但他和许多男生一样,把目光聚焦女神马冬冬。也不能单纯说他是单相思和暗恋,他有好多次确实捕捉到女神注视他的异样的目光,两目相撞,他能品味出少女独特的含意。而他却没有足够的自信主动向她示好,深入地走入女神的心灵。他内心期待着奇迹降临,但一直到高中毕业,他都没有机会向女神表达心中的爱慕之情。

他没有想到,在第一次探家就遇到了女神,而且是在这样一种奇特的场合,鬼使神差,他又一次与心目中的女神擦肩而过。这就是命,既然不让他得到,却又让他放不下,命运一直在捉弄他。

如今的县城,屁股后冒着黑烟的小蹦蹦车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长途汽车站秩序井然。那个露天的简易厕所早已被有着高高的涂成金黄色的屋檐、窗户高大明亮、弥漫着卫生球味儿的现代化公厕取代,门口有专职人员不停地打扫,保持着洁净。县城有了公交车,有了出租车,只是,没有了那个露天的公厕,他再也没有见过骑红色摩托车的梦中情人。

那时候回家过年,他家的炮仗最响,别的人家,连村里老支书家的也无法和他争锋。不但有从院子这头扯到另一头的万字头鞭炮,还有成箱的礼花礼炮,点着后20多响连发,各种美丽的图案在天空绽放,村里人老几辈没见过这个,开了眼界。过年的时候,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在他家喝酒,划拳行令,门口经常停着各种款式的小车,这些无形中都引起村里人的羡慕和妒忌。

人们都认为他前程远大,再也不会回到小村子里来。

而他现在,转了一圈,他又回来了。

4

他从县城下车,直接打的回村。

家还是那个家,前几年他出资盖的一砖到顶的二层楼房,但此时却显得冷清清的,了无生气。父母都知道他已经退伍了,不是部队上的人了,见了他竟然有几丝生分,仿佛腰杆也佝偻了,人也憔悴了许多。尽管嘴上不说,这股冷嗖嗖的空气慢慢浸淫他的全身。

母亲生火做饭,炉光映照着她衰老的脸庞,他惊讶地看到,母亲的牙竟然快掉光了,她紧闭着的嘴巴,明显地干憋下去。父亲紧锁的眉峰愈发显得凸出。沉默良久,说:“娃,这回来了,以后的事咋弄哩。”父亲心事重,但很要面子,对儿子脱了军装变成平头百姓看得很严重。

“你别操这份心,脚下的路千条,条条大路通罗马。”

“你娃心气太高,咱村前些年当过兵回来的,都混得不成人样。”老父亲不知道罗马在哪里,但老人懂得人情世故,一眼看穿过去和将来,看看本村的那几个当了几年兵再回来的主儿,日子一个比一个过得窘迫。

侯荡的心情被破坏了。

父亲的担忧不无道理。村子里这些年几个复员的老兵日子确实过得不怎么样。他每次回家坐出租车进入村东口,总能看到一个人半躺半卧在破旧的老学校的山墙上晒太阳,一年四季灰头土脸,穿一身已辨不出颜色的旧军装,眼睛眯缝着,是村子里一年四季的一道风景。他姓冯,因为行动举止有些疯疯颠颠的,小孩们都叫他“老疯头”。“老疯头”每次看到侯荡,那眯缝着的眼睛会突然睁开,死盯着他,似乎想起自己当年穿军装时的风光情景,但很快,那目光中的火苗就熄灭了。因为“老疯头”看到,侯荡的目光是冷视和漠然,根本不正眼看他。想想自己目前的困境,人世沧桑,酸甜苦辣,人生百味一下涌向心头。想当年刚从部队回来,上穿白衬衫,下穿绿军裤,多精神的一个后生。村上最漂亮的姑娘花花相中了他,不顾父母反对,净身出户和他结合。但岁月的打磨,他身上的光环逐渐褪去,经过当初的四处求工作,托遍亲戚战友,也没有结果。在村子里不愿做农活,又没本事在外面打拼,就爱上了赌,变成了好吃懒作的小混混。弄得一贫如洗,天天和媳妇打架,终致媳妇离他而去,儿子和他分家,一个人流落破校舍……

不觉天就向晚了,他迎着西天的晚霞,信步向村子西口走去。在城市生活了十多年,尤其是大气污染越来越严重的当下,他常常怀念童年时家乡的柳树林的自然风光。他决定去那里走一走,散散心。

刚接近那片林子,看到一个披着一件旧军装的人向他走来。那人步伐迟缓却很坚定,尤其是那件旧军装的上衣袋里还插着一支钢笔,显得不伦不类。他心里一沉,那是村里另一个复员军人王大海。

随着岁月的消失,人们已忘记老兵王大海这个大名,而一说起“老上访”却妇孺皆知。他曾经参加过中越战争,左腿伤残。那是个不甘沉寂的人,退伍回乡干过养猪专业户,办过塑料大棚,贩卖过木材,反复折腾,家里一贫如洗,欠了一屁股外债。他现在的职业就是专业上访户。他把作生意的盲目和不停地折腾带来的反复打击,一古脑地发泄为对现实的不满。他认为命运对他不公,不停地上访,县里,市里、省里,一直到北京。每逢重大活动,他就准备上京告状,乡里和村里就指派专人盯着他,防止他上串下连,结队上访。

他没想到,这时老兵竟然主动迎上来和他搭话:“坚侄,屈尊到在下家里一叙,如何?”老兵那半古半今的用词,让他想起了古代落魄的秀士,寒酸的文人。侯荡盯着老兵看了半天无语,老兵脸上一直挂着硬挤出来的笑,让人不忍心驳老兵面子,就随之到了老兵家。老兵显然有所准备,桌上放了一瓶子没有商标的白酒,下酒菜是一棵叶子卷巴巴的白菜。老兵把白菜心扒拉出来,倒上醋和酱油,放上盐巴,用一只边沿有几个豁口的大海碗盛着端上来,老兵说:“贤侄,好汉不言当年勇,若是那几年,咱也算腰缠万贯,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如今比不得当年,将就点吧。”面前这个额上刻满岁月风霜的老兵,家徒四壁,没有一件电器。甚至连电也用不起,点着蜡烛。那火苗一闪一闪的,显然是屋子里的窗户跑风,侯荡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陪老兵一口一口地喝着,那酒辛辣劲冲,一口下肚,眼泪就涌出来,只好大口地嚼白菜,那菜咸得要命。

借着酒劲,老兵吹嘘起自己曾经的辉煌历程,在部队上军事全能第一,在年度兵中第一个当班长,火线入党,立功,只是由于运气不好,没有提干。“杨平,你知道吧?”见侯荡摇头,他用见多识广的样子卖弄说:“就是现在的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嘛,你知道吧,他当年是我的兵。”老兵提起这个现在本县贵为常委的兵,眼睛放电,让人依稀看到老兵当年在军中当班长时的风采。“杨平当兵时稀松平常,跑五公里越野,每次都是我连拉带拖的,单双杠往架子上一挂,一动不动,吊死鬼样,我不知在他的屁股蛋子上踹过多少脚,就是不管用。”

“这么好的关系,你怎么不利用,把你的情况向书记大人反映一下?”侯荡带点戏谑的口吻问。

“找了,怎么不找?”老兵转而愤怒起来,又恢复一贯的漠然:“起初还管,救济了几回。但杯水车薪,不管用。后来,就干脆不露面了。”

“人啊,一有权就变脸,这就是命。”老兵情绪突然低下来,大口地喝酒。侯荡注意到,就是那样一盘老咸老咸的拌白菜,他似乎一筷子也舍不得动。

这里,外面似乎传来母亲喊侯荡的声音。见侯荡有要走的意思,老兵才说出了目的:“贤侄,你是大记者,大笔杆子,能不能帮咱来个公车上书,解决咱的困境?”

对于这个请求,侯荡不能贸然应承,喉结动了动,只是很含糊地“嗯”了一声。

但老兵拉着他手,一双眼睛热切地看着他。

喝了人家的嘴软。此时和老兵见面,谈及这个话题确实不合时宜。面对这个不愿看到的人,听到最不愿意听的事,侯荡急着摆脱,只好硬着头皮说:“我转业还没有安置,目前,这个忙我实在不便帮。”

“你退伍了,就是老百姓,有啥不便的?”老兵显然也知道他已复员退伍,自觉把侯荡列入和自己一同的行列。

侯荡没有答复,站起来欲走,老兵脸上露出一丝失望。但老兵做出一个让侯荡感到惊讶的举动,快速拉住侯荡:“你帮老叔,或许老叔也能帮上你。退伍安置没有关系不行,地方上的事和部队完全两码事,要靠自己来争取。如果安置不满意,咱们一起想辙,人多力量大嘛。实在不行咱还有撒手锏,过罢年开两会,咱们一同进京上访。”

侯荡望着老兵,真的不知他在说什么,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5

早上去县城,侯荡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几天的乡村文化洗脑,他显然没有刚回来时的志得意满,坐在公交车上,心里有点忐忑不安。

他不住地给自己打气。在部队十余年,什么样的领导没有见过,将军、报社老总,他见的多了去了,有一些位居要职的领导还处成了忘年交。

他自信拉关系还是有一套的。

他的首选是县委通讯科。这是他的长项,在这个平台上,他能更好地施展自己的才华,在这个县城打出一片新天地。当然,他听说好几位在部队上干新闻的人到地方都干得很好,县委新闻科长王龙灿本身就是复转军人。支队的孙主任通过一个拐弯的关系,托王科帮着说说情。在县委大院门口传达室跟王科联系,听声音不冷不热。通讯科在二楼,推门进去,王科一人在翻一本杂志。见他空着手进来,屁股没离地方,仍低头看杂志。

他作了自我介绍,表明了求职意愿。王科啪地一声合上了杂志,口气中带着一股嘲讽意味:“年轻人,想法是好的,但社会上的事不是凭激情,很复杂的。”

他递上自己的作品剪集和一些获奖证书。王科似乎不屑一看:“年轻人,想到这个位置靠的不是这个,发表东西再多,再有才,也没有用。”

他有些不解,目光茫然。

“年轻人,这么给你说吧,你若想进到这个办公室工作,只有三个人的话好使:书记、县长和组织部长。”说完,王科又打开杂志看起来。

对这个喜欢讲“年轻人”的王科长,侯荡心里没有一点好印象。他走出通讯科的门,心里还有点愤愤不平。直接上三楼,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在三楼东侧。他没有想到,见一个县委书记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三楼楼道东侧最里头的三间房的大套间前,放着一张桌子,桌前坐着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人,两侧的一排椅子上坐了好几位等待接见的官员。秘书拦下他,像查户口一样把他问了一遍,确认他就是一个复退的士官后,用一种明显的居高临下的口气说:“退伍安置找民政局,没瞅着这么多局长在等着向书记汇报工作吗?”言外之意,他根本就不够书记接见的格。

几个排队等待见书记的局长都抬头看他,他有点不甘心,而在这个专横的小秘书面前,一时又无计可施,只好退转身,灰溜溜地下楼。大家似乎对这一切老生常见,也没人留意他的神情。

碰了个硬钉子,他下到二楼,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就这样打道回府,又无处落脚。通讯科是不能再进了,王科的脸色和嘲弄的语气让他一辈子都不愿再多看一眼。他只好踱进厕所,假装蹲坑。

一直到了12点,他才听到楼道里传来响亮的喧哗声,他连忙从厕所里出来,站在二楼楼梯拐角处。果然看到一群人众星捧月地围着一个高个子一起下来。高个子说话底气充沛,那气场一看就是书记了。就在书记要从他身旁经过时,他突然钻出来高声说:“书记,能占用您三分钟时间吗?”

话音未落,那个机灵的小秘书就冲到他面前,一把把他推到一边:“你怎么还没走?”见他还要冲着靠近书记,小秘书叫了一声,“刘局长,把他轰出去!”

他这才看到一个穿警服的魁梧的中年男人,可能就是县公安局的刘局长吧。刘局不待侯荡说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他的右手腕,一使力想把他的胳膊反剪过来。侯荡在部队学过擒拿格斗,那招式他见识的太多了,本能地往后躲一步,借势运力,摆脱了刘局控制他的企图。刘局“咦”了一声,想不到面前的这个不起眼的小伙子能在不提防的状态下摆脱自己的一招制敌术,就用威严的目光逼视着面前的小个子,想通过心理震慑对手,让小个子就范。侯荡见状,不希望引起误会,大声说:“刘局,我是武警。”刘局心中一愣,放弃了制服他的企图,却就势用结实的胸膛挡住他,书记一帮人快步走过。刘局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也不作声,径自离开。

第一招玩砸了,再想见书记是没有可能了,那个小秘书已号上了他。那就去求县长大人吧。县政府大院四周围着一圈铁栅栏,顶端带尖、涂着黑漆的那种。从外面望去,里面草地绿得晃眼,几株低矮的树木和常青的松柏围着通道,几乎很少有人走动。看门的老头似乎眼睛更毒,一直盯着他,没有一丝疏忽的地方,全身戒备似的在提防他闯入。他很纳罕小县城的党政机关门口的门卫有这么高的警惕性,且都有一双慧眼,把每一个可疑人都防范得很到位,不留死角。

看来,想直接见县太爷,没门儿,得换个策略。自己推销自己,这个县城没人认他,这里只认关系。

6

他想了想,这几年在县城结交的朋友也不少,什么国税局的、公安局的、法院、检察院的都有,但眼下有事求人,才觉得这些人都不合适。平时喝喝小酒,侃侃大山,装潢门面还行,真要办点正经事,他脑子过了一遍筛子,也没梳理出一个可靠的人。最后,想起电视台的贾进台长。

贾进在县城是个人物,天天电视上播出他的新闻,县里的头头脑脑都很熟,每天酒局不断,又颇有酒量,有时一天要串好几个场子,整天身上散发着酒气,见人说话没个把门的,不论谁求他办什么事,都拍胸脯一口应称,人称贾台。侯荡本不愿和这种人走得太近,也不愿通过这种人搭桥。这也是被迫无奈,病急乱投医,就给贾台打了一个电话。贾台接了电话,很畅快地请他到一家茶馆说事。

贾台听了他复员想到县委通讯科工作的来意,一拍胸脯,说:“兄弟,这事这么的,你听哥的。”就打电话给人事局负责编制的一个什么哥们。放下电话,对侯荡说:“兄弟,你想进县委通讯科,难度是大了点。县里接收复转军人竞争很激烈,热门单位都有人盯着,打招呼的都是常委以上的领导,来头一个比一个大。”

听贾台讲话云遮雾罩的,侯荡心里没底。嘴上应付说:“贾台长,我在县城两眼一抹黑,全仗你帮忙。”

“好说,我给你运作运作。”贾台电话不断,有他打给别人的,有别人打入的。又神吹了一通,天看看黄昏了,贾台又接了一个女的电话,嗲声嗲气的。贾台的口气轻柔起来,让她把车停在楼下等,对侯荡说:“那个谁约着晚上吃饭,一块儿吧。”

侯荡知道这话的意思,就说:“我买单。”两人下楼。院里停着一辆白色宝马,贾台坐在副驾位置上,扭回头对侯荡介绍:“这是X5女。”女子也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对他妩媚一笑。眉目生辉,顾盼流莹。女子三十左右年纪,眉似弯月,皮肤白皙细腻,颜值很高。

“小白父亲是房地产大亨,名下十几亿的资产,小白妹子是全县第一个开宝马X5的主。”侯荡哑然失笑,原来她开的宝马X5,就叫X5女,是小县城特有的文化名片。

贾台让小白把车开到一个烟酒专卖店,用眼神暗示侯荡去搬了一箱剑南春,一条软中华,结账时刷卡,用去了二千多元。听着刷卡机滋滋响,侯荡心里很不是滋味。

“酒店的酒又贵又不保真,坑爹。”小白呶着嘴解释道:“这是贾台的定点,肯定保真。”

车子开进了绿竹大洒店,这是全县最高档的酒店。院子里偌大的停车场停满了各色轿车,几个保安忙碌地引导着不停驶进驶入的车辆。侯荡不由得从心底纳罕,现在要求那么严,小县城似乎没有什么禁忌,高档娱乐场所还这么红火。他们的车没有从正面进入,而是从侧门进入后院。

贾台轻车熟路领着他从后门进入,上电梯,在三楼停下后,七拐八弯的,他不知怎么就进入了一个包厢。

时面已经有七八个男女,围着看三人斗地主,玩家面前都摆着厚厚的百元大钞,看来玩的大手笔。打牌的人见贾台进入,有两个站起来,其中一个让贤说:“贾台,你来。”贾台推辞了一下。中间一个四十岁左右、留着大鬓角的男子仍坐着没动屁股,看来手风正劲,正在兴头上。大鬓角望了一下侯荡,知道这个跟在贾台屁股后的小个子不像是什么土豪男,就说:“老五你接着打,贾台那臭手,一会就输得脱裤子。”于是大伙都笑。

又打了几圈,桌上菜上齐了,大鬓角男子才用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整理着桌上的票子,正中居坐。经过介绍,侯荡才知道大鬓角叫刘汉治,是交警支队的支队长,县委书记的小舅子,在县里是举足轻重的重量级人物。

一干人围着支队长喝酒聊天,贾台先用大杯敬了一下,支队长只是象征性地咪了一小口。贾台就拿出秘密武器,让X5女上去敬。X5女故作忸怩,说开车呢。一干人都起哄,说那怕啥,交警支队长在这坐着,喝点小酒怕个鸟。于是在一片叫声中,女子拿起一大杯酒一口喝下,而支队长坐着不动,也不端杯。一干人就怪叫。女子就又端起一大杯喝下。如是者三,刘支队仍不喝,场面就有点乱。小白坐在支队长腿上,端起一杯酒喂刘支队,刘支队躲着,搂着小白腰的手暗中使了一下劲,小白笑得花枝乱颤,把一杯酒强行倒进刘支队嘴中。

侯荡看不惯这种乱象,悄悄出去抽烟。

当晚,贾台喝高了,走路高一脚低一脚的,搂着X5女满嘴酒气嚷着要到KTV去醒醒酒。侯荡心里不情愿,可上了贼船身不由已,就耐着性子陪着到歌厅消费。又是红、白、啤三种酒水,上了全套的干果和果盘。几个人忸怩作态,吼了一首又一首。侯荡恨不能把耳朵掩起来,呵欠连天,内心十分厌倦,而贾台几个玩兴很高。贾台拍拍他的肩,说;“兄弟,这以后到地方了,在哪个山头唱什么歌,大老爷们,别再端着拿着,在社会上混就要靠朋友。”又说:“你的事是小菜一碟,明儿让刘支队给他姐夫大人言一声,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于是,倒了两大杯啤酒,和侯荡一碰,咕嘟咕嘟饮牛似地一饮而尽。衣服领子上湿了一大片,X5女顺手从抽纸盒里抽出几张纸,往他脖子上、前胸一通擦拭。

一晚上折腾下来,侯荡算算,万把元钱进去了。

这只是个头,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陷入了被“钱包”的泥淖。每次打电话问贾台事情的进展,贾台总是信心满满地说,没得问题,还没研究,等统一上会时研究,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说得他心里热乎乎的,仿佛已经坐在县委通讯科那个办公室里奋笔疾书。他在心里巴望着这一切早点结束,新的工作早点开始,让生活快点驶入正常轨道。那时,他可以大展宏图,靠自己的实力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于是,又不断被动地和贾台的一帮狐朋狗友一起泡饭店、酒吧,山喝海塞,充当钱包。贾台认识的朋友很杂,三教九流,五花八门。每顿聚餐,有男有女,一般都是他为老大,居中而坐,一帮人很能喝,往往从中午一直喝到天黑,和晚上的酒局连在一起。旷日持久,侯荡心里厌倦之极,陪一场酒下来身心俱疲,却又苦酒倒进肚子里,自已品味个中苦楚。奇怪的是父亲对此事的看法很超前,总是开导他办事不要怕花钱,地方的事就是这样,过了这一坎就好了,找工作是一辈子的大事,花点小钱,值。

吃喝之余,贾台经常借口家里房子要装修,手头没现钱,先借两万;过一阵子又说要换坐骑,要他先赞助点儿。侯荡渐渐疏离贾台,时间越长,侯荡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催问工作的事儿,而贾台也不再提及,装糊涂。两人的关系很微妙。

7

几个月过去,工作还没着没落,银子倒花费了不少,贾台那边像个无底洞总也填不满。每次问及贾台总是那句老话来搪塞,说还没研究呢,让他把心放进肚子里。他既不能总催贾台,又对贾台的为人起了很重的疑心。于是,心情很郁闷,

每天出门,村子里仍是些老弱病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平常忙碌惯了的侯荡,一旦闲下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真切感受到一个赋闲没事做的人,内心像火烤着一样熬煎。

书看不下去,在家里百无聊赖,他就想苹果脸和女儿,通过视频看到女儿粉嘟嘟的小脸蛋。眉眼长得和她妈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一听到女儿格格的笑声,侯荡心里就阳光明媚,觉得一切郁闷一扫而光。苹果脸在视频里和他聊起工作的事,他的心就有点往下沉,嘴里“哼哈”应付着。苹果脸觉察出他心情不快,就说:“不行就回来吧,咱开个小饭店,也能养活一家人,只要一家人在一块,再苦的日子也是甜的。”苹果脸不是那种饶舌的女人,最多期期艾艾地说:“老公,我想你了。”

他何尝不是如此。有好几次,他打算先放下找工作的这档子事,回到苹果脸身边。她一直想开个实体店,做服装,开个杂货店,最好是经营一家小面馆。她们单位门口一排溜小吃店,麻辣烫、羊羯子什么的特色店,每天生意火得不得了,她经常和人拉呱,投资多少,每月净收入多少。他转业后一次性发放了十二万,她高兴地拉着他的胳膊说:“老公,这些钱完全够开个小店了,你干脆也不要再求人找工作了,咱们也开个夫妻店,你当老板,我就是老板娘,多快活。”

他正沉浸在甜蜜的联想中,突然听到院子里有响动,侧耳静听一下,没见什么异动,以为是听觉出了问题,他心里苦笑。人在低谷处,求人之际,才真正发觉内心多么脆弱。此前,他一直以为,经过十余年部队生活的历练,他已浴火重生,内心安装起坚硬的盾牌,变得十分强大,任何外在力量不会击穿。可经过求职的经历,人世百相,人生况味,内心犹如浸泡在苦酒中,以前的精气神慢慢消褪。他曾经想改变一下低落的情绪,想和村干部们聊聊,有人陪着喝一点小酒,醉一醉,心里麻木总比清醒地孤独要好一点,起码在父母眼里他还有朋友。眼下的村子里只有个把村干支撑门面,他有意无意地在村西口散步。村西口那两幢独门独院分外惹眼的宅地,是老支书和村长的府第,以前回来,他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才觉得那其实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他希望偶遇老支书和村长,拉他进家喝一壶,拉一拉乡情。可当他失去军人的光环真正成为这个村庄的臣民,他们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他,想和村里的高干拉关系也找不到机会。一次他看到老支书在院门口的柿树下吸烟,就主动地迎上去,而老支书远远地见了他,故意加快脚步离去,明显地不愿和他打照面。他记得去年春节时村干们到他家喝酒,耳热面赤之际,老支书动情地对他讲:“侄子,我老了,干不动了,你年轻,在部队上入党这么多年了,见过世面,脑瓜子灵活,你回来当支书,我让贤。”一帮村干们都拍手叫好。现在,他回来了,老支书反而躲着他,是怕兑现让贤的承诺吗?

他使劲挥挥手,似乎是想驱赶脑海中这些不愉快的画面。他又捧起书来看,努力使自己精力集中。他还是感觉到屋子里空气有点异常,侧脸一看,像被蛇蛟一样翻身起床,他看到老冯头抖抖索索地站在眼前,一声不吭地望着他。他疑惑地问:“你,有事么?”

老冯头嘿嘿笑着,模样有点猥琐。“我,那个,什么。”老冯头像终于下了决心似的:“我想,借一点钱。”老冯头吐出这句话,似乎也没什么顾忌了,就开始向他诉苦水。诉说自己不才,时运不济,媳妇跟人私奔,儿子和他分家另过,对他不管不问……

“你需要多少。”侯荡不想听他絮叨,但他知道,人在困难的时候张嘴向他人借钱,是需要勇气的,不知道在心里憋了多久,才张开这个口。尽管面前这个人卑微,让人不屑,但老冯头的思维是正常的。他决定借给老冯头,当然,他知道这种人说借只是一块遮羞布,无论借多少,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还。

“要饭的不嫌馍黑,多少都行,你看着给一点。”老冯头头点得像鸡捣米。

他从钱包里取出五百元,交给老冯头。老冯头接钱的时候,眼睛死盯着他钱包里鼓鼓的百元大钞,露出贪婪不满足的光。

这时,院子大门响了,听脚步声侯荡就知道是母亲,那声音急促连贯。母亲似乎总是忙忙碌碌,走路总是小碎步而快捷。老冯头显然也听到了这足音,知道来者是谁。利索地把钱揣入衣袋,急匆匆地往外走。“你来干什么?”他听到母亲在院子里喝斥老冯头的话音。

母亲进来,一双晶亮的眼睛盯着他:“老疯头来做啥子?”见他没有回答,又厉声追问:“是不是来借钱了——你借给他了?借了多少?”母亲连珠炮般地追问,不待他回答,返身要去追老冯头。他连忙拉住,撒了个谎,说没借。母亲不相信似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说:“不要和他拉拉扯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种人就是一泡狗屎,扶不上墙,这些年村里人都让他借遍了,有了钱就上街吃吃喝喝,他有儿有女都不愿管他,也没法管。前些年队里救济他,帮着他盖了二间房子,他竟然把房子也卖了,孤零零地住在破旧的老学堂……”

母亲和村里普通平庸的农家妇女一样,看似不起眼,却有一套理论,看人看事,站在她的角度,分析得很透彻,口气很坚决。

8

他又一次在县城的大街上徘徊。他本来是想找贾台问工作的事的,但又怕被动地成为贾台的钱包。

这是县城的主干道,行车道和人行道间竖着铁栅栏,车流不息,使街道显得更狭窄。他当然无心在这里感慨县城的巨变,也无心观看大街上的风景。只有他内心知道,他反复地在武装部的大门口徘徊,充满期待的目光望着那大门里进进出出的车辆和行人,所为何因。

他在县城上高中时候就知道,马冬冬家就住在武装部后院的豪华住宅。

想见一下当年的女神,在他无奈的情景下求助于她,是一件多么难以启齿的事。但是这些天这个念头一直困扰着他。越是情绪低落的时候,越是需要情感的抚慰。他希望能看到记忆中的骑红色摩托车的女神。但他自己也觉得可笑,多少年过去,摩托车风靡的时代早已过去,她的坐骑肯定随着时代的步伐不断更替。

一辆红色马六在他面戛然而止。马冬冬从车上下来,一脸桃花灿烂:“这不是我们的大记者嘛,听说这几年你发迹了,同学会都不参加。”她还是那个模样,只是稍稍胖了一点,显得更有女人成熟的韵味。

马冬冬拉他上了车,车子迅疾汇入各类车流中。小车驶出县城后欢快地行驶在郊区宽广的路上。出现在面前的,是一望无垠的竹海竹浪。他们上学时,这里是一处著名的竹园,这个村庄就叫竹乡。随着时代的发展,这里已打造成数十公里竹海的自然景观,每天吸引着众多的外地游客。马冬冬把车开到一处叫紫竹风情园的风味餐馆,和老板熟练地打了个招呼,叫老板随便安排几个特色菜,两人就走进靠里面的一个包间。包间不大,设置温馨优雅,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竹林。冬冬要了两杯咖啡,慢慢地品味。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彼此相望。都在为当年同窗三年竟然没有彼此表白内心的爱意而遗憾。

“真巧,遇上了老同学。”他想打破刚见面的拘束。

“是偶遇吗?”她的目兴直视着他,没有了学生时代的清纯,而是变得火辣辣的。“不要骗自己了,我注意你很久了,如果我不主动下车叫你,我们恐怕永远都是陌路人。”

话说开了,他也就释然了,用不着再遮遮掩掩了。

马冬冬说起了毕业的那天,她看到他背着装着被褥和书的鼓鼓囊囊的行李袋离校时的情景,特别想上前去和他打个招呼,彼此留下联系方式,她甚至想到用父亲的专车送他回家。可是女生的矜持和胆怯,使她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离去,错过了再联系的机会,从此就再也没有见面。

他说起了毕业后几次专门进城,多次逗留在武装部大门口,期冀能意外邂逅老同学,但奇迹并没有发生。他还说起了当兵后那次特殊的厕所奇遇,她听得眼泪都笑出来了。

菜一盘一盘地上来了,两个人都觉得缺少点什么。“老同学相会,岂能无酒。”她说,他笑着点头相应。要了两瓶红酒,她用目光示意服务员全部打开,熟练地倒进一个大玻璃容器里,来回晃晃,彼此斟满。两目相视,双杯相撞,他们一饮而尽。

她说:“说说呗,这些年过得好吗?”

他给她说起了苹果脸,说起了小女儿,两眼放射出光彩,满含幸福和满足。

他们又干了一杯。

“你呢?”他望着她。

“一言难尽。”她顾自一扬脖,又喝了一杯,又倒上,干掉。她说,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凭父亲的关系分到了邮电局上班,工作很清闲。她的家庭背景和长相,使她成为县城的名人,县城一些公子哥用各种方式向她求爱。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她选择了王宏耀。王宏耀高他们一届,在学校就是风云人物,不但学习好,还是运动健将。

他大学毕业后,利用她父亲的能力分到了教育局,结婚后他对她处处体贴入微,他们有了儿子,生活幸福美满。在她父亲的提携下,他从教育局的股长、副局长升到局长。这个农家子弟随着官职不断升迁,他常常夜不归家。两人的婚姻发生裂变,最近刚刚办了离婚手继。

“去他的王宏耀。”她挥挥手,像要驱赶瘟神一般。又要酒时,发现两瓶酒早已见底,又招手要了两瓶。

他们一杯一杯地喝着,侯荡说起了见县委书记的经历,不知是喝酒的缘故还是郁积在心头的气愤,他的眼睛红彤彤的。

“最可气的,是贾台,我花费了那么多资金,浪费了那么多感情,到现在连个音讯都没有。”冬冬说:“你找的这个贾台,基本上就是个大忽悠,不靠谱。”冬冬在县城时间长,对贾台的人品知根知底。她叹了一口气:“这个贾台呀,就是吃这口饭的,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吹得天花乱坠,啥大话都敢吹,啥事都敢拍胸脯,身边经常围着一帮不三不四的人。谁求他办事,刚开始口气很大,给你介绍什么什么大人物,把你的胃口吊得高高的,满怀期待,又吃又喝,还得上干货,一直拖着你。直到你身上榨不出什么油水了,才一脚踢开不理你。”

冬冬的话,彻底让侯荡崩溃了。他不知不觉已陷入了这种境地。

冬冬掏出手机,给认识的一个人事局的朋友打电话,一问方知,今年士官接收安置工作已经结束,侯荡被分到最偏远的一个乡的林场,当护林员。

这八杆子打不着边的工作,让侯荡瞠目结舌。

侯荡拨通贾台的电话,问起工作的事,贾台那边醉醺醺地说:“兄弟,放心,那事,还没上会研究呢。”接着又说:“我和交警支队的刘队长在一起吃饭呢,他答应,给他姐夫,也就是县委书记说一下,这都不叫事儿。”然后又像往常一样,故计重施:“那个,什么,你过来埋一下单,对了,先去那个店再拿一箱酒,两条烟,明白?”

“明白你个鸡毛,”侯荡带着酒气,怒冲冲地吼:“你知道吗,士官安置已经确定了。”

贾台狡辩说:“不可能,你的事儿板上钉钉的事。”过了一会,他又说:“既使没有分到县委通讯科也没事,还有两个途径,一个是先去上班,再慢慢找机会调回来,在县城,没有咱办不到的事儿;第二个,就是先不要去报到,等明年分配计划下来,再想办法找人,安置好单位……”

侯荡使劲把手机摔在桌面上。

“遇上这种人渣,你自认倒霉吧。”冬冬又顾自喝了一杯酒,他也跟着喝了一杯,抢着给自己倒满,又干了。

这时候,桌上的手机响了,他接过电话,大声说:“喂,谁啊!”

“小侯,我孙明明啊。”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侯荡觉得十分遥远,又十分亲近,仿佛梦中,又分明是醒着。这个声音既使是在醉意里,他还是能辨认出来:“孙主任,我………”他像受委屈的孩子遇到了亲人般,竟呜呜放声大哭起来。

他们还要喝,老板看他们的样子,知道喝高了,不再给他们上酒,并约好代驾,搀扶着他们高一脚低一脚地上了车。

9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醒了。睁开眼,看到母亲坐在床边,端着凉白开水,一脸忧虑。父亲坐在椅子上,沉着脸,无声地吸烟。

屋子里亮着灯,天已经黑了。他想起,他在县城聚会时是中午。

妈一边喂他喝凉白开,一边心疼地说:“娃呀,你喝了多少酒,吓死我了。”

爹说:“娃心里闷,喝点就喝点吧。”

屋子里一阵沉寂。

他的手机响了一下,他知道,那是微信的提示音。他打开一看,一个陌生的头像闪烁:“亲,你好嘛。”他狠狠地骂了一句国骂。微信里经常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发一些骚扰信息,这个社会怎么了,处处是坑,让人防不胜防。

“亲,和谁在一块潇洒呢?”

“亲,工作的事定了吗?”那信息看来不像是骚扰性的,一直固执地发给他。

“亲,苟富贵,无相忘,好消息要分享哈。”他望着那一行行简短的留言,亲切中带点狡黠,顽皮中带点捉弄,他的记忆终于驶出误区,走上主航道。啊,是小主,几个月的经历,仿佛跨越一个世纪,他把刚到部队时把他整的好苦,后来又变成好友的小主都忘脑后了。

他连忙回复,但握着手机,却不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一言难尽。”想想,又加了一句:“无可奉告。”

他正在凝神,回味部队时和小主相处的美好往事,手机又急促地响了一下。是苹果脸开通了视频。接通后,屏幕上一片寂静、漆黑。他正愣神,烛光点燃,他看到小女儿、苹果脸围着一个大蛋糕,笑脸如花,分外喜庆。小女儿用带着童稚的美妙口音对他说:“爸爸,生日快乐!”母女俩拍着手,轻轻地唱起了生日歌。那一刻,他热泪盈眶:今天是他的三十岁生日。十八岁当兵,人生如白驹过隙,步履匆匆。

“爸爸,许个愿吧。”小女儿嘟着可爱的小嘴巴,运气尽力想一口气吹灭蛋糕上的所有的蜡烛,苹果脸在一旁暗暗助力,如愿一口气吹灭了全部蜡烛。他闭上双眼,双手合十。但大脑一片空白。

以往每逢他过生日,苹果脸和小女儿都要买一个蛋糕庆贺,虽然简单却其乐融融。

再早一点,从他记事起,无论家里再穷,生日那天,母亲都要为他煮一个鸡蛋。

他盯着视频,久久,脸上努力显露出高兴的表情。等他转回头来,看到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放着两个冒着热气的煮鸡蛋。妈妈站在一旁,望着他,目光里有担忧,有欣喜。是的,儿子长大了。他心里此刻一片明静,多大的风浪,再多的风霜,有父母、妻女血缘凝成的亲情相伴,他都能从容走过。人生就是一首歌,有风花雪月,有酸甜苦辣。

这天晚上,他睡得很香。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苹果脸开了一个夫妻店,经营面食。他在厨房里忙,苹果脸在外边忙,客人真多。小女儿在门口吹着一支用新柳枝做的柳笛,欢快地吹奏。人人都夸面条做的好,人人都夸柳笛吹的好。苹果脸累得脸上红扑扑的,真像一个熟透了的红富士苹果……

10

这两日,他陪母亲聊天,从小时候的事聊到部队上的事,母亲很开心。他同父亲一同下地劳作,干得很卖力。父子在一起虽然话不多,但父亲的眼光看得很透彻:“侯荡,”父亲第一次别别扭扭地叫他的大名:“你想去部队那边发展你就去吧,那边是大城市,能容人。咱这县城小,水却深,从外面回来的兵,都吃不开。”他惊讶于父亲对世事理解的深刻,表面不动声色,却窥透了他内心的秘密。父亲说:“你放心地走吧,一辈子不要回来,不要惦记我和你妈。我知道娃你有本事,是个干大事的人,不能为了顾家里连累你的前程。你在外面干得好,我和你妈比什么都光彩。”父亲第一次给他讲了那么多,像春风驱散他心底的雾团。

临走,他又转了一圈村西口的柳树林,阳光仍然那么明媚,小风吹拂柳枝婀娜多姿,小鸟喳喳歌唱,蓝天白云,一幅水墨画一般优美怡人。他眼前浮现出童年时伙伴们在春天里用新柳枝皮做成的柳笛,一边吹着,一边向远方奔跑,比谁的笛声响亮,比谁跑的远。

他恋恋不舍地走出村东口,站在公交车站前。送行的人只有他的父母。不远处破旧的学校山墙处,老冯头正眯缝着眼睛,半晌不动一动,似乎懒得看他一眼。远远的,一辆红白相间的公交车驶来,他提起带滑轮的皮箱,再一次向父母告别。

这时,三辆小车超越了公交车,打头的是一辆越野车,在他面前停下,司机下来问道:“请问,侯荡家怎么走?”

他说:“我就是。”紧接着,后面两辆车也停下来,他一眼望到孙主任,个头颀长,面皮白静,戴一幅眼镜,文质彬彬的孙主任。孙主任平静地向他招手,一如继往地叫了声“小侯。”

他快步上前,紧紧握住孙主任的手。他感到,这只手温暖而有力。他使劲睁着眼,不让泪珠滚下来。父亲见状,连忙拎起侯荡的行李箱,把客人往家里引。

一干人在客房里坐定,孙主任介绍,这是市委宣传部李部长,这是军分区杨政委,这是县委吉书记……军分区的杨政委说:“小侯啊,你们孙主任对你的事很关心,专程赶来看你。你的名字我也有耳闻,很优秀,发了那么多新闻作品,为部队建设作出了贡献。家乡欢迎你这样的人才啊。”

宣传部的李部长说:“孙主任和杨政委亲自过问你的工作,显示出部队领导的重视。感谢部队培养了这么优秀的人才。”李部长转过头,对吉书记说:“县里安置的怎么样?要是安置的不满意就到市里,到市委宣传部,进日报社。”

县委吉书记笑得一脸灿烂:“这样的人才我们请都请不到,我们当然要用,到最好的单位去。”吉书记真的忘记了侯荡曾经毛遂自荐去求见一事,侯荡也没说破。

正说着,乡里的书记、乡长在村支书的带领下进了侯家,老支书一脸恭维谦卑地笑,乡里领导争着要安排贵客去乡里指导工作,用顿便餐。

吉书记说:“你们忙着吧,县上已经安排妥了。”

孙主任脸上一直挂着徽笑,侯荡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一干人上车的时候,乡里、村里的领导簇拥着,一个个脸上陪着笑送别。孙主任拉着他上了自己的车。在他上车后要关车门的时候,老上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把一个大号的牛皮信封塞给他,口气急促而清晰地说:“贤侄,这是我的上访材料,帮着递给上面的领导看一下。”侯荡倒吸了一口冷气,真切地体会到,人称老上访,确实不是等闲之辈,把握战机的能力非同一般。

在车上,孙主任一如平时一样。目光平和,脸色平静。侯荡的嘴嚅动了几下,也没发出声。孙主任拍拍他的手,并把手长时间地按在他的手背上。

那只手消瘦却温暖而有力。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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