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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好

2016-08-19张驼

延安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老汉医院

张驼,河南灵宝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莽原》等。出版散文集《初露》《张驼散文》。长篇小说《朝暮》获河南省“文鼎中原——长篇小说精品工程”优秀作品奖。

生气没来由,只得抬起屁股赶紧走人。成全老汉实在不想生气,更不想惹老伴生气,你说过了年就是七十岁的人了,还往哪儿生气去!但他必须要生气,因为他心里有“鬼”;不生气,恐怕就在老伴跟前蒙不过去了。蒙不过去,那就要露馅了!早上也就是刚刚,老伴给他做了两个荷包蛋,一端上来,差点没把他胃里的东西全给勾出来。过去的荷包蛋,真是那个香呀,而今咋就变成了鸡屎味儿,一闻就恶心得要吐。想吃,吃不进去;不吃,又说不过去,只有把心一横,对老伴来个“鸡蛋里挑骨头”,成全老汉把碗一推说,你把卖盐的给打死了!跳下炕头,顺门而去了。

事情出在一个多月前。

那天秋阳高照,是个好天气。成全老汉叫来女婿松节,还有良祥良生兄弟俩,帮他脱玉米粒。儿子文军和儿媳庆玲,都出外打工去了,家里的一些活只好请他们来帮一手。正脱粒时,成全老汉突然“哎呀”一声,捂住肚子,蹲在了地上。好在脱粒机突突直吼,遮住了他的叫声;另外三个人正在尘飞土扬里忙个不停,谁也没顾得留心他。那感觉,就像是有只手伸进了他的肚子里,猛地在五脏六肺上了抓一把。

起初,成全老汉以为是闪了腰,过个几天就好了,可十来天过去了,肚子里还是一揪一揪的。他又以为是干活时颠乱了肠子,夜里一躺下,就用手在肚皮上擀。他的身子他知道,一辈子没啥大毛病,都这个年数的人了,饭量比个小伙子不差啥。人是铁,饭是钢,只要能吃,身子骨就垮不了。可又挨过了几天,肚子里的那种揪疼,非但没去好像还加重了许多。还有,饭量也猛地减下去许多,过去一顿饭,他吃一个大蒸馍不见饱,还要再吃半个。这会儿,连半个蒸馍都拿不下了。而且吃啥都没味,没味不说,咋还想吐出来。成全老汉这才感到他不是闪了腰,也不是颠乱了肠子,这里头,怕是要出大事了。

那早起来,成全老汉揣上一千块,对老伴说:“我嘴馋了,到镇上喝碗羊肉汤去。”

吃食摊大多都在镇子东头上,牛汤馆、羊汤馆、驴汤馆,还有烧饼炉子、肉加馍铺、凉粉摊子等等,什么都有。这些都是成全老汉喜吃的东西。过去成全老汉也想得开,不大让自己的肚子受委屈,日子总比过去好了许多,想吃啥,就到镇上来一趟。而这次下了车后,成全老汉瞅都没瞅那些饭馆一眼,不会儿有辆驶往县城的班车开过来了,成全老汉坐了上去。

快十点时,成全老汉坐在了县人民医院的门诊大楼里。医生耐心听了他的讲述后,说:“作个CT,检查一下。”

CT室那里正好没人,很快就做了。回到医生处,医生把片子细细看了又看,然后抬起头,拧着眉头问:“你的家人呢?”成全老汉说:“没家人,是我一个人来的。”医生说:“明天让你家人,再陪你细细检查一下。”

成全老汉说,孩子不在家,出外打工了。有啥,你就给我说吧。医生,不会是绝症吧?医生半天没开口。

成全老汉盯在医生脸上不动。盯了好一会儿,成全老汉笑了,“我认识你,你姓陈。我知道了,我害的是绝症。”

陈医生从来没有遇到这么明白的病人,从自己的口气和神情上,就能判断出患的是什么病。看来再瞒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是要他直截了当把那可怕的字眼,一张口就告诉给病人,他还一时间做不到。这时,成全老汉说:“医生,你的好心我领了。我来时就琢磨我这身子骨,怕要出大问题了,所以我才一个人来。人活在世上,早晚都得死,我就是死。也想死个明白。陈医生,我这要求不过分吧。”

陈医生拿过处方本,用笔在上面写了三个字,推到成全老汉面前。成全老汉拿起看了看,撕下,折起来装在了口袋里。

一碧如洗的天空,映得成全老汉有点头昏目眩。站在街头,把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来来往往的车辆,看了好久之后,成全老汉才喃喃自语道:兴才老伙计,咱们就要快见面了!但我不能像你,自个儿落个清净,却把一家人的好日子给捣腾个稀巴烂,至今让娃们还背一身债!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撕成碎片,投进了旁边的垃圾箱里。

五年前,成全老汉陪着兴才老汉第一次进了县医院。今天所以能轻车熟路,把自己的事情给办了,得感谢兴才老汉的引路。两个老头是一世的好交情。那年夏天,正收着麦子,兴才老汉对他说:“老伙计,这几天,我的身上咋老是不舒服。”成全老汉说:“不会是给累垮了吧?”

“哪能?咱没干啥,就是趁风扬几锨麦子。”

成全老汉知道他这老伙计心细,胆子小,要是不弄个明白,就是没病,怕也要担惊受怕弄出个啥来了,便说:“要不,我陪你到医院去看看。”

他们先去镇上的卫生院。医生说,你们还是到县医院检查去。那里仪器全,啥部位都能查得到。

到了县医院,给兴才老汉诊病的就是这位姓陈的医生。一圈查完后,陈医生趁兴才老汉不在跟前时,问他你是他的什么人?

成全老汉说:“老伙计,一辈子的老伙计了。”

陈医生说:“要是这,我就把他的病情告诉给你。他查出的是食道癌,已经到了晚期。”

成全老汉身子一软,当下瘫坐在椅子上:“不可能……不可能……”

回家的路上,成全老汉老是把脸扭向窗外,大红日头下,田野上,满地都是农人,腰弯成了弓,在收割麦子。他长叹一声,在心里说,农人是土里刨食,靠的是力气,刨一把,吃一口,咋就也害这种要命的病哩!

回到村里,与老伙计分手后,成全老汉没回家,直接到地里找良祥和良生这兄弟俩去了。成全老汉把兴才老汉的病况一说,当下这兄弟俩六神无主了,慌成了一团。最后,成全老汉说,先收麦。等收了麦子再说。又说,都把你们的脸给我管住,你爹胆子小,一察觉出来,立马就吓瘫了。

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我爹看病。老大良祥这么说,老二良生也这么说,说得成全老汉心里热乎乎的。孝子,良祥兄弟俩都是孝子。我就爱这样的后生!

良祥兄弟俩带上爹,就往省城医院看病去了。没几天,良祥返了回来,先去见成全老汉。成全老汉问:“咋这么快就回来了?”良祥说:“我是回来取钱的。一天几千块,带去的三万块,都花光了。”

成全老汉大吃一惊:“就这么费钱?你手头有没?没有,我给你取去。”良祥说:“叔,先不忙,家里有。那钱是准备盖房子用的,这会儿顾不上了,先给我爹看病去。”又说:“叔,我爹想你了。哭喊着要见你哩。”

兴才老汉一见老伙计,紧紧抱在一起,第一句话就是,老哥,我不想死哩!

成全老汉说:“谁想让你死!这是大医院,能治好你的病。孩子们为了你,把心都掏出来了,你就放心治病吧。”

怕增加孩子们的负担,成全老汉没敢在那里多停,陪老伙计说了一天的话后,赶紧返了回来。回来后,他天天站在村口,等着老伙计的好消息。没想等来的,却是良祥的愁眉苦脸和疲惫不堪的身子,又是回家筹钱来的。

一个月后,兴才老汉回来了,半年后,兴才老汉还是离开了人世。当良祥兄弟俩愁得拿不出钱为爹置一口棺材时,成全老汉从家里拿来了五千块,塞在这兄弟俩的手里。待兴才老汉的坟头前,走得只剩下成全老汉一个人后,成全老汉对坟头下的老伙计说,老伙计,你的死让我明白了,土农民看不起病哩。一家人为你多活那几天,把好好的日子给倒腾穷了。日后,我要是也害了你这样的病,连一片药都不吃。反正是死,拖累孩子们干嘛!我可是说到做到。

没想到,这一天来了!

孙子强娃在县一高上学,明年就要参加高考。家里能出这么拔尖的人儿,是成全老汉心里的一大骄傲。强娃以全乡第二名的好成绩,考进了这所重点高中。上次闺女迎花代表家长来校参加家长会,班主任告诉她,只要强娃能保住这好势头,明年考个重点大学没问题。迎花回来,把这话说给了成全老汉,喜得成全老汉高兴地说,风水轮流转,终于转到我文家的坟头上了!文家要出秀才了!

不觉得咋就来到县一高的大门口。

阔大的校园里肃肃穆穆,鸦雀无声。成全老汉站在大门外面,痴痴地向里面望去。突然,下课的铃声响了,成全老汉一个激灵,赶忙离开大门,躲在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背后。强娃眼尖,他担心强娃一眼看出他脸上的病症。那是要分强娃的心哩!

从镇子上下了车,成全老汉突然感到肚子里叫唤起来了,这才想起一天还没吃饭。走到东头一家羊肉馆的棚子下,他高声叫道:“来一碗羊肉汤和三个饼子。”

很快,羊肉汤和饼子端上来了。奶奶的,吃一顿是一顿,不就是一个死嘛!谁知,一上口,肚子里就不容了,成全老汉只好把碗一推,自叹道,看来,阎王爷已把我的口粮给收走了。

从“蹦蹦车”上下来时,村庄已笼罩在薄薄的暮霭里。村庄里到处堆满着粪土、柴垛,过去成全老汉老怨有些人家不自觉,乱堆乱放,弄得村子脏兮兮的,没个下脚的地方。而今这一切,咋突然变得亲切了,就好似每一堆粪土上、每一堆柴垛上、每一棵树木上,仿佛都伸出了一根线把他网住,齐齐用力地拉他拽他扯他揪他,都不要他离去。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话是谁说的?怎么说得这样入心!

一早出门,到这时才回来,老伴肯定要问,你这一天都跑到哪里去了?半路上,成全老汉想好了对词儿。果然一进门,老伴就这么问起他来了。成全老汉哈哈大笑说:“今儿个可是过了一天神仙日子,吃美了,看美了。中午,喝了一碗牛肉汤,吃了四个饼子。撂下碗,听说南沟村有戏,就赶到那里看戏去了。散戏后,在戏台底下,又喝了一碗羊肉汤,吃了四个饼子。吃得身旁的人大睁眼,说你这么大岁数,饭量还这么好。我说,能吃,就能长寿。”一个马虎眼,在老伴跟前,又蒙了过去!

走出院门的那一刻,成全老汉的心有点不忍了,不觉间眼窝里咋就湿起了。唉,吃了老伴一辈子的饭,咸也可口,淡也可口,哪回弹嫌过?可老了老了,当起无赖了。不当,又咋成哩?成全老汉打定主意要瞒到底,直到至死那一刻。

昨天落了一场薄雪,满山野就如披了张被磨掉毛的老羊皮袄,零零散散闪着白花花的亮光。成全老汉硬挺着身子,沿着曲曲弯弯的村巷子爬出了村子。有股青烟,从后沟里摇摇晃晃地飘了起来。飘到半空里后,又丝丝缕缕地向四下散去。望着头顶上的那缕青烟,成全老汉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了这里。

没错,那烟火一准是猪哼燃起的。这大冷天里,只有羊倌猪哼赶着羊群在那里放羊。是不是心里有对不住人家的地方,魂神才这么驱我来,好叫我给人家说一声对不住?罢罢罢,将死之人,还硬撑着脸面干啥,不就是道一声不是嘛!

想一想,那事算啥事?不就是几个苹果嘛!可事不在事上,在人上。因为从骨子里瞧不起猪哼这个懒汉,成全老汉当初才那么跟猪哼别上来了,直别到如今。他从没理过猪哼一回。

那时村里的苹果还是香饽饽,能卖上好价钱。可每到果子成熟的时候,各家各户老是发现有人进园子偷苹果。拿走一个、两个、十个,都不算偷。可有一天早上,成全老汉进了园子,发现一树的苹果快被人摘光了。他一下火了。他的“火”,不像有些人家,就站在村里骂,骂得贼祖宗八辈不得安宁。成全老汉却是一声不吭,他要下心捉贼。此后,他就夜夜悄悄摸进园子蹲下,等贼。守到第五夜的凌晨时分,果然有贼进了园子。那贼正在摘苹果时,成全老汉站起身子,悄没声息地走到贼的跟前,说:“猪哼,我早就知道是你。可捉贼要捉赃,捉不住你,我不能屈你。你也怪辛苦的,为了偷苹果,一夜都没睡觉吧。”猪哼当下跪在地上,直给他磕头。成全老汉说:“男人这膝,可是不能随便跪。跪天,跪地,跪祖宗,跪你爹你妈行,给我跪算啥?人要是没皮没脸,就跟吃屎的狗没两样!”

天色大亮后,成全老汉把那篮苹果放在猪哼门前,才有理十八分地大嚷大骂起来,引得满村人都围在那里,齐声讨伐猪哼。

猪哼一直没露面,而且再也没露面过。

五年后猪哼露面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女人的怀里还抱着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女婴。村人一打听才知道,当夜猪哼根本没回家,跑出去躲去了。后来,去到很远很远的一个建筑工地上,当小工。那女人是他师傅的妻子,师傅一脚没踩稳,从二十几层的楼上摔了下来,当下就没救了。经好心人说和,把这孤女寡母就托付给了猪哼。让村人喜的是,这川妹能干,还知道啥人啥打发,她见猪哼身子沉,干活惜力,干脆就给猪哼置了几头羊,让猪哼当个专职羊倌去。如今,猪哼不仅有儿有女了,这小日子也过得滋润起来了!本该早应化解了的恩怨,就是因为成全老汉从来不看猪哼一眼,就这么一直别扭着。其实,成全老汉也能看出来,猪哼每次在哪里碰见他,老是把脖子伸得老长,想跟他说句什么。可成全老汉就是不买猪哼的账。

你说都一村一邻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哪来这么大的怨气!人家不是都变好了吗?人家的日子不是都过得像模像样了吗?你怎么还死揪着陈年老事不放!

有小河从大沟深处淌了出来,天寒石硬,水弄出了一沟脆生生的声响。一群大大小小的羊,散在小河两岸啃着枯草。成全老汉沿着河,踏着乱石荒草,往深处走了几步,果然看见猪哼裹着个油腻的绿大衣,倒卧在一个大石崖底下烤火。卧在猪哼身边的那条大黄狗,看见有人进入领地了,便跳起身子,“汪汪”地叫了起来。猪哼扭身一看,忽地爬起身子,瞅着成全老汉,愣住了。

成全老汉笑道:“猪哼呀,这大冷天,还出来放羊。”

猪哼立马从愣怔里回过神来,提脚就往成全老汉跟前奔去,“叔哩,我的好叔哩!你咋跑到这儿来了!”

“路过,这脚一歪,咋就拐进来了。”

猪哼上去搀住成全老汉说:“走,快暖和暖和去。哎哟叔啊,你到底还是没忘你这不成器的老侄子。”

成全老汉笑道:“咋不成器?闺女有了,儿子有了,你那南蛮子媳妇又是一把理家的好手。你这日子过得都让大伙儿羡上了。”

在火堆前坐下,猪哼极麻利地卷了根“大炮筒”,双手递到成全老汉手里,又从火堆上,抽出一根火枝,给成全老汉点上。成全老汉本不能抽,见猪哼这般热情,他哪好意思拒绝。可抽了一口,顿时呛得咳了起来。当他止住咳,抬起头时,眼泪早把眼睛糊成了泪蛋子。那泪,不光是咳出来的,那里头还含着一个身患绝症的老者,与当年的结怨者,重归于好的喜激。他抬起衣袖,在眼睛上抹了又抹,笑说道,抽不动这东西了。便把“大炮筒”又递给了猪哼。

猪哼的手接过“大炮筒”,而眼睛却一刻不离地盯在成全老汉的脸上。成全老汉知道猪哼发现什么了,于是把脸转向对面的崖畔上。崖畔上长着一簇密密实实的迎春藤。迎春藤是春天的使者,进了正月,满山遍野的迎春藤上,就会开出米黄米黄的小花,唤得山野上的千木万草,都争相泛绿复苏起来了。再到下个春时,这个世界怕就没我老汉了。他起了身就走。

“叔,你咋要走了,老侄还没跟叔叨话哩。”猪哼挽留说。

成全老汉说:“回家代我问你媳妇好,说我谢她了,谢她把我这个老侄子领教成人了!”

猪哼说:“一定一定。”

猪哼直把成全老汉送到沟口,还要送,成全老汉挡住说:“别送了,快回去照看你的羊去。跑掉了一个羊,我那侄媳妇可要用鞋底抽你的屁股哩。”说得他和猪哼都笑了起来。

目送成全老汉走了老远,猪哼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大声叫道:“成全叔,我猪哼这一辈子忘不了你哩!我这日子可都是你给的。要不是你那年臊我一顿,我才懒得出门打工去。不出去打工,我哪来这媳妇?哪来这美滋滋的小日子!叔,我谢你了!”

顺风传话,字字入耳。成全老汉自言自语说,瓜是瓜,葫是葫,两码事哩!叔在园子里打你,成。可在人前辱你,就是太过分了。

猪哼瞅着成全老汉摇着身子,直隐到土梁子后面老久,才回身向沟里走去。猪哼说的都是真心话,不是成全老汉那一辱,他才懒得出外受那活罪去。若不出去,他如今肯定还是光棍一条,那才叫猪狗不如!带着媳妇回到村里,猪哼第一个想谢的人就是成全老汉。可成全老汉愣是不理他。今儿个是咋了?

正走着,猪哼一抬头,看见对面的山梁上有个中年女人从上面下来了。一细看,她不是别人,正是成全老汉的闺女迎花,便扬起手叫道:“迎花大妹子,又下来看叔和婶子了。”

迎花扬着手说:“猪哼哥,又在放羊呀。”

猪哼说:“不放哪成?一群张嘴货,一顿不吃,能把那窑顶给嚎翻了!”

迎花走到跟前说:“猪哼哥,你也不戴个帽子,看把你的耳朵都快冻掉了。”

猪哼往头上一摸,才想起棉帽子忘在了火堆跟前。“迎花,叔来看我了,还跟我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哩。看,刚走不远!”猪哼高兴地说。

“是吗?”迎花说,“我爹就那脾气,其实他心里是喜你活出模样了,他就是放不下那老架子。猪哼哥,你不会怪罪我爹吧?”

猪哼说:“大妹子,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这心里,对大叔,就是个感激不尽!”

迎花走了老远,猪哼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便又向迎花追去,“迎花,你等等,我有话想跟你说哩。”

迎花站住。猪哼追上来说:“迎花,我是个直肠人,说出来你也别怪我,我也是为大叔好。刚才,我看见叔的脸色不大对劲。啥时候领大叔到医院看看去。没啥,都好。”

迎花说声谢谢猪哼哥,便加快步子向村子走去了。

再忙,也要抽空下来看看两位老人。弟弟文军和弟媳庆玲,都到南方打工去了,把家里的老人和侄娃丢给了迎花。可迎花也是个忙身子,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铺,一天离不开人;还有,儿子大前年结婚,生了个大胖小子,小两口在家没有靠盘的事情做,顾不住两张半嘴,一商议,从奶头上拽下才一岁多的娃,也到南方打工去了。小卖铺,加上那十多亩地,全靠她和丈夫松节忙活着。今早儿上,迎花对松节说,我下去看看两个老人去,一转眼,又是一个多月没见他们的面了。把怀里的孙子塞给松节,架起火鏊,就给两位老人烙起鸡蛋煎饼来。煎完,包起就走,她想趁热让两位老人吃到嘴里。听猪哼说爹离开沟口才十来分钟,迎花加紧脚步就赶。可赶到家门口,愣是没见爹的影子。

迎花进了窑就问:“妈,我爹呢?”

全婶说:“你爹成仙了,我伺候不了了。”

迎花问:“我爹咋了?”

泉婶说:“你尝尝这荷包蛋,看到底咸不咸?”

那碗荷包蛋仍放在炕台上,迎花端起尝了一口说:“不咸,口味正适合。”

“可你爹非说我把盐放重了。吃了一口,撂下碗就出门去了。”

成全老汉没有照原路回村,而是拐到另一条小路上。这条小路直通村后的山岭上。若在过去,上这山岭如走平地;而此时走几步歇一歇,走几步歇一歇,几乎用尽全身的气力才爬了上去。他站在岭头上,向山下望去,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在村口,谁出谁进,看那走势,一猜就准。

就埋在这里,只要强娃一回来,我就能看见。成全老汉说着,用脚在干硬的地面上蹭线。蹭了好大一会儿,终于画出了一个方框子。歇了又歇,才向山岭底下走去了。

成全老汉一进门,迎花就大吃一惊。只隔了月把时间,爹就好似换了个人样,肉塌了,骨变形了,脸上的颜色土灰土灰的,没有一点血色,“爹,你这是咋了?”

老伴是白内障,一双眼睛不顶一只眼睛看人,成全老汉知道自己能瞒得住老伴,但瞒不住闺女。闺女眼尖,连心,能看出他身上有病。这会儿说身上没病,闺女自然不会相信,只好来个避重就轻,“没大病,就是胃有点不舒服。前晌我到镇上吃嘴时,顺便到卫生院检查了。医生说,往后少吃些生冷的东西,养几日就好了。”

迎花不相信,让妈取衣服给爹换上,这会儿就跟她到县医院看病去。成全老汉坐在那里就是不动,左一个说没病,右一个说没病。可说着说着,肚里那阵阵的扎疼又发作了,他咬着牙关只能忍着,绝不能在闺女跟前露出难受的样子。谁知不争气的汗珠,像黄豆那么大,从他的额头上滚下来了,有的滚进了他的眼睛里,有的滚进了他的嘴角里,又涩又苦。

迎花两腿一软跪下了,抱住爹的腿,叫道:“爹,我求你了!”

再瞒下去,已经是不可能了。既然自己心意已决,既然总有瞒不住的时候,那就干脆来个打开窗户说亮话。这样一想,成全老汉说:“不用去了。爹一个多月前都到县医院看过了,是救不回来的病。”

迎花“呀”了声,仰着脸,呆在了那里!

成全老汉接着说:“你兴才叔的下场,你都看见了,命没捞回来,却把一个好好的家,倒腾成光蛋杆了,至今你那两个兄弟还欠着一屁股的债。这会儿给你明说,爹可不像你兴才叔,最终落个人财两空!”

迎花扑在爹的怀里,泣道:“爹,我们什么都不要,就要你能天天跟我们在一起!”

成全老汉抚着迎花的半头白发说:“闺女,爹的话,你要听进去。爹能活到这个岁数,已心满意足了。再活下去也是白活,劳不动了,省个病钱,也是对这个家做贡献。听爹的话,千万别叫文军他们知道了。文军回来一趟,白白耗了路钱不说,还要闹得我不能安生。强娃明年要上大学了,他可是咱文家的盼头哩,说啥也不能影响强娃的学业。那可是咱文家烧了几辈子的高香,积出了的一块好料子。若荒了这块好料子,爹就成了文门的罪人了。爹铁了心了,谁也别想让我吃进去一片药片!”

迎花捂着脸,嚎啕大哭着,跑了出去。

松节很快开着辆三轮车在门前停下。听迎花在电话里一说,松节把孩子托付给邻居,就赶紧下来了。进来一见成全老汉,大吃一惊,跟脱玉米粒那会儿,真是判若两人。松节说:“爹,你不能再犯糊涂了,快到医院去。这种病就怕耽误哩。”

成全老汉不理松节。任凭松节急得团团转,把话说了个底朝天,他就是一言不发。松节只好退出来,进了隔壁的屋子里。

那里,迎花抱着母亲抽泣着,一脸痛苦不已又一筹莫展的神情。望着松节那焦急而又无奈的样子,迎花就知道又是空忙活了一时。这时,全婶叫道:“都别管了,他想死,就叫他死去吧!”

松节沉默了一会儿说:“应该让文军回来。”

迎花拿起手机就给文军挂电话。挂通后,等了好大一会儿,那头才猛然传来说话声:“姐,你快说话,要是让监工看见了,要扣我的工钱哩!”

迎花却对着手机,泣不成声。

松节从迎花手里拿过手机,沉一下说:“文军,我是你松节哥。”

“是松节哥呀,有事不?”

“有事。”

“啥事?”

“你和庆玲,赶快回来一下!”

“为啥?”

“爹……病了。”

那头迟疑一下说:“松节哥,麻烦你先带爹到医院看一下。今年春节我们不打算回去了,想挣这加班费哩。”

松节说:“那加班费,怕是挣不成了。”

生病没人知道时,成全老汉心劲是一老专的,抗劲也是一老倔的。本想着,直扛到自己躺下再也爬不起来时,自己就可以“胜利者”的姿态,向他们宣告自己的“阴谋”得逞了!谁知道,瞒了自己,瞒不了别人。猪哼一见他,就把眼睛盯在自己的脸上不放,怕猪哼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起身就走。不想,闺女又下来看他老两口了。说起闺女,成全老汉的心里热乎了,文军两口子出外打工去后,闺女家的事那么多,日常里又那么忙,他老两口的,还有强娃的,都是闺女惦记着。连旁人都能看出自己的身子骨出大症了,自己的连心肉还能看不来?说来,那会儿自己真是屈了闺女的一片孝心了,可这病,是败家的病,而不是头疼脑热、哪磕哪碰的小毛病!闺女呀,这病,爹害不起呀!

牛在窑后不停地“倒胃”着。山里的夜静,牛那“倒胃”声,倒成了彻夜不断的夜曲。那柔柔和和的咀嚼声,在窑洞里,听起来是那么地香。是香,成全老汉把牛的“倒胃”,比成在嚼一块没有炖烂的肉,真是越嚼越香。成全老汉经常说,自己的胃口好,能吃,就是牛这有滋有味的嚼香声,给钩出来的。而今再听这开胃的夜曲,怎么就没有一点味道,难道自己真要跟这个世界说声再见了?死是啥?死就是要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绝别了。这一绝别,自己就躺进棺材瓢里,啥也看不到,听不见了。酸也罢,辣也罢,苦也罢,甜也罢,种种人间滋味,就啥也品不到、尝不到了。医不医,治不治,在成全老汉心里,咋就松动起来了。

摸摸索索里,成全老汉又从枕头底下,抽出了那个小本子。不用拉灯照明,那里面的一切,他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是强娃用过的作业本,一页一页写满着清秀干净的字迹,和一个大大的“优”字。成全老汉把它当成了一件绝好的艺术品,放在枕头边上,夜里翻一翻,看一看,枕着黄牛的咀嚼声,不知不觉就进到了睡梦里。而今,在那本子的几页背面上,成全老汉不得不算了一笔账,是他那天从医院回来后算下的。他从三十多年前开始算起。头十年,他家的日子过得最舒适,地里打的虽然还是粮食,可物价低,挣一分能顶一分用;中十年,日子过得最红火,早先栽上的苹果树开始结果了,有几年苹果价格好,门窗进的都是好东西。可这时,家家户户都到了该花钱的时候了。原来都是老弟兄几个,挤在一个院子里,眨眼间,孩子们都长大了,一个炕头上卧不下了,于是该修该盖的,都修盖起来了。自家就是那时起了这个新院子,花了他多半生的积蓄;紧接着,迎花该嫁了,文军该娶了,这一前一后,一嫁一娶,又掏空了一大半。再往后,这日子看着怪美气,只要肯下力,每年进得也不少,可顶不住飞涨的物价,一袋化肥,一瓶农药,就要了一垄的收成。最后,涨得庄稼人,大多在这庄稼地上守不住了,干脆跑到外面打工挣现成的去了。

守不住,咋能守得住?!庄稼是个慢性子,不到成熟的时候,那就不能收。可这日子不能停,该花的不能不花,扳倒一算账,不能说白干一年,只能说扛不出花销!总觉得这日子咋就变成了纸扎的楼子,经不住风吹雨打哩!去年春节回来,成全老汉问文军,在外一年能落几个?文军说,两个人能落两万多。成全老汉说,不赖,比在家里强。今年到头,文军两口子照去年比划,手头攒个四万多不成问题。他手头明着攒了一万块,暗里还攥着一万块,加起来就这两万块。这钱原本是用来防老的,后来他改变主意了,供强娃上学用。如今,文军的钱加上他的钱,总共就这六七万。他问医生了,这病进了大医院,没个十来万出不来,再加上来来回回、吃吃住住的额外花销,十二三万挡不住。眼下政策好,农民看病有医保,成全老汉划计了一下,可还是要搭赔。暗里,成全老汉把那本子合上,长叹一声说,再不恋念了,这老命要不起!

突然牛在窑后,“哞”地叫了声,成全老汉说,这东西大概也知道我得绝症了。说着,把电灯拉亮,摸下炕来,向与他朝夕相处的牛跟前走去。牛腾地从地上爬起来了,瞪着那双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眼睛里似乎还汪着一泡泪水。牛又“哞”地叫了一声,叫得成全老汉浑身打了一颤,紧紧抱住牛头,泪水咋就哗地涌出来了。老伙计,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走,可我害的是绝症。绝症,你知道吗?就是没救的病。有多少比咱农民身子金贵多的人,不也都死在这绝症上吗?可人家有钱,能续上几天的阳日子!我老汉没钱,续不起呀!

拍门声响在两天后的深夜里。迎花叫了声,文军回来了,穿起衣服就去开门。夜空里不知何时飘起了漫天大雪,文军和庆玲都变成了雪人。

一见文军和庆玲扛着大包小包进来,全婶就叫道:“文军,快救你爹呀!”文军吃惊问:“姐,爹还没去医院?”迎花便啜泣着,把爹的决定告诉给了他。

“爹,怎么这么想?不能再拖了,我明天就送爹进医院去。”文军说。

是那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一下子打乱了成全老汉难得的好心情。下雪了,终于下雪了,雪可是农人的好东西哩!沙沙的落雪声,让成全老汉感觉不到腹里的疼痛了,好像雪就落在他那焦干苦涩的心里,每落下一片,他都能感觉到。一指厚了……二指厚了,一寸厚了,噢,快三寸厚了,要是能落个一尺深,明年准是大好收成年!心里正喜悦着时,听见一前一后、踩着雪窝子的脚步声,从远而近了,还有那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成全老汉心里一紧,不会是文军和他媳妇回来了?真是怕处有鬼,那脚步声果然就停在院门前,紧接着,院门上就传来了急急慌慌的拍门声。文军说好今年春节不回来,可怎么又突然回来了?这定是迎花把我害病的事,告诉给了他。迎花迎花,爹千叮咛万嘱咐,叫你不要让文军知道,可你咋就不听爹的话哩!

窑门被轻轻推开了,电灯也刷地将窑洞点亮了。成全老汉面里躺着不闻不动,装作睡得正香的样子。他嗅到文军的呼吸了,他知道文军正伏在他的脸上看,看他的面色如何,看他到底熟睡了没有。已经是快一年没见他们的面了,说不想他们是不可能的。记得去年腊月几上,一接到他们已启程回家过年的电话,成全老汉动不动就转悠到村口,等候他们去,不知不觉里一天竟然往返了好几趟。现在,儿子就伏在他的眼前,他多么想睁开眼睛,看他们一眼。

只听庆玲说:“爹睡着了,天明再跟爹说话吧。”

文军说:“爹没睡着。”然后轻声叫道:“爹,我回来了。”

成全老汉不得不长叹一声说:“谁叫你们回来的?”便慢慢把身子转了过来。

“爹,你咋不早告诉我?”文军啸然叫道。

“你又不是神仙,告诉你能顶啥用?”

庆玲说:“我们救不了你,但医生能救你呀。”

成全老汉说:“医生也不是什么病都能治。”

文军当下火了:“爹,我不听你这歪理,明天就到医院去。”

成全老汉翻过身子说:“谁想去谁去,我反正不出我的窑洞。”

迎花见他们就要闹僵了,便说:“这会儿啥也不说了。你俩一天一宿没合眼,也该歇一会儿去。”把文军和庆玲推出了窑洞。迎花也要离去时,被成全老汉叫住了,“是你把文军叫回来的?”

迎花捂着眼睛哭说道,“我是嫁出去的闺女,做不了你的主!”

天一亮,文军就进了窑洞,对躺在被窝里的爹说:“爹,你起来吃点饭,准备走。我跟良祥哥和良生弟说好了,一会儿抬你到大路边上,再坐救护车去。昨夜的雪也下得太大了。”

若在平常,这个时候,成全老汉早就起身出门去了,更何况昨夜里还落了一场大雪。料定文军一早起来,必会逼催他到医院去,成全也就故意赖在炕上不起了。“你别瞎忙活了,我说过,我哪里都不去。”

文军火了:“这事由不得你,我是你的儿子,你必须听我的!”说着就爬上炕,要给爹穿衣服。成全老汉不知从哪里来的劲,差点把文军从土炕上搡了下去。就在这时,良祥和良生抬着一扇门板进来了。成全老汉盯着他仨说:“谁要是再动我一指头,我就一头撞死在这窑里!”

良祥说:“全伯,看病要紧,千万不能再耽误了。我爹就是因为发现晚了,才那么不如人意。全伯,你一辈子通情达理,就别再让文军为难了,快起来穿上衣服走吧。”

成全老汉说:“良祥,正是你爹把我这脑子给敲醒了!那会儿在坟前,我给你爹说过,我日后要是也害了他这样的病,连一片药都不吃。”

“我爹的病虽没看好,我兄弟俩虽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可我们心里不愧,也不后悔。”良祥说,“我们当儿子的,为老人总是尽心了。全伯,你可不能犯糊涂,让文军一辈子落个不安心。”

“我不是怕花钱。若花了钱,能把我的命从阎王爷那里要回来,再活个十年八年,我不用你们劝,早跑到医院医治去了。我的命,我比谁都在乎。”

“你怎么就知道治不好哩?动了手术,活个十年八年的大有人在。就你偏往坏处想?天下的不顺心事,还能都叫你赶上?”文军说着说着,激动了,“爹,钱去了还能来,可你去了我到哪儿,再叫你一声爹去。”泪水忽地涌了出来。文军忽地把眼泪一抹说:“爹,你要是不听话,我可要动手了!”

“你敢!”

这时良生拦住文军,把他叫到窑外面说:“文军哥,既然全伯一时还想不通,我看还是等路消开了再说,万一路上出个三长两短,不是更糟?不如趁这天气,你好好劝劝全伯,等他想通了,咱们利利索索走。”

文军见良生说得有道理,只好放弃了当下送爹去医院的打算。三个人退到厢房,良生问文军,你打算把全伯,弄到哪里看病去?是市医院,还是省城医院?说得文军和良祥当下愣在那里。

“就是,文军,你准备到哪儿做手术去?”良祥问

文军说:“要去,就到省城医院去。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把我爹的病治好!”

良生问:“钱咋样?”

文军说:“手里有现钱七万多,我全带上。”

良祥迟疑一说:“这怕不够吧。”

“不够不要紧,松节哥都说了,他再给准备四万块。”文军说着哽咽了,“我怎么就这么浑,整天一门心思就知道挣钱,从没把爹的身子骨放在心里去。”

良祥兄弟俩走后,文军垂着脸先把火炕生着。成全老汉冬天从来没给窑里生过火,总是说窑洞保暖,自己又耐寒。其实那是过去,今冬里,他只觉得窑洞像冰窟一样,寒得一夜焐不热身子,可他没力气劈柴生火了。火苗一起,成全老汉当下就觉得身子底下热乎乎的,舒服极了。一会儿,庆玲把饭做好端了过来。有两个人眼巴巴、热望望地看着他,成全老汉还真比往常多吃好几口。没事的时候,文军就坐在他跟前不离,看出来文军装着一肚子的话,要给他说。可他一直装出生气的样子,不理不睬着,生气文军不听他的话。这样一来,文军就是想跟他套近乎,也搭不上碴。其实,他是多么想给文军说一声,看爹这身子骨,咋就这么不争气,拉得你啥也干不成了。想一想,还是没开口,免得他难受,文军更难受。

到了晚上,看见文军夹着一床被子进来了,成全老汉才不得不开口了,“你睡你屋子去,别在我这里躺。我一辈子独惯了,有人躺在跟前,我睡不着。”

文军没说话,把被子展在土炕上。

“我说你哩,听见没?”

文军还是没说话,把枕头跟他的枕头,并排放在了一头上,成全老汉提起枕头就向炕下扔去,没想文军接个正着,又放在原位上,躺在炕上枕了上去。末了,成全老汉心里一热,不禁问道,“你们在外面打工,能吃得消不?”

文军说,还好。

“吃的咋样?”

文军说,还好。

问啥?文军就两个字“还好”。

还好。还好,好出门不如赖在家,外面再好,哪有在家里好!这个家虽然有点贫,但从来不缺少福气。三辈人,吃着一锅的饭,不弃不离,和和睦睦、美美气气、说说笑笑过日子,这可是用金子未必能买来的福气!

文军忽地坐起身子,热望望看着爹说,“爹,你要是真疼我,明天就跟我到医院。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受得了。可你这么来,我实在是受不了呀!”

成全老汉把身子翻了过去,面对墙壁。从映在墙壁的灯影上,看到他用手在脸面上抹了一把。

文军抑着内心的激动,缓着语气说:“爹,我打工的那个地方,正好有一个人,患得跟你是一样的病。人家五年前动了手术,要是他不说,我还真没看出来。”

文军又说,“爹,现在不比兴才叔那会儿了,省城大医院的技术又进了一截。人家准能医好你的病。”

成全老汉不得不开口了,“人家是人家的命,我是我的命。人家能医好,又续了这么些年,那是人家积下的德!北京的大医院才先进哩,可我在电视上没少见开追悼会的。人家的身子骨可都是国家养着,也照样无救。”

“爹,你不是在跟我抬杠嘛。”文军耐着性子,不让自己发作,给爹说了许多劝话。这些劝话,让成全老汉听来,倒是句句在理,也句句入心。可成全老汉多么想说,儿呀,爹都是为你们好哩。你们眼前的路还长,你们要办的事情还那么多,咱们这家底我是再清楚不过了。爹还是那句话,爹续不起这个命。这话他只能做,而不能说出来。

直到大雪消融,山路畅通,文军还是没有把爹的心说动。

这天庆玲突然说:“不行,就叫强娃回来一趟。爹对强娃最亲,强娃的话,爹一定能听进去的。”

“我怎么把强娃给忘了!”文军一拍头脑,就给强娃发了条短信——你爷爷想见你了,速回。

那头的短信,很快回复过来了——我现在搭车就回。

估摸强娃快要到村子时,文军就来到村口接去。果然不久,强娃从一辆“蹦蹦车”上跳了下来。文军急忙迎上,拉起强娃就走。半道上,文军把他爷爷的病和拒医不治的事,匆匆告诉给了强娃,“叫你回来,就是要你劝爷爷,出门医病去。”

强娃撒腿就向家里奔去。

成全老汉还以为今个儿是星期天,强娃回家来取东西的。见了强娃,他心里咋就喜个不尽!强娃七岁那年,就跟他一起睡在这牛窑里,一睡就是六年的光景,直到强娃上了镇中学。这六年里,爷孙俩夜夜抵在一起,不知说了多少话,笑了多少回。成全老汉总是恋着那情景,后来干活时、吃饭时、走路时、睡觉时,动不动就冒出了爷孙俩的一个乐事,惹得他不自禁就笑起来了。这会儿,成全老汉忍着痛悲,抚着强娃的头问,“今个又是大日子?”成全老汉把强娃回来的日子,总是称为“大日子”。

强娃望着爷爷,摇了摇头。

成全老汉感到奇怪了,“不是大日子,你回来干吗?那可是要耽误功课哩。”

强娃说:“你不去看病,我就不走。”

成全老汉这才转过弯来了,原来强娃是被谁叫回来,劝他进医院看病去的!是哪个兔崽子,惊动了强娃!成全老汉,生着暗气,再也不理强娃了。

任强娃怎么劝说,他就是不理。

最后强娃一急叫道:“爷爷,你要是不去看病,我就退学回家!”

成全老汉浑身一凛,睁开眼睛,盯着强娃看。那弱至又弱的气息,咋就开始在他的身上聚起了,聚得双眼冒出了火焰。只见他猛地坐起来,叫道:“文军,你个兔崽子,给我进来!”不待文军进来,成全老汉把盖在身子上的被子一揭,光着身子跳下炕,冲了出去。门外的窑坎下,靠着一根扁担,成全老汉顺手操起。文军闻声从厢房里出来了,他看见爹光着身子站在那里,就慌忙向窑坎下扑去。“你个龟儿,本事好,敢把强娃给我叫回来!”随着话音,一扁担抡在文军的身上。

迎花和庆玲一听见院里的打骂声,也从慌忙窑里跑了出来。只见成全老汉一扁担一扁担向文军的身上抡去。而文军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甘受着。迎花叫了声,“爹,你疯了!”就去夺爹手里的扁担。文军吼道:“姐,你别管,让他打。让他打死我这窝囊儿子!”

庆玲跪下了,“爹,要打就打我吧,是我把强娃叫回来的。”

成全老汉身子一软,倒在地上,两行老泪从眼里滚出来了,“谁让强娃回来,谁送强娃上学去……”

被惊呆在窑门前的强娃,扑在了爷爷的身上,“爷爷,我不退学了。我现在就上学去,我一定要考上好大学,给爷爷看!”

一家三代紧紧抱在一起,哭成了一疙瘩……

强娃不走,成全老汉坚决不回窑去。他站在窑门口,身上裹着一床老被子,直望着强娃一步一回头地走出院门后,他才转身回到土炕去……

这天,村长进了窑洞。

村长说:“叔,看你弄的这事。害病看病,天经地义,你咋就不明这理?就别让文军作难了,快到医院看病去。说不定你这病医好了,活个百十来岁不成问题。”

成全老汉说:“老侄子,叔没想的那么多,也没那么多的念想。就想着能老在这条土炕上,就是我最后的心愿了。”

“叔,如今看病有医保,你就不想沾点国家的光?”

“国家终究没忘咱农民,种粮有补贴,看病有医保,大前年开始又给上了六十岁的老家伙,见月发一点小花钱。钱不在多少,那可都是国家的心。”

“所以你不能把国家的心给冷落了。叔,还是看病去吧。你要是不去,我就说文军不孝,连个药片也舍不得给老爹买,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老子活受罪去。”

“你在激我,我才不上你的当。嘴长在人脸上,谁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去。”

村长哽咽了,“叔,老侄我不该说那话。我知道咱农民害不起病哩。因病把家捣穷的事,我见多了,可你也不能就这样躺着不治吧。不大治也成,小治总成吧,也好让文军和大伙儿心里好受点。”

“老侄子,你辛苦了。为了村里,你没少操心,叔谢你了。有你在,我放心着哩。哪一日,叔真见了阎王爷,一定把头磕破,求阎王爷不要让农民害病,就是要死,也给个干干脆脆的死法,别这么拖泥带水的,不利索。农民都是忙身子,见天下地给天下人种吃的,农民能多活一天,就能多打一天的粮食。农民从来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骨,为的还是要地里多收些庄稼。那麦子、玉米、红薯、大米、大豆,要是像韮菜一样,一月一茬儿,那该多好哩。这样,农民的日子,就不是盼年头,而是盼月头了。”

村长泣然长啸说:“叔,我代村人谢你了!

魔爪在成全老汉的肚子里,抓挖得愈来愈利害了,丝毫不打算容他喘喘气儿。那个疼那个痛,让成全老汉不得不求起阎王爷,怎么还不快快收他走哩?

成全老汉说过,他连一片药都不会进嘴的。他做到了,文军从药店里卖来那些止疼药,他咬紧牙关,谁也休想喂进一片。既然跟病魔较劲,那就要较劲出个骨气来,不能让病魔看出自己,其实也是个怕死的料。

天气晴好的时候,成全老汉就让文军搀他出去,坐在北墙根下与那些老人们一起晒太阳。天空蓝蓝净净,太阳明明艳艳。坐在这蓝蓝净净、明明艳艳里,成全老汉就等着阎王爷向他招手。有一次,牛也跟着出来,卧在成全老汉的身边。从此之后每次出来晒太阳,文军把牛也带了出来。

有一天,庆玲晒成全老汉的被褥时,突然从席子底,发现了一小瓶“敌敌畏”,和一把磨得锋利的剃头刀,吓得庆玲赶紧叫文军来看。文军拿起“敌敌畏”和那利刃看了看,难过得摇了摇,“爹要是真想那么走,也不会等到这会儿。”文军真是痛如刀挖了。他知道,爹宁愿让病魔天天折磨着,也不愿给他的儿子、他的孙子,留下一点让世人讨说的话把子。

春节的脚步日日临近了,可阎王爷还迟迟不收成全老汉走。成全老汉却暗暗地喜上了,看来老天爷还要容我再添一添寿哩。多这一寿,可就不一般了。人生古来七十稀,只要熬过除夕夜,我也就进了这古稀之中了!于是打起精神,就跟索命鬼斗法起来了。他在心里不停地鼓劲说,不能蔫,不能趴下。人像庄稼,若是蔫过了头,再饱的雨水,也滋润不出活色来。骡子马一旦趴下,那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只要四条腿还能撑着,再不强的身子,一时半会儿都不要紧。

强娃放寒假回来了,成全老汉觉得身上又增了不少的精神头。真的,果然那疼痛减轻了许多。强娃回来,一跑进窑洞,就要出谜语让爷爷猜。他还给爷爷带回来了奖励品——小白兔奶糖。爷爷猜中一个,他就将一块奶糖,亲手塞在爷爷的嘴里。其实那些谜语,都是过去爷爷出给他的。爷爷肚子里的谜语可多了,当年跟爷爷睡在一块时,爷爷经常出谜语,让他猜。猜对了有奖——一颗豆豆糖。这么一来,成全老汉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不过,十几年前,是他出谜语,让强娃猜。而今,颠倒过来了,是强娃出谜语,让他猜。这是多么有趣的一颠一倒。猜对了一个,嘴里含着强娃奖给他的奶糖,成全老汉好似得到最高的奖赏一样,高兴极了。

没有人知道,这奶糖可不是一般的奶糖。强娃班里一个同学的爸,是县医院的医生。回家前,强娃专门去医院见了同学爸。这位叔叔说,病人的病是不治之症,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这种病非常疼痛,家属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尽量减少病人的疼痛。我可以给你推荐一种有效的止疼药,让病人按时服用。聪明的强娃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把这止疼药碾成粉末,包在小白兔奶糖里。

听着大年的鞭炮声,成全老汉真是高兴极了。昨晚临睡前,庆玲就把一摞新衣服放在他的枕头边上,内外全新。上衣是一件印有寿字的大红棉袄。天还没大亮时,成全老汉就把强娃叫起来,给他穿新衣服。

新衣服刚上身不久,文军和庆玲扶着全婶就进来了。全婶穿着跟成全老汉一样的大红棉袄,强娃说这叫情侣装。文军让妈在爹跟前坐下,三个人就正正经经开始给二老拜年了。他们齐齐给二老磕头。庆玲说,去年是爹的门槛年,今儿过了这门槛,往后就没灾没病了,身体就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的。文军心里说,但愿能这样!

成全老汉瘦成一把骨头了,但因为是大年初一,气色于心而发,比昨日明显强了许多。他靠在被垛上,听了他们的祝愿话,想想也该交代些什么了,“过日子怕蔫,怕没精神。越蔫,越蔫;没精神,越没精神。谁整天忧心忧脑,那忧心忧脑的事就会涌涌不断。你们往后都要卯着劲,干自己的事情去。这样日子就会越来越欢实,越来越有奔头了。爹没想到还能跟你们在一起过个年,爹知足了。往后都别像心里压着个啥,在人前抬不起头。你们没欠谁过。”

强娃说:“爸、妈,咱们都听爷爷的,卯着劲干自己的事情去。干得最好,就是对爷爷最好的报答。”

新年的第一顿饭,就摆在成全老汉的炕头上。刚上完酒菜,良祥兄弟俩就过来给成全伯拜年来了。又不大一会儿,猪哼穿着一身新簇簇的衣服,也来给成全老汉拜年了。成全老汉高兴地说:“过去我就厌你们喝酒,今儿我让你们放开喝个够!”

喝酒里,良祥悄悄把文军叫出去说,这几天你不能离大伯半步。昨夜我梦见我爹了,他说,他的老伙计该走了……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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