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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你好

2016-08-19程多宝

延安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李连杰北京

程多宝,安徽宣城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解放军文艺》《芳草》《安徽文学》等。曾获“《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

1

被誉为“东方之珠”的香港,将在这个夏天回归祖国怀抱,CCTV—1《新闻联播》开播前,电视屏幕上的天安门广场,增设了一块巨大的“中国政府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倒计时”的牌子,看着那“距1997年7月1日”下面表示天数的三个框子,以及还剩多少秒的八个方格子里不断减少的数字,一次次让人热血贲张。周末,营里征求各连意见,说是想配合着搞点动静庆祝一下。

我们营驻扎在余州市一个大山洼子里。营长这次如此兴奋,莫非也想竖个倒计时牌子?当时我心里一紧,心想还是提个管用的才是,“给连队装部地方线电话吧,都1997年了,离新世纪差不远了,战士们有个急事,写信还不急死人?再说发电报也不方便。”

没曾想这个提议上报到集团军,居然通过了。没几天,连里的IP电话就装好了。这以后官兵们只要有个急事,就算家在北京,几毛钱就能说得清楚。这太好了,连我这个平常不怎么碰电话的指导员,也写信把这个消息连同电话号码告诉了家里。

现在有了电话,战士们相思情结缓解了,特别是苏浙沪一带的一有空就唧唧歪歪地煲电话粥。相对来说,安徽、江西籍兵们很少碰电话。这方面我倒有些心得,比如说我探家时听说过一件事,小牛、黑蛋他们在北京打工,老婆孩子哪怕想得整晚睡不着觉,也只是托人写信说说,要是打个电话,那非得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不可,而且三言两语就要说完,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边说着一边瞅着电话上的计时器,一到56秒,怎么说也要眼疾手快地挂断,要不然又多糟蹋了一分钟电话费;要是哪个帮着几家代个口信的一连说了好几个事,接下来还要平摊电话费。代口信的人有时执意不收,那几家总要找个机会,三瓜两枣的把这人情还了。

一开始我很烦兵们煲电话粥,但看着他们每次煲粥之后,情绪要好上好些天,我才知道这里面就有政治思想工作难以达到的威力。于是我想到了老婆持家的辛苦,也不止一次地想过给她打个慰藉电话。生出这个念头让我暗自窃喜,我正往笔记本上归纳着晚上的电话提纲,通信员敲门报告:你老家来的电话,说有急事。

看来,老婆比我还等不及了。接起电话,才知道是老家哥哥打来了。确认是我之后,也没有开场白,也许是想省点话费,一开口就是一句:李连杰出事了!不晓得怎么搞的,在北京被抓了,关在你们余州市公安局,一个叫“五·七”干校的看守所。

“五·七”干校看守所在哪?我一头雾水。这么大一个余州市,这十几年我一直待在山洼子,上哪儿找这个八竿子也打不到的地方?哥哥根本不顾我的难处:以前的事就不要想了,现在人家低头上门苦求,他老婆春妹在我家哭了几天,乡里乡亲的,这个忙不帮也得帮!

哥哥把电报内容复述一遍,就把电话挂了。我的头嗡嗡的,只记住了那封由余州市公安局发给“安徽省宣城县某乡某村某组李年吉家人收”的电报大意:去余州市“五·七”干校看守所捞人。

电报上所说的李年吉,就是哥哥电话里说的那个李连杰。当然,哥哥说的所谓乡里乡亲,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小时候在村上,只有李年吉一家日子好过些,他父亲是个退伍军人,这个根红苗正的退伍军人一回来就当了大队干部,成天有一条黑狗跟在身后耀武扬威不说,还怂恿他儿子李年吉拿我们哥俩练些拳脚。李年吉天性懦弱,一点不像他的老子霸道。恨铁不成钢的大队干部急了,特地带他坐船进县城看了一场二毛钱一张票的电影《少林寺》。这部电影刚放映的那年月,多少人想看啊,可是谁家又舍得拿一斤多米钱去看场电影?李家父子回来一显摆,村人就给李年吉起了这个同音不同字的新名字。虽说方圆百里后来喊遍了,但这个李连杰还是以前的那个李年吉,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

所以,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不相信李连杰在北京会出什么事。即使是山不转水转的江山易改,但他那个本性还是难移的。同在外地打工,你要说黑蛋出了事,我还相信。有次,我探家回村赶上春节,是黑蛋请的客,酒后还说了一通“你现在当军官了,咱俩小时候可是鸡巴拖塘灰一起滚大的……”之类的套交情的话。那次酒过三巡,黑蛋先是脸红了后来更黑了,他扒着我的肩头,喷出一嘴酒气:兄弟,别看你现在是个军官,可混得不一定比我这个土包子滋润;老子只要有钱,看中哪个妹子就能想法子得手。

小时候的玩伴大多没有混出村子,那次他们有一拨人跟着叶子昆去了趟北京打工。我也听讲过有关黑蛋的北京故事,比如说黑蛋没事就爱逛商场,还什么也不买,就直盯着那些脸蛋白嫩的女人看;要是遇到了漂亮的北京妞儿在商场挑衣服,黑蛋假装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闲逛,其实眼睛一直盯着北京妞儿在换衣间里走出来时的神情。黑蛋说,你别看北京女人挑挑捡捡的,那是装模作样,其实有不少都像我这样的外地打工妹!有次,老子看到一个女的在马路上蹓跶,还不时地用眼睛钓我。那女的长得水灵,老子二话没说,丢下一张红票子,在马路边就把事办了。怎么样?老子在北京城也玩过一回女人,那个爽啊!

要是哥哥这回说的是黑蛋出了事,我肯定相信,李连杰他怎么会呢,他可是出了娘胎的老实,我们村上比他更老实的还有小牛。听村人说,小牛儿子被一个女生有次打得鼻青脸肿,回家讨了小牛一顿臭骂:她比你还小两岁,为什么不还手?一定是你错了,该打。村人还说,有次小牛在树底下吃饭,突然树上的一坨鸟粪落进碗里,他儿子端梯子要上树捅那个鸟窝,却被小牛制止了:要怪只怪我自己,天下万物都有自己的道道,本来是我占了鸟的地盘……

但是,李连杰怎么会在北京被抓?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李连杰变坏了?那么老实的人也会变坏?黑蛋变坏村人并不奇怪,他小时候就不是一个正经玩意儿,而李连杰不是。再说了,就算在北京犯了事,为什么还千里迢迢押到余州?余州距离北京,毕竟要坐八九个小时的火车。

2

我只得请假,借了一辆自行车去余州市公安局赎人。我还是觉得穿军装要方便些,余州市近年来扛回了国家双拥城的牌牌,军区部队报纸一度造了很大的舆论,军民鱼水情深什么的。当然了,我穿军装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李连杰挺羡慕我这身军装。我从志愿兵转干那年,就是穿军装回去的。那天,小牛买了一个贵州女人做媳妇,他前头的女人被拐跑了,这次好不容易凑了点钱又成了个家,乡亲们凑了点钱放场电影庆贺,放的也是部队题材的片子。看到银幕上那位连长和我穿着一样的军装,李连杰就凑上来摸我肩上的星星,嘴里还在数着“一颗、两颗、三颗、四颗……”我说,只有三颗,没有四颗,四颗就是大校了,以前1955年授衔那会儿,尉官也有过四颗,那是大尉,现在没有了。

“那再往上升呢?”李连杰有点不满足:三颗星就加不上去了?

“那就只剩一颗,是少校。”我脱下军装给他比划着,那副肩章在露天电影的光束下,眨着星星点点的银光:接下来,是两颗、中校,三颗、上校,四颗才是大校。

“再往上,又成了一颗,那就是少将,是将军了?”李连杰这回懂了,“你要是少将就好了。那时我儿子也大了,你把我儿子带走,就当是你的儿子,省得外出打工受人欺负。”他嘿嘿地笑了几声,有点“苟富贵、无相忘”的意思。

余州市公安局气场绝对是气派,那么大一个院子,要是住部队最少是一个团。可他们局机关只住了百把多干警,院子空得难见到人。推门进了其中一间办公室,那间屋子空旷得能让几对男女跳个华尔兹,可里面只摆了两张桌子,估计是应付上面检查办公场所超标时做样子的。有个警察正讲着段子,一名衣着时髦的妙龄女子被逗笑了,笑起来胸脯一抖一抖的,像是有两个活物被布衫兜着,生怕晃荡得掉下来。

女子看到生人进来,笑声哑了,如同我小时候游泳时一个猛子扎入水底,岸上那些悦耳的蝉鸣立即销声匿迹一般。我承认,余州美女对军人不薄,有次我带兵去粮店,有个发货的女工特热情,主动搭把手帮我们搬运。供应部队的大米一麻袋90公斤,她和我一合力,一只麻袋就上了一个兵的肩膀。也许是用力过猛,“嘭”地一声,她的裙带居然挣断了。那一瞬间,女工脸上起了红晕,我赶紧把自己的腰带解下来递给她,要不然,那天的她真要走光。后来,兵们在路上取笑我,问我当时怎么想的?说不定这根腰带,会孕育出一段军民共建的佳话。我说我还有一条,这条本来就是多余的。其实我承认,那女工长得不是一般的漂亮。

可能是因为我穿着军装,那个警官倒也客气,只是他的确也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干校。他打了几个电话也没问到结果,我不禁有些生气:你们公安局给人家安徽农民工家里发电报,连警察都不知道这地方在哪?那人家要是来了,怎么找?

但这样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眼下要紧的是找到被关押的李连杰。忽然,我想起来自己的一个老乡战友,提干后就在余州市一位市领导家入了赘,刚转业安置在市委宣传部,这可是一根救命稻草。

我赶到宣传部,这位战友还真靠谱,副连职转业才几年,都干上科长了。要不是靠着大树好乘凉,没个十年八载他也熬不到那个位子。与他一个办公室的同事说,他们科长陪同市领导下县调研。听说了我的来历,这位同事连忙答应帮我找人。

“能找到吗?”这是我担心的,毕竟余州市下辖七八个县。

“你放心就是了,科长最近买了一部手机,他陪部长下去肯定带着手机。”对方比划了一下,我知道了,就是那种像大砖头一样的大哥大,至少要值一两万元。

同是战友,我出来还向下属借自行车,人家都用大哥大了。“还是老兄你混得好,前途不可限量。”我在电话里恭维着,他也客气,谦虚了几句,就把在余州市区地图上也找不到的“五·七”干校的位置指明了,“那地方,我们新兵野营拉练住过的,你忘了?”

我想起来了,那个所谓的“五·七”干校看守所真是荒无人烟,一溜眼的十几间破旧平房,新兵连拉练时,连长说是当年国民党关押政治犯的地方,没听讲过是“五·七”干校看守所。

那地方太远了,距离市区有二三十里路,我的战友说:“自行车一直往西骑,过了段庄,再问一下就差不多了。”

3

去段庄的路根本不好骑车,好多地段只能推着车走,筋骨快折腾散板的时候,这才终于找到。

一路上,我一直想着李连杰为什么会在北京出事,到底出的又是个什么事呢?我刚胆怯地提出疑问,一个像是领导的中年人一推快要滑落鼻梁的眼镜,声音震得房顶都在颤抖:你们安徽人怎么啦?人家那么远的江西老区,前几天都来接人了,你们怎么到现在才来?是不是指望赖在这里养老?

一见面,这句话把我堵得严严实实。我承认家乡的一些农民工在外确实不大注意形象,有点污辱了徽商故里的声誉。以前在江苏省N市火车站,我听一位乘警战友数落过我的乡亲,“你们家乡那一带的尽惹事,要是被逮住了,你跟他讲道理,他能当你的老师;你要让他干活,他懒着不动,要是人多了还打群架;你发电报通知他家里交罚款领人,那他就是一个‘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口气,骨气硬的比当年的革命先烈还要大义凛然。没办法,我们多是将他们一顿饱揍,再开车拖上几十公里找个山沟扔了。好在他们也有种,基本上没有回头来找事。”

因为老家人在外面有过类似经历,我说话明显没了底气。我只得掏出《军官证》说:我是来领人的,你看看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李连杰的?

眼镜男一个激灵,“李连杰?他跑到余州来干什么?拍什么大片?”

“是这样——李年吉。”我在纸上恭敬地写了这三个字,眼镜男把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翻了翻,这才说道,“有这么个人,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老家的,在余州当兵。眼下农忙来回一趟要不少钱,我就替他家里领人了……我想问一下,李连杰在北京犯了什么事?”

“当兵的,你这话问得蛮好玩的,你问我,我问谁?”眼镜男双手一摊,“那边放人这边收人,我收的是从北京那边集中运来的,华东六省一市,都归拢到我这里,再中转下去。看你在我们这里当兵,余州又是双拥城,我这才给你摞下句实话。你问为什么?天知道。”

不知道?就把一个农民工从北京弄到这儿来了?凭什么?我有点失控了,我知道老家人出门挣钱不容易,这样一折腾,李连杰一年的打工收入基本上泡汤了。

“凭的是这个。”眼镜男哗地撕下一张发票,头往旁边一歪:上那边交钱去,600元。

我又一次一头雾水:交钱?交什么钱?还要交600元?这快抵上我这个陆军上尉一个月薪水了。直到看清了那张发票上开出的罚款名称,我这才发觉自己当兵把人也当傻了:我在山洼子里成天要求兵们艰苦朴素什么的,就没想到地方上这么现实,将一个农民工“赎”出,还要交这么多罚款。

“电报上没写吗?”眼镜男的话,让我更听不懂了。哥哥电话上也没有讲明,只是讲余州市公安局发了电报。交通费、伙食费之类他一个农民哪里会清楚这些?就这几天,也没有这么多钱啊?忽地,我缓过神了:李连杰在这里只要待上一天,住宿费伙食费都要按这里的标准算,那个交通费一定是从北京到这里的火车票款。你想啊,你在北京犯了事,总不能让公家跟着赔本贴车票钱吧?

“钱没带够,明天来,行么?”我的话音瞬间被他洪亮的嗓门淹没了:“别废话了,回去取钱,大后天来吧。”

后天?就因为逢周末你们还要放假,这样李连杰还要关上两天?我怎么向家里交代?我的心里糟透了,一出门恨不得找个地缝。就这么低头走着,猛然,被门外的一个身子撞了个满怀。那身子柔柔的还热热的,带着一股浓浓的香味,抬眼一看,原来是一位姑娘从隔壁一个挂着“所长”牌子的门洞里出来了。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那个女孩突然张开嘴巴,一幅惊讶的表情。

“是你?”我们俩个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

正是那个女孩,那个当年我在粮店给了她一根军用腰带救急的女工,原来她也是来这里捞人。女工手里捏着一张条子,正瞅着有几个人的名字对不上号,在这山旮旯里看到了我,声音立马细了,“你也来赎人?找到没?干脆,在我这条子上划走一个名额。反正咱们两个单位是警民共建单位,我们领导电话找过他们头了,还能不给面子?再说多一个少一个,也没人计个数。”

于是,我就跟着她再次见到了眼镜男。这次,眼镜男的口气当场就拐了弯,软不兮兮地说:那就交200元,领人走吧。这100元,是北京到余州的火车票款,那边人一上车,这边就把这钱支走了,总不能北京到这儿的车票要我们倒贴吧?那100元是这几天的伙食费,看在所长姨妹子的面子上,住宿费就免了。

原来她还是看守所长的姨妹子?当初那根腰带可真是太起作用了。可我还很为难,身上凑不够200元。我只得朝所长姨妹子求助似地望着,她很快懂了,说:刘队,这是从安徽来的,那地方没什么油水,下次等苏浙沪那边的民工过来,多卡他们点费用,不就补上窟窿了?

“存心让你刘哥犯错误么?”眼镜男一声坏笑,拍了拍她圆润的肩头,像是随意的动作,可还是让我的余光捕捉到了,那只手掌特地在那里停了一下,还附加了一个轻微的捏按手势,疼得她肩头往旁边一闪还虚惊地叫了一声,让人怀疑这所长的姨妹子到底是不是亲的:“这回我是看你的面子,明知道你哄我,我还是甘愿上当,还什么苏浙沪那边,这几个富裕省市,还有民工去北京打工?真是哄死人不偿命。”

4

领人的地点,眼镜男随手指了一下,快要靠近山脚底下了,还要越过几排屋子。虽说没几十米远,可我还是担心,怕这会认不出李连杰。

自从那次在老家看了那场电影之后,有好几年我都没有见过李连杰。有年我特地赶在春节边上回家探亲,春妹说他男人在外面过的年,讨到工钱之后,就再买不到回家的火车票了。现在的农村,要想见一个人,除非年关前后,那是农村人气最旺的日子,有些人家趁着好聚拢人,就把一些喜事也提前办了。也就那么几天,年初几一过,人们三五成群外出打工,空壳似的村子尽是老人妇女和儿童,要么是上学的,要么是伺候上学的。有几次探亲,我也想选在这一时段,可营盘里哪个不想年关前后休假?只好我这个指导员发扬风格,这也导致了我好几次回老家探亲,除了小时候走过的那些路段感到有些亲切,儿时伙伴一个鸟毛影子也难得见到。

那几间屋子渐渐地向我移着步子,一股腥骚恶臭飘了过来。都是平房,多没有门,只几道铁栅栏挡着;许是听见人声,有一张栅栏那端围站着几十个男人,两手一个个提溜在腰际,像是拎着的裤子随时会滑下来,脸色黑黝黝的咧嘴的当儿,露出多少天没有刷过的黄牙。几十只绿头苍蝇围在他们头上飞舞,也不见他们腾出手来驱赶;他们的脚边,有几枚遗弃的发黄发绿的猕猴桃滚落着,弯腰一看,原来却是些吃剩的小半馒头长出了绿毛;一小股黄色水流沿门框往外流淌,门口有人在骂着:“哪个死鬼,又拉肚子了?”

这群人里,会不会有李连杰?我努力地往里面瞅,因为光线太暗,眼睛好一阵子也难以适应。突然,我的眼睛一黑,心脏陡然拎了起来,因为我看见了一条有半人多高的黄色狼狗,正在栅栏外面踱着步子,还一探一伸地朝着里面狂吠,要不是远处有人提着绳索,那只狼狗早就扑进去撕咬一番。那人喝斥的腔调里,还带有与狼狗调情的成分。就在这时,我看见狼狗的眼睛与我对上了:我的妈呀……

小时候我最怕狗,李连杰老子养着一条狗,还不止一次地怂恿它吓人,借机练他儿子的胆子。我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即使我原本还想再退几步,可已经退到墙根了,我总不能调头抽身走人,这要是让李连杰看见了往后我怎么再有脸面回村子?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只狼狗哼哼了几声之后,步子软软地向我走来。我的身子发僵了,余光里那团滚动的黄色涌了过来,热血直往头上奔涌,整个人处于失控状态。好险呐,没曾想刚才还气宇轩昂的这只黄色狼狗,居然折断了腿似的,一下子跪趴在我的脚下,伸出热乎乎的舌头,舔着我的军裤裤脚……

原来虚惊一场,真吓死我了。好半天我缓过神来:我怕什么?我穿的是军装,八七式尉官夏常服,戴着军官大沿帽,肩膀上扛着的是一杠三星的陆军上尉军衔,即使我不是穿着警察制服,但我好歹穿的也是军装。同样是制服,大狼狗对我摇尾乞怜,有什么不好理解的?我又不是被他们逮到这里关押的农民工?

突然,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叫得那么瘆人。一颗人头在那一圈堵在门口的头顶上跳了两跳,要不是双手拎着裤子,恐怕他要趴开栅栏的。那张灰土兮兮的脸庞,因为跳跃过猛一时气喘吁吁,继而又涨得紫红。这下我看清了,果然是他,李连杰,我的同乡,那张脸再怎么脏,我也是认得出的。

我右手一指,对那个牵着狼狗的说:就是他。

栅栏上的铁链哗哗地响了,李连杰刚一走出屋子,里面的声浪就簇拥着在他的身后嚷开了,他们先是一声声叫喊着“共产党、解放军,快救救我”,没叫几声,又换成了“八路军、新四军,快救老乡出来,老婆孩子还不知道我是死是活……”见我没有理睬,后面的人慌神了,他们有的叫我叔叔,有的叫我舅舅,还有的叫我姐夫妹夫。唉,要不是逼到这个份上,这些平日里憨厚得见人都说不出话来的农民工,眼下连自己的亲姐姐亲妹妹都甘愿“奉献”不说,把自己的小姨子也轻易地“许配”了。也难怪,农村亲戚舅舅为大,哪有舅舅不痛外甥的?说真的,要是我带够了钱,只要是点头再多赎几个出来,怕他们连亲爹也愿意叫的。可惜李连杰这一个,还是因为有了那个女工相助。我叹了口气埋怨:在北京打工干嘛犯事?现在发配到这里,看你们怎么向家里交代?

后面的喊叫声渐次没了,李连杰逃得飞快,一点不像几天挨饿的样子,仿佛再有谁喊他一声,他立马还得进去似的。拐了几道弯,后面的人再也看不到了,他才定了神,央求我帮他找回西装,还说那件西装是春妹为了他这次到北京打工,卖了两担稻子搭船进城买的。

“西装什么颜色,什么牌子?”我问。他刚一比划,突然,两道白光闪过,剌得我的眼睛花了,原来是他的那条裤子一下滑到了脚跟,两条光光的大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连同他那白白的屁股盘子。李连杰红着脸,憋了一会这才说:西装要值200多元,口袋里还有462元5毛,是老板发的工钱,他准备在北京给孩子买几身衣服。

李连杰叹了口气,又说,“还有一个,是春妹绣的平安符,我一直贴着身子系着辟邪的,也被他们搜走了,连同我们的裤腰带,说是预防上吊自杀。”

春妹的刺绣手艺,在老家是出了名的,她做闺女时,就有一手好针线。我当兵离家前,她也承诺过给我绣一个,只是一直没有兑现。李连杰哈腰跟我进了屋子,眼镜男先是照着一本红本子教训了几句,又往旁边努了努嘴,那里有一堆被卸下的裤带,各种各样的,有几根都快要断了用针线缝着,掺杂在一起,如一窝冬眠的花蛇。李连杰一手摞着裤子一手翻挑着,像是没找到他自己的那根,只好抽出一根长一点儿的系在裤腰上,这才站直了身子。

我们刚走出门口,那只狼狗迎了上来,猛地几声犬吠,吓得李连杰一个哆嗦,裤裆里立马湿了一大块,接着就是小腿肚子打颤,像是崴了一下。那狗先是与他对视着,忽然间看到了我,扑通一声跪下了,尾巴摇得厉害。

那位女工见状,忙帮衬着我:“别怕,这狗调教过,只要见到身穿制服的,它就怕。”

李连杰这回听懂了,他一步跨上来跺了一脚,纯粹是做个样子吓唬着出气:老子这几天受够你了;人欺我,老子头缩着;你狗日的也敢猖狂,来呀,有种你再叫啊,老子还怕你不成?

我止住了他,听眼镜男说,前些天,这狗还真咬了几个农民工,这大山沟沟里,狂犬疫苗也没得打,放在这里原想做个样子,没想到还真惹了事,幸好那几个农民工风吹日晒的腿皮也厚实,狗牙咬穿裤子后只破了点皮,细菌病毒进不去,就是小有感染他们也能扛得住。

我问李连杰,你没被咬过吧?李连杰支吾着。眼镜男扫了他一眼,说,还不快感谢这位美女?要不是人家说情,你还能出去?

“那是那是,是要好好感谢。”我正在道谢,李连杰居然跪下了,连连作揖,脸面一个劲儿地围着那个女工转,几个响头磕着,吓得她的两腿直往后退。“大恩人,什么时候跟我哥到我家玩,我们宣城好风光,李白写过诗呢。”

女工不解地看着我,我连忙叫他止了,人家感的是我的情,你在这儿瞎掺乎什么?

李连杰咕噜了几句,直到这所干校远远地抛在我们身后,他还一再地宽慰着我,说,“哥,你放心,那个女的真是好人,回家后我不会跟樱娜说。”

樱娜是我老婆,当年可是另一个村子的美人,只是有点疑神疑鬼的,性子还爆,老是怀疑我在老家有相好,我带她回过几趟老家,每次见到童年玩伴,只要是女的,我总不敢搭讪。

5

山路上自行车不好带人,何况我一身上尉军装,要是自行车上驮了个衣衫褴褛的农民工,熟人见了是要笑话的。李连杰大概也看出了这一点,有几次遇上路况好了,我说带上一截,他连连摇手,说是好多天没洗澡,臭气熏人。

我说不要紧,这一带是山路,也难碰到什么人。其实,我心里是想着快点归队,因为请假大半天下来,连里这些天事情也多,训练任务也重,盛夏将至,眼下还只是个开头,我这个当指导员的最好要多去训练场,政治思想工作在那里大有可为。

自行车后座上的李连杰,一路颠簸着也不吭个声,比驮上百来斤货物还要沉,有几次我恨不得想停下来拍拍他,生怕他在身后没气了。天快黑了,有狼的叫唤声起伏。我问他:你要是一个人走,大山里有狼,你难道不怕?

“狼倒没什么可怕,他们好歹也是牲畜,人只要心不虚,狼总是怕人的。”李连杰嘿嘿一笑。

这是见到李连杰之后,头一次听见他的笑声。我又问道:那你就精神点,过一会我带你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不要苦瓜着脸,看守所那帮人,总不至于比狼还可怕吧。

“他们比狼还狠,再过劲的汉子,到了里面三天不见太阳,几餐一饿,还没地方睡觉,就死虾子弓腰了。”李连杰干咳了几声,像是要把嗓子眼里的陈年老痰一气吐净,好久,才喘匀了气:“狼只是饿了才会吃人,他们成天都是饿着,比狼还狼,喂不饱胆子还大,给他们撑腰的,就是头上的大盖帽。”

我止住他不要再往下说了,弄不好说偏了会造成不好影响,毕竟这是余州市,国家双拥模范城。心里这么想着,可老是解不开那个结:李连杰再怎么蹦跶,也只是个农民工,在北京城还能翻起多大的浪花?这些天来,他到底在北京犯了什么事?

李连杰的回答,如折断了一根竹子:我真的不知道。

你做的事情,自己还不知道?这回轮到我生气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人,总是要变的;老家有的人啊,进城后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比如黑蛋在家里时总闷头干活,最多也只是在路上撞见村上新娶的漂亮媳妇,说上几句荤话,可是到了北京打工之后,那就大不一样了。

黑蛋最炫耀的就是每次回家,都要背上一蛇皮袋子的各类男女皮鞋,多是大半新的,有不少还是一线品牌,在我家乡县城商场里还不一定看到。黑蛋一回家,亲朋好友乡里乡亲的都起哄上他家迎候,当然,他们赶去的目的,是想让慷慨的黑蛋随手甩上一双皮鞋。这种“打土豪分田地”的快感,使得黑蛋如英雄凯旋,因为黑蛋有一种贴在草地上无声飞爬的本领。北京房价不是贵吗?好多无房族的恋爱多在公园长椅上完成的,就是有房族也爱上公园找个浪漫。那一对对在长椅上卿卿我我的情侣忘情陶醉之时,哪里会想到自己随意脱的皮鞋,居然在草坪上不知不觉地被黑蛋钓鱼一般地顺手牵羊,即使偶尔有个发现的,那时的黑蛋早就在大街的车流缝隙里疾走如飞,任凭情侣们打着赤脚也难得追上,特别是那些心存不轨的更是不敢声张,连声咒骂也没有。

黑蛋带回来的那些名牌皮鞋,有的折价卖了,更多的给了亲戚,他们有的等到过年才舍得穿。那一阵子,我的老家乡亲们,脚上什么样的名牌皮鞋都有。我还听说黑蛋在北京打工时,有年春天,一个单位女职工去澡堂子洗澡的事。漫长一冬,北京女人穿得挺厚,身上不见一丝曲线,开春了,猛然见她们从浴室显身出来,捂了一冬的细皮嫩肉如蒜黄似地白净养眼,何况还穿着单薄曲线别致?又有一批女人进去有些时候了,黑蛋他们几个等不及了,就踩梯子上了浴室顶层,借着几道缝隙,一锹锹地往下面水池子灌石灰粉,里面的女人熬不住了,匆匆套着衣服呛着出来,一个个叫骂着狼狈不堪,引得黑蛋他们发情似地怪笑。有人当场就抱着大砖头一样的大哥大打了110报警,黑蛋一看,立马抽身跑了,几个外县民工还在那里傻看着“西洋景”,最后倒是成了派出所拷问的对象。

没过几天,黑蛋也进了派出所。自从那次浴室惊艳之后,黑蛋一连几个晚上睡不踏实心里憋屈:漂亮的北京女人,怎么一个个让那些拿不动锹的狗男人操了,他们不就是有钱么?老子以后要是有钱了,拼死也要操一回北京女人。后来有个晚上,有个往民工工棚里钻的女孩,自我推销说是北京的,还住在海淀区。黑蛋见她还真像澡堂里的那些北京女人,也不问价钱,当场拖进来狠狠地睡了一通,一个星期过后,这才发现自己得了性病。没过些日子,再次找到那个卖淫女时,黑蛋上前就是一打暴打,最终被警察搭了进去。

这才几年?黑蛋就堕落成这样,李连杰怕也好不到哪里。甚至我还猜想,眼前的李连杰,早就不再是当年那个与我们摸爬滚打的李连杰了。

李连杰还说他只是老老实实做工,“要不是想着挣钱,老鬼愿意出来?拼死拼活踩在脚手架上,十几层楼高,下面的人影如同蚂蚁,哪次不是提着脑袋?我们盖的这些三室两厅,哪间能让我们住上一宿?”李连杰呛出了眼泪,“你这么好心救我,我还会骗你?”

山道蜿蜒,李连杰说起了他的北京之行。他说得断断续续,可我却听得仔细,因为我也纳闷:一个农民工要是安分守己,怎么会被弄到余州?北京是首都是中心,也不是什么无法无天的山沟沟?

山风起了,一绺绺扑闪着,伴着李连杰平静的叙述里,那些并不遥远的回忆。回忆如同一根绳子,从余州这个陌生的山洼子抛将出去,一头连着故乡,一头牵着北京。

只是这根无形长绳的两端,同样是那么地遥远。

6

如果不是叶子昆的一次衣锦还乡,村上谁也不会想到,在北京打工会这么来钱。村人也看到了,以前叶子昆并没多少本事,田间地头的活儿哪一样也不像个男人,几年下来怕是老婆也要跟人家跑了。叶子昆豁出去了,只身上了北京,只是他不同于那些在北京的北漂艺人,他是实打实地在建筑工地上找事,没几年下来,叶子昆找准了商机,那就是在家乡招募农民工,再转手给那些包工头,自己按人数从中抽头赚个差价,也就是通常说的吃回扣。

这些,也只是李连杰他们事后琢磨时才想到的。一开始谁也没有想到还有这些道道,一个村上的乡亲,好多还沾亲带故的,这种事谁做得出来?人家带大家到北京城里见广,多积阴德的一件事?如果没有了小叶,北京城怕是八辈子也别想着去一回。

所以春妹这么一说,李连杰就动心了。几天准备时间里,李连杰哪儿也没去,两手只是箍着儿子,上学时也一路接送,这让儿子都有点紧张了,还以为班主任老师告了状。李连杰说,儿子,你好好念书,以后爸爸忙起来,这路上你就要一人往家走了。

以前上学,这路不是我一人经常走么?你们何时接送过?儿子有点不懂地望着父亲。李连杰原准备解答的,但想想还是没说,孩子还小,说了也不懂。

让孩子不懂的还有两件事,当然,这些李连杰更不会说。这两件事,一件是那几个夜晚,他一直箍着春妹,连翻身时都不松手;还有一件,是他和小牛两人凑钱买了两瓶好酒悄悄送给叶子昆,托他在北京分工时多少照顾一些。

叶子昆一开始还直摆手,驾不住春妹几句大哥一喊,就没再坚持了。临走时,春妹帮丈夫捡行李,无非是些被褥衣服。这些年李连杰也没制啥像样衣服,柜子里也只一件崭新的军装能穿得出去,那是有年村里遭了灾,救灾物资发放时,在村里说话还有点管用的父亲留了点私心。李连杰穿着这件新军装,与几十名同村乡亲一路欢笑着坐上农用班车,奔往县城长途汽车站连夜赶往南京,在那里坐一趟开往北京的火车。

叶子昆早就在南京车站候着,只是春运的南京,哪怕一列慢车也挤得扑扑满满。李连杰他们一到车站,候了两天也没等到一张车票。几十个人熬不下去了,叶子昆同意说找个旅馆对付一下。

南京车站的接站口,“先生住旅馆吗?国营的,很便宜,有发票”的喊声,如四月家乡的蛙鼓,等到叶子昆带人上了车,七绕八绕了几个小时,这才来到了一个比家里住宿条件还要差的地方。他们下了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旅馆主突然要每个房间加价20元,黑蛋领着几个人骂骂咧咧着,李连杰和小牛在边上连拉带拽地劝说,不就是对付一宿么?那么几天都挺过来了。要不是他们还有叶子昆再三劝阻,黑蛋真的要和人家操家伙。第二天一大早,叶子昆结账催大家上路。等上了列车,黑蛋他们几个突然大笑起来,这时,叶子昆才知道,黑蛋他们将旅店老板坑得不轻,当然他们并没有动手,而是他私底下串通了几个人,约好了在那些被褥里撒尿,还有人拉了几泡稀屎。

“出门在外怎么这样做?让人家知道了要是传到家门口,往后连家也不敢回了。”正得意显摆“创意”的黑蛋,没曾想听到李连杰说出了这句话,他看着李连杰蹲在列车过道的厕所旁,双手捂着胸口,那是刚刚上车时因为拥挤,一名铁路乘警夺了民工手里的扁担,一顿乱捅时捣得李连杰一个踉跄,整个人差点儿被掀下车去。

“妈的,农民就不是人吗?李连杰,你真他妈的窝囊,要是他敢捅我一下,老子宁愿做牢,也要把那狗日的警察给废了。”看着一声不吭的李连杰,黑蛋朝窗外狠狠地吐出了一口浓痰。

“是不是你们搞了小动作,比如说私底下报复火车乘警什么的?或者是有可能他们报了案,北京公安来了个顺藤摸瓜?”我担心地问了一句。

“怎么可能?我们农民工,还敢太岁头上动土?火车出南京之后,我一直按着胸口,到了工地上还痛了好些天,这些,我对谁都没有说。”李连杰折过身来,又重复了一句:“不是,肯定不是。借我八个胆子,也不敢啊。”

7

进入余州城区,路旁华灯璀璨。就着灯光的映衬,我这才冷静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李连杰。没想到比我还小两岁的他,此时却显得像是多病的老头,走起路来两腿发软,那身衣服罩在身上,像是随手捡来披在身上的麻袋。

一路上我真怕迎面碰上熟人,担心熟人以为我老家来了个沿街乞讨的流浪汉。可到这个份上,也不好让他立即回去,于是,我只得劝他跟我回部队,要不先在部队宿个几晚,先养足几天精神再说,“明天一大早,我就跟给家里打电话,报个平安。”

李连杰说算了,他急着要回家,那天出了工地之后,有一个多星期了,大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叶子昆的大哥大号码,还抄在工棚窗台上的一个小本子上,他也记不住;现在主要是担心家里,要是再有几天不与家里联系,还不知道春妹会哭成什么样子。

我只好随他。进城之后,路也平了,我驮着他赶往火车站,找了个排挡,我点了一大碗面,汤汤水水的一会儿就见底了,李连杰抹了一下嘴巴,说放心,这钱我会尽早还你的。

唉,现在若再制止他,肯定不会有什么效果,我只是让他找个地方先歇着,好排队帮他买车票。眼下他说什么,我也只好听着,我不想让他的精神再受刺激。车票买到了,最早的一趟车也是第二天的后半夜,香港回归之前,余州站火车票一直限量发售,目的是控制人流。拿到车票,我一脸失落,他问准了车次,说了句“我在这等着,你回去吧,害你大半天了”之后,就再也没话了。我给了他20元钱,估计能对付天把时间,再说我请假时间也快到了,连里还有一摊子的事。

我转身要走时,李连杰突然慌了。因为他没有身份证,身上脏兮兮的,余州这边会不会也像北京那边一样,“要是再给逮去了,我上哪找你去?”

“那就换身衣裳。”我给他买了件几元钱的老头衫:你先换上这个,余州市现在是双拥城,我穿着军装,你跟在后面也要注意形象,听我的,先跟我回部队,明天晚上,我再送你上车。

这回,李连杰没再坚持了。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他还提出了一个想法,就是想最好能在营盘附近找份事干,要不然出来几个月白干了这么些天,一分钱也没挣到,哪有脸回去?

我只得说等明天再说吧,驻地的活也不好找。

归队时已近子夜,在伙房里帮他烧水冲澡后,我告诉他,天亮了有战士看见,你就说是我的一个远房弟弟。

“不像,就说是哥哥吧。”李连杰声音小了:弟弟哪有这么老的?

哥哥弟弟的只好明天再说了,但我还有点不大放心,毕竟我这里是营盘,要是李连杰在北京犯了事,我还真不能窝藏:你在北京,到底做了什么?

他说不上来,两眼只盯着桌子上的台灯发愣,半晌也没有一句话,看到我生气的表情,他低下头,吸了一大口烟。原来李连杰是不吸烟的,这次他居然向我要了一根,那口烟雾还没有吐出来,整个人就重重地呛了几声,三十好几的大老爷们,眼泪说下就下来了。

李连杰到北京当天正值后半夜,之前他在火车上睡过了,就一直醒着,黑夜里也看不清北京城的轮廓。那时正值北京早春,不像现在时节的北京大街上,飘扬着没完没了的柳絮,街道的三层楼房之下,视线里是一层黑黑的烟雾。这是天明之后,李连杰对北京城的第一印象,半天时间下来,他就感到特别口渴,看着灰蒙蒙的北京城,李连杰就纳闷了:这与电视电影上的北京,是一个地方么?

叶子昆告诉他,这就是北京城,中心地带,三环之内。从南京车站上车时起,李连杰在火车上憋了大半天的兴奋劲,被叶子昆轻描淡写的这一句话,驱散得无影无踪。这就是北京?这真的是北京?等到他一路上看到了北京街道,还有一些建筑物上的“北京”字样,他有点泄气:北京?差老鼻子远了,除了房子高车子多,哪里好?

“你还当是来北京旅游的?你打你的工,挣你的钱,我们不是来逛北京城的,我们是来挣北京人的钱。”还是叶子昆说得对,李连杰他们一行30多个村民,跟着他坐了地铁在北太平庄出了站之后,上了一辆迎接的大卡车,一头扎进了位于五环之外的一个工地。也只有到了工地,李连杰这才知道在北京打工的日子不是人熬的。这回轮到叶子昆翻脸了:咱们这一路搭车、吃的喝的住的,都是人家老板事先垫的钱,等以后发工钱时再扣……大家都是一个村上,老了还埋在一块地里,我怎么会亏待你们?等工程闲了,我给你们放假,让你们上天安门,照张相寄回家。

就是这句话,让在工地上没日没夜的李连杰看到了盼头。

“可能是我当时想错了,我不该急着上天安门广场,更不该穿着一双脏鞋子,看升国旗……”李连杰像是找到了答案,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天的李连杰倒了两趟地铁之后,在靠着天安门东边的一个站下的车。为了看天安门,他半夜没睡好,天还没亮就从工地上赶路了,甚至于匆忙得让他忘记了应该换身衣服鞋子。当他从地铁钻出来的时候,天安门广场上空空荡荡的,那个梦中出现过多次的天安门城楼就在眼前,一路驶过的车辆,阻挡着他扑上去的念头。突然,所有的车都在路上停了,像是为他让道,这让他有了些激动,脚步还没有迈出,交警过来了,一手指着他,让他心里陡地一冷,正要解释几句,却看到人家早就越过他往前面去了。前面有队人马过来了,都是武警战士,个头一个个快戳到云层里,一人脚上一双锃亮的皮靴,嗒嗒地踱着步子,震得脚下的长安街一颤一颤的。

原来,是国旗班升旗。啊,运气真好,老子虽然穷点,但老天爷给了我一脸的福相。黑蛋、小牛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我李年吉头一次上天安门广场,就赶上了升国旗仪式。眼见着那队人马走过金水桥,旁边好多观看升国旗的人都往广场中心涌去。李连杰回头望了一眼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像,一种当家作主的自然感油然而生。他心里对毛主席像默念着:毛主席老人家,过一会儿,我到您的纪念堂去瞻仰您。我先去看升旗,看我们的五星红旗与太阳一起升起,您可别怪我啊。

那队武警战士正步走到了国旗杆下,雄壮的《义勇军进行曲》旋律即将奏响,李连杰急匆匆地就要跟过去,这时,猛然后面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叫住了他。

李连杰一回头,看见那两个人的胳膊上佩戴着红袖章,那意思好像是提醒他,看升国旗的人数是有限制的,今天这趟怕是赶不上了?也是的,全国十几亿人,哪能我头一次来就赶上了?怎么说也有个先来后到嘛。

那两个人上前,指了指前门那个方向,引着他远离了广场,拐过一个胡同,李连杰这才听清了他们一口的京腔京韵,先是与他聊天,问他是哪个省的,来北京做什么?李连杰一一回答着,心里还在懊悔错过了看升国旗这一神圣时刻。那两人似乎不大理解他的意思,连喊着让他上车。车是一辆中巴车,上面有着好多陌生面孔的人,都是像他一样的农民工。李连杰正迟疑着,后面有人推揉着他上了车,刚一坐下,前面那人回过头来,撕下一张票据,说他违反了一个什么《办法》的哪条哪款,要罚款200元。

“就因为这双鞋子太脏了,你们就要罚我200元钱?”李连杰一听,双膝软得直往下跪,这时,车子开动起来,一幢幢高楼大厦在车窗前移动着,如果不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罚款,景象还真的十分耐看。“我没带那么多钱,我哪有那么钱呢?我怎么知道你们在这里等着罚我的款?”李连杰口袋里有老板刚发的600多元钱,这时的他耍了个小聪明,破天荒地撒了个谎。

“谁等着罚你的款?你再说一遍!”原来车上还有几个警察,其中一个声音挺大,“你们老板是谁?”

李连杰连忙报出了叶子昆的名字,还读出了写在一张纸上的大哥大号码。叶子昆说北京城太大,每人带一张纸写着号码,谁走失了就打这个电话。

一名警察对着一块像砖头一样大小的机子,拨打着叶子昆号码,喊了几句,像是没有人接,脸色就紫了:在北京都几个月了,还不办《暂住证》,存心找茬还是咋的?知道不?香港回归之际,没有《暂住证》,谁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马上我们要通知你家里,交钱走人,回你的安徽老家。

“我不回去,我要回工地。”李连杰急得快要哭了,要不是车上有那多人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他,真不知道他会不会放声大哭。

“叫什么名字?”那名警察走了过来,在本子上准备登记。

“李年吉。”

“李连杰?你也敢叫李连杰?”

“凭什么我不能叫李年吉?”

“蹲下!这是长安街,穿双破鞋,存心想在外国人面前出中国人洋相?咱这是哪儿?知道不?这是首都——北京,Beijing,Peking……”警察一连吐出了两个与北京有关的英语单词。李连杰读过初中,知道那英语单词是说北京的,当年在课堂上,因为想着有朝一日会来北京,这两个英语单词他可是背得滚瓜烂熟。

车上静了,没有谁帮他搭腔,李连杰慌了:北京怎么啦?北京是我们炎黄子孙的首都,难道只是你们这些有着北京户口的首都?首都属于天下全体华人……你说外国人要来,你打个招呼我们可以不出来,窝在工地上还不行吗?凭什么说我们犯事了?

李连杰瞪着的眼睛里充满了疑问,那一个个疑问,潜藏在眼球里的血丝内,那是他熬夜打工时落下的,并没有任何一点反抗的成份。这些血丝让那几个警察的心里起了逆反:你想怎么着?你以为你叫李连杰就了不起?

“我没说我了不起。”

你还少林寺呢,你还李小龙呢……

有人过来,宣读着一份薄薄的《通告》。那人的语调京腔京味,可李连杰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只觉得胸腔里有一口粘乎乎腥乎乎的东西堵得难受,有好几次都没有忍住,“哇”地吐了,是一汪殷红的血。

等他醒来的时候,眼前居然是陌生的一切。迷迷糊糊的大半天里,好像自己又上了火车,轰隆隆地开着。直到神志完全清醒之时,余州市“五·七”干校看守所的眼镜男告诉他:我们给你家发了电报,很快会有人接你回家。

8

那晚,李连杰几乎说了一个通宵,毕竟这是他的一面之辞,说到底我还是不大相信:黑蛋到了北京都那样,你李连杰还能好到哪里去?要是小牛有了这样的遭遇,我替他冤屈还差不多。

小牛在村上,从没人说他一个“不”字。要是出来打工,绝对是成天泡在工地上不拉下一个工,别说刮风下雨,就是下刀下枪,他就是头顶钢筋锅手脚不会闲着;就算天下掉下来的是破刀烂枪,他也会不顾头破血流地拾将起来换钱贴补家用。是呀,人家小牛同样在北京打工,怎么就没犯事?

当然,这些都是我心里想的,我并没有当他的面说出来。第二天一大早,我要带队训练,临走时看李连杰睡得正酣,估计是这些天来惊魂未定造成的困倦。我吩咐着炊事班长,给他加一个菜,伙食费算我的。

等我训练归来之时,炊事班长跑来汇报了,说我的这位老乡,看到伙房的屋顶有些漏雨,就一个人端着梯子上了房。顺着炊事班长手指的方向看去,连队的伙房屋顶上,那些新近翻盖的瓦片,排列得极为整齐,转到屋里往上看,以前那些漏雨透亮之处再也寻它不见。

半天时间,农民工李连杰一人把连队伙房翻盖好之后,悄悄离开了连队。听炊事班长说,因为他要赶火车,晚饭也没来得及吃就拔腿赶路了,临走,还帮着掏空了灶里的炉灰……

我的眼里有了潮湿,“他有没有说些什么话?”

“他一再说,当兵的人真好,真是人民子弟兵。”炊事班长说:也不知怎么感谢他,后来我送了一个长城模型的纪念品给他,他高兴得不得了。

多亏炊事班长细心,总算弥补了我的遗憾。就在昨天晚上,李连杰还说起过,他到北京后,春妹不止一次地打电话来,让他代表他们全家逛一下北京城,哪怕带点纪念品回来,也算了却了家人对北京的念想。正好有年,连队那几个北京兵退伍时,与战友们抱成一团哭成了泪人,有个兵知道炊事班长还没有去过长城,回家后还特意寄来了那块长城模型的纪念品。

炊事班长说,李连杰捧着长城模型,端详了好一会,这才捂在怀里宝贝似的,一路上还嘀嘀咕咕的,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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