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的情感构建与文化特征
2016-08-16何春耕王亚丽
何春耕 王亚丽
[摘要]与贾樟柯的其他影片相比,新作《山河故人》审美情感构建的独特之处在于:一是巧妙地运用了怀旧情绪与科幻元素,将叙事时空由以往的封闭构建为开放,将从1999年至2025年跨越26年的时空情感链接在一起;二是通过时空转换中的情感衍变和极具贾式风格的意象符号,折射了现代人的孤独落寞、无比焦虑和精神缺失等社会现象;三是探讨了人在物质充盈年代的情感疏离、文化割裂与怀乡愁绪等文化特征。
[关键词]《山河故人》;审美情感;文化特征
相较于贾樟柯的其他影片,新作《山河故人》虽然还一如既往地呈现现代化进程中小人物的悲欢命运,但已由中心退向了边缘。这部影片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将叙事时空由以往的封闭构建为开放,更关注超越人的阶层性的情感与文化主题。影片运用怀旧情绪与科幻元素,以跨越26年的时空情感,把过去、现在与未来链接在一起,共同组成了情感变化的历程,成为贾樟柯电影中一部具有独特审美情感与文化特征的佳作。
一、停不下的脚步:
向外流动与情感疏离审美时空的构建工业化时代初始,人类便走向了远离故乡、奔赴他乡的命运。伴随着麦克卢汉预言的“地球村”的初步形成,大多数人为了追寻更好的生活方式而自主选择从出生地迁移到非出生地,流动生存趋势化,继而成为名义上有地的流动体与实际上无比焦虑的异乡人。①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随着现代化、城市化的发展,出现了中华历史上史无前例的人口大流动,至今方兴未艾,并逐渐呈现从国内到国外的迁徙趋势。
中国改革开放背景下的人口流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国家的生机与活力、工作机会与渠道的增多以及个体冒险精神的彰显与个人发展的合法追求,从而向外迁移的人往往是梦想、先进与时尚的象征者。在《山河故人》中,除了沈涛是唯一不因时因事而离开故乡的固守者外,张晋生、梁子、到乐、中文老师Mia以及澳大利亚的华裔移民群体无一不是迁移者,但他们向外迁移的类型有所不同,大体包括以下四种:首先是“上升型”的迁移。张晋生作为山西煤老板与上海风投者是其典型代表,他先后从汾阳这个小县城辗转到太原、上海和澳大利亚,财富日益增多,是追逐名利欲望的成功践行者。其次是无意识的迁移。到乐作为张晋生的儿子,自出生起便跟随着父亲的迁移而迁移,他的迁移是无意识、被迫的,到乐仅仅作为父亲迁移的一个物件而已。再次是消极的迁移。作为三角恋情的失败者,梁子带着情伤负气出走,从汾阳迁移到河北邯郸后因病再次回到汾阳,整个过程呈现着孤独与凄凉。原本迁移是他逃避痛苦的疗伤之旅,结果却带着新病重新回到了痛苦之地。最后是复杂情感的迁移。一方面心怀追求财富的生存梦想,另一方面又充满对异乡生活的恐惧。影片中梁子的矿友通过借钱报名去哈萨克斯坦做焊工,乐观地认为“干上一年,应该能还上那借来的三万元”,可以说他的迁移是乐观与悲观的混合体。
向外迁移已成为时代不可逆转的趋势,虽然带来了物质的满足,但是却造成了精神的创伤、家庭的破裂与情感的疏离,最终人成了物质的持有者和情感的缺失者。作为现代病的情感疏离,多数人认为是现代化进程中信仰缺失、价值观混乱造成的,其实不断的迁移也是造成情感疏离的重要原因之一。由于中国长期处在封建农耕文明时代,中国人天然有着深深的恋家情结和乡土情结。②可这种传统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忠诚稳定的情感结构很快因工业化、现代化的出现与发展而被打破,因为拥有传统思想的人,一旦从原来封闭的生活环境走向另一个陌生的崭新世界,很可能被新文化所吸引。再加上迁移所带来的物质财富的影响和相应价值观的变化,迁移者很容易与原来的情感对象产生矛盾、疏离,甚至破裂。可以说,沈涛、梁子与张晋生的感情便是由于张晋生的向外迁移导致了友情的破裂与爱情的成全,也是由于张晋生的“升级版”迁移导致和沈涛的婚姻以离婚告终。此外,从影片2025年的场景中得知张晋生的第二任妻子并没有出现,或许由于跨国迁移再次造成了情感破裂。电影《山河故人》中张晋生与到乐的亲情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到乐在童年时期被迫迁移到上海,开始了与亲生母亲的长期分离,后来又被迫移居到澳大利亚,由于语言的障碍和文化的隔阂,父子之间的矛盾不断,甚至无法进行最基本的沟通。
二、回不去的故乡:
向里回归与文化割裂社会现象的折射著名电影学者蒲剑认为:“如今的贾樟柯已经不是当年风尘仆仆的小镇青年,他是一名游走在各大国际电影节红毯上的常客……他已经不属于汾阳了。”③贾樟柯本人在采访中也说“他想回到家乡生活却回不去了”。电影《山河故人》中塑造了和贾樟柯相似处境的人物形象,因此贾樟柯的生活处境便成了影片的一个现实注脚。事实上,当人从出生地向外迈出了第一步,也就预示着和往日生活习俗或者文化的别离,即使回到故乡,也无法再次融入故乡,因为身份已经转变,文化已经处于割裂或对峙状态。
与向外迁徙状况类似的是,影片《山河故人》也存在四种回归状态,虽然具体情况不一样,但归根结底都是失败性质的回乡——身体与精神分离的回乡。在2014年的段落中,首先回来的是当年负气出走的梁子,他回来的原因不是因为思念家乡,而是因疾病不得不回到伤心之地。当年的出走是感情的创伤,而此次的回乡则是城市对他的抛弃。对于一直有着“衣锦还乡”情结的中国人而言,这无异于对自己的无情否定,尤其还要面对曾经的追求者,这必然给梁子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另外,为了治病,他又不得不拖着病体四处向朋友借钱。可以说,梁子的回乡注定是无奈的、凄凉的甚至有些耻辱的,所遭受的是身体与精神、过去与现在的多重苦痛。其次是沈涛父亲的“永久回归”。沈涛的父亲乘火车去给老战友祝寿,结果却在候车室突然去世了。他的意外死亡牵引出来的是“叶落归根”的传统习俗,尸体只有运回故乡经过举办丧事才可以入土为安,这意味着生命的最终完成,也正是这个细节再现了生命的无常与传统的生命观念。再次是到乐的无意识回乡。他回来并不是自愿的,而是因为外公去世必须回来。回到故乡的到乐面无表情、沉默不语,暗示着对故乡的无感与陌生,而通过与后妈的网络视频,可以确知他对上海的认可和熟悉。最后是张晋生与到乐父子俩的情感回归。移居澳大利亚的张晋生生活孤独,无法融入新的环境,又不能和儿子进行有效的沟通,处于思念家乡的境地。作为儿子,到乐只记得母亲叫“涛”,其他的全然不知,是一个无根的游子。他渴望回到故乡、寻找自己的母亲,然而却在久远的时空面前感到恐惧与无力。他和父亲的回乡只能在情感上存在可能,一旦落实到行动,便受到各种掣肘,根本无法实现。
远离故乡后的回归,无论是暂时回归还是情感上的回归,应该都会面临情感疏离或文化割裂的窘状,这种文化的冲突也是全球化时代的必然结果之一。在1999年的片段中,影片以最具中国传统特色的春节开始,并伴随着极具西方色彩的Go West音乐和迪斯科舞蹈,这暗示着中西两种文明在世纪之交已相互碰撞。继而一边是传统的伞头秧歌舞蹈,一边是桑塔纳与摩托车,如果说1999年的片段,两种新旧文化还可以共同存在的话,到了2014年的片段便成了相互摩擦与冲撞。当外公去世、到乐下飞机之时,便开始了两种文化的矛盾:听到到乐称呼沈涛“妈咪”,沈涛纠正为“妈妈”;看到到乐脖子上的围巾,沈涛气急败坏地撕扯掉并说“不男不女”;对于到乐在丧事面前的无动于衷,沈涛暴力地让其下跪磕头;母子离别时,沈涛希望坐火车,到乐提出为何不乘飞机或者高铁的疑问;等等。由此可以看出,沈涛与到乐分别代表两种迥然不同的文化,一直处于相互摩擦的状态。而在2025年的片段中,这种现象已转变成中国与英语国家之间的文化对峙。移居到澳大利亚的华裔只能生活在华人圈子里,即使拥有了在中国不曾拥有的枪支自由,却并没有一个“敌人”,处于深深的孤独之中。张晋生与到乐虽然是父子,且同是中国人,却是除了血缘关系之外的陌生人——父亲不懂英文,儿子不懂中文,两者只有通过谷歌翻译才能进行沟通。在此中华文化遭到了割裂,中西两种文化处于对峙状态。另外,对于接受了西方文化的到乐与Mia而言,两者共同接受了爱情不分年龄的理念,虽然年龄相差很大,还是走在了一起,这也是现代/西方文化对传统/中国文化的一种反叛,给信奉与坚守中国传统文化的群体带来了威胁与困扰。
三、符号化的影像:
焦虑与怀乡愁绪文化特征的隐喻一般认为,符号在电影中往往具有隐喻或者象征功能,传达着某种或明确或含糊的意义。众所周知,贾樟柯的“故乡三部曲”《三峡好人》《天注定》等作品中充满了火车、西方歌曲、粤语歌等独具风格的意象符号。同样,电影《山河故人》也不例外,甚至更是一次符号的延续与隐喻的加深。影片通过“山河”“故人”“外语”等意象符号来暗示时空变构中现代人的焦虑与集体无意识的怀乡愁绪。
综观影片,其中的人物基本处于孤独状态。沈涛对付孤独的方法主要是通过玩游戏或养宠物。身为生活中的人,没有同类的相互陪伴、爱与关心,无疑是非常凄楚的。而成为“亲朋好友”的“平板电脑”“宠物狗”则隐喻着现代生活中的人异化,处于情感缺失的状态。张晋生对付孤独的办法是要么和华人诉说着从前,要么是独自购买与把玩手枪。象征着男人阳具的手枪,一旦处于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境地,那么也就暗示着张晋生在异国他乡的落寞与失意。影片中两次出现的背着关公刀的少年,更是平添了不少漂泊之意。
正如前文所说,全球化背景下流动性已经成为一种常态,它造成了情感的疏离、文化的割裂,最终给人带来了漂泊感、孤独感,继而触动人们心中的乡愁。在此,“乡愁”与“怀乡愁绪”“怀乡感”或“怀旧感”是同义词,④都是指身在都市的人对于飘逝的往昔乡村生活的愉快、伤感或痛苦的回忆,这种回忆往往伴随或多或少的浪漫愁绪。⑤故乡、上海、澳大利亚,不仅是一种场所,更在时空变构中成为一种符号,从故乡到上海再到澳大利亚的单向流动隐喻着人生的漂泊之路,从澳大利亚到故乡的心理回归则成为摆脱漂泊的良方与化解乡愁的密钥。在影片《山河故人》中,通过过去符号的运用,处处散播着淡淡的乡愁情绪。片名“山河故人”是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的真迹,用唐人独属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线条笔墨书法,本身极其契合影片人物欢聚离散的主题;另外,非常巧妙地运用银幕参与叙事,过去片段运用“4∶3”的画幅,现在片段运用“16∶9”的画幅,未来则使用“225∶1”的画幅,这三种变化的画幅既分别记录与反映了时代,更引起了观众的时代记忆。因此参与叙事的“画幅”便有着文化记忆与记忆文化的双重符号功能;在2025年的未来片段,张晋生豪宅中墙上的油画《黄河颂》与桌子上的汾酒以及身穿的中国衣服无不暗藏着他对故乡的渴望与思念。如果《黄河颂》与汾酒仅仅是镜头中的一闪,那么“饺子”则是导演要特别突出的符号意象。饺子对于中国人尤其是北方人而言,不仅是一种极其重要的美食,更是亲人欢聚、幸福团圆和情感归属的象征。影片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三个片段都出现了饺子,它象征着温暖的家与爱,而这正是现代人所缺失的。现实物质生活充盈而精神缺失或匮乏,有家却无爱或少爱,是导演借助饺子这个符号想要表达的深深的哀叹与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