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比喻构筑的审美世界
2016-02-27王学东贾小林
王学东+贾小林
摘 要:《窗》是典型的美学论文,它用生动形象的比喻论述了艺术审美的基本内涵。审美是以情感为核心的精神活动,它追求的最高境界是审美自由。追求审美自由是人类审美活动的最高境界,它不以物质欲望为目的,而以情感愉悦为核心。审美得以实现的途径是审美想象和审美联想。
关键词:审美;审美情感;想象和联想
钱钟书是语言大师,他运用比喻,叙事说理,常常是妙语连珠,引经据典。一篇《窗》,通篇用比喻说理,让人咀嚼咂摸,百思寻解。我们认为,这是一篇以比喻构架的美学杂谈,它论述的中心是艺术审美,但却不以堆砌审美术语为能事,而是以耐人寻味的比喻说理,深入浅出,化抽象为形象,堪称运用比喻的典范。
一
文章第一段是全文的领起段,提出全文围绕论述的中心话题,而这个话题就用了一个巧妙的比喻句:
我们因此明白,春天是该镶嵌在窗子里看的,好比画配了框子。
这句话的本体是“春天是该镶嵌在窗子里看的”,喻体是“画配了框子”,“好比”是比喻词。这个比喻包含这样两层的意思:一是赏春就是审美;二是透过窗子赏春“好比画配了框子”,是说人的审美具有选择性。
春来了,久居屋内的人们走出家门,去寻找春之美。春天是美好的,我们对春天怀有无限向往之情,屋外无边的春光,会使人感到“屋子外的春光太贱了”。满园普照的阳光,不及“射破屋里阴深的那样明亮”,“懒洋洋的风”,也比不上“搅动屋里沉闷的那样有生气”,甚至屋外“琐碎而单薄”的鸟语,也少了“屋里的沉寂来做衬托”。这里运用了明暗、动静之衬托,突出有对比、有衬托的美才更具魅力。作者将春之美纳入人与自然构成的审美阈限之中,引出全文的中心:“我们因此明白,春天是该镶嵌在窗子里看的,好比画配了框子。”
通常意义下,人的审美是需要选择的。审美不仅需要用心灵去选择,还要进行审美意象的加工、筛选。春天只有进入人的审美范畴,才会成为人们进行审美的对象。一个物象缺少了审美加工、审美选择,也就很难成为具有主观能动性的审美对象。钱先生说春天而非囿于春天,旨在春天的美;说画框而非意在框内的画,在于审美意识的主动性。画框对于画面是一种选择,一种修饰:部分胜过整体即其选择之价值。窗外的春天,较之于透过窗子看到的春天,少了选择,少了裁剪,少了人的情感因素,也就不能进入人的审美范畴进而构成审美活动。这里体现着钱钟书的美学主张:审美具有主观能动的选择性。
二
文章的二、三两段从内容上看,着重探讨的是“门和窗的不同意义”,文章是从两个角度来论述的。首先,作为审美的核心,就是人的审美情感,这是审美的第一要素。这是文章第二自然段论述的分论点,能体现这个观点的主体内容又是一组比喻句,我们选取两个比喻句来分析:
一个钻窗子进来的人,不管是偷东西还是偷情,早已决心来替你做个暂时的主人,顾不到你的欢迎和拒绝了。
换句话说,从前门进来的,只是形式上的女婿,虽然经丈人看中,还待博取小姐自己的欢心;要是从后窗进来的,才是女郎们把灵魂肉体完全交托的真正情人。
前一句“偷东西”和“偷情”是为了引出下文“暂时的主人”,比喻审美过程中人作为审美主体的作用。后一句中“从后窗进来的,才是女郎们把灵魂肉体完全交托的真正情人”,比喻审美情感在审美过程中的核心地位。
为了把这个问题说清,需要分析一下全段的文字。 “窗子打通了人和大自然的隔膜”,使得我们不必到外面去,在屋内也可以“安坐了享受”春天的美。窗的作用,就是使人和外面的世界隔窗而构成了一种审美关系,使人在审美活动中得到审美享受,满足审美个体的精神愉悦。作者引用陶渊明《归去来辞》《晋书·隐逸传》中的诗文,意在说明陶渊明之所以自诩为“羲皇上人”,在于他是审美过程中独一无二的享受者——这是审美实现的前提。我们说人之所以能够审美,是因为我们长着能够发现美的眼睛、听到美的耳朵和感受美的心灵。钱先生因此说“门许我们追求,表示欲望;窗子许我们占领,表示享受”,就是说自然美景作用于人的审美情感,审美主体得到的不是物质欲望和追求,而是一种情感上的愉悦和满足。
自然美对审美主体的作用,使人在审美中得到情感享受,但为什么“小说里私约的情人就喜欢爬窗子”?从门口进来的无论你是何许人,也都是客。“一个钻窗子进来的人,不管你是偷东西还是偷情,早已决心替你做个暂时的主人,顾不到你的欢迎和拒绝了。”“做暂时的主人”,比喻在审美活动中审美情感的主体地位。作者引用了缪塞《少女做的是什么梦》的话来做解释:“父亲打开了门,请进了物质上的丈夫,但是理想的爱人,总是从窗子进出的。”作者说只有“从后窗进来的,才是女郎们把灵魂肉体完全交托的真正情人”。这里解说还是比喻,且极为含蓄精妙。钱先生说女郎和情人,是用比喻的说法告诉我们,审美就像是女郎找如意郎君,感情是第一要素,抛开了情感谈审美,那就无异于一个姑娘嫁了一个自己毫无感情的丈夫。女郎要选择自己钟情钟意的爱人,感情自然是第一,也是能否结为情人的关键。所以,情感是审美的核心;抓住了情感,自然就俘获了女郎。
审美也是这个道理。明乎此,我们就懂得了钱先生论述的根本,审美情感就是“书背后的引得”,这是我们理解此文的难点。
三
门和窗的不同,表现在第二个方面,就是“窗比门代表更高的人类进化阶段。”“门是住屋者的需要,窗多少是一种奢侈。”屋子是物质文明的代表。物质的需要,满足了人生理上的需求,使我们拥有了“思想、工作、娱乐、演出人生悲喜剧的场子”。这是人作为自然主宰者的胜利,也是人能够战胜并超越自然的巨大胜利。但仅仅如此还远远不够,“门是人的进出口,窗可以说是天的进出口”。这里天比喻自然。自然因人的主观意识才被引进了屋子,与人一起构成审美活动。“窗引诱了一角天进来,驯服了它,给人利用,好比我们笼络野马,变为家畜一样。”在人与自然构建的审美关系中,人的作用是有意识的、主动的、有创造力的。有了窗,“我们不必去找光明,换空气,光明和空气会来找到我们”。“所以,人对自然的胜利,窗也是一个。”这句话是针对马克思所说的“能够制造工具,是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即能够修盖房子,指人能按照自己的意识进行创造,这是人对自然的胜利。窗使人将自然引入了一种审美关系之中,使窗成为配了画的框子,具有美学范畴的意义,这是一种精神的胜利,是一种审美的飞跃。这里还有一个精妙的比喻:
所以,人对于自然的胜利,窗也是一个。不过,这种胜利,有如女人对于男子的胜利,表面上看来好像是让步——人开了窗,让风和日光进来占领,谁知道来占领这个地方的就给这个地方占领去了!
自然景物融入了人的生活,特别是进入了人的情感生活,表面上是客观外物对人的侵袭、占领,而实际上是人将之纳入了自己的审美体系之中,使之成为人的审美对象。人才是自然的主宰者,人对自然的占领不仅包含物质层面上的,还包括精神意义上的,因为人是美的发现者、加工者和创造者,即自然的美附丽于人的审美意识,存在于人的审美选择的范畴之内。
其次,“门是需要,需要是不由人做得主的”。作者以吃喝作类比,并列举了许多种打门的原因。无论如何,门后的你,急于知道外面给你“带来的是什么消息”,你因此而迫切地想着打开门,一探门外的境况。“门的开关是由不得你的”,但是窗呢?你可以根据外面的情况,比如天气的阴晴雨雪,做出自己的要不要开窗的决定。“窗子算得上奢侈品,奢侈品原是在人看情形斟酌增减的。”作者以开窗的自由来比喻审美的自由。当然追求审美自由,是人的审美选择的最高追求,特别是当人的审美价值得到充分的发展,人的自我意识得到自由体现时,审美的自由才能实现,这才是人类审美的最高境界。马克思说:“动物只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物种的标准和需要去制造,而人却知道怎样按照每个物种标准来生产,而且知道怎样到处把本身固有的标准运用到对象上来制造,因此,人还按照美的规律来制造。”人不仅创造自然,还赋予自然以审美价值,这就明白了“人对于自然的胜利,窗也是一个”的基本内涵,即从自然物质到审美意识。马克思这句话正好概括了人对自然从物质到精神的两次飞跃:第一是有意识的物质创造;第二是有意识的审美创造。这就是门和窗代表不同阶段的象征意义。
四
文章的第四自然段集中论述的是审美想象,而且全部内容又都是通过比喻来论述的。人的审美活动的实现,主要是通过艺术的想象和联想。我们先看段首的一句比喻:
眼睛是灵魂的窗户,我们看见外界,同时也让人看到了我们的内心;眼睛往往跟着心在转,所以孟子认为相人莫良于眸子,梅特林克戏剧里的情人接吻时不闭眼,可以看见对方有多少吻要从心里上升到嘴边。
钱先生说:“窗可以算房屋的眼睛。”又说:“眼睛是灵魂的窗户。”人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他人也可以通过眼睛看到你的内心世界。这就是审美交流,它存在于构成审美的主客体之间,而审美主体和客体是相互依存、不可或缺的。作者列举了孟子、梅特林克戏剧和歌德谈话录的例子,意在说明人的交往,情人的相爱,希望在对方眼里、心上、脸上看到真相,看到真情,看到真心。从审美意义上讲,这是远远高于人们的一般生活交往的。艺术审美与情人眉目传情有异曲同工之妙,自然离不开想象和联想。
当然这里还谈到艺术欣赏过程中审美场的问题,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在一定状态下构成了审美场。在这一个审美场中,你是审美的主体,在另一个较大的审美场中,你又会成为审美对象,即客体,但情感的交流仍是审美的核心因素,惟其如此,才能实现存在于审美主客体之间通过想象或联想而实现的艺术共鸣。当心灵与心灵产生交汇,情感与情感产生融合时,才会产生审美想象过程中的艺术共鸣,这是审美的最高境界。
通观全篇,作者由开窗联想到审美,又集中论述了审美情感在审美中的作用,最后又以审美赖以实现的手段——审美想象和联想做结,层层深入,剖情析理,透辟入微,是一篇无以言喻的曲笔妙文。
参考文献:
[1]朱光潜.谈美书简[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作者简介:王学东(1970—),女,北京市第八十中学语文高级教师,研究方向为中学语文教学;贾小林(1965—),男,北京市第八十中学特级教师,研究方向为中学语文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