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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于国家与地方间的石柱县“坝坝电影”

2016-08-16李欢杨亭

电影文学 2016年15期
关键词:石柱县露天电影农村

李欢 杨亭

[摘要]露天电影曾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农村,作为主要的文化传输以及民众娱乐的手段,因其放映形式的灵活性、放映题材的针对性、受众的大众化等特质,被民众称为“坝坝电影”。过去对“坝坝电影”的关注,较多从电影学学科介入,阐述当代露天电影承载的传输功能。笔者于此处,欲从社会学的视角探究被尘封在历史中的“坝坝电影”,其中隐现的过去国家与地方社会之间的国家意志与民众意愿的双向机制。

[关键词]石柱县;“坝坝电影”;电影放映队;国家意志;地方情感

一、问题提出

露天电影在国家文化启蒙与教育政策的推动下逐步进入农村百姓的视野,它所传递的意识、观念、情感等潜移默化地植入大众生活中,作为特殊的文化传播媒介,受到研究者的广泛关注。学界研究露天电影多从电影学的视角对其解读,剖析新世纪以来建设新农村的时代语境中,露天电影所发挥的功能,阐发露天电影的传媒功效、营销策略等问题。虽说此研究路径着实令人折服,但是在笔者看来,对露天电影的研究还存在较大的空间,不仅应该将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露天电影纳入其考量之中,此时段露天电影所隐现的政治化、国家化倾向也应受到足够的重视,还需要深究国家的政治行为在推行中借助什么来完成,同时农村又是如何来接受的。鉴于此,以笔者家乡石柱县为例,通过地方志等文献资料的查阅收集和对石柱县部分场镇年满60岁以上的老人进行口头访谈等形式,来探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石柱县“坝坝电影”究竟在农村传播过程中如何实现国家到地方和地方到国家的双向流通,进而考量在此过程中“坝坝电影”所呈现的独特价值意义。

二、“坝坝电影”的个案调查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石柱县由于经济并不发达,人民生活水平不高,对精神娱乐的追求也表现得并不明显。早期,由于文化匮乏,百姓农闲时常有的娱乐方式只有看土戏、唱地方民歌以及跳土家摆手舞等。这些土家族本土艺术相较于电影而言内容陈旧单一,受众仅为部分老人,其形式也被集视觉、听觉于一体的动态画面所超越,因而电影更受百姓的青睐。每逢放映当日,以石柱县为代表的西南农村地区,犹如农村赶场,呈现出“节庆”的场面。90年代以前石柱县就组建过许多“坝坝电影”放映队,分布于县城、西沱镇、下路镇、王场镇(原王场乡)等各个乡镇,成为文化传播的流动站。

笔者阅读《石柱县志》后发现,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石柱并无固定的电影放映院。1984年,电影公司在县城五一路(今街心花园左侧)建立1028座电影放映院。1988年后,西沱镇、王场乡建有电影院,其余区乡和茶园煤矿、赶家桥煤矿、黄连总公司、龙池坝水泥厂以及各区学校建有公用的放映室,农村仍为露天放映。[1]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西南农村,电影放映的方式仍然延续80年代以前的露天“坝坝电影”形式。此外,笔者抽选石柱县南宾镇、下路镇、西沱镇黎场乡、黄鹤镇(原马武镇黄鹤乡)、王场镇(原为王场乡)五处作为调查点,以60岁以上的老人为口头采访对象,分别就以下内容进行访谈,包括“坝坝电影”的放映形式、放映地点、放映操作、观影场面、放映片目等。

采访中笔者收集到许多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期间播放的电影片名,由于被采访者年龄较大,老人所谈及的是回忆中印象较为深刻的影片。其中播放的影片包括:抗战片(如《地道战》《地下游击队》《小兵张嘎》《闪闪的红星》《白毛女》《董存瑞》《东方红》《地雷战》等)、少数民族生活片(如《刘三姐》《五朵金花》《冰山上的来客》《草原上的人们》《阿凡提》等)、爱情片(如《白蛇传》《庐山恋》等)、武侠片(如《少林寺》《霍元甲》等)、农村生活片(如《老井》《黄土地》《农田喜事》)以及有关种植、养殖和安全用电防火等的宣传片(如种柑橘、养猪等方面)。此外,在片歇时还会播放一些革命歌曲、村内通知等。这些影片的放映时间几乎与农村赶场时间①一致,在赶场当天下午五六点左右在各乡、场政府办公点面前的空地、场镇学校的操场等地放映。另外于节日期间(如国庆节等)也会安排放映。

经访谈得知,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上级地方文化组织委派组建电影流动放映队,放映队又分放映小队,多为2~3人。采访的对象中,笔者有幸找到一位老电影流动放映员,②老人1983年在西沱镇及附近场乡做过为期一年的电影放映人,当时称为西沱镇电影放映小队。据老人回忆,放映人要经过培训,并到西沱镇电影院统一领取电影放映机、白布以及电影胶片等,学习如何操作和使用放映工具。放送“坝坝电影”的范围是西沱镇及附近的一些乡、场,包括黎场乡、王场乡、赶家桥煤矿等。放映人负责于放映前与基层地方组织接洽,提前通过喇叭、黑板及大字报等工具告之农村百姓电影的放映地点和时间。放映地点一般选在学校开阔的操场或村委会前的空地,以适应农村众多的观影群众。放映时间则相对固定,与农村赶场时间大致相同,从而扩大“坝坝电影”的受众面,也可以错开各场镇播放的时间以协调放映员的工作。据以上不完全统计,可大致了解20世纪八九十年代石柱县“坝坝电影”主要放送的片目,笔者将其分为抗战片、少数民族生活片、爱情片、武侠片、农村生活片以及关于种植、养殖等方法教授和安全用电防火等教育宣传的科教片,此外,还会播送系列革命歌曲和村内通知等。0

三、“坝坝电影”:国家与地方的耦合

“坝坝电影”随着群众文化生活的多样化而渐渐式微,不再具有因文化匮乏带来的独特视听享乐,却因时代的变迁而烙下深刻的印迹,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起到不可小觑的媒介作用。一方面,“坝坝电影”隐现着过去国家与地方社会之间的国家意志,从而巧妙规约着农村百姓的思想行为;另一方面,民众在接受的同时通过放映人有效的表达意愿,并利用影片解决实际问题。

(一)国家意志对地方社会的传输与影响

播放“坝坝电影”在当时是非营利性质的行为,是国家有计划地丰富农村百姓的精神文化生活,或者说实质上是一种国家权力意志的表达行为,起到启迪基层群众的作用。“电影的政治教化和思想教益功能,在实际的运作过程中被置于电影的艺术形式和娱乐作用之上,体现出电影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的存在特征”[2],成为一种思想教育体制。作为时代的产物,这种特殊的文化产业,在观看时表面上没有现金的交换,让百姓与艺术品达到“无中介接触的印象,而文化产业则从一系列在消费者背后进行的交易中获得利润”[3],这种“利润”即文化产业达到将国家的意识形态等通过电影画面形式传递给基层群众的目的,所传递的文化、思想、观念等信息则因国家交予地方推送的各类电影片目而相异。

首先,在上述之电影片目中,如《地道战》《地下游击队》《小兵张嘎》《闪闪的红星》《白毛女》《董存瑞》等抗战影片,除了回味经典之外,影片的放送更为重要的是向农民传递主流意识形态,在一定程度上向农民群众传达出我党对于人民的领导教育和感召力,饱含着一种怀旧情怀、一种忆苦思甜的思想内涵在其中。福柯的《规训与惩罚》中谈到“肉体是驯顺的,可以被驾驭、使用、改造和改善”[4]154,国家权力意志在此借助电影规训百姓的行为方式,“强加给它各种压力、限制和义务”[4]155,它们如毛细血管一般,遍布于地方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并通过“坝坝电影”这一形式发挥作用,规范并且驯服人的身体和灵魂,使其符合国家所倡导的社会规范和行为秩序,并教导群众相信党、跟随党,从而走向一条康庄大道。据笔者的爷爷回忆,他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电影《白毛女》:“那时候还没有电视,看露天电影是很难得的事。爷爷记得最清楚的电影就是《白毛女》,喜儿非常可怜,后来头发都变白了,黄世仁这个地主真是可恨!现在生活越来越好了,那种事也不可能有了。”③百姓在“坝坝电影”放映中看到和听到的,在与邻里乡亲聊天的过程中对之重复并熟知,譬如其中的口号、标语等(如《闪闪的红星》当中的“红星是咱工农的心,党的关怀照万代”“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等),在此循环往复的过程中,“坝坝电影”将国家意志更为深刻地标记在百姓脑海中。电影当中充满正气的英雄人物,比如电影《刘三姐》当中的巾帼英雄刘三姐,《小兵张嘎》中的少儿英豪小兵张嘎,《董存瑞》中的革命英烈董存瑞等在当时一度成为备受百姓追捧的国家英雄,甚至如儿童在游戏中也会争做英雄角色。笔者的父母也谈到当时看电影犹如过年一样高兴,为了看电影,可以翻山越岭徒步四五个小时走到邻近的王场乡去,毫无怨言。那时候许多孩子都会扯下树枝,削成枪的形状,别在腰间,模仿电影中的人物。“坝坝电影”此时便成为引领时尚的风向标。

其次,在调查中收集到反映中国少数民族生活的电影作品,包括《五朵金花》《刘三姐》《冰山上的来客》《草原上的人们》等。这些少数民族生活片向基层农民呈现了中国其他地区少数民族的生活状态,影片大都表现中国少数民族的一种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他们对于中国共产党所建立的新中国持有的是一种支持和拥护的态度。这类影片事实上“起到了缝合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之间罅隙的作用”[5],通过此类影片来暗合少数民族地方的需要,对基层百姓,具体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石柱县的少数民族群众,也是在强调构建一种少数民族对于国家的认同感,强调民族团结和对民族精神的彰显,凸显各民族共存之意义,唤起华夏民族一体化的重要性。“坝坝电影”在这里成功地达到政治宣传和思想教育的功能,成为国家意识形态传播的有效手段。与此同时,这些作品中经典的片曲给许多老人留下深刻印象,包括《刘三姐》当中悠扬的《山歌好比春江水》,《草原上的人们》中深情的《敖包相会》以及《冰山上的来客》中的民族歌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等。这些歌曲至今为很多艺术家传唱,成为经典,也被众多基层群众所知晓,这则要归功于“坝坝电影”这一特殊的文化形式。在做访谈时,老人马培坤④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影片《刘三姐》和《草原上的人们》,老人已年过八旬,她激动地说:“原来外面还有这么多不一样的人……”访谈接近尾声,老人还深情地向我们哼唱了影视歌曲《敖包相会》。

此外,笔者还收集到诸如《庐山恋》《白蛇传》一类的爱情故事片,爱情在当时的农村本属于敏感话题,之后伴随电影的介入得以逐渐改变,婚姻法强调的自主之风借由电影传递给群众;《少林寺》《霍元甲》等武侠故事片受到村民特别是儿童的喜爱,一招一式皆展现着中国功夫的精湛与魅力。据笔者的父母回忆,二人相识即由于母亲认为父亲穿着长衣恰似电影中的陈真,可见电影带来的影响之深刻。一些反映农村生活的影片,如《老井》《黄土地》等,反映农村现实生活和农民思想的变化,体现国家对农民思想的教育,鼓励农民追求思想进步和新生活。至于放映的科教片,除了种植、养殖方面的内容外,还包括国家政策的宣传,例如“尊老爱幼”“民族团结”等口号与不同时期地方宣传的重点不谋而合,农民在观影的同时受到政策的洗礼。在片歇时,放映人还会播放一些革命歌曲,或者是乡上村里的通知,电影银幕被充分利用并融入百姓生活。

随着经济水平的提升,电视在农村普及,“坝坝电影”逐渐退出基层农村的视野,却在农民心里留下深刻的记忆,并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农民的思想和行为习惯。国家意志,通过“坝坝电影”这种文化形态得到了有效的表达,同时达到丰富群众精神世界的双重效果,实现了自上而下的沟通。

(二)地方社会对国家意志的接受和认同

“坝坝电影”对当时的群众而言意义重大,他们借助电影间接学习文化知识,丰富认知并运用于实践,随之而来的是文化意识的普遍萌芽,农民利用电影为自己服务甚至通过放映人传达需求以解决现实问题,国家意志自此为地方社会所接受,并改变百姓生活。

首先,通过“坝坝电影”,当地百姓得到文化的启蒙,百姓学习文化知识并将其运用于自身的生产生活实际。多数农民未曾受过良好的教育,识文断字的能力有限,更多的农民于观影后熟知片中的语言用词并加以运用,在一定程度上学习了文化知识,普通话也得以推广。访谈中笔者得知,百姓在起名字时常会借用影片中所涉及的词汇,譬如许多农民群众给子女起名为“安全、洪卫、红星”等与科普宣传片中“安全防火”等标语暗合;更为可贵的是,农民意识到文化知识的重要性,更多人将子女送到学校受教育,响应国家当时开始实行的九年义务教育制度,为改变农村生活现状打下基础。百姓通过“坝坝电影”还养成了一些习惯,如早晚刷牙漱口,男士留长发等。此外,对待农村普遍问题的意识也得以萌芽。调查结果中包括《庐山恋》《白蛇传》等爱情片,解冻了爱情这一敏感话题,曾在农村普遍存在的包办婚姻现象得以改善。据笔者了解,婚恋自由方针在父辈一代人中渐渐得以贯彻;男女不平等问题得到重视,配合教育科普片中“生男生女都一样”的生育政策号召,女性地位得以逐渐提升,许多农民愿意将女孩送进校园接受与男孩同等的教育;最为显著是90年代的“打工潮”现象,农民种粮养殖收益甚微,银幕上所展现的外部世界于物质和精神方面便显现出更大的吸引力,许多农民放下锄头,南下到广东一带打工,农民努力创建新生活的意识通过电影得以树立。

其次,电影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老百姓生活的同时,老百姓也借助电影为自己服务。例如,在黎场乡播放“坝坝电影”的时间是约定俗成的“一、四、七” ⑤当中的日子,那时,电影放映日甚至成为“节日”,百姓手拿烟斗和零食提前去占领有利位置。在观影以及更换胶片的间歇,聊家常,听趣闻,打听庄稼长势,询问牲畜喂养经验等,甚至在这期间完成相亲的见面仪式或各户举行婚丧嫁娶仪式的请柬作用,提升了百姓间的交流机会。此外,重要的通知,譬如征兵、婚庆、会议通知等,借助电影媒介实施传达,这是当地社会与民众能动地改造电影这一外来艺术形式的结果。部分村民还通过与放映人沟通,告诉放映人自身所需要的影片类型,通过影片解决生产生活中的实际问题。例如,百姓期待电影给予自己生活和日常劳作方面的帮助,在西南地区农耕时,希望放映人能带来一些农作物种植方面或是有关喂养牲畜方法的影片。放映人将百姓需求反映到地方,地方通过协调最终将影片交给放映人播放。在此过程中,电影流动放映人成为媒介,基层的农民群众通过“坝坝电影”这种文化形态达到一种自下而上的沟通和反馈。与此同时,农民在电影中看到的新兴行业扩展了其致富视野,甚至将农民从土地中解放出来,从事效益更佳的产业,例如办制砖厂、修理厂、运输行业等,农民的致富途径得到本质性的转变。

“坝坝电影”作为时代的产物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和价值意义。它曾经发挥的历史功效,在国家与地方之间的双向机制中得以充分展现,国家和地方社会的双向沟通借助影片得以实现,并通过“坝坝电影”和电影流动放映人来实现地方社会与国家意识的搭桥。不过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一媒介逐步退出历史舞台,虽然部分地方还在实施电影文化下乡的举措,但其追求的价值目标、营销策略等同本文的研究点不属于同一范畴。此处笔者正是通过透视“坝坝电影”的文化功能及其价值意蕴,希冀对这一尘封历史的文化形式所蕴含的特定时代的精神文化符码忆现,因此具有一定的价值。

注释:

① 调查点赶场时间:西沱镇黎场乡常为“一、四、七”,即每月含一、四、七的阳历日期,如十一号、二十四号、七号等(下同);石柱县城常为“一、四、七”;黄鹤镇(原马武镇黄鹤乡)常为“二、五、八”;王场镇(原王场乡)常为“三、六、九”;下路镇常为“二、五、八”。

② 访谈对象:陶远昌,男,69岁,石柱县西沱镇黎场乡人。访谈时间:2016年1月29日。访谈人:李欢。

③ 访谈对象:李洪发,男,78岁,石柱县西沱镇黎场乡人。访谈时间:2016年2月4日。访谈人:李欢。

④ 访谈对象:马培坤,女,81岁,石柱县黄鹤镇(原马武镇黄鹤乡)人。访谈时间:2016年2月3日。访谈人:黄玲。

⑤ “一、四、七”即每月含一、四、七的阳历日期,如一号、十四号、二十七号等。

[参考文献]

[1] 石柱土家族自治县县志编纂委员会.石柱县志评议稿1986-2002年(下)[Z].2007:715-716.

[2] 章柏青,贾磊磊.中国当代电影发展史(上册)[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9.

[3] [英]约翰·汤普森.意识形态与现代文化[M].高铦,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110.

[4] [法]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5] 饶曙光,等.中国少数民族电影史[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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