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近代知识分子身份转型问题探究
——以南社的凭吊祭祀活动为考察视角 (1902-1909年)

2016-08-13贾丙渊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南社知识分子成员

贾丙渊

(复旦大学 历史系,上海 200433)

近代知识分子身份转型问题探究
——以南社的凭吊祭祀活动为考察视角 (1902-1909年)

贾丙渊

(复旦大学历史系,上海200433)

南社作为中国近代史上一个政治色彩鲜明和文学氛围浓厚的社团,以其规模大、活动时间长等特点,成为清末民国时期格外醒目的一种社会力量。然而,由于南社社团是以文学为主要文化样态的文人雅集组织,所以历来的南社研究者多偏重于文学性质的探讨。在此,将从史学视角出发,以南社酝酿到初步成立为考察时段,以该时期内南社成员特殊的 “凭吊祭祀”活动作为立足点,力求把南社置于更广阔的历史背景和文化视野中进行审视,以便能够在整个民主革命发展和知识分子身份与角色的近代化转型进程的框架中进行关联性考察,从而探求近代中国社会文化演进值得关注的一幕。

南社;凭吊祭祀;知识分子;转型

一、序言

清末10年,中国社会呈现出中西文化多元混杂的特征。在这个动态的、新陈代谢迅速的时代里,最显著的变化莫过于1905年科举制废除后,“作为社会精英的 ‘绅’的特殊地位开始没落,表达社会身份的新方式随之出现。”[1]95新的读书人阶层即 “近代知识分子”逐渐地变得活跃,并在现代社会中开始扮演新的角色。为增强自身力量,提高社会地位,扩大社会影响,“集结成社”成为他们在新型社会样态下的活动形式。作为 “中国近代第一个革命文学团体”[2]395,取 “操南音,不忘本”[3]之意的 “南社”[4]6,正是近代知识分子在民族主义觉醒的思想浪潮下诞生的民间社会组织。纵观以往对南社的研究,我们不难发现其广度虽然拓展了,但多偏向于文学价值方面,在史学价值方面仍存在细节挖掘不充分、理性分析深度不够等问题。

南社作为近代中国的一个特例,它既不是纯粹的文学团体,也不是类似于同盟会性质的政治集团。值得注意的是,南社还有广狭之分。狭义的的南社,指的是 “旧南社”,它从1902年开始酝酿,1907年发起,1909年正式成立到1923年解体。广义的南社,是指除 “旧南社”外,还包括与它同时的越社、辽社、淮南社、广南社等一系列羽翼分社 (空间上),1923年以后的新南社、南社湘集、南社闽集、南社纪念会等后续组织 (时间上)[5]15-16。因为1923年以后的 “新南社”较之前的 “旧南社”在成员、活动空间和活动方式上已有较大的差异。作为在陷入党争倾轧前的社团,南社其承上启下的联系和影响作用,更能体现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性格风范,从而让后人在更加超越的位置上透视他们的身份与使命[6]273。故这里将选取 “旧南社”这一定义,并主要聚焦于南社的酝酿、筹备及初步成立阶段 (1902-1909年),把这一时期南社成员特殊的凭吊祭祀活动作为研考对象,以便对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的身份与角色转型作一解析。

二、南社成员凭吊祭祀概况

南社作为辛亥革命前夕成立的一个革命文学团体,它的酝酿和成立应该说是选择了中国两大浪潮之间的一个相对沉稳的历史时段。1905年后,随着科举制度的废除以及新式教育体制的兴起而引发的社会变革,使传统读书人的晋升道路不再仅限于科举考试。这样一来,传统社会中士人赖以安身立命的社会结构开始解构,旧式读书人不得不重新思考自身的社会定位,并开始重新寻找维系自身根基的方法。这就促成了旧式读书人向近代知识分子的转变。由不同群体分化出来的趋新分子希望按照新的组织形式相互联系和聚合,以增强自身能量,提高社会地位,扩大社会影响,以便在地方和国家事务中扮演更为重要的角色[6]276。由 “近代社会产物”[7]123即近代知识分子构成的南社,在这一寻找出路的过程中,恰好反映了读书人角色与身份转型的过程。南社的成立,正是晚清士人在新形势下,面对旧有职业道路断绝与文化权利合法性流失的窘迫情形,从而重新建构其交往体系的一种表现。作为一个由近代知识分子构成的以反清排满为宗旨的革命社团,南社成员作为时代关口下读书人转型的产物,它背负着民族救亡图存使命所做出的举动,也反映出其对自我认同的一种探求。

然而,作为一个小众的文人雅集社团,他们既没有占据政治高地,也没有掌握武装强力,更没有夯实群众基础,因此想要运用正常的手段得到满意的革命斗争效果当然是有些许困难的。但是,南社成员们清楚地知道 “秀才造反”[8]的正途是什么,懂得运用自己擅长的笔墨文字传播革命理论和反清思想,从而鼓动民众情绪,使更多的民众加入革命队伍,以便掀起整个社会救亡图存的浪潮。所以,行之有效的大众情绪鼓动和言论宣传就变得十分重要。通过带有传统色彩的仪式浓重的凭吊祭祀汉族烈士遗迹活动,甚至墓前悲哭的行为,将其对整个民族的情怀得以表达和强化。为达到这一目的及产生更好的效果,使单薄的个人行为扩大为群体参与的范围,他们将每次实践活动——浪漫悲情的哭陵集会创作出画面感极强的诗歌文字,并通过社员们互相唱和的形式营造出极具反清色彩的象征宣传氛围,形成更大的社会影响,由此希冀能够唤醒国民精神的重振和民族危机的拯救。

为增强反清革命氛围的营造,南社在筹备酝酿到正式成立的过程中,比较频繁地集中实施了多次大规模的凭吊祭祀活动。据统计,仅1902-1909年南社成立前后的8年时间里,南社社员们进行实地凭吊祭祀活动竟多达十几次[9]。择其要者,罗列如下。

其一、1903年11月19日,朱锡梁、包天笑等在苏州狮子山招 “国魂”。

其二、1905年5月,高燮、陈去病、高旭、黄节等陆续前来张煌言墓祭扫。

其三、1906年6月,陈去病寻访东汉严光祠及宋遗民谢翱西台痛哭处。

其四、1906年10月24日,陈去病在浙江新安江为明末抗清英雄张煌言作226周年忌。

其五、1907年4月6日,陈去病、沈砺等5人拜谒虎丘明末抗清英雄张国维祠。

其六、1908年2月25日,陈去病与徐自华等于西湖凤林寺为秋瑾召开追悼会并谒墓致祭。

其七、1908年4月19日,陈去病在绍兴祭扫宋高宗、孝宗等6位皇帝的陵墓。

其八、1908年5月9日,陈去病、柳亚子等到杭州张煌言墓前哭祭,兼吊秋瑾。

其九、1908年5月24日,陈去病、刘三在杭州祭扫张煌言墓,并哭吊南明永历皇帝。

其十、1908年7月4日,陈去病在杭州邀众祭奠秋瑾。

其十一、1908年9月22日,陈去病祭悼南明隆武皇帝。

其十二、1908年11月20日,陈去病凭吊陆秀夫背负宋少帝赵昺投海处。

其十三、1909年10月22日,高旭、姚光在西湖谒岳飞墓,寻秋瑾风雨亭故址。

通过如此密集的活动安排,一次次有意识的传播,使我们不难感受到,纪念汉臣先贤的凭吊祭祀活动在南社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史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但是,这些活动在南社活动中虽然常见,但均不是任意、随性进行的,在每次活动对象和时间的选择上都有着高度的自觉性和计划性,都有着不平凡的意义。另外,他们凭吊祭祀活动在空间位置上不断变化、移动,从苏州到杭州再到上海也展现出了南社宣传阵地不断扩大、影响力不断提升的特点。

当南社的反清革命活动有了极具宣传意义的行为载体和空间后,如何使一个同仁圈子内的诗歌唱和获得更多的公众阅读的可能?如何使零散的行动变成聚合集体的行为,从而在实现南社成员彼此身份认同的同时也极大地增强民众的认可度?这就需要对南社凭吊祭祀活动的特质做进一步的分析与探求。

三、南社成员凭吊祭祀行为的双重特质

南社成员以特殊的凭吊祭祀活动进行着革命意义的交流。他们把祭祀、悼亡、雅集、和诗等行为合并,构成了某种关于 “革命”的 “表演”和象征仪式[10]4。对此,我们禁不住发问,为何南社成员的活动会出现既维护传统、怀念故国,又宣扬革命、向往共和这样如此矛盾又妥帖的行为呢?对南社成员这一双重性格特质问题的分析,正是探究近代读书人身份与角色转型原因的枢机。

由于西学东渐的形势不断增强,启蒙开智运动的开展,清末民初时期的读书人除接受传统四书五经的教育外,还漂洋过海、留学他国,这使当时的社会文化氛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西方文化的影响下,新知识分子大多数从事教师和各种自由职业,如报刊编辑、记者;或赋闲在家,以撰稿、翻译、卖文为生[11]189。南社的众多成员也不例外,他们中不乏接受新知识的先进人士,其中的大部分属于新兴的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阶层。就拿南社的主要代表人物来说,高旭是留日学生,陈去病也曾在日本居留过一段时间,柳亚子则是章炳麟、蔡元培所创办的爱国学社的学生,他们都是较多的接受过西方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文化和自然科学知识的人物[12]5。因此,南社成员在参加反清的民族革命时显得十分的积极。因为他们接触过新知识、新事物,可以很好地融入到其他的先进的政治社团中。正如柳亚子记述的 “南社成立时的17名社友中就有14人是同盟会会员”[13]14就能很好地说明这一点。

除有较高的文化素养外,南社中的知识分子有很广泛的联系网。因为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社会上自由流动的社会群体,其内部成员来自全国各地,因此,知识分子与其他各社会群体有较为广泛的联系[7]129。南社作为一个全国性质的社团,其社员大部分从事文化教育工作,也有部分社员进行过一些革命的实际活动。从南社成员辛亥正月编订的通讯录来看,在193名社员中,国外社员除1人已故外,计日本12人、南洋4人、美洲2人、欧洲2人;172人居住在国内,分布于13个省的37个城市。虽然各个地区的人数分布不均,但所涉及的区域却十分广泛[12]25-26。况且南社的酝酿和成立,正是孙中山领导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运动逐渐高涨的时期,强调 “民族主义”自然成为当时读书人的一个重要讨论话题。这就是为何高旭会说出 “……南社,固以文字革命为职志,而意实不在文字间”[14]的原因。其时,任何革命都是一种群众运动,都需要有广大的觉悟了的群众参加和拥护[12]43。因之,为争取和动员群众,唤醒国民精神,发挥极大的宣传效果,以鼓吹民族革命,达到全国社员一呼而应的效果,除进行有组织的专门凭吊活动外,南社成员为每一次的活动写诗纪念,并以互相赠阅、赠和的形式在社员群体中播散,这成为一种相互联络的重要方式。尤其是1910年重九那次祭悼宋、明帝君后,社员们通过公开印刷、发行文本的形式,把每个人的诗篇集合成 《白门悲秋集》(诗集),使悼念诗文被更多的人了解,其社员的情感也得以很好地表达和传播。从而,在加强内部成员彼此认同感的同时,也增强了社团凝聚力。

南社的宣传并未限于内部。为要让更多的民众了解到凭吊祭祀活动,达到良好的宣传效果,宣传媒介显得十分的重要。随着西方通讯技术在近代中国的发展,读报已成为当时日常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15]6。不言而喻,作为以笔为刃的南社成员,通过有效地运用报刊媒介的手段,将其行为与活动变成了一种具有公共舆论性质的宣传,以期达到言论激励民气、鼓舞革命的目标。他们主动地利用报刊工具,在表达自身排满意图的同时,也积极地投身反清革命,希冀能够借助近代媒介的宣传和文字的感染力去撼动原有的政治与社会秩序。这就是为什么南社社员每每将凭吊祭祀活动寄托思情的诗文不仅停留在内部传阅、对和的范围,而且将诗文诉诸于报纸的原因,见表1。因为这样做不仅扩大了更加广大的知识阶层的认同范畴,也可以帮助他们获得更多的舆论上的影响力。在这一点上,南社的行为完全是新兴起的知识分子对于公共舆论空间的利用和争取特征的表现。

表1 南社酝酿阶段到成立之初 (1902-1909年)发表凭吊纪念文章报刊一览表 (部分)[16]

(续表1)

通过报刊媒介 “一纸新闻十万兵”[17]的强大宣传效果,以言论为利器,南社内部成员的主体意愿得以在更为广阔的公共领域普遍地呈现。他们借助于祭祀汉民族优秀人物的活动以宣示自己的态度,并且把这种祭祀当成一种向异族专政制度挑战的方式,把拜谒古迹的仪式凝聚成文字,把团体性质的活动变成了一个可供群众分享的文化行为,进一步地传递和交流,激发民众情感,成为获得其他社会力量支持的一种有效方法,充分地表现了当时南社成员强烈的反清情绪和革命热情。这样一来,祭祀凭吊活动的象征性行为及南社成员所建构的正义、正当革命形象便具有了更大的影响。那么,在近代西方文化的浸润下,为何南社中的知识分子没有完成彻底的转型和改造呢?造成这一事实的原因,就是南社成员的另一方面因素的影响结果。

近代中国一个突出的时代特征就是古今中外各种时空因素的多歧互渗[18]1。在思想文化、社会生活、政治主张等多个方面都是中西同在、新旧并存,可谓是一个多元共存的熔炉。尽管儒学作为一种维持政治秩序的意识形态在清末民初即开始瓦解,但作为一种学术思想仍有其源头活水,并占据学界的主流位置[19]68。也就是说,近代读书人基本上摆脱了 “学而优则仕”的价值取向,但是他们却在精神上与传统士绅群体有着难以割舍的联系,承袭着士大夫 “以天下为己任”的豪迈情怀[7]127。所以,尽管有新观念的存在,但这并不意味着南社已经真正成长为一个完全近代化的组织。因此,南社早期的成员并不真正明白和吸收近代西方的 “民主”和 “科学”的真谛,他们借凭吊祭祀明末抗清志士陵墓的手段所进行的 “反清”革命,并大力宣传汉族祖先的光荣传统,只是为了 “重睹汉官威仪”。这显而易见地表明,当时的南社知识分子的革命理想是 “光复旧物”,并没有完全摆脱中国传统士大夫的旧有思想。因此,南社成员早期的革命宣传——凭吊祭祀活动,并不是主要体现在理论的论述上,更多的是通过一些文化实践行动以影响社会风潮[20]13。在对象选择上,南社诸人追怀几社、复社传统,所以他们尤其看重宋明两朝汉族先烈及名人的陵墓,因此前代先贤遗迹成为南社成员开展祭祀活动的主要载体。在时间选择上,他们体现出强烈的汉族主权意识的主观愿望,多是选择烈士们的阴历祭日,以此凸显汉族文化的悠长深意,同时表达出对清朝满族政权的不满与对抗。他们继承明末清初复社、几社砥砺气节的传统,在特殊的时间和地点,利用特别的凭吊对象,表达的不仅仅是对英雄的崇敬与膜拜,更多的是把这种行为当做一种象征心灵和语言在同先烈英灵沟通的仪式和 “节气”的提倡。1914年3月29日的第十次雅集,南社将宗旨由“品行文学两优”修改为 “研究文学,提倡节气”,以说明 “节气”对中国历代知识分子安身立命的重要性。南社诸人在凭吊祭祀时体现出强烈的主观意义,他们把宋明两代的先烈遗民当做重要的祭拜对象,并在宋明节士遗民事迹的挖掘、写作方面也不遗余力。如黄节的 《黄史》《宋遗儒略论》;马叙伦的 《啸天庐搜幽访奇录》;庞树柏的 《龙禅室摭谭》;陈去病的 《烦恼丝》《五脂石》《明遗民录》《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吴长兴伯遗集》;柳亚子的 《郑成功传》《中国灭亡小史》等,这些都是南社成员在该方面书写的代表作。

除此之外,“国魂”的宣扬与流行是当时知识界的一个显著特征。晚清的 “保存国粹”运动,其参与者 “大多是抱着种族革命的志愿的,同时又都是国粹保存者。南社社员极力表彰宋末、明末的遗民,借此鼓吹种族革命;他们也做过一番整理国故的工作,但他们不是为学问而做学问,只是借学术来鼓吹种族革命并引起民族的爱国心。”[21]南社的骨干分子是在国粹派国学思想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并成为国粹派举足轻重的一翼[22]219。因此,在这种思想影响下,南社人盲目地崇拜自己的祖先,拒绝国外文化的借鉴作用,不同意对老祖宗的东西作任何的变革,把自己的任务规定为保存 “国粹”、宣扬 “国魂”[12]53。南社成员在凭吊祭祀的行动与文字上着力,主要借用传统汉族政权的文化,把 “华夷”与 “忠奸”意识强化,将汉民族的国魂、国粹等内涵毫无遮掩地彰显。他们在活动中一味地强调对 “国魂”的宣传和鼓动,其凭吊祭祀活动对汉族先贤的纪念,就是寻找 “国魂”的表征,表现出他们对中国传统汉族文化的复归和对满清政权的排斥。这也难怪南社成员的凭吊祭祀活动由此蒙上了 “遗民行为”“国粹主义”的标签。南社成员在 《国粹学报》上发表了大量的 “攘夷复汉”的文字,并提出 “国粹主义”的口号,主张继承和发扬民族文化。

显而易见,南社成员在中西文化混杂融合的状态下,凭借传统文化内涵与民众易于理解、接受的行为方式,辑印前朝汉族烈士文集以表彰先贤,借国学谈政治、借文字传风潮,如此一来,近代西方的革命理念得到彰显。然而,中国近代知识分子虽然接触过西学,但是其 “接受”大多仍在传统思想的框架内。仔细分析便会发现,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在南社成员身上显现出鲜明的双重性质,其行为正是在转型期内对新身份的一种不成熟探索和尝试。这就使他们对传统文化既摒弃又热衷;对西方革命思想既宣扬又无法完全认同。因此,他们的祭祀凭吊活动虽被新的叙事方式逐渐地表现,但却没有真正地逃出传统士人思想的桎梏,使之总是在中西文化的选择中处于摇摆不定的范畴中,其双重特质的形象由此显现,由此说明近代知识分子的身份与角色转型还没有真正的完成。

四、尚未成熟的近代知识分子转型

中国近代以 “变”著称,可说是一个变动的时代[23]1。近代西方文化的启蒙与中国传统文明的碰撞产生的新环境是中国近代知识分子身份与角色转型的文化背景。一方面是近代资本主义的西方文化,另一方面是根深蒂固的民族传统。无论是新生的社会群体,还是旧有的社会力量,其发展都不够成熟且带有畸形的特征,难以单独组合成完整的社会阶层,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国近代社会转型期的产物[7]131。在这一时期中,南社既试图摒弃传统的社会,却又没有在萌芽状态的新社会里找到自己应有的位置。因而他们继续秉承 “传统中国的文人学士,融知识、道义与美于一体,视人格完成、文化创造和社会责任为一事”[24]141的行为风格,即通过凭吊仪式,追求节气古风,有在复古的外衣中保藏革新的锋芒,有着 “一旧风格含新意境”[25]的特点。

正因如此,南社凭吊祭祀的行为就有了合理的解释,即用传统移民文化打击清廷势力,既有其当代的革命性,又包含着不可回避的 “复古”意义。这种 “边缘化”特征,正是南社知识分子在 “脚踏东西文化两船”状况下转型尚未成熟的具体表征,也是中国士林传统和近代转型知识分子精神遇合的必然结果。

南社中的知识分子并不是纯粹的近代知识分子。他们作为具有传统学术根底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不仅主张从中国的历史文化中汲取精灵以增强排满革命的宣传魅力,而且强调在效法西方改革中国政治的同时必须立足于复兴中国的固有文化[26]8-9。他们并没有真正地摆脱传统 “士大夫”角色的暧昧性。一方面是一定的革命性、批判性、开创性,另一方面是封建性、复古性、保守性和妥协性;一方面要求“变”,另一方面又害怕 “变大”;一方面要求 “新”,另一方面又害怕 “过新”;一方面要求学习西方进步文化,批判封建主义,另一方面又倡导国学保存运动[12]54。简言之,他们虽有民族主义意识,却囿于种族问题;虽反映现实,却囊括不了时局。这使许多南社成员的思想都有着极为严重的局限,即政治上的封建性、妥协性和文化上的复古性,从而造成了南社整体风貌的落后。杨天石曾指出,南社成员思想的主要成分还是传统的中国封建阶级的东西,只不过夹杂了一点西方资产阶级的皮毛,在 “国粹”上刷了一点西方文化的油漆[12]41。因此,南社把反封建等同于反清朝政府,这使南社的凭吊祭祀行为局限在曾经的汉族反异族人物上。南社最终因未能融合、维系各方面的不同意见而导致解体就是最有力的证明。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南社虽然在入社上有一定的仪式,但它仍然是一个组织十分松懈、思想面貌则复杂而混乱、没有明确的贯彻始终的纲领、始终未能提出具有近代意义的具体理论或体系的社团。

但是,我们也不能因此而磨灭南社存在的历史意义。因为,造成南社双重性的真正原因是当时形同燃眉之急的救亡图存的使命。只有把南社凭吊祭祀的活动与同盟会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反清口号和策略,与国粹派 “夷夏之辨”旗帜下要求民族独立、自主、平等的近代意义的诉求结合起来看,才能彰显出南社人自觉承担反满革命宣传任务的历史事实[27]319。凭吊祭祀活动的集体行为正是南社所代表的近代知识分子在寻求新的角色与身份状态,是为很好地成为联络和沟通其他社会角色的桥梁而进行的转型尝试。正是南社及其成员对反清革命的宣传,成为了特定时代凝聚知识分子群体的一种粘合剂,为近代中华民族的初步觉醒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唯其如是,尽管文化层面的变动相对来说带有隐而不显的特征,但这并不意味着变化的不存在。南社正是在这个时代 “变动”的代表,其成员自然成为当时知识分子的代表。他们身上有新旧并存的特质,既是激烈的排满革命派,又是热衷于重新整理和研究传统的学者;既有着民族传统留给它的烙印,又有新时代赋予的使命。恰如梁任公评述自己的话:“保守性与进取性常交战于胸中,随情感而发,所执往往前后矛盾”[28]142。这同样代表了当时知识分子 “半新不旧”的整体样态。

以南社知识分子为管,窥当时历史之豹,我们可知,对于身处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读书人来说,这正是一个充满矛盾和紧张的时代。时代冲突性的特征在该时期的南社知识分子身上就显露出新旧混合、中西并存的双重特质。况且 “新”与 “旧”在一个人的思想观念和认知结构中本来就存在着较大的差异,因而,对于新人、旧人杂陈的南社,更是难以一概论之。他们就像刚刚解放缠足的中国女性一般,预示着新时代的到来,却又未能代表新时代转型的完成。所以,我们只有将其纳入社会整体变迁之中,并立足于当时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时代里,把南社所代表的近代知识分子的变化看做近代中国思想嬗变的缩影,“精英从此不再来自较为单一的社会阶层,表达社会身份的新方式随之出现。”[24]30这样才不至于雾里看花,方能清晰地探究南社知识分子的内涵:南社本身新旧并存的特质,使他们经历着从旧式读书人向现代意义的知识分子的转变,也注定了他们处在近代知识分子身份与角色转型枢纽的位置,正在为改变他们的社会做着努力。

[1]章清.学术与社会——近代中国“社会重心”的转移与读书人新的角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2]任访秋.中国近代文学史[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88.

[3]宁调元.南社诗序[N].民吁报,1909-10-29.

[4]杨天石.南社的酝酿[J].钟山风雨,2009(6).

[5]孙立新.南社苏州诗人研究[D].苏州大学,2009.

[6]桑兵.清末新知识界的社团与活动[M].北京:三联书店,1995.

[7]陈国庆.中国近代社会转型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

[8]章太炎.纪十二月二日本报纪元节庆祝大会事及演说辞[N].民报,1916-12-20.

[9]杨天石,王学庄.南社史长编[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

[10]张春田.重访“近代”——南社研究及其反思[J].枣庄学院学报,2012(1).

[11]金观涛,刘青峰.开放中的变迁:再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

[12]杨天石,刘彦成.南社[M].北京:中华书局,1980.

[13]柳亚子.南社纪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14]周实.元尽庵遗集序[M].上海:国光印刷所,1912.

[15]章清.民初“思想界”解析——报刊媒介与读书人的生活形态[J].近代史研究,2007(3).

[16],栾梅健.民间的文人雅集——南社研究[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杨天石,王学庄.南社史长编[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

[17]高旭.祝诗[N].民国日报,1912-08-08.

[18]罗志田.裂变中的传承——20世纪前期的中国文化与学术[M].北京:中华书局,2003.

[19]章清.近代中国留学生发言位置转化的学术意义——兼析近代中国知识样式的转型[J].历史研究,1996 (4).

[20]张春田.仪式与公共记忆的制造[J].枣庄学院学报,2014(3).

[21]胡适.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N].新月,1929-09-10.

[22]孙之梅.南社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23]罗志田.变动时代的文化履迹[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

[24]章清.“胡适派学人群”与现代中国自由主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25]梁启超.饮冰室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26]郑师渠.晚清国粹派——文化思想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

[27]陈春香.南社文人与日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28]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23.

[责任编辑:丹兴]

K252.53

A

1674-3652(2016)04-0071-07

2015-12-23

贾丙渊,女,河南济源人。主要从事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

猜你喜欢

南社知识分子成员
主编及编委会成员简介
主编及编委会成员简介
主编及编委会成员简介
主编及编委会成员简介
茶山镇南社古村一隅
慷慨论交廿七年——论南社领袖陈去病与苏曼殊的交往
东莞茶山镇南社村
郑逸梅吐槽《南社湘集》
近代出版人:传统知识分子与有机知识分子
复兴之路与中国知识分子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