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白鹿原》
——陈忠实创作局限论
2016-07-29湖南廖述务
湖南|廖述务
当代新青年 Youth
走不出的《白鹿原》
——陈忠实创作局限论
湖南|廖述务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受新启蒙语境影响,也为摆脱来自赵树理、柳青的影响焦虑,陈忠实开始了创作转型。自此,“文化”成为他创作的核心语义。他认同的“文化心理结构”创作学说受到李泽厚的深刻影响。这种结构化、本质化的文化诉求,使他的创作抹除柳青味的同时,陷入一种单线前行的重复状态。而且,在“文化”的遮蔽下,他与一种在场化写作渐行渐远。《白鹿原》终成陈忠实无法走出的原地。
陈忠实 《白鹿原》 文化 创作局限
“80后”批评家:我们的观点和立场 特邀主持:周明全
引子
陈忠实发誓要写出一本去世后可以垫枕头的书。经过近四年的煎熬,一本叫《白鹿原》的大书终于破茧而出。在资讯发达、阅读日趋多元的20世纪90年代,《白鹿原》是为数不多的广为人知的小说之一。一些所谓的大作家,浪迹文坛几十年,却没留下一部流播深广的作品。为挽回这类人的颜面,拒斥市场的呼声与纯文学观念往往不失时机地相拥取暖。
毫无疑问,在纸上江湖,陈忠实是征服欲极强的武林高手。他对创作生命特别珍惜,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必须充分地利用和珍惜五十岁前这五六年的黄金般的生命区段,把这个大命题的思考完成,而且必须在艺术上大跨度地超越自己”①陈忠实:《关于〈白鹿原〉的答问》,《小说评论》1993年第3期。。两个“必须”既见出写作者的魄力,也让其创作生命的热力骤然爆发。显然,这是一个目光坚定、步步为营且善于筹谋的武林高手。当拿下栖息着白鹿精魂的那块原地后,他又意欲仗剑前行了:“……未来——起码截止到六十岁这十年里,我将以长篇写作为主……现在写成头一部长篇,心情颇类似当初写成头一部中篇的情景,对长篇的结构艺术进行各种探索的兴趣颇盛;在五十到六十岁这一年龄区段里,如若身体不发生大的灾变,其精力还是可以做长篇小说创作的寄托的,所以得充分利用这个年龄区段间的十年,这无疑是我生命历程中所可寄托的最有效的也最珍贵的一个十年了。所以打算在这十年里以写长篇为主……”②陈忠实:《关于〈白鹿原〉的答问》,《小说评论》1993年第3期。
遗憾的是,陈忠实终究没有走出《白鹿原》,后来的岁月里再没出现长篇力作。通过对自身的否定与超越,陈忠实写出了《白鹿原》。但他后来停滞了,无法再次否定与超越。《白鹿原》这个圆囿于自身,也圈定了陈忠实。
一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曾有两个文化精魂与陈忠实相伴而行:一个是赵树理,一个是柳青。
老年陈忠实依旧难掩初遇启蒙导师的亢奋:“上初中时我阅读的头一本小说是《三里湾》,这也是我平生阅读的第一本小说……我随之把赵树理已经出版的小说全部借来阅读了,这时候的赵树理在我心目中已经是中国最伟大的作家;我人生历程中所发生的第一次崇拜就在这时候,他是赵树理。也就在阅读赵树理小说的浓厚兴趣里,我写下了平生的第一篇小说《桃园风波》,是在初中二年级的一次自选题作文课上写下的。我这一生的全部有幸和不幸,就是从阅读《三里湾》和这篇小说的写作开始的。”③陈忠实:《我的文学生涯——陈忠实自述》,《小说评论》2003年第5期。而柳青给予他的不仅仅是榜样的力量,同时也投射出巨大的父亲式阴影:“柳青是我最崇拜的作家之一,我受柳青的影响是重大的。在我小说创作的初始阶段,许多读者认为我的创作有柳青味儿,我那时以此为荣耀,因为柳青在当代文学上是一个公认的高峰。到80年代中期我的艺术思维十分活跃,这种活跃思维的直接结果,就是必须摆脱老师柳青,摆脱得越早越能取得主动,摆脱得越彻底越能完全自立。我开始意识到这样致命的一点:一个在艺术上亦步亦趋地跟着别人走的人永远走不出自己的风姿,永远不能形成独立的艺术个性,永远走不出被崇拜者的巨大的阴影。”“我决心彻底摆脱作为老师的柳青的阴影……决心进行彻底摆脱的实验就是《白鹿原》。”④陈忠实:《关于〈白鹿原〉的答问》,《小说评论》1993年第3期。
显然,创作上的“弑父”冲动成为《梆子老太》《蓝袍先生》《四妹子》等作品破土而出的原动力。陈忠实在多个场合提及,这些作品不过是为了迎接《白鹿原》的到来而铺下的路石。精神上的“弑父”最终完成于《白鹿原》。其实,整个新启蒙运动的隆重开启,正是以全民仓促的精神“弑父”为前提的。这场全民精神“弑父”所留下的缺憾与不满,自然也体现在陈忠实身上。
在布鲁姆看来,莎士比亚的精神“父亲”马洛尤为强大,但莎士比亚在承继的同时,凭借天才式的创造完成了豪壮的“弑父”之举。陈忠实的创造是否也达成了这样的目标呢?
“文革”后,陈忠实放下锄头重操荒废已久的写作旧业。他写了不少今天的人们都不再忆起的中短篇。即便是得过全国短篇小说奖的《信任》,也鲜有人回顾再三。当时的评论者认为这些作品都有柳青味。大树底下好乘凉,但也不长草。陈忠实深谙个中三昧。
《梆子老太》是陈忠实创作转型的探路石。梆子老太被一顶轿子抬进梆子井村,成了弹棉花手艺人胡景荣内人。她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却拙于针线活与操持茶饭。这些带来的阴影很快散去。但她的不育,在传统弥漫的乡村,显然就不可宽宥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莫名的捉弄人的乌云,迅疾招来狂风暴雨,荡除了她对生活的所有美好向往。她人格开始扭曲,开始“盼人穷”,开始四处搬弄是非。在四清运动中,多嘴多舌竟成阶级觉悟高的醒目表征,梆子老太风光地当上了贫下中农协会主任。至此,她扭曲的内心与政治权力无缝地扭合在一起。于是,村庄陷入无边的灾难。时代巨变后,所有人都被抛出原来的轨道。梆子老太陷入空前的迷乱:作为革命运动的螺丝钉有错吗?《梆子老太》切合新启蒙的主题,对革命的反思颇有新历史主义的意味。陈忠实更看重《蓝袍先生》,因为它敞开了通向《白鹿原》的神秘路径。“蓝袍先生”徐慎行出身于“耕读传家”的传统家庭。他自幼受儒学熏染,以仁义礼智信为最高行为准则。父亲给他披上的蓝色长袍就成为这一静态传统的外在象征。在师范学校速成班,他陷入现代观念的漩涡。一个叫田芳的女性,恰若一叶瘦弱的扁舟,将他引渡到新时代的彼岸。在那里,他遭遇更大的危机。情感的纠纷掺杂到“革命”动机中,他莫名地成为顽固的“右派”。新时代来临,饱受摧残的徐慎行比穿蓝袍的时候更加拘谨和畏怯了。《蓝袍先生》从时间之维展示传统与现代的剧烈对撞,《四妹子》则从空间之维呈现陕北与关中文化的巨大差异。当然,为情节的需要,陈忠实不可避免地将四妹子的自由天性赋予了现代的特征。在上述作品中,“文化”成为一个醒目的存在。它自然成为陈忠实扫除柳青味的当然选择。
这一时期陈忠实的写作还带有明显的在重复中单线前行的特点,不同的作品好比细流,最终要汇流到《白鹿原》这条大河中。梆子老太的生育难题成为《白鹿原》中与性并行的醒目主题;《舔碗》中不堪舔碗的黑娃在《白鹿原》中依旧遭遇舔碗的窘境;而在四妹子身上,我们隐约看到了白灵活泼叛逆的影子……
至于《蓝袍先生》,我们几乎可以从中见出《白鹿原》的雏形。前面已经提及,《蓝袍先生》呈现了恢宏的历史图景,并通过可感可触的历时生活场景将传统与现代的激烈对撞具象化。这些句子完全可以移用于阐释《白鹿原》。两部小说的结构与人物均有高度的相似性:杨徐村有两个显赫的家族,一为财东杨龟年当家的杨家,一为徐敬儒当家的徐家。这两家在治家方式上分别近类于白鹿原上鹿子霖当家的鹿家与白嘉轩当家的白家。在《白鹿原》中的朱先生和白嘉轩身上,都可窥见徐敬儒的影子。徐敬儒是清帝的最末一茬秀才,因科举废止不能中举高升,就在杨徐村坐馆执教。他死时留下“三要三不要”的遗嘱:教书的只做学问,不要求官为宦;务农的要亲身躬耕,不要雇工代劳;只要保住现有家产不失,不要置地盖房买骡马。所有这些行止与《白鹿原》中的朱先生何其相似。坐馆执教在《白鹿原》中转换为族长之职,都有家族传承性。从徐敬儒始,徐家三代都曾担任这一教职。就修身齐家之方式与态度之谨严而言,白嘉轩与他们可谓神形毕肖。徐慎行走出家门后之种种,与《白鹿原》中年轻子弟的现代性遭际也有诸多可类比之处……
陈忠实无法也无意规避对自身的重复。通过重复,“蓝袍先生”蕴聚为一个悠远的文化神话。它在陈忠实内心潜滋漫长。在神启之下,陈忠实终于织就一袭蓝光闪闪的文化长袍。他将它披在人物身上,也将自身裹挟其中。这时的陈忠实再也没有了柳青味,但失去的东西确然不少。
二
陈忠实终于背离了赵树理、告别了柳青。借由“文化”,他“告别革命”,完成精神上的“弑父”壮举。同时,他又陷入一种单调的重复中,以至于跋涉到《白鹿原》后,就再也无法超越自身而前行了。
在陈忠实的创作生涯中,“文化”为何扮演了一个类似萧何的尴尬角色?
陈忠实的转型恰逢上世纪80年代“文化热”方兴未艾之时。“文化热”既是新启蒙思潮的深化,也是思潮内部一种深刻的分化。一些人遥望大洋彼岸的蓝色海洋文明,内心汹涌澎湃;还有一些人则再三回眸文化遗存,希图在历史的某个角落探寻到开启民族国家现代转型的密钥。在那个时代,李泽厚是卡里斯马型的思想领袖,他有关传统的思考不断拨动国人敏感的文化神经。在现代化进程中,中国的传统文化究竟有何意义?这是一个持续百年的思想难题。列文森认为中国近代知识分子在思想上陷入矛盾,他们在理智上接受西方,而在情感上面向传统。史华滋认为过去的传统好比图书馆,也许某天会有参考用途。李泽厚对这样的看法显然是不满足的。他认为,思想史就是去研究沉积在人们心理结构中的文化传统,去探究古代思想对形成、塑造本民族诸性格特征(心理结构)有何意义与影响。⑤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313—315页。他特别强调孔子的思想史意义。孔子创立的一套文化思想,千年来已经无孔不入地渗透到人们的观念、行为、习俗、信仰、思维方式之中,自觉不自觉地成为人们处理各种事务、关系和生活的指导原则和基本方针。也就是说,它构成了这个民族的某种共同的心理状态和性格特征。它已由理论积淀为一种文化—心理结构。⑥李泽厚:《孔子再评价》,《中国社会科学》1980年第2期。在李泽厚这里,民族性格也就是文化心理结构,它来自历史的积淀,并影响着当下与未来。
李泽厚的“文化心理结构”学说在当时影响甚大。它波及创作领域,对寻根文学的生成有潜在影响。其时,陈忠实深受这一学说鼓舞:“80年代中期,文学创作和理论都非常活跃,所有新鲜理论不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尤其是关于创作的人物心理结构学说、文化心理结构学说。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接触到这个理论以前,接受并尊崇的是塑造人物典型理论,它一直是我所遵循和实践着的理论, 我也很尊重这个理论。你怎么能写活人物、写透人物、塑造出典型来?文化心理结构学说给我一个重要的启示,就是要进入到你要塑造的人物的心理结构并进行解析,而解析的钥匙是文化。这以后,我比较自觉地思考中国人的文化心理,从几千年的民族历史上对这个民族产生最重要的影响的儒家文化,看当代中国人心理结构的内在形态和外在特征,以某种新奇而又神秘的感觉从这个角度探视我所要塑造和表现的人物。”⑦陈忠实:《文学的信念与理想》,《文艺争鸣》2003年第1期。他在另一场合又补充道:“这时候刚刚兴起的一种研究创作的理论给我以决定性的影响,就是‘人物文化心理结构’学说。人的心理结构主要由接受并信奉不疑且坚持遵行的理念为柱梁,达到一种相对稳定乃至超稳定的平衡状态,决定着一个人的思想质地道德判断和行为选择,这是性格的内核……我在接受了这个理论的同时, 感到从以往信奉多年的‘典型性格’说突破了一层,有一种悟得天机茅塞顿开的窃喜。”⑧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连载三) ——〈白鹿原〉写作手记》,《小说评论》2007年第6期。
尽管陈忠实没有点破,但众所周知,“文化心理结构”学说正出自李泽厚。当陈忠实在小说扉页郑重写下“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句话时,他之所思所想就与李泽厚的观念更契合无间了。他有十足的把握,通过小说甚至比思想更能探触到一个民族的脉搏。
结构主义是李泽厚重要的方法论,它具有浓烈的科学主义色彩。他提炼出“血缘根基”“实用理性”“乐感文化”“天人合一”等作为仁学结构的基础性关系项。结构往往是一个封闭的系统。孔子仁学作为一个共时文化结构系统,就面临一个如何历时动态转化的问题。夏中义就敏锐地发现了李泽厚“积淀说”之局限。他说,《美的历程》“展示了各代的天香国色,却切断了代与代之间的文化纽带。就像到了博物馆,从一个展厅跨过一道门槛进入另一展厅,就从一个朝代到了另一朝代,其间不见过渡性走廊。断代成了断层,代与代之间只是空白。这又该归咎于‘积淀说’,而单靠‘积淀’是无法说明审美意识和艺术的历史演变的”⑨夏中义:《李泽厚“积淀说”论纲》,《上海文化》1995年第4期。。
这种局限也辐射到陈忠实的作品中。他在《白鹿原》中塑造的几个儒家文化代表,都具有封闭、静态的特征,成为文化的提线木偶。朱先生自始至终都恪守着原教旨般的儒家教义,白嘉轩和鹿三与保守、坚固的祠堂共存亡。不论外部世界如何风云变幻,白鹿书院与那个古旧的祠堂如同一个封闭的文化结构,总能冷静孤傲地俯瞰苍生,维护着传统的千古尊严。这种静态还往往表现为将文化传统视作一种本质化的先验存在。在《白鹿原》一书中,密布诸种文化起源神话。一场洪水冲走了列祖列宗牌位,祠堂的起源就成为久远的神话,总之它与村庄一样历史悠久。在一个传奇的时刻出现了一个有思想的族长,将侯家村改名白鹿村。改为白姓的老大与改为鹿姓的老二在修建祠堂时立下规矩,族长由长门白姓子孙承袭下传,千年不易。有关白鹿的神话,则将白鹿原笼罩于仁义的神圣光环下。鹿家为何世代无仁厚之德,因为祖宗出身勺勺客,且为出人头地多有下作之举……
在本质化文化结构规约下,故事结构、主题与人物类同化就不可避免了。两个对立家族的故事被一再书写。徐敬儒近似于朱先生、白嘉轩,杨龟年近似于鹿子霖,徐慎行近似于白鹿两家年轻子弟……更重要的是,这必然导致人物木偶化,他(她)作为既定文化结构的产物,任何举动也就都在我们的期待视野之中。
在这样的情形下,陈忠实若不跳脱80年代中期就形成的人物刻画模式,要想再超越《白鹿原》而前行自然殊非易事。
三
20世纪80年代的陈忠实在寻求写作出路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成为潮流中人。在他的文本中,不难探寻到“文化寻根”与“新历史主义”的踪迹。不少评论家将《白鹿原》看作是寻根文学的深化,是这一潮流在90年代初期的再次收获。
经过文学“寻根”的洗礼后,“及至1984年,人们突然惊讶地发现,中国的人文地理版图,几乎被作家们以各自的风格瓜分了。贾平凹以他的 《商州初录》 占据了秦汉文化发祥地的陕西;郑义则以晋地为营盘;乌热尔图固守着东北密林中鄂温克人的帐篷篝火;张承志激荡在中亚地区的冰峰草原;李杭育疏导着属于吴越文化的葛川江;张炜、矫健在儒教发祥地的山东半岛上开掘;阿城在云南的山林中逡巡盘桓”⑩季红真:《忧郁的灵魂》,时代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36页。……季红真在这段论述中未提及晚熟的作家陈忠实。但不可否认,白鹿原正是陈忠实的文化寻根之地。2015年,他还出版了一本叫《白鹿原纪事》的书。大多数的文学寻根者都热衷于去边疆远地或人迹罕至的所在去寻求文学乃至民族的秘密,陈忠实、贾平凹等人算是例外。周政保的批评很有见地,文学的根不在荒郊野地,而在那千姿百态的当代文化形态之中。当代小说应以当代生活作为自己的土壤,这当中也体现着一种独特的民族文化形态。⑾周政保:《小说创作的新趋势——民族文化意识的强化》,《文艺报》1985年8月10日。唐弢也持类似的批评立场。
陈忠实以关中为“领地”,确实不同于大多数的寻根作家。但当他日趋将“文化”结构化、本质化之后,就将自身的写作与当代生活慢慢隔断了。近代以来,传统文化的位置日趋尴尬。后来,受极“左”政治的冲击,传统甚至出现了断层。《白鹿原》在时间上只延续到上个世纪中叶,与这样一种文化处境密切相关。也就是说,白嘉轩这种最适宜用“文化心理结构”来摹写的人物永远退出历史舞台了。
在后《白鹿原》时代,陈忠实也曾尝试积极、有效地介入当下生活,但总体来讲不算成功。他热衷散文创作,小说渐趋稀少。《日子》《猫与鼠,也缠绵》《关于沙娜》等短篇小说,在技巧上是纯熟的,但陈忠实式的风格却淡化了。他热衷于书写的农村,也出奇的平静,这与灼心的现实有很大差异。
陈忠实处境的改变很大地影响到他的书写策略。上世纪70年代,两腿带泥的他伏在农村嘎吱作响的原木桌子上,听着虫鸣鸟叫奋笔疾书。80年代,他踏入文化局与作协的院子。新世纪初,他为白鹿书院的落成慎重剪彩。从农民到文化官员再到书院终身院长,陈忠实身份的急剧转换可以笔落为跌宕起伏的个人英雄传略。显然,在当代文化版图上,这远远不是单独的个例。文字不过是书写者生命的痕迹。这种身份转换无疑深刻地楔入了陈忠实的写作。
陈忠实日趋谨慎,与在场化写作渐行渐远。所谓在场化,既指写作扎根生活的在地化,也意味着写作应有必要的判断与立场。若淡化立场,满足于对生活浮光掠影式地扫描,自然难以切入生活的内里,也难以激起受众持久的共鸣。赵树理、柳青都是扎根生活、进行在地化写作的典范。赵树理进京后,先后当选全国文联常务委员与北京市文联副主席。从1951年开始,他就隔三岔五去农村蹲点。后来,他担任了晋城县委副书记,依旧到晋城县南村公社峪口大队蹲点,并构思了一部反映人民公社时期农村生活的长篇《户》。柳青也是如此。1953年他辞去长安县委副书记,住进皇甫村一个破庙里以深入农村开展写作。这两个深入生活的典范作家,是否仅仅只是意识形态的传声筒?答案不是非此即彼的。赵树理因“中间人物”论被打为“黑作家”。“中间人物”论的出炉,与他深入生活,且善于分析判断是分不开的。在新启蒙语境中,柳青引起的争议显然更大。评论者大多将其目为缺乏最基本反省精神的“赤诚者”。
关于柳青,有必要适度悬置意识形态层面的无谓争论。我们应注重他之全面突入社会生活内里之于当代作家的鉴镜意义。柳青对于小农经济有清醒的认知,认为必须对其进行全面改造才能适应国家现代化的要求。他认为,这一进程具有世界史意义,后发国家无论制度有何差异都概莫能外:“资产阶级议会制的确立是工业革命的前提。国会以立法的方式通过三次法令,消灭了小土地所有制,为工业发展提供了劳力和市场。”⑿柳青:《建议改变陕北的土地经营方针》,《柳青小说散文集》,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年版,第92页。他写作《创业史》一方面有厚实的生活基础,另一方面,他对乡村从土地革命到农业合作化的进程有着较清醒的理论认知。尽管因极“左”思潮影响,柳青也常难分辨晦暗不明的历史路向,但总体而言,他的写作具有鲜明的在场特点。
陈忠实为抹去柳青味,在写作中以文化本位置换生活本位,自然与在场化写作渐行渐远。《蓝袍先生》展示了对传统的批判与对现代的反思两个向度,但很显然,叙述者明显已经倾向于向传统回归。在陈忠实看来,革命现代性之残酷在程度上远超传统的有限束缚。到《白鹿原》时,虽然他立意在批判传统,但落笔成书后却是另一番景象。朱先生、白嘉轩等以本质化文化结构为铸模塑造出的人物,都成为了将历史单向化修正的行动元。白嘉轩对着鹿三的遗体叹惋道:“白鹿原上最好的一个长工去世了。”关于白嘉轩,我们也可学舌:“白鹿原上最好的一个地主老去了。”《白鹿原》充满末世的怀旧情调,似乎只有在时间的倒流中我们才可以一窥历史狡黠的真面目。朱先生的名言“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房要小,地要小,养个黄牛慢慢搞”,正是这个长篇当中留存的德里达式的语义“缝隙”。这句谶言的言说者多智而近妖,其内容却预示了波澜壮阔的历史图景。不过,在《白鹿原》的语境中,这些都无需细做探究。重要的是,它出自圣人之口,因此具有先验的合法性。千年来,地主富农主导的小农经济是封建社会的基础,它是宗法家族制延续不断的物质前提。现代性进程的启动与现代“国家”的组建是同步进行的。只有将个人从“家”解放出来,才能建构强大的国家机构,以对抗西方力量的强势进逼。小农经济与“家”的解体,不过是民族国家现代性进程的必然产物。当然,这些意味深长的语义都被朱先生的蓝色文化长袍遮蔽了。《日子》《猫与鼠,也缠绵》《关于沙娜》日趋小格局化、小叙事化,似乎与这种遮蔽有隐秘的联系。
多年来,《白鹿原》一直被评论界称作“史诗”。其实,它是断代的史诗,是民国的史诗。陈忠实的创作随着白嘉轩的老去而沉寂了。
作 者: 廖述务,湖南师范大学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文学理论与批评。著有《仍有人仰望星空》《身体美学与消费语境》等。
编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