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的经学贡献之三荀子的音乐理论
2016-07-29山西高专诚
山西|高专诚
荀子的经学贡献之三荀子的音乐理论
山西|高专诚
在文学成就之外,荀子对“乐”也有高深的研究。《荀子》中的专篇《乐论》在中国音乐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早期儒家有过《乐经》之类的经典,却没有流传后世,所以《荀子》中关于“乐”的记载和论述,就显得非常重要和珍贵。
荀子 《乐论》 音乐
说到音乐,应该说它是与人类社会和人类文明共同出现、共同生长和发展的。中国古代有着悠久的音乐传统,相关研究和考古发现都可以证明这一点。古代中国人不仅有着深厚而广泛的音乐实践、音乐活动,而且还形成了颇具特色的音乐理论。在先秦诸子百家中,儒、道两家相对关注音乐,甚至喜欢音乐,但道家更偏重于个人欣赏或享受,而儒家又在其中加入了音乐的社会功能,即陶冶情操、教化人心的作用,并且社会功能更重于个人欣赏。
在文学成就之外,荀子对“乐”也有高深的研究。事实上,在那个时代,文学与音乐也是相通的。《诗经》中的每一首诗,本来都是有乐声的。荀子精通诗篇,不可能对与诗相关的音乐没有研究。
《荀子》中的专篇《乐论》在中国音乐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儒家的创始人孔子既是音乐迷,又是声乐专家。他本人喜欢唱歌①《论语·述而第七》:“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返)之,而后和之。”,还与鲁国的首席乐师交流音乐理论②《论语·八佾第三》:“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并亲自整理《诗经》中的乐章③《论语·子罕第九》:“子曰:‘吾自卫反(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门人弟子也有颇擅长声乐者④《论语·先进十一》:“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曾皙)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孔子及早期儒家对音乐如此重视,是中国古代音乐实践和理论得以蓬勃发展的重要促进因素。
荀子对于音乐的贡献,可以说源之于孔子,但更胜于孔子。原因之一,可能是流传下来的荀子的言论更多一些,所以我们感觉荀子说得更为详尽一些。但是,也有一些方面是明显的思想观念的演进,因而也更值得我们重视。
《乐论》既有关于音乐或乐教的一般性的理论说明,也有关于音乐的作用和具体礼仪中的奏乐要求的描述,而《乐论》本身则是现存中国古代最早的音乐理论论著。早期儒家有过《乐经》之类的经典,却没有流传后世。所以,《荀子》之中关于“乐”的记载和论述,就显得非常重要和珍贵。
音乐的创制
荀子是理性主义的思想家,从来不回避现实问题,所以他说:
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乐则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而人之道,声音、动静、性术之变尽是矣。故人不能不乐,乐则不能无形。形而不为导,则不能无乱。先王恶其乱也,故制《雅》《颂》之声以导之,使其声足以乐而不流,使其文足以辨而不諰,使其曲直、繁省、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使夫邪污之气无由得接焉。
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⑤均见《荀子·乐论》。
荀子开宗明义,认为音乐是给人快乐的,是人情的自然流露,是不可避免的、合理的,所以,人是离不开音乐的。
音乐通过声音和动静表现自身,这与人的生存之道是相合相应的,所以,人既不能没有音乐,也不能没有音乐的表现形式。但是,正如音乐本身有其规则一样,人欣赏音乐也应该有规则,否则就会造成混乱。
在这个关键时刻,还是荀子一向崇拜的推进文明进程的先王们,因为担心音乐给人心和社会造成混乱,就制作了积极向上的乐声以引导人们欣赏音乐、得到快乐,一如《诗经》中《雅》《颂》部分的乐曲所呈现的。正如上文所说,孔子整理过《雅》《颂》部分的乐章,并且认为《诗经》“无邪”,具有欢乐而不过度、哀痛而不毁伤的特点。⑥《论语·八佾第三》: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继承和发扬了孔子的观点,荀子认为,以《诗》乐为代表的先王制作的雅正之乐,其主旨是快乐而不流漫,足以感动人心,使邪僻污浊的音乐没有市场。
事实上,圣人也是人,所以荀子明确说,圣人也是喜欢音乐的,同时,圣人也是顺应民心的,也把自己对音乐的良好感受,传导到民众心中,起到移风易俗、和睦人民的作用。
当然,在这个关键时刻,荀子也没有忘记斥责墨子的观点,即墨子主张“非乐”,认为音乐不能带来任何实际价值,应该全面禁绝。荀子甚至斥责道:“故曰:墨子之于道也,犹瞽之于白黑也,犹聋之于清浊也,犹欲之楚而北求之也。”墨子对于音乐的认识,好似盲者不辨黑白,聋人不分清浊,好似从中原出发要到楚国却向北行进一样,真是大错特错了。
总之,音乐的基本作用是给人带来欢乐,是人的自然要求和反应。但是,因为音乐带给人的欢乐必然会影响人的思想,所以,音乐不可能是空洞的,而是应该有内容的。正规而庄重的音乐可以鼓舞战斗士气、提高生活品位、鼓励人们积极向上,而颓废和狂乱的音乐,比如“郑、卫之音”,则足以使人心志散乱,行为有失检点。显然,荀子既肯定了音乐自身的特性,也坚持了早期儒学重视音乐教化的传统。《荀子》“乐论”是中国古代音乐理论和德育理论的重要起源和主要组成部分,当然也是晋文化的组成部分。
音乐的作用
很显然,先王创制音乐是有目的的。根据先王制作音乐的原则,音乐的作用由人身扩展到社会:
故乐在宗庙之中,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闺门之内,父子兄弟同听之,则莫不和亲;乡里族长之中,长少同听之,则莫不和顺。故乐者,审一以定和者也,比物以饰节者也,合奏以成文者也。足以率一道,足以治万变。⑦均见《荀子·乐论》。
在宗庙等正式的政治场合,君臣上下同听庙堂雅乐,让人产生平和敬畏之感;在家庭之中,父子兄弟同听音乐,促进相互关系的和睦亲切;在邻里族人之间,年长者和年幼者同听音乐,有助于实现和气顺畅。这就是说,遵循上述原则,要使音乐达到让人们思虑一致、和谐相处的目的,以及调节生活节奏、促进以文相处,足以让社会遵循基本的道德原则,以应对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
由此可见,荀子心目中的音乐,以欣赏和谐为基础,完全超越了普通的美感,达到了调节人际关系,进而促进社会进步的作用。
故听其《雅》《颂》之声,而志意得广焉;执其干戚,习其俯仰屈伸,而容貌得庄焉;行其缀兆,要其节奏,而行列得正焉,进退得齐焉。故乐者,出所以征诛也,入所以揖让也。征诛揖让,其义一也。出所以征诛,则莫不听从;入所以揖让,则莫不从服。故乐者,天下之大齐也,中和之纪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
先王之道,礼乐正其盛者也。⑧均见《荀子·乐论》。
说到音乐的具体作用,荀子特别提到音乐与军事活动的关系。
荀子认为,《雅》《颂》之类的正声,能够提升人的志向、开阔人的见识。伴随着铿锵有力的音乐,战士们手持武器,能够保持庄重的仪容;伴随着有节奏的音乐,行军和进攻的战斗行动整齐划一,进退才会有度。所以说,出征需要有音乐伴随前进,便于战士听从命令;凯旋需要有音乐伴随成礼,便于彰显军容,其所发挥的作用是一样的。从音乐与行军打仗的和谐配合中,同样能够感受到先王制礼的精髓所在。
夫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谨为之文。乐中平,则民和而不流;乐肃庄,则民齐而不乱。民和齐,则兵劲城固,敌国不敢撄也。如是,则百姓莫不安其处,乐其乡,以至足其上矣。然后名声于是白,光辉于是大,四海之民,莫不愿得以为师。是王者之始也。⑨均见《荀子·乐论》。
荀子充分认识到了音乐对人的积极影响。与普通人的感觉不同,荀子认为音乐能够进入人的精神深处,能够让人的心态和思想快速地发生变化,因此,先王才非常重视音乐的修饰作用。中庸平和的音乐能够让人和顺而不随波逐流,严肃庄敬的音乐能够让人与大道趋齐,不胡作非为。一旦让民众达到了音乐如此影响之下的效果,军队就会强劲有力,国家就能安定祥和,敌国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这样一来,百姓安居乐业,在上者建功立业、名扬四海,天下人就都想来接受其统治。不用说,这显然是王道的良好开始。音乐的作用,逐渐由个人欣赏上升到提升精神品位,扩展到社会发展,直到实现仁政。
当然,着眼于现实,荀子也注意到“邪音”对人们的思想和行为的不利作用,以及对于社会和国家的瓦解之力,断言“礼乐废而邪音起”,邪乐是国家遭受危亡之威胁的原因之一。所以,“先王贵礼乐而贱邪音”,并为此专门设置“太师”一职,使其“修宪命,审诗章,禁淫声,以时顺修,使夷俗邪音不敢乱雅”。利用音乐的独特作用,辅助法令的执行,审定诗篇的乐章,禁止过度宣泄的乐声,按照时事的要求,维护雅乐的正统地位。
音乐的理论
为了证明上述观点,荀子进一步从乐理的角度加以分析和论证:
夫民,有好恶之情而无喜怒之应,则乱。先王恶其乱也,故修其行,正其乐,而天下顺焉。故齐衰之服,哭泣之声,使人之心悲;带甲婴胄,歌于行伍,使人之心愓;窕冶之容,郑、卫之音,使人之心淫;绅端章甫,舞《韶》歌《武》,使人之心庄。故君子耳不听淫声,目不视女色,口不出恶言。此三者,君子慎之。⑽均见《荀子·乐论》。
荀子指出,对于普通人而言,如果因外物而产生了喜好或厌恶之类的情感,却没有恰当的发泄渠道,心中就会烦乱。心中烦乱的结果,有时候不加以控制,应该说有可能产生不利于自己和他人,甚至不利于社会的行为。先王认识到不能任由人的烦乱情绪的发泄,于是就用音乐修饰人们的行为,端正其快乐的方向,天下之事就顺畅自然了。
那么,上述好恶之情是如何产生的呢?荀子举例说,遇到丧事,有哭泣之声,会让人心中悲切;带着武器行走在行伍之中,听着战士们悲壮的歌声,会让人心神不安;听到郑、卫之声,看到妖冶之容,会让人心中无度失控;穿着正式的礼服,听到雅正的乐声,会让人心中庄严。这些情感的出现是人所无法抑制的,所以,君子的选择是,不听过度宣泄的音乐,不看妖冶的女色,不说恶毒的言语。这就证明,环境对人的情感的影响是不可避免的,有时会是不可克服的,为此,必须在必要的时候,在适当的地方,给人们提供雅正的音乐。
凡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逆气成象而乱生焉。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治生焉。唱和有应,善恶相象,故君子慎其所去就也。君子以钟鼓导志,以琴瑟乐心。动以干戚,饰以羽旄,从以磬管。故其清明象天,其广大象地,其俯仰周旋有似于四时。故乐行而志清,礼修而行成。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⑾均见《荀子·乐论》。
从人的生理和心理角度来看,奸邪之声和雅正之声都能使人生发感应,只不过是,对于奸邪之声,是生理上的逆气发生感应,并进而对人形成消极混乱的心理影响;而对于雅正之声,则是生理上的顺气发生感应,并进而对人形成积极有序的心理影响。所以,良好的声乐和不良的声乐,都会引发人们生理和心理上的感应和应和,并且还有其相像和相似之处,这就要求君子之人非常谨慎地对待不同的环境,远离奸邪之声的影响和诱惑。在这里,荀子并不是简单地认为只有雅正之声才能唤起人们的感应,更没有认为奸邪之声会自动被雅正之声所压制甚至消灭,而是从客观的角度看待所谓奸邪之声,承认奸邪之声也会有声乐原理上的感人之处,比如郑、卫之声也有音乐上的感染力,这就要求人们注意环境的影响力,以积极防范的态度面对负面的事物及其负能量。这种态度,对于传播和发扬正面事物和正能量而言,具有更加明显的科学性和合理性。对奸邪之声的如此分析,在孔子和孟子的思想中,我们是看不到的。
面对奸邪之声的影响所及,君子之人应该如何从正面加以应对呢?
荀子说,君子应该积极倡导雅正之乐,充分利用雅正之乐已有的特定场合和音乐力量的特点,引导人们的心志,在完成礼仪的同时,使人们的行为也走上正常轨道,并且通过日积月累,让人们从个人耳目聪明和血气和平开始,达到社会的移风易俗和天下的安宁,使音乐之美与道德之善实现有机融合。孔子说过,雅正的主旋律音乐就是“尽善尽美”的音乐,既有音乐之美观,又有道德教化的寓意在其中。⑿《论语·八佾第三》:“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是大舜时代的主旋律,《武》是周武王时代的主旋律。
故曰:乐者,乐也。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故乐者,所以导乐也。金石丝竹,所以导德也。乐行而民向方矣。故乐者,治人之盛者也。⒀均见《荀子·乐论》。
音乐的出发点和最终目的是让听者获得快乐,但不同的是,君子是因为音乐中表现的大道而快乐,普通人则是因为音乐中美好的乐声而快乐。普通人的这种快乐,纯粹是一种生理上的快感,所以,君子要用大道克制欲望,让人们从音乐中得到快乐,却不能产生心理上的烦乱。因为一旦欲望占了上风,大道不知所在,人们最终得到的只能是思想上的惑乱,而不是快乐了。
音乐能够引导人们获得真正的快乐。通过健康向上的音乐,人们应该获得道德修养上的提升,并在社会上起到正确的导向作用。由此看来,对于社会治理来说,音乐是一种最高级的手段。也就是说,一旦音乐能够发挥其移风易俗的作用,那就将是一个大治的社会。
荀子认为:“乐也者,和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音乐追求的是和谐的精神境界,礼则是表现天理的道德高度,而礼乐的共同性质,是它们的终极性和永恒性。这就是说,儒家对礼乐的重视,实际上是对于人类最高精神和至高道德的追求。从音乐理论开始,进而上升到礼乐治国的高度,也只有荀子的博大思想体系能够容纳这样的内容。
在探讨了音乐理论之后,荀子也对“声乐之象”进行了分析。所谓声乐之象,就是雅正之乐的演奏过程,以及各种乐器及其演奏之声象征意义,比如“鼓,其乐之君邪!故鼓似天,钟似地,磬似水,竽笙、管钥似星辰日月”,由此可见荀子与孔子一样,既是音乐爱好者,又是音乐专家,更是音乐理论家,并把对音乐的专长融和到治国理政、关怀天下的情怀之中。
在自己亲身的音乐实践中,“吾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易也”。从乡人的礼宾赏乐的过程中,荀子深切感受到了王道是如何可以改变人们的思想和生活。在详细介绍了这个过程之后,荀子总结说:
贵贱明,隆杀辨,和乐而不流,弟长而无遗,安燕而不乱。此五者行,是足以正身安国矣。彼国安而天下安。故曰:吾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易也。⒁均见《荀子·乐论》。
这样的过程,体现出的是社会地位贵贱明了,高低分明,和畅快乐而不流淫,兄弟长幼各居其位,场面安静祥和,没有丝毫的紊乱。荀子认为,如果这五个方面做到位了,那么,个人就足以正身,国家就足以安定,各个国家因此而安定了,天下也就安定了。由此可见,礼乐的作用,从一个乡人聚会的场面上,就能感受到王道是如何改变了一个社会和国家了。
先秦时代传统的儒家有“六艺”和“六经”之说。六艺是礼、乐、射、御、书、数,“六经”则是《诗》《书》《礼》《易》《乐》《春秋》。其中有关乐的部分,不论是乐的实践,还是《乐》书,都没有明确的记载和流传。特别是《乐》书,人们都认为应该有,却一直没有看到这部专书。这样一来,《荀子》书中的乐论,就成为弥足珍贵的先秦时代儒家音乐理论的系统见证。荀子“乐论”的文字并不是很长,却是一气呵成、首尾相续之作,非常值得人们去学习和研究。
作 者: 高专诚,山西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主要研究中国古代思想、三晋文化。主要著作有《孔子•孔子弟子》《子夏与三晋儒学》《专制之父韩非子》《荀子与先秦学术的终结》等。
编辑:张勇耀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