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学、俗文学与现代文学史
——读书笔记三则
2016-07-29山西寓真
山西|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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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学、俗文学与现代文学史
——读书笔记三则
山西|寓真
本文认为上海万象书屋1936年印行的《现代创作文库》所选二十位现代作家并不能概括现代整个文坛,《文库》忽略了传统文学、俗文学的存在。此外,本文指出开明书店1951年出版的《新文学选集》选择作家的标准是从批判现实主义到革命现实主义,侧重于“左翼”作家,注重意识形态和政治倾向,确立的是以“左翼”作家为正统的新文学史的主旨。
《现代创作文库》 《新文学选集》 新文学 传统文学 俗文学
二十位作家能否概括整个文坛
早年读过的书,熟悉的作家,在旧书摊上又看到了,有亲切感,不假思索就买。开明书店1951年出版的《新文学选集》丛书,茅盾主编,第一、二辑包罗作家二十四人,我买到十多本,凑不齐,有的还买重了。
又有上海万象书屋1936年印行的《现代创作文库》(以下简称《文库》),徐沉泗、叶忘忧编选,共收二十位作家的选集。苏华先生在我家看到这套书,说是初版,经他提醒,令我对它刮目相看了。当时还缺两册,后来专心搜寻,竟然买齐了。二十位作家的编辑次序为:鲁迅,郭沫若,郁达夫,周作人,叶绍钧,徐志摩,王独清,张资平,冰心,庐隐,郑振铎,王统照,田汉,老舍,沈从文,茅盾,鲁彦,巴金,丁玲,张天翼。其中没有蒋光慈,编者的解释是由于作品买不到。编者在《序》里十分自信地说:“文库里二十位作家固然不能包括现代中国整个文坛;但这二十位作家的选定,是以他的读者之多寡来取决的……尽管如此,这二十位作家依然还可以概括了整个中国文坛的。”
作为这套《现代创作文库》的总序,编者还清楚地表述了他们的编辑宗旨,序中写道:
有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自从“五四”以来,“新文学”的创作虽已奠定了它的基础,但它的读者至今还被限制在所谓小知识分子群里。一般遗老遗少固然不屑看它,一般店员,学徒,小市民,工人以及农民等,却也“不能”看到它。
这一个事实,遂使新文学创作物的发行可怜到平均每种印不过三千;而《封神榜》《三国志》却印行不衰,《江湖奇侠传》《啼笑因缘》也都卖到若干万部!我们大多数读者就沉醉在这里面。
把文学送到整个大众的脑子里去,这是大众文学的整个问题。把已经读《封神》《三国》以及《奇侠》《因缘》之类的读者夺取过来,这问题的一半固然还在文学的内容与形式上,而那一半,却未始不是出版上的问题了。前边说:一般店员,学徒,小市民,工人以及农民等等之“不能”看到新文学的创作者,也就有一半是他们根本接受它不到手。
举例说:一个内地小城市的店员,可以在卖《百家姓》的书店里买到《赵五娘琵琶记》,也许可以买到《江湖奇侠传》。但买不到《呐喊》《彷徨》。——即使书店里放出一本来吧,但一见那看不惯的封面,装订,也就骇住了,不知是一部什么天书。——再一个“即使”吧,即使他想买了,一看定价:六角, 一元!一元半!嚇,《琵琶记》卖八个子儿一本。这买不起!
所以,一本书的推销方法,印刷外形,定价高低,对于发行上都有那么大的影响!站在文学的社会作用上说,忽视这个问题,是不应该的。——一般遗老遗少不管它,那些店员,学徒,小市民,工人以及农民中的读者不该夺取过来么?
读了上面这段文字,我才知道当年那些著名的新文学作品原来销路不佳,读者也只是“小知识分子”的圈子。在这个“小知识分子”读者群之外,别的两个群体, 一个是“一般遗老遗少”,当然是指守着“封建主义”传统的那些人,他们读的是经史百家,读的是文言文,他们不屑于看新文学作家的书;一个是“一般店员,学徒,小市民,工人以及农民等”,他们沉醉在《封神榜》《三国演义》以及《江湖奇侠传》《啼笑因缘》之类的读物里。《文库》编辑的宗旨,正是要把后面这一个群体的读者争夺过来。编者认为,新文学之所以不能“送到整个大众的脑子里去”,问题一半在于文学的内容和形式上,另一半就是出版上的问题。因此,编者企图通过这套丛书的发行,方便于大众的阅读,从而能把那些店员、学徒、小市民、工人以及农民中的读者夺取过来。
《文库》编者的良好意愿,是要“把文学送到整个大众的脑子里去”,这在我们今天看来,也是非常值得称赞的。他们为此而提出出版上的问题,引起对于“推销方法,印刷外形,定价高低”的重视,这在当年无疑是有先见之明的,对于我们今天的文学出版界来说,或许仍然是一个需要注意的问题。
除上述外,《文库》的这篇序文也引起了我别的一点感想。
《文库》出版于1936年,“左翼”作家在那个年代俨然已是新文学的主力军,但编者同时兼顾了其他思潮的作家,辑选可谓公允。所收二十位新文学作家,不愧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文学精英。尽管如此,序文中所说的二十位作家“可以概括了整个中国文坛”,未免是一种很片面的说法。因为除了他们代表的新文学之外,当时还存在着另外两种文学。一种是所谓“遗老遗少”的文学,即文言文的文学,或可称为旧的传统文学;另一种就是店员、学徒、小市民、工人和农民阅读的文学,可称为俗文学。传统文学不乏优秀作家和作品,譬如林琴南,譬如南社的诗词;同样,俗文学中也不乏优秀的作家和作品,包括那些历史小说、言情小说、武侠小说,都是当年文坛所不可或缺的部分。由新文学、传统文学、俗文学三部分共同构筑了一代文坛,只有把三个方面的文学事迹都包括进来,才是整个中国文坛,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然而,《文库》编者为何说他们所选的二十位作家就可以概括整个中国文坛呢?这里反映着一种以新文学为正统的现代文学史观念。
新文学之所以成为正统,是因为中国处在一个变革的时代,新文学是“现代化”的文学,是在西方文化的影响下摆脱了传统的文学,因而它迎合了时代的潮流。但如果把“现代”作为一个时间概念,作为一个历史进程的时段,如同我们习惯以“五四”到1949年为现代,那么这个阶段的文坛就不只是新文学的文坛,现代文学就不只是“现代化”的文学,就应当包括新文学、传统文学、俗文学三种文学。如果把新文学与现代文学等同起来,显然是以偏概全,是偷换概念,就是把现代文学误解成了“现代化文学”。而这种误解,直到今天仍然存在着。今天的现代文学研究中仍然没有文言文学、传统诗词、俗文学和戏曲的地位,仍然没有把新文学以外的大量作家和作品写入文学史,仍然只是一味执持着新文学正统的观念,几乎如同1936年《文库》编者那样,把二十位作家当作了整个中国文坛。
开明书店1951年出版的《新文学选集》,前面有“编辑凡例”,其实也算总序,这样写道:“此所谓新文学,指‘五四’以来,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而言。如果做一个历史的分析,可以说,现实主义是‘五四’以来新文学的主流,而其中又包括批判的现实主义(也曾被称为旧现实主义)和革命的现实主义(也曾被称为新现实主义)这两大类。新文学的历史就是从批判的现实主义到革命的现实主义的发展过程。1942年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讲话发表以后,革命的现实主义文学便有了一个新的更大的发展,并建立了自己完整的理论体系和最高指导原则。”这一段话,对于新文学的发展历史做了简明的描述,由此延伸可知,1949年以后直至今天的当代文学,正是革命的现实主义文学的新的更大的发展,新文学的正统地位未曾稍有动摇。由此亦可让人明白,新文学确实是与革命相关的文学。正是当年作为新文学读者的那些“小知识分子”,成为了现代革命的引导者。新文学启发了革命思想,助推了革命浪潮,革命的发展也自然使得新文学的正统地位获得了极大的政治优势。假如中国的社会变革走了另一条道路,譬如说康有为、梁启超们的君主立宪思想能够实现,“遗老遗少”大概就不会被打倒,旧传统文学,包括传统诗词和文言文,以及张恨水《啼笑因缘》之类的小说,大概都不会受到严厉的排斥,中国现代文学史或许就是另外一种版本了吧。
当然,历史是不能假设的,中国走上革命道路,以及新文学走到今天有其必然性。需要研究的一个问题是:《文库》编者当初要“把文学送到整个大众的脑子里去”的意愿,现在是否实现了呢?如果直至今天新文学的读者仍然只是“小知识分子群”,那可就不是出版印行方法的问题了,就需要着实反省新文学的“内容与形式上”的问题了。
《文库》编辑出版的目标极为明确,就是要把广大读者夺取到新文学方面来。坚守传统的“遗老遗少”,肯定是夺取不过来的,夺取的对象便是阅读《封神榜》《三国演义》和《江湖奇侠传》《啼笑因缘》的那些大众。由于新文学具有了政治上的优势,特别是它的正统地位凸显在学校的教科书中,后来的影响必定是远远超过了1936年那个时候了。无论是批判的、革命的还是新的更大发展的现实主义作品,都不再是“可怜到平均每种印不过三千”的状况了。但这是否就能说明它已经把大众读者夺取过来了呢?其实也未必。我们虽然缺乏统计数据,但在平时的印象中,似乎喜欢阅读通俗演义、言情、武侠类小说的大众读者一直也没有减少下来,甚至在“文化大革命”那种年代,民间私下看的还是那些书。近些年来的阅读状况似乎更为复杂,图书市场、音像、网络流行的读物甚至已经谈不上是俗文学,完全不能列入文学范畴的低下鄙陋的东西越来越多了。造成当下某种糟糕的阅读状况,究竟是“传统”的缘故还是“现代化”的缘故呢?值得研究。总之是新文学一直站在正统的地位上,却始终没有能把非正统文学的读者夺取过来,反而与广大读者越离越远了,在这一点上,新文学是不很成功的。
新文学既然不能够把读者都争取到自己的旗帜下来,就应该承认别的文学的存在,就不应该排斥它们,就不应该只把自己当作整个中国文坛。在1936年编辑《文库》那个时候,俗文学的市场非常之大,人们喜读《三国演义》之类的历史小说并不奇怪,即使那些言情、武侠作品中也有优秀的创作,俗文学拥有它的大众读者是很自然的现象。至于“遗老遗少”坚守旧的传统,也有他们的道理,应该说也有其历史必然性的一面,未必就是落后和反动的。近年来旧体诗词的复兴态势,有力地证明了传统文学是打不倒的。近现代以来的整个社会震荡和巨大变革中,文学革命的发生乃是大势所趋。新文学从思想内容到写作形式上的革新,标志着中国文学接受了外界影响,向着世界文学潮流迈进。与此同时,企图保存中国文学传统的另一种力量始终存在着,无论在思想观念上,还是文学形式上,现代化与传统的冲突未曾停止。接受现代化的新思想、新形态是必须的,迈入世界潮流是必须的,这是没有争议的;那么,传统思想文化的继承是否也是必须的?在世界文学潮流中保持中国文学自身的品格是否也是必须的?这大概是被我们文学界长期忽视,而现在应当引起重新思考的一个问题。既然是新文学、传统文学、俗文学三者共同构建了一个时代的文坛,文学史上就应当一视同仁,应当分别给予相应的叙述、评价和定位。窃以为这样才是一部客观、公正、血肉丰满的文学史,才有利于把我们的文学引导到合理的方向上,或许这样才有利于趋使中国文学成为最适合中国读者的,能够真正“送到大众的脑子里去”的文学吧。
两种新文学丛书的比较
万象书屋《文库》的二十位作家,其中十一位,进入了开明书店1951年出版的《新文学选集》(以下简称《选集》)。这十一位即鲁迅、郭沫若、茅盾、郁达夫、叶圣陶、丁玲、田汉、巴金、老舍、鲁彦、张天翼,他们无疑是公认的新文学的代表人物。
《文库》有之而未入《选集》的九位是:周作人、徐志摩、王独清、张资平、冰心、庐隐、郑振铎、王统照、沈从文。究其原因有二:其一,《选集》被誉为“‘五四’以来新文学的里程碑”,而对于新文学的定位是“从批判现实主义到革命现实主义”。侧重于“左翼”作家,注重意识形态和政治倾向,确立以“左翼”作家为正统的新文学史的主旨是十分明晰的。因此,凡被认为不属于批判现实主义、革命现实主义的作家,或是政治上有污点的作家,必定是要被排除在外的。其二,《选集》的“编辑凡例”曾说:“适合入选范围作家与作品,当然也不止本丛书现在的第一、二两辑所包罗的,我们的企图是,继此之后,陆续再出第三、四等辑,而使本丛书的代表性更近于全面。”就已出的第一、二辑看,第一辑十二位作家全部是已故者和烈士,第二辑选当时在世的作家,名额也只有十二位,因此,郑振铎、王统照等也只好有待三、四辑增补了。出人意料的是,1952年12月开明书店奉命撤销,并入了中国青年出版社,不但陆续再出三、四辑的企图未能实现,而且一、二辑中也还有瞿秋白、田汉两家选集没有来得及付梓。
就我过去的阅读经历来说,《文库》中王独清、张资平、庐隐等几位的作品接触很少,拿到这套丛书后便陆续通读一遍。王独清以诗为主,他的作品实在没有多少感人的地方,如果也算作现代诗人中的一位代表的话,那不是王独清个人的失败,实际是“五四”以来新诗的失败。不过他的选集中还是有一首诗使我有兴趣读下去,题为《上海底忧郁》,其中写道:
兄弟们,拖呀,拖呀!/一条长绳套着你们的赤肩,/你们拖着几条笨大的木头,蹒跚着向前
兄弟们,拖呀,拖呀!/汗水是流遍了你们的全身,/你们的气也喘得是上下不相接连
兄弟们,拖呀,拖呀!/这些木头是为那个资本家去建筑公司,/还是为那个伟人去修建公馆
原作是一首长诗,这里仅摘了其中三个小节。我所以对这首诗感兴趣,是因为它比今天所看到的新诗要好,当下的诗人似乎连这样的实实在在的句子也不会写了。
鲁迅的《张资平氏的〈小说学〉》一文曾这样说:“现在我将《张资平全集》和‘小说学’的精华,提炼在下面,遥献这些崇拜家,算是‘望梅止渴’云。那就是——△。”而今文学界有意为张资平正名者,并不赞同鲁迅的话。但我近日读了张资平的一些作品之后,还是觉得鲁迅的话没有说错。虽然鲁迅的批评似乎太刻薄了一些,但张资平的小说也未免太俗滥了。《文库》编者持比较客观的态度,《题记》写道:
被称为现代恋爱小说典型作家的张资平氏,原也是创造社的中坚之一。其早期创作如《冲击期化石》《爱之焦点》《不平衡的偶力》《雪的除夕》等,本也获得相当好评。但自写《飞絮》以后,将其整个创作圈子搬进青年恋爱问题里去了——不,搬进一些庸俗的,千篇一律的,多角的男女纠纷故事中去了。自此以后,其创作态度益日为前进青年所不满。
《文库》中的张资平一辑,选录了八篇小说,应该就是曾经获得相当好评的作品。这些篇什现在读来,略可令人回顾“五四”时期某种新思潮涌动的波影。但这些写作的题材是很狭窄的,没有多少深刻的东西,不能简单地说写性爱自由的追求就是个性解放的启蒙精神,其实那种描写即使在古典文学中也是不难找到的。我比较看好《梅岭之春》一篇,因有对童养媳等封建落后习俗的揭露,可视为文学批判性的显示,小说中所塑造的女主人公令人同情,文中穿插客家山歌亦为小说的艺术性增色。
作于1934年6月的《庐隐论》一文,作者茅盾,当时署名“未明”。文章开始一段写道:
人们正在回忆十五年前的“五四”,人们忽又听说女作家庐隐女士病死在医院里。
这是一个“偶然”。然而庐隐之所以成为庐隐,却不是“偶然”的;庐隐与“五四”运动,有“血统”的关系。庐隐,她是被“五四”的怒潮从封建的氛围中掀起来的,觉醒了的一个女性;庐隐,她是“五四”的产儿。正像“五四”是半殖民地的中国社会经济的产儿一样,庐隐,她是资产阶级性的文化运动“五四”的产儿,“五四”运动发展到某一阶段,便停滞了,向后退了,庐隐,她的“发展”也是到了某一阶段就停滞;我们现在读庐隐的全部著作,就仿佛再呼吸着“五四”时期的空气,我们看见一些“追求人生意义”的热情的然而空想的青年们在书中苦闷地徘徊,我们又看见一些负荷着几千年传统思想束缚的青年们在书中叫着“自我发展”,可是他们的脆弱的心灵却又动辄多所顾忌。
茅盾的文章无须更多摘引,仅上面这么一段,也就使我们可以大略了解庐隐是怎样的一位作家了。八十年前写下的话,有些倒像是今天的话,因为今天的青年们似乎也在怀抱着“脆弱的心灵”。为此,庐隐的著作或许还会为今天的青年们所喜爱,还会引起某种共鸣。
《文库》庐隐一辑,着重选了她的一些具有社会意义的作品。《文库》所以选她入编,大概也是因为“‘五四’时期的女作家能够注目在革命性的社会题材的,不能不推庐隐是第一人”。如《两个小学生》一篇,茅盾称赞说:“很使人感动。我们看了这两位请愿受伤的小英雄的故事,我们明明白白看到那时候教育界的‘正人君子’所谓‘小学生无知盲从受利用’那些话,是怎样的卑劣无耻,替军阀政府辩护;我们看了这两位小英雄的坚决勇敢,我们耐不住要大叫一声:敬礼!”至于首篇的《房东》,若似一篇记叙性的散文,作家笔下真切地描述了农村的自然纯朴和活泼泼的生机,表达了她从都市来到乡下的那种清新愉悦的感受。她的结论是:“他们乡下人,至少要比我们离大自然近得多,他们的心要比我们干净得多。”读着这篇作品,忽然会想到今天的农村只有老人留守着的清冷情景,正在消亡的乡村文化不禁令人涌起许多的怀恋。
不过,说到庐隐作品的风格,茅盾归纳为“流利自然”,认为“她只是老老实实写下去,从不在形式上炫奇斗巧”。但这意思,也是指她的表现手法实在是太单调了一些。
《文库》每辑都附有如同上述的那种“题记”,以及批评家的论述,或者是作者自序,作为该一作家正文前的导语,以便读者参考。《选集》的导语,则是采取了两种方式:健在的作家由本人撰写自序,已故作家由编选者作一篇序文。由于《选集》编辑于新中国成立以后,并且对于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已经开展,因此,序文都带有了反省的性质,含有着浓重的政治形势的气息。
例如关于郁达夫,《文库》的《题记》说:
郁达夫在他《达夫自选集》序里,对自己的创作曾说过这样的话:“……所以过去一天,只感到一天对自己的不满。而天分又低,努力更加不足。来日茫茫,想将起来,只好闷声不响,以后绝对不写东西,才能补得过过去的轻率的罪障。”这是他自谦之词,但也是良心话。不把自己看得过高,这是达夫氏的忠实处。
但不能因此便把达夫氏的创作在中国文坛上的过去光荣抹杀掉。初期的创造社是以沫若的诗、剧,与达夫的小说来打下基础的。他那些变态心理的描写,异常大胆而忠实,曾获得当时的青年的极端的热爱。但自写《过去》以后,便无更好的作品出世,尤其是长篇《迷羊》失败了,《她是一个弱女子》(即《饶了她》)在技巧上也同样失败了。他自己虽说“年纪近来大了,国内外的作品也看得多了,理性和批评能力也有起定著来了”而对自己的作品“不满”,但到写《她是一个弱女子》及《迟暮》《出奔》等作时,还是“眼高手低”,并没有超过“过去”的作品。——有人说:达夫氏的创作时代是“过去”了。其实是他所描写的那些对于现实社会不满,性的苦闷,经济的苦闷的颓废人物的时代过去了。郁氏笔下的人物殁落了。
《文库》虽然肯定郁达夫在文学上曾经有过光荣,但对他后来的创作是否定的,《选集》的评价则与此不同。丁易(时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为《选集》达夫辑所作的序,将郁达夫的进步意义做了高度的阐发。文中指出:达夫早期的作品虽然是属于浪漫主义的感伤颓废,却也带有“五四”反帝反封建的战斗精神。“这感伤颓废与其说是个人的牢愁悲痛,毋宁说是对当时丑恶现实的反抗。因为他个人的牢愁悲痛,是根源于这丑恶的现实的。”又说:“达夫先生的感伤颓废的作品是对封建社会叛逆宣言,但这叛逆却又不是冰冷无情,相反的,他倒是蕴藏着一股强烈的热情的。这就是他那颗热爱祖国的赤心,以及对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愤怒……”即使对《她是一个弱女子》等后期之作,丁易也认为是“不失为具有进步意义的作品”。而且,丁易这篇序文打头的还有这么一段开宗明义的话:
1945年9月17日郁达夫先生被日本法西斯宪兵杀害于苏门答腊,到今天已经整整五年了。这五年之中,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及人民英明领袖毛泽东主席领导之下,完成了中国历史上的空前巨业,除了台湾西藏而外,全国已经全部解放,并且开始进入了新民主主义建设时期,中国人民已经庄严地在全世界面前站起来了。达夫先生如果还活着,凭着他那挚爱祖国的热情,眼看到今天祖国以英勇的姿态大踏步的向富强的道路上迈进,人民的生活也一天比一天改善起来,他一定会像今天许多文艺工作者一样,毫不吝惜地来改造自己,跟自己进行强烈的自我斗争,把自己变得更坚强更结实,无条件的献身于新中国的建设事业。但是令人悲痛的是他已经死了,这是不能不感到遗憾的。
两种丛书的导语比较,显示着时代的巨大差异,显示着体制对于文学的巨大影响。不同的时代,不仅有着不同的思想体系、不同的文学观念,而且有着不同的语言词汇、不同的表述方式。时代的变迁往往令人不胜惊异而感叹系之。
再如关于张天翼,《文库》的“题记”说:
张天翼,湖南人。为1928年以后新兴作家中最杰出之一人。
作者善以“嘻皮笑脸”的态度为我们讲述一切可笑的,但也可怜——甚至可哭的故事。有着辛辣的讽刺,有着会心的幽默。甚至有人称之为幽默作家。
他的作风,轻快爽利,活泼自然。而结构清新,取材现实。故获取了极广大的读众。但他的讽刺有时过了火,不免稍近于恶趣。这是一般人的意见,而作者近来也似乎在力自避免的。
《选集》的导语,则是张天翼本人为一篇小品文似的《自序》:
这是就找到了的资料(不算长篇中篇),参考了当时读者所反映的意见,编选而成。而编选,一面脸上热一阵,冷一阵,真是不好过。要不是勉强用一种历史观点来做这件工作,是做不下来的。
因此这小册子假如说现在还有点什么作用的话,那主要的是提供了一点史料:回顾一下那时候的读者(大部分或全部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关心的是些什么,口味怎样。也看看这号文艺工作者在怎样的客观和主观条件限制之下,反映了一些怎样的现实,并怎样处理的:他在国民党反动统治的种种压制下面,有没有尽可能发挥他的作用到最大限度?他自以为站在劳动人民立场,并为他们而写,究竟他做到了没有,做到了多少?他的没有做到或做得远不够,或自命做到而实际没有做到,这除开怪那时的政治环境而外,就没有一点主观方面的原因了么?诸如此类。
过去算是略为做一个交代,以后——从头学起。
张天翼的著名短篇《华威先生》,我早年看过,后来在工作中每遇到那种忙于开会而不务实际,善于装模作样的虚伪官僚,就会想到华威先生,心中暗自说:这种官僚原是在国民党腐败政府中就有的啊!小说家极尽讽刺之能事,丑恶的东西却不会因此而收敛。由此而知,这种小说确有让人了解过去情形的“史料”的作用。张天翼为选集写的《自序》,无异于一篇检讨书,但所说的“提供了一点史料”倒也是句老实话。
原先以为“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中,新诗成就最小。及至浏览了上面两种丛书,回眸之间,感觉竟至索然,原来新文学的小说的成就也不过尔尔。
民国时期的那些通俗小说
除了万象书屋的《文库》和开明书店的《选集》,我在旧书摊上还买过不少民国时期流行的那种通俗小说,即是价格低廉的所谓“一般店员,学徒,小市民,工人以及农民等”为主要对象的图书。上海广益书局,还有新文化书社,似是这种通俗读物的专营出版社,印行品种极多,一类是明清时期的古典作品,另一类是民国时期一些作家的编撰。属于古典作品的,如广益书局出版的《中国文学名著》丛书,开列二十一种小说:
《三国演义》 《水浒传》 《红楼梦》 《东周列国志》 《封神榜演义》 《济公全传》 《西游记》 《精忠岳传》 《金瓶梅》 《聊斋志异》 《七剑十三侠》 《乾隆游江南》 《孟丽君》 《万花楼》 《西汉演义》 《七侠五义》 《正续小五义》 《月唐演义》 《新乾坤印》 《征东征西扫北》 《五虎平南平西》
这个书目中,除了名著《西游记》《聊斋志异》等,多是历史小说、言情小说、武侠小说三个类型。民国时期作家撰写的通俗小说也不外乎这三类。
历史小说,如许慕羲编辑的《宋史演义》,为四十二回本。序言中表述其著书的用心,大意是说:有宋三百数十年,其所以由统一而偏安,由偏安而灭亡者,非有荒淫之主也,非有暴虐之君也,只是那些奸佞贪黩之臣,代不绝书。然而,所谓《飞龙传》诸书,宣扬赵匡胤一夫之勇,而对于一代之兴衰、诸臣之贤奸,大抵略而不说。只有《水浒传》一书,似是针对当时政治不良而作,然此书叙及当道之贪婪,亦不过旁敲侧击,并未痛斥其非,大概是还在专制时代,权势伸张,因而害怕物伤其类,为在位权势者所忌吧。观小说如同观戏剧,如果不窥其全豹,总觉得枝枝叶叶,不能融会贯通、有本有源。越宋一代去今未远,较易明了,于是取其可惊可喜、可泣可歌之事,勒为一书。而于奸人误国,尤三致意。虽共和肇造,君臣之说已不适用,然旌别善恶,用人之道,理不外是。即使以小说而论,亦可使读《飞龙传》等书者触类旁通,未读《飞龙传》等书者略知梗概。且可借此辨别事之真伪,不致为野史小说所欺。
《飞龙传》写北宋赵匡胤的故事,流传已久。该四十二回本《宋史演义》写在《飞龙传》之后,而又在蔡东藩《历朝通俗演义》之前。从上述序言来看,作者着力于揭示封建官僚贪黩误国,这是颇具批判性的。我们的社会中至今许多人仍然崇尚人治,赞美和寄望于好的君主,而未能意识到“奸佞贪黩之臣”是专制制度的必然产物,在这一点上,民国的小说作家显然是具有了前进的观念的。又有《济公活佛全传》一书,虽然不是历史小说,其故事却也是以南宋时代为背景的。该书引言说:“书中描写南宋偏安时的野史,文字通俗,奇趣横溢,不仅为游戏三昧而已。流传之广,这也是一个主要原因。若有心人以作茶余酒后趣味谈助之外,别有会心,以觇南宋偏安局面下的政治经济民气和社会状态,也未尝不可以之和目下这情景对照而兴无限慨感。”这段话又可看出,民国的小说家即使是写历史故事,也会想到时下,以引起读者对于现实问题的感悟。
言情小说,如《唐祝文周四杰传》,分正集、续集,共八册。另有《小四杰传》四册。书店启示称,该书“文笔之紧张,比《花月痕》更为生色;情节之缜密,比《红楼梦》更为曲折”。如此夸白,当然是书商的推销手段。看小说内容,原是唐寅、祝枝山、文徵明、周文宾四人的风流艳事,“小四杰”是他们的儿子的故事。著者署名何可人,据说是鸳鸯蝴蝶派作家程瞻庐。《小四杰传》附有驰名文学家许啸天的序。作者言其意图在于表现唐寅们“明哲保身”“佯狂避世”的绝顶聪明。其序写道:“士君子处于不能为国家谋福利、替民众解困苦的环境之下,唯有‘明哲保身’了。要完成‘明哲保身’的志愿,竟势有所不能,于是识时务的聪明人,不得不用机诈的手段,佯狂避世,以求自全了。”《小四杰传》自序又写道:“我辈运笔成稿,类似文丐,俯仰依人,惟出版界之马首是瞻。愈是深奥文墨,反趋乏人问津。经纶伟著,其言论非不惊人,而其结果,徒使束之高阁。惟于佳人才子之言情小说,最能风行一时,无贵无贱,无长无少,莫不趋之若鹜,而以先睹为快耶。予之出于彼而入于此者,盖欲假此类小说,有待乎转移不良之风化,挽扭乎顽固之恶习,而入于康庄大道者也。” 作家在这里道出了当年图书市场的真实情状,他不得不顺应市场需求,却又想借此类小说“转移不良之风化”,可谓用心亦良苦矣。
武侠小说,如《龙凤缘》,作者署名“红绡”,是汪剑鸣的笔名。其写于1939年的“卷头语”说:
说部的潮流,近年来像长江中的波浪一样,前起后扑,花样翻新。有一个时期,便有一种应时的说部出现。譬如在十五年前,所谓文言哀情小说,风行一时。不久由文言渐渐地演为白话,而趋重到社会小说了。不久又闹起历史潮流宫闱小说的狂潮来,同时武侠小说也如雨后春笋一般怒茁起来。如此大约有三五年之久,在新文艺所谓创作小说抬头之日,武侠小说的声势稍衰,然而依然不弱。广大的读者群,并不因其他小说的繁兴,而忽视了武侠小说。就在这一点上,也可以见到武侠小说感人之深了。假使推算起原因来,那么,仅消一句话,可以代表到实在的原因了,便是——公道自在人心。武侠小说的特长,就是书中的主角能够立在大众方面,说人们要说的话,干人们欲干而又不能干的事。警顽玄儒,实具有非常的价值。不过话得说回来,做小说的须要抱定一个严正忠实的立场。下笔时,不要跳出礼义廉耻孝悌忠信的圈子。最低的限度,也须无愧我心。总使读者在潜移默化的方面,受到一些良好的印象,尤其在这个时代。
汪剑鸣是民国时期著名的武侠小说作家,他如上的话,略述通俗小说的发展,以及武侠小说长盛不衰的原因。“公道自在人心”一语,可以说也是整个文学的灵魂。因为文学既是人学,而人心向往公道,公道的精神便应当贯穿于一切文学中。无论哪个时代,只为迎合时势而不能与民众以公道的作品,生命便不能长久。汪剑鸣的写作把握着传统道德的原则,这一点大概确是他小说的优胜之处。
广益书局有一则广告,列举该局发行的汪剑鸣著述、江蝶庐重编的武侠侦探小说,有《峨嵋剑侠传》等二十二种。广告称,这些“武侠侦探说部,本本都是第一流作品;情节是万分惊险、紧张、诡谲、离奇。除描写生动,叙景逼真外,涵义亦异常深刻,足供读者之细细体味。它确能引人入胜,使你一编在手,废寝忘食”!该书局的另一则广告,又宣传一个专写言情小说的作家,说道:“冯玉奇先生是现代的青年名作家,长于各种言情写实说部。下列各书(小说《豹凤缘》等六种),每种都是冯先生的精心杰构,含意异常深刻,情节曲折离奇,至于文笔的美妙和写景的生动,更为余事。”广告词不足为信,但这类小说的确是畅销品,由此也反映了当时社会的一种文化状态。
前面说到武侠小说兴盛的原因,曾有汪剑鸣归结为“公道自在人心”。而比他说得更透彻一些的,是一位称为“桐乡潘爱真”的作家,提出了一个“平民主义民间文艺”的概念。他的《宏碧缘全传》的引言这样写道:
《宏碧缘全传》这部书,完全是一部平民主义的文学作品。其中把唐朝中叶的社会政治,用浅显通俗的文字描写出来,在文学的观点上是并无地位的,是被屏于象牙之塔以外的。可是其中所描写的事实,为了惟妙惟肖,并且深深地揭发出小市民们中下层阶级的理想,确实,在社会上有了很高的地位,发生了很大的影响,决不在《水浒》《西游》之下呢!我们但看国剧里的《宏碧缘》是怎样的叫座,闹九江的是怎样的鼓舞,骆宏勋、鲍自安、花振芳、花碧莲、武则天这等本书的主要人物,是怎样的玩传于中下流社会的商贩们、佃夫们、妇人们的口头,便是可想见本书是发生了怎样伟大的效力。对于这部民间文学的代表作品,仍是值得介绍的。
在这部书里,有几点是值得我们注意的。第一,“礼失而求之于野”这句话,当时的上流社会阶层的士大夫和达官显宦的骄奢淫逸,令人发指;而偏偏在下层社会阶层里,跃出了许多有志气有肝胆有骨力有作为的好汉英女。他们有的是磅礴的热情,坚强的意志,沸腾的热血,无畏的精神,正气凛然,阳光刚烈,真可以撼山岳惊天地而泣鬼神。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这是我读了本书的第一个收获。
《宏碧缘》又名《绿牡丹》,所述故事发生于武则天时期,有将门之子名骆宏勋,遇江湖侠女花碧莲,在与佞臣奸党反复搏斗中,两人相恋而至结亲。小说原是明代末年的作品,经过了民国作家的整理,又有同名京剧依小说而改编。类似由通俗小说改编为戏曲的作品甚多,如《双珠凤》,锡剧、昆曲、越剧等都取之为传统剧目;又如《珍珠塔》,相继改编为淮剧、锡剧、闽剧、扬剧及苏州评弹。其实许多通俗小说,原本来自于弹词、鼓词等民间说唱,如《穿金宝扇恨》《红鬃烈马》等,就是江蝶庐将戏曲故事改编成了白话章回小说。通俗小说与戏曲好比是血缘近亲,因其互相袭仿,传播益广。直到今天,许多这样的戏曲还在演出,小说也不断重新出版。作品的流传能达此广度,而且有如此长久不衰的生命力,大概也唯有是平民主义的文学了。
上面所说的平民主义的民间文学作品,读者群广,流传亦久,却是被屏蔽之于现代文学史之外的。因而使我读到此处,每觉可笑,不要平民文学的文学史岂不就成了贵族文学史了吗?也怪我孤陋寡闻,据说对于平民主义文学这类问题,文学家们早已有珠玉之论。但我直到读了上面这篇《宏碧缘》的引言,才有顿开茅塞之感。这篇文章所指平民主义的文学,其定义是:“在文学的观点上是并无地位的,是被屏于象牙之塔以外的。”这意思诚然明白得很,因为它是非正统文学,是没有地位的文学,是入不了文学史那个象牙之塔的文学,所以它就是平民主义的文学。看来并不是说通俗文学、大众文学就是平民主义的文学,因为正统文学的权威文学家们,也会提倡通俗化、大众化。那些历史的、言情的、武侠的小说和戏曲,所以是平民主义的文学,并不是因其通俗,而是他们不属于权威者眼光中的正统文学,从根本上就没有文学的地位的。如此说来,在不同的时代,平民主义的文学有着不同的内涵,因为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正统观。某个时代的某些通俗文学作品可能会受到青睐,会汇入正统,而任何时代的平民主义的文学作品,都是受到那个时代的正统文学所排斥的。
我童年时,听我祖父讲故事,他的肚子里有不少唱本。那时村子里还有“瞎子说书”,除了正式表演,盲人在平时也拄着拐棍摸到有人群的地方,比如妇女们围坐做针线的地方,坐下来就讲书。我因而听过不少侠义传奇的故事。进了城里读书时,曾见书铺里摆着不少“绣像通俗小说”。大约到1955年前后,“社会主义改造”完成,私家书铺没有了,卖书只有新华书店,那种民国版的小说就见不到了。改革开放之后,随着古玩市场的出现而有了书摊,旧书便又重新出现。我其实不是为了看书,不过是一种怀旧情绪,地摊上看见一二旧书就会随手淘来。及至退休后检点,民国版的通俗小说竟也积下了上百种之多。
余暇将这批旧小说浏览一番,灿烂的平民主义的文学,真让人惊叹不已。说到具体作品,大多好看、有趣,但也没有感觉到哪部小说特别优秀。所谓“十才子书”,都是清朝以前的作品,若要从民国时期这些通俗小说中选拔一部“第十一才子书”,恐怕都不够格。其实“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也是一样,直到当代文坛的洋洋大观,成就不可谓不伟大,但要请出金圣叹老人家来批评,大概也很难选出一部才子书来。平民主义的文学,塑造了一批底层社会的好汉英女,以及重整山河的志士仁人,他们“立在大众方面,说人们欲说的话,干人们想干而又不能干的事”,意义都在感染于读者,想必是发生过一定作用的。正统的新文学更是举着科学与民主的旗帜,以开启民智、改造国民性为使命,鲁迅说他的小说“多来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这或许是功德无量的。令人困惑的是,旧式小说中的仁人好汉与现实社会越离越远了,新式文学中的不幸的人们却也还能见到,国民性似乎也还是没有怎么改造过来。
偶见有文章介绍,毛泽东也喜爱读那些历史演义小说,在延安期间阅读的书中就有《南北宋》《施公传》《明末痛史演义》,还有一本《康圣人演义》。1941年,他特地给远在苏联的儿子岸英、岸青寄了一批通俗小说,其中有《峨嵋剑侠传》《小五义》《洪秀全》,等等。
写康有为变法的《康圣人演义》,撰于清朝灭亡之前,抑或清亡后遗老遗少所为,是站在反变法的立场上,将康梁作逆党抨击的,并且杜撰了“妖星降世”“儒释道会拿”的神话情节,这是极其恶劣的笔法。但此书的好处是,变法的始终过程尚能反映实况。六烈士就义之时,杨深秀、林旭各有吟诗,原句照录于书中,颇见视死如归的气概。
同期流行的《洪秀全演义》一书,与写“康圣人”作者的立足完全不同,读来可觉满篇正气凛然。章炳麟作序,称赞洪秀全的太平天国说:“其时朝政虽粗略未具,而人物方略,多可观者。”该书例言写道:“是书有数大段,足见洪朝人物之真为豪杰者。君臣以兄弟相称,则举国皆同胞,而上下皆平等也。奉教传道,有崇拜宗教之感情;开录女科,有男女平权之体段;遣使通商,有中外交通之思想;政行必行会议,有立宪议院之体裁。此等眼光,固非清国诸臣所及,亦不在欧美诸政治家及外交家之下。”由此可知著书者视野高旷,理念一新,在众多历史演义小说中颇有鹤立姿态。如果不是撰史的文学家们眼光过于狭隘,这样的作品是必当写进文学史中的,何况还有章炳麟先生的序文在前。
以上缀合零星片语,不足以为训,阅读中随手所记而已。
作者:寓真,本名李玉臻,文学批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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