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苦的根源
——唐诗笔记之六
2016-07-29山东陈占敏
山东|陈占敏
悲苦的根源
——唐诗笔记之六
山东|陈占敏
本篇写了三位不太著名的唐代诗人:崔融,乔知之,刘希夷。他们的诗各有所长,比如崔融善写边塞诗,乔知之善拟女性口吻为诗,刘希夷则善为从军、闺情诗。但他们名声不够彰显,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生逢唐代。生于唐代是诗人的幸运,也是诗人的不幸,因为在唐代众星辉耀、巨星高悬的天空中,他们的光芒有时候便显得微弱了。乔知之是这样,刘希夷也是这样。崔融则更多是因为依附于权贵,注定成不了杰出诗人。
崔融 乔知之 刘希夷 生逢唐代
唐中宗做太子的时候,崔融曾为侍读,陪太子读书。唐中宗是武则天的儿子。武则天蓄面首张易之、张昌宗,同代的好多廷臣诗人都与女皇的这两个面首少不了干系,或依附,或作诗阿谀。张昌宗盛时,谄佞者奏道,张昌宗是东周贤人王子晋的后身,词人骚客赋诗美之,崔融之作为绝唱。《全唐诗》没有收入崔融的这首绝唱,读不到也罢,谄媚之词,本不会有多大的意思。武则天逝后,崔融作《则天皇后挽歌二首》:“日月昏尺景,天地何惨心”,用了大词,却无深痛。这种依附于权势的阿谀之作,怎么也不会有多少动人情感的。后来,崔融因附张易之、张昌宗罪而遭贬,也是咎由自取。
平心而论,崔融的诗还是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关山月》“万里度关山,苍茫非一状”,气势豪阔;《拟古》起首“日夕有川阴,云霞千里色”,结句归于“寄谢闺中人,努力加飧食”,既豪又婉,在一首诗里如此转换,情感由豪放到婉约,不容易的。他的《西征军行遇风》中有“北风卷尘沙,左右不相识”,“草木春更悲,天景昼相匿”,已有边塞诗的先声了。《从军行》“坐看战壁为平土,近待军营作破羌”,则更为豪壮,不大像一个依附女皇面首的阿谀诗人能够写出来的。《全唐诗》说崔融“融为文华婉典丽,朝廷诸大手笔多敕委之”,大约也是事实。《唐诗纪事》则记道:“撰《武后哀册》最高丽,绝笔而死,时谓思苦神竭云。”为逝去的女皇撰写哀册而用心之苦若此,你不知道该痛之,还是该叹之。皇权之下,崔融大概没有感到过多少苦楚吧,他成不了杰出的诗人,也成不了大诗人,原因大概在此了。
唐王朝是开疆拓边的朝代。边塞征战,成为唐代诗人笔下大都会有的内容,一些没有到过战场征战杀伐的文臣也会有此类诗作,而且有一些还写得不错。诗,到底不是纯客观的,而是主观情感的产物。乔知之《苦寒行》中“初寒冻巨海,杀气流大荒”,写得也颇为苍凉;“由来从军行,赏存不赏亡”,揭穿的就是千古不易的所谓“论功行赏”的战争实质。一将功成万骨丘,那些禁卫整肃的将军楼,是建在万千将士的白骨之上的,凯歌以还,真的没有多少值得欢欣鼓舞的理由。“汉家已得地,君去将何事。”(《从军行》)乔知之借闺中红颜之口,对皇家拓边的连年征战发出的批判,委婉却有力,女子口吻怨恨的不是征夫,而是皇家,“况复落红颜,蝉声催绿鬓”,闺中红颜易老,绿鬓易摧呢。
乔知之是长于拟女人口吻的,他把女人的情怀抒写得婉曲多致,绵绵不尽。《和李侍郎古意》:“茎枯花谢枝憔悴,香销色尽花零落。美人长叹艳容萎,含情收取摧折枝。”红颜老去艳容枯萎的心怀一唱三叹,乔知之对女人是充满了哀悯之情的。他写《倡女行》,前半固然“愿君解罗襦,一醉同匡床”,开始于醉,到最后,“且歌新夜曲,莫弄楚明光。此曲怨且艳,哀音断人肠”,仍然归结于哀。在乔知之这里,似乎有了“万艳同悲”的情怀,他的红颜诗篇总要着眼于落红零落春华不再。他的《定情篇》代少妇而言,有汉魏《古诗十九首》遗风,是初唐时难得的五古长篇。“人间丈夫易,世路妇难为。”“本愿长相对,今已长相思。”质朴深情,把少妇的心路既婉转多情又朴实真切地道出来,令人深有所感;至于“赠君比芳菲,爱惠常不歇。赠君比潺湲,相思无断绝”,则有海誓山盟,“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情调了。乔知之是深懂女人心怀,又深得汉魏五言诗真谛的。
多情的诗人乔知之如此善写女性,他自然是会钟情于女人。他有一婢女名唤窈娘,美丽而善歌舞,被武则天的侄子武承嗣夺去。武承嗣官至礼部尚书、文昌左相,还曾要求他的姑母女皇立他为太子。天下他都想得到,他要夺人家的一个婢女,不是太寻常的事了吗?乔知之偏偏放不下窈娘,怨惜有加,作《绿珠篇》寄情,密送于窈娘。窈娘以衣带结诗,投井而死。绿珠本是晋代豪富石崇的婢女,权臣孙秀想得,而石崇不与。孙秀借故构陷,杀了石崇,绿珠便跳楼殉身了。乔知之借绿珠为题,写他的情诗,赠予婢女,他是一诗成谶了。武承嗣岂能容得乔知之作这样的诗,任到手的窈娘怀诗自尽?武承嗣让酷吏罗织罪名,杀了乔知之以泄恨。“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乔知之似乎是在引导窈娘效绿珠自杀殉情。看上去乔知之好像有些狠心,可是他不能忘情于一个婢女,耿耿在心,毕竟比那视女人如衣服的轻薄儿刘备要强得多。对女性的态度,连接着更为重要的方面,那是与美丽、与情操相关的。
乔知之生当陈子昂同代,有《拟古赠陈子昂》一首,情深意切,不可当一般的应酬赠答之作看待。他是与陈子昂同此心事同此情怀,才会“一弹再三叹,宾御泪潺湲。送君竟此曲,从兹长绝弦”。乔知之也是与陈子昂一样,诗风悲观苍凉。他的《羸骏篇》写征战万里的骏马羸弱之后的境遇,自然是借叹马而叹人。“丹心素节本无求,长鸣向君君不留。”曾经驰骋沙场的骏马竟落到了如此下场,岂不令人痛心!难道尔等忘记了“长城日夕苦风霜,中有连年百战场”,骏马驰骤,就是在那样的古战场上吗?乔知之此诗古意苍凉,动人心弦。乔知之的绝望有时候是透到了骨子里的。他《哭故人》中“平生不得意,泉路复何如”,悲观至此,对死人的世界也不抱希望。谁知道黄泉路上是不是也有坏人当道权贵横行呢?那简直是肯定的。
唐代的一些诗人有幸生于唐代,同沐唐诗之风,共成唐诗气象,成为唐代诗人群星灿烂中的一颗,幸莫大焉;然而也往往是不幸的,他们中的一些人,如在别的时代,也会声名卓著,至少不会被淹没被遗忘,可是在唐代众星辉耀、巨星高悬的天空中,他们的光芒有时候便显得微弱,不被注目了。乔知之是这样,刘希夷也是这样。看刘希夷的《将军行》:“剑气射云天,鼓声振原隰。黄尘塞路起,走马追兵意。弯弓从此去,飞箭如雨集。截围一百里,斩首五千级。”由剑气而鼓声,由黄尘而走马,弯弓飞箭,截围斩首,有声有色,豪壮峻急,也是开边塞诗先声之作。如果不是后来岑参、王昌龄等更好的边塞诗掩盖,而放到别的朝代诗卷中,也可以独领风骚的。
刘希夷善为从军、闺情诗,可是因为词旨悲苦,不为时重。后孙昱撰《正声集》,以刘希夷为集中之最,由此刘希夷的诗才大获称赏。应该说,孙昱还是有眼光的,不说以刘希夷的诗为“最”合不合适,但实实在在地说,刘希夷的诗确实是不错的。词旨悲苦,本不该作为不被看重的理由,倒是那些欢天喜地盲目乐观的诗,不应被看重。刘希夷的从军诗,由《将军行》即可看出大概。他的闺情诗《春女行》“自怜妖艳姿,妆成独见时”,先写自怜,接下来就写到了自哀:“愁心伴杨柳,春尽乱如丝。”到了“忆昔楚王宫,玉楼粉妆红”,红颜荣华,已成回忆,不堪回首了。再到“但看楚王墓,唯有数株松”,一下子便沉到了哀愁的谷地,没有复起的希望了。如果是因为这样的词旨悲苦而不为所重,那就是不敢正视生命的终极悲剧,不肯正视岁月人生的基本规律了。
刘希夷是有悲天悯人情怀的。优秀的诗人都应该具备这样的情怀,可惜好多所谓“诗人”没有,他们有的只是大言欺世大词惑众,用故意做出来的所谓豪放乐观迷惑世人。有没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是检验一个诗人、一个作家的重要标准,且不管他是什么主义什么国家他爱什么主义爱什么国,只要没有了对生命的悲悯、对岁月的感怀,他就不值一提,应该鄙之嗤(斥)之。刘希夷《江南曲八首》中“含情罢所采,可叹惜流晖”,“空盈万里怀,欲赠竟无因”,“可怜离别谁家子,于此一至情何已”,惆怅满怀,怜惜满怀,悲悯哀叹,一颗心仿佛要揉碎了化为诗句,这样的悲苦诗,实在远胜于那些“欢乐诗”。刘希夷“谁言此处婵娟子,珠玉为心以奉君”,代女子书写冰心玉骨,哀怨之情,不言而喻,内中不平,也隐隐透出。刘希夷写闺情,是能够深中款曲的。他的《捣衣篇》婉转回环,柔肠九折,是可读可诵的好诗。“此时秋月可怜明,此时秋风别有情。君看月下参差影,为听莎间断续声。”好似委婉倾诉,衷肠可怜。结束于“莫言衣上有斑斑,只为思君泪相续”,也还是“悲苦”,却益发动人。
在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引》出现之前,刘希夷的《捣衣篇》与骆宾王的《帝京篇》、卢照邻的《长安古意》等,同开了七言歌行的先声。刘希夷的七言歌行《公子行》,同属此列。“的的珠帘白日映,娥娥玉颜红粉妆。花际裴回双蛱蝶,池边顾步两鸳鸯”,繁丽却不绮腻。写公子行仍着眼于红颜,刘希夷的确是善写闺情的。他作《晚春》,径写“佳人眠洞房”,却没有鸳鸯被温,而是晚春景象,佳人生叹,殷殷叮咛同伴:“寄语同心珠,迎春且薄妆。”刘希夷把女子的心态琢磨得真是细致入微。
刘希夷有一首《代悲白头翁》,其中写道“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写完悔曰,我此诗似谶,乃改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改后仍叹,复似向谶矣。诗成未满一年,刘希夷即为奸人所杀。有一种说法,说是宋之问害了刘希夷,而以白头翁之篇为己作,至今有载此篇于宋之问集中的。这又是一宗疑案,是文人间的相残,有必要存照,以警当代,乃至后世。“文人无行”,看来还不是无端的污蔑。刘希夷的悲苦,来自于深深的命脉。
作 者: 陈占敏,一级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沉钟》《红晕》《淘金岁月》,中短篇小说《死结》《手舞足蹈》《美人计》等。
编辑:张勇耀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