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赏与误读
——论俄国文学家对莎士比亚的两歧反应(上)
2016-07-29北京李建军
北京|李建军
域外文苑 Foreign
激赏与误读
——论俄国文学家对莎士比亚的两歧反应(上)
北京|李建军
莎士比亚受到19世纪俄罗斯文学家的普遍喜爱和高度评价,但是,也受到严重的误读和尖锐的质疑。尤其是屠格涅夫对《哈姆雷特》的过度阐释和托尔斯泰对莎士比亚的彻底否定,更是莎学研究中值得关注的问题和现象。本文粗略梳理了这一时期莎士比亚在俄罗斯的接受史,并对两个误读和否定莎士比亚的个案,进行了较为深入的学术分析,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莎士比亚 戏剧 现实主义 分寸感 误读
重估俄苏文学(二十一)
就像它的双头鹰国徽所象征的那样,俄罗斯民族的性格具有明显的二重性特点,或者说,两歧性特点。在地理上,它既属于西方,又属于东方;在心性上,它敏感而温情,具有女性般细腻的抒情能力。但是,由于被鞑靼人统治了二百五十年,性格难免受其影响——正如美国纽约州立大学教授欧文所说的那样:“撕下一个俄罗斯人的脸皮,你就会发现一个鞑靼人”①程万军:《西方为什么称俄国人为“鞑靼人”?》,http://blog.ifeng.com/5434500.html.,它表现出冷硬而粗豪的特点;在信仰上,它既极端虔诚,甚至虔诚到近乎自虐的程度,但又有一种随随便便的不认真态度;它既赞美仁慈,又迷信暴力,喜欢用极端的方式解决问题,在大规模的杀戮中(如“江东六十四屯惨案”和“卡廷惨案”等)表现得特别惨无人道。它有着良好的艺术感受力,在音乐、舞蹈、绘画和文学方面,都表现出卓尔不群的天赋和才华,但是,理性精神的成熟度,却明显要低一些,缺乏第一流的哲学家和历史学家。它显得很高傲,仿佛在蓝色湖面栖息的天鹅,但却像泰国寺庙里的猴子一样习惯于乞讨——若想了解它的这一劣根性,只要读读契诃夫批评俄国人乞讨现象的文章,就够了。②契诃夫在《我们的行乞现象》中说:“俄国人在给人或向人提供什么东西的时候总是极其怕难为情,可是他们却善于而且喜欢乞求和接受人家的东西,这甚至成了他们的习惯,他们的一种劣根性了。这种品性是社会各阶层的人,不论是街头的乞丐还是他们的施主,在同等的程度上一概都有的。”(《契诃夫文集》,第十三卷,汝龙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414页)这与中国人一掷千金的慷慨和打肿脸充胖子的虚荣心,构成了极为有趣的对照。
俄罗斯对物质空间——土地有一种极其强烈的占有欲,通过战争和外交等扩张手段,攫取了大量别国的领土。但是,它的精神空间,却并没有随之得到扩展——它对外部世界抱有一种过度的不信任感和疑惧心理,至今仍然很难说是一个融入世界文明版图的完全意义上的现代国家。
如果说,俄罗斯对欧洲的态度,也表现出矛盾的两歧性:既向往和效法,又警惕和对抗,那么,它对东方的态度和策略,倒是没有那么复杂——它并不怎么理解东方文化,也缺乏对东方的尊敬和平等意识;竭力在东方制造有利于自己国家利益的地区冲突和民族分裂,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将东方变成自己与西方博弈的力量资源;对东方那些屡屡被侵害的国家来讲,俄罗斯从来就是土地和财富的掠夺者,是巨大变局的幕后推手,而不是可信赖的朋友与合作者。
在对西方文化和文学的接受上,俄罗斯倒是有一个突出的优点,那就是,从不拒绝一切真正伟大的艺术和文学。他们接受雨果和司汤达,接受狄更斯和司各特,甚至接受库柏和斯陀夫人。莎士比亚更是受到俄罗斯人普遍性的喜爱和欢迎。如果说,莎士比亚的名字,对全世界热爱文学的读者来讲,是“令人喜爱”和“广受欢迎”的同义词,那么,在俄罗斯,“莎士比亚”四个字简直可与“伟大作家”互换——莎士比亚在俄罗斯受欢迎的程度,与他在德国受到的礼遇一样热烈和隆盛。
普希金就是一个热爱莎士比亚的读者。莎士比亚的文学世界,是一个充满新奇和魔力的世界。莎剧会极大地影响读者的心情态度,甚至会极大地改变读者关于人性、历史、政治的认知结构,使他们觉得自己在很多方面,都是一个被提高了的、被改变了的新人。莎士比亚带给普希金的阅读感受,就是这样一种包含着震撼和狂喜的“高峰体验”,一种无法自已的陶醉状态。1825年7月,普希金在致小拉耶夫斯基的信中说:“莎士比亚是何等的让人叹服!一提起他,我就不能不为之神魂颠倒。与他相比,悲剧作家是何等渺小啊!”③沈念驹等主编:《普希金全集》(8),书信卷,吕宗兴、王三隆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89页,第289页。莎士比亚使普希金看到了一个异乎寻常的世界。1826年9月26日,他对波果津说:“读了莎士比亚的作品之后,我感到头昏目眩,我似乎看到了一个深渊。”④普希金:《普希金论文学》,张铁夫、黄弗同译,漓江出版社1983年版,第223页。所谓“头昏目眩”之说,所谓看到“深渊”之喻,表达的无非是对莎剧魔力的肯定,就像歌德说自己读了莎士比亚的作品,就像盲人忽然恢复了视力一样,都是对莎士比亚极高的赞誉。
普希金发现,莎士比亚特别尊重自己作品中的人物,给他们以充分的自由,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方式行动,并以符合情景规定性的方式说话:“读读莎士比亚的作品吧,他从不损害自己的剧中的主人公,任凭他的主人公如同在生活中那样无拘无束地讲话,因为他确信:在特定的时刻和特定的场合,他能给他找到符合人物性格的语言。”⑤沈念驹等主编:《普希金全集》(8),书信卷,吕宗兴、王三隆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89页,第289页。通过与莫里哀的比较,普希金揭示了莎士比亚这样一个天才的能力——特别善于写出人物性格的复杂性,而不是仅仅写出某一方面的性格特点:“莫里哀的悭吝人只是悭吝而已;莎士比亚的夏洛克却是悭吝、机灵、复仇心重、热爱子女、敏锐多智。”⑥杨周翰编选:《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426页,第167页。也就是说,在莎士比亚那里,人物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而在莫里哀那里,人物几乎就是一个象征性的符号。
人民性是普希金的一个重要的文学评价标准。在他看来,一个真正伟大的作家,应该是一个具有人民性的作家。他从莎士比亚的作品中看到了人民性,并在《论文学中的人民性》中,明确无误地肯定了这一点:“要否认莎士比亚的《奥赛罗》《哈姆雷特》和《一报还一报》及其他著作中具有巨大的人民性,恐怕是徒劳的。”⑦沈念驹等主编:《普希金全集》(6),评论卷,邓学禹、孙蕾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4页,第91页。他还写过一篇《论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短文,根据“自由、豪放手笔的印记”,断定这部剧作是莎士比亚本人的作品,肯定了这部作品对地域性特色的描写,“富有色彩的语言和奇喻”,还高度赞扬了莎士比亚所塑造的两个多姿多彩的主人公和另外一个“文雅、高尚、重情义”的“青年骑士的典型”⑧沈念驹等主编:《普希金全集》(6),评论卷,邓学禹、孙蕾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4页,第91页。。可见,普希金对莎士比亚的作品读得很细致,很深入,多有精辟的见解和高明的评价。在俄国作家中,普希金对莎士比亚的认识,是最为深刻和可靠的。
俄国的文学批评家几乎全都是莎士比亚的忠实读者,几乎全都对莎士比亚的作品赞不绝口。在《文学的幻想》中,别林斯基对莎士比亚的赞扬,热情洋溢,简直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了:“莎士比亚,那神通广大的、伟大的、不可企及的莎士比亚,却领悟了地狱、人间和天堂;它是大自然的主宰,他同样地考察善与恶,在富有灵感的透视中诊断宇宙脉搏的跳跃!他的每一出戏都是一幅世界的缩影;它不像席勒似的有他所爱的概念,所爱的英雄。”⑨别林斯基:《别林斯基选集》,第一卷,满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22页,第442页,第496页,第486页。他在《彼得堡文集》一文中,也以同样的语气,高度赞扬莎士比亚:“莎士比亚也许是世界上能够见到的所有天才中一个最伟大的人物。”⑩别林斯基:《别林斯基选集》,第六卷,辛未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246页,第595页。别林斯基反对把莎士比亚仅仅当作“纯粹艺术”现象来谈论和欣赏。在他看来,莎士比亚极大地超越了纯艺术的阈限,是一个极为丰富的文化现象和精神现象:“人们通常拿莎士比亚,尤其是拿歌德作为自由的、纯艺术的代表;然而这是一个不能令人信服的说法。莎士比亚是一个最伟大的创作天才,主要是一个诗人,这是没有什么可怀疑的;然而谁要是在莎士比亚的诗里看不出丰富的内容,看不出它们所提供给心理学家、哲学家、历史学家、当政人物等的教训和事实是一种取之不尽的宝藏,那么他是太不理解莎士比亚了。莎士比亚通过诗歌传达一切,但是他所传达的远远不止属于诗歌一方面的东西。”⑪别林斯基:《别林斯基选集》,第六卷,辛未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246页,第595页。别林斯基深刻地揭示了莎士比亚作品在内容上的广阔性和丰富性,也揭示了莎士比亚在人文精神上的健全性和知识修养上的全面性。
杜勃罗留波夫则站在人类文明发展的高度,在开阔的人文视野里,来审视和评价莎士比亚。他将莎士比亚当作自己时代的“认识最高阶段的最充分的代表”:“他的剧本中有许多东西,可以叫作人类心灵方面的新发现;他的文学活动把共同的认识推进了好几个阶段,在他之前没有一个人达到过这种阶段,而且只有几个哲学家能够从老远地方把它指出来。这就是莎士比亚所以拥有全世界意义的原因:他指出了人类发展的几个新阶段。但是莎士比亚就站在平常的作家队伍之外。但丁、歌德、拜伦的名字常常和他的名字结合在一起,可是很难说,他们每个人都是像莎士比亚似的这样充分地标识全人类发展的新阶段。”⑫杜勃罗留波夫:《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二卷,辛未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361页。这样的评价,不仅很有高度,而且也很符合莎士比亚的实际状况——他的确是一个在很多方面提高了人类认识能力的伟大作家。车尔尼雪夫斯基也同样将莎士比亚的作品当作人类文学的最高典范来研究,在阐释“崇高”和“滑稽”两个美学问题的时候,多次谈及莎士比亚的作品。⒀车尔尼雪夫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中卷,辛未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第59—60、62、96—97页。
在俄罗斯作家中,有两位大师级的作家——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写过专论莎士比亚的长文。然而,他们对莎士比亚的解读和评价,都存在过度阐释或严重误读的问题。
屠格涅夫对莎士比亚的评价很高,但是,在对具体作品的解读上,却出现了严重的偏差。1860年,他做过一个题为《哈姆雷特与唐吉诃德》的报告。这是一篇很有趣的文章,但也属于典型的“六经注我”式的评论。屠格涅夫对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作品中的两个人物形象的分析和理解,基本上是主观化的——脱离语境的主观推测,远远多于契合细节的客观分析。他显然是要借助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的人物,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和焦虑,来反思和批判自己时代俄罗斯社会的精神危机和社会危机。
在这篇演讲文中,他一开始就将唐吉诃德与哈姆雷特对立起来——前者是无私的利他主义的典型,而后者则是自私的利己主义的代表:“我觉得在这两个典型中体现了人的天性的两种根本的、对立的特点——即人的天性赖以转动的轴的两端。我觉得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属于这两种类型中的一种,我们每一个人或是与唐吉诃德相像,或是与哈姆雷特相像。不错,现在哈姆雷特要比唐吉诃德多得多,但是唐吉诃德没有绝迹。”⒁刘硕良主编:《屠格涅夫全集》,第十一卷,张捷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181页,第183—184页,第182—183页,第189页,第190页。他把唐吉诃德当作从“道德理想国”来的完美无缺的道德典范,不吝赞词,大加揄扬;同时,却将莎士比亚作品中的人物哈姆雷特,生生地拽到了自己的时代,让他代表自己时代的那些懦弱、自私、庸俗的人们来接受审判。
在他看来,唐吉诃德就是美德和至善的绝对化身。他的心灵如此纯洁,人格如此完美,态度如此真诚,情感如此热烈——在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他象征着人们对一切美好东西的向往和追求精神:
唐吉诃德究竟表明什么呢?首先表明信仰,对某种永恒的、不可动摇的东西的信仰,对真理的信仰,一句话,对那种处于个人之外的真理的信仰。这种真理不大容易把握,要求为它服务和做出牺牲,但是只要为它服务时持之以恒并且做出大的牺牲,它也是可以掌握的。唐吉诃德整个人充满着对理想的忠诚,为了理想,他准备经受各种艰难困苦,牺牲生命;他珍视自己的生命的程度,视其能否成为体现理想、在世界上确立真理和正义的手段而定。有人会说,这个理想是他精神失常后从骑士小说的幻想世界里汲取来的,我同意这种说法,唐吉诃德的可笑的一面就在于此,但是理想本身仍然是完全纯洁的。为自己而生活,只关心自己——唐吉诃德认为这是可耻的。他整个人, 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生活在自己之外,活着是为了别人,为了自己的兄弟,为了根除邪恶,为了反对敌视人类的力量——魔法师、巨人,即压迫者。他身上连一点利己主义的痕迹也没有,他不关心自己,他整个人都充满自我牺牲精神——请珍视这个词!——他有信仰而且坚信不疑,义无反顾。因此他无所畏惧,不屈不挠,满足于吃最粗劣的饭食和穿最寒酸的衣服,因为他顾不上这些。他心地温顺,但精神上伟大而勇敢;他息事宁人的虔诚没有对他的自由形成限制;他虽无虚荣心,但他不怀疑自己和自己的使命,甚至不怀疑自己的体力;他的意志是百折不回的意志。一心追求同一个目标,使得他的思想有些单调,思维方式有些片面;他知道得很少,而且他也不需要知道得很多;他知道他的事业是什么,他为了什么活在世上,这就是主要的知识。⒂刘硕良主编:《屠格涅夫全集》,第十一卷,张捷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181页,第183—184页,第182—183页,第189页,第190页。
屠格涅夫对唐吉诃德的赞美,显然是夸张的,虚妄不实的——这与作者塞万提斯对人物的复杂的叙事态度相去实在是太远了。塞万提斯对唐吉诃德的讽刺,是昭然可见的,甚至是非常尖锐的。
屠格涅夫将唐吉诃德捧到了道德的“九天之上”,同时,却将哈姆雷特贬到了道德的“九地之下”——哈姆雷特简直就是坏德性和坏人格的典型,几乎就是唐吉诃德在道德上不共戴天的敌人:
首先是好进行分析和具有利己主义,因而缺乏信仰。他整个人都是为自己而活的,他是一个利己主义者。但是要相信自己,即便是一个利己主义者也是无法做到的;只能相信处于我们之外和我们之上的事物。可是哈姆雷特不相信的这个我,对他来说却是很宝贵的。这是出发点,他不断回到这个点上来,因为在整个世界上他找不到他的灵魂可以依附的任何东西;他是一个怀疑主义者,总是为自己忙忙碌碌,要求别人重视自己;他经常关心的不是自己的责任,而是自己的地位。哈姆雷特怀疑一切,当然也怀疑自己;他的头脑过于发达,以至不能满足于他在自己身上发现的东西;他意识到自己的弱点,但是任何自我意识都是一种力量,由此而产生了他的冷嘲,这是唐吉诃德的热情的对立物。哈姆雷特怀着喜悦的心情夸大其词地责骂自己;他经常观察自己,随时察看自己的内心深处,因此他非常清楚地了解自己的所有缺点并且蔑视它们,蔑视自己——与此同时,可以说,他靠这种蔑视而生活,靠这种蔑视为生。⒃刘硕良主编:《屠格涅夫全集》,第十一卷,张捷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181页,第183—184页,第182—183页,第189页,第190页。
屠格涅夫对哈姆雷特的分析,完全属于严重的误读和过度诠释。他忽略了哈姆雷特的特殊处境,以及在这种处境下才有的复杂而特殊的心情——正是险恶的处境和沉重的压力,造成了哈姆雷特对生活消极的情感反应,使他半疯半傻,说刻薄的反话和奇怪的疯话。如果说,唐吉诃德几乎是在毫无危险的环境里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那么,哈姆雷特则过着一种极端危险的生活,到处都是陷阱,或者,用《哈姆雷特》的戏中戏的剧名说,处处都是“捕鼠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他差点就被克劳狄斯借英国人之刀杀掉。他并不是一个所谓的“怀疑主义者”,而是一个被巨大的不幸和痛苦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正直而单纯的年轻人。他的“冷嘲”不过是缓释这种压力的方式而已。屠格涅夫忽略了哈姆雷特前后生活境遇的变化,忽略了巨大的变故和灾难如何改变了他的性格与命运。
比较起来,英国著名的散文家和批评家查尔斯兰姆在《论莎士比亚的悲剧是否适于舞台演出》(1811)中的分析和判断,就更合乎莎士比亚叙事的实际情况。在他看来,哈姆雷特身上,最引起人兴趣、也最令人痛苦的特征,就是他的“精神痛苦”。正是这种痛苦,“使他对待逢事乱插手的波洛涅斯十分严厉,在同奥菲利娅会面时粗暴刻薄。这都表示他的头脑错乱了(但在奥菲利娅问题上,除了头脑错乱之外,哈姆雷特也巧妙地掩盖了深刻的爱,用假装的粗鲁态度使奥菲利娅疏远他,使此后二人爱情关系的破裂在她思想上有所准备,哈姆雷特此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爱情不可能占重要地位)。这些头脑错乱的表征正是他性格的组成部分,这就同我们所欣赏的哈姆雷特性格发生了矛盾,要解决这矛盾,就必须极其耐心地考虑他的处境。根据以后发生的事态,我们会原谅他的,也可以根据他总的性格对此加以解释,但在当时他确实表现得粗暴、令人不愉快。”⒄杨周翰编选:《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426页,第167页。这样的分析和判断,才是周到体贴的,才是合情合理的。
别林斯基对哈姆雷特——他的文章中文译本译作“汉姆莱脱”——精神世界和生存境遇的分析和理解,也比屠格涅夫更加深刻,更接近事实。他曾在《莎士比亚的剧本〈汉姆莱脱〉》中,细致分析过哈姆雷特的性格内涵:“汉姆莱脱!……你懂得这个字眼的意义吗?——他伟大而又深刻:这是人生,这是人,这是你,这是我,这是我们每一个人,或多或少,在那崇高或是可笑,但总是可悯又可悲的意义上……”⒅别林斯基:《别林斯基选集》,第一卷,满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22页,第442页,第496页,第486页。他准确地揭示了哈姆雷特“软弱”的原因和性质,“这是分裂,是从精神上的幼稚的、不自觉的和谐与自我享乐走向不和谐与斗争去的过渡,而不和谐与斗争又是走向精神上的雄伟的、自觉的和谐与自我享乐的过渡的必要条件……一个人的精神越崇高,他的分裂就越是可怕,他对自己的有限性的胜利也就越是辉煌,他的幸福也就越是深刻和神圣。这就是汉姆莱脱的软弱的意义”⒆别林斯基:《别林斯基选集》,第一卷,满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22页,第442页,第496页,第486页。。别林斯基还从哈姆雷特与霍拉旭关于“预兆”和“命运”的一段对话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汉姆莱脱不但有一颗美丽的灵魂,并且还有一颗伟大的灵魂:一个人要是善于理解支配世界的天意,这样向他表示屈服,他就一定是一个伟大的人,因为只有力量,不是软弱,才善于这样理解天意并且这样向它表示屈服的。”⒇别林斯基:《别林斯基选集》,第一卷,满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22页,第442页,第496页,第486页。别林斯基对哈姆雷特的理解,不仅具有心理学的深度,而且还具有丰富的哲学意味,显然比屠格涅夫要更客观,更高明。
在自己的文章中,屠格涅夫提到了桑丘潘沙与唐吉诃德的友谊,赞美了前者对后者的崇拜和忠诚,并以此来证明唐吉诃德的伟大。但是,他却没有提到霍拉旭,没有公平地分析他与哈姆雷特的近乎伟大的友谊。霍拉旭非常尊敬和喜欢哈姆雷特。按照莎士比亚的文本所提供的信息,他可不是寻常之辈,而是一个特别有学问和有教养的人。一个如此优秀的人,不可能看不出哈姆雷特在德性上的残缺,也不可能爱一个极端自私自利的人。霍拉旭之所以尊敬哈姆雷特,之所以与他建立牢固的友谊,那一定是因为哈姆雷特是高尚的,至少是值得爱和尊敬的,而断然不会是屠格涅夫所说的那个极为不堪的样子。
爱情也是屠格涅夫进行批评的一个尺度,是他对哈姆雷特进行否定的又一个道德审判台。毫无疑问,在屠格涅夫主持的两个著名文学人物之间的道德比赛中,唐吉诃德还要继续得分:
他的爱情高尚、纯洁。他爱得那么高尚,甚至没有想到他所爱的人根本不存在;他爱得那么纯洁,以至于当杜尔西内娅作为一个粗鲁的和肮脏的村姑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认为这是凶恶的魔法师把她变成这样的。我们自己在一生当中,在我们的漫游中见过这样的人,他们为同样不大可能存在的杜尔西内娅而死,或为某种粗鲁的、经常是肮脏的东西而死,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他们的理想的实现,他们把它的变形同样归咎于凶恶的——我差一点要说是魔法师了——人和倒霉的偶然性的捉弄。我们见过他们,当这样的人绝迹时,就让历史这本书永远合上吧!其中就没有什么可读的了。唐吉诃德身上没有丝毫肉欲的痕迹,他的所有幻想是羞怯的和纯洁的,他内心深处未必会希望最后与杜尔西内娅结合,他甚至可能对这种结合感到可怕!㉑刘硕良主编:《屠格涅夫全集》,第十一卷,张捷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181页,第183—184页,第182—183页,第189页,第190页。
屠格涅夫将塞万提斯的所有喜剧性的叙事,全都转换成了庄严而崇高的正剧。在塞万提斯的叙事语境中,唐吉诃德对杜尔西内娅的所谓爱情,简直就是一个辛酸的玩笑,一个辛辣的讽刺,人们从中很难看到真正的爱情所应该具有的情感内容。屠格涅夫知道关于唐吉诃德叙事的虚幻性,但是,他硬是将这些“幻想”转换成完全相反的事实,甚至赞美它所包含的禁欲主义。欲望即罪恶。他要根据“禁欲主义”的道德戒律,来裁判唐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道德拳击赛”。屠格涅夫必然要对哈姆雷特进行充满偏见的误判:
至于说到哈姆雷特,难道他能够爱吗?难道他的持讥讽态度的创造者、洞察人的心灵的行家敢于赋予这个浸透着自我分析的具有腐蚀作用的毒汁的利己主义者和怀疑论者一颗爱慕的、忠诚的心吗?莎士比亚没有陷入这样的矛盾之中,细心的读者不费多大力气就会相信,哈姆雷特是一个追求肉欲,甚至暗中好色的人(朝臣罗森格兰兹在听到哈姆雷特说他对女人不发生兴趣时默默地笑了起来,这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就会相信我所说的话,即哈姆雷特不爱任何人,只是假装成爱的样子,而且是漫不经心地假装。㉒刘硕良主编:《屠格涅夫全集》,第十一卷,张捷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181页,第183—184页,第182—183页,第189页,第190页。
肉欲?多么吓人的字眼!“好色的人”?多么荒率的定性!“哈姆雷特不爱任何人”?多么武断的判词!哈姆雷特与奥菲利娅的爱情是艰难的、不幸的,但却是真挚的、纯洁的,就仿佛被石头压弯的玫瑰,依然在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一样。按照英国的莎士比亚专家基托在《哈姆雷特》(1956)的说法:“哈姆雷特现在和过去都爱奥菲利娅,奥菲利娅也爱哈姆雷特。(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奥菲利娅是个轻佻的女子,哈姆雷特是个玩弄女性的男人;这种说法使我们想起豪斯曼的一句不客气的话:‘这是对人类智力的诬蔑。’)”㉓杨周翰编选:《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32—433页。哈兹里特也曾为哈姆雷特在爱情上的怪异表现进行辩护:“就他所处的环境来说,他对奥菲利娅的所作所为——一种假装的严肃——是正常的。这种假装的严肃来自希望的破灭、痛苦的悔恨和由于突发事件而悬而未决的爱情。当他身处一种极端厌恶的环境时,我们不可能要求他以正常的方式追求爱情。”㉔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等译,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66页。这样的解释,才是靠得住的,因为它既合乎文本内部的事象,又合乎一般的人情事理。
事实上,哈姆雷特在有爱情上是否真诚,是不是“怀疑论者”,是不是“假装成爱的样子”,这得看作为被爱者的奥菲利娅怎么说。然而,屠格涅夫完全没有注意奥菲利娅是如何赞美哈姆雷特的。在那段著名的独白中,奥菲利亚这样赞美自己所爱的人:“啊,一颗多么高贵的心是这样殒落了!朝臣的眼睛、学者的辩舌、军人的利剑、国家所瞩望的一朵娇花;时流的明镜、人伦的雅范、举世注目的中心,这样无可挽回地殒落了!我是一切妇女中间最伤心而不幸的,我曾经从他音乐一般的盟誓中吮吸芬芳的甘蜜,现在却眼看着他的高贵无上的理智,像一串美妙的银铃失去了谐和的音调,无比的青春美貌,在疯狂中凋谢!啊!我好苦,谁料过去的繁华,变作今朝的泥土!”㉕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等译,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66页。最重要的是,奥菲利娅清楚地知道,哈姆雷特以前并不是现在这样,所以她才祈祷说:“天上的神明啊,让他清醒过来吧!”遗憾的是,这些至关重要的细节,屠格涅夫竟然全都视而不见,全都忽略掉了。
作 者: 李建军,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辑:赵斌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