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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新女性”启蒙话语,还是市民阶级身份难产的症候?
——丁玲20世纪30年代“女性主义小说”再解读(上)

2016-07-29福建王晓平

名作欣赏 2016年25期
关键词:无政府主义丁玲小说

福建|王晓平

是“新女性”启蒙话语,还是市民阶级身份难产的症候?
——丁玲20世纪30年代“女性主义小说”再解读(上)

福建|王晓平

本文吸收西方“丁玲学”研究的重要成果,但与其进行对话与质疑,提出关于丁玲早期作品两个重要的新观点:作者的《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并非目前学界通常所认为的是表达“五四”时期争取个性解放的努力和挫折的“新女性”的“启蒙”式话语;而是一种已经有条件满足“性解放”需求的“后五四”的市民对于其“市民阶级”身份无法有效建立的苦闷,而此后作者力图打破这一困境而创作的“革命加恋爱”小说系列,也并非目前学界一般认为的是作家靠近革命队伍的(不成功)尝试,而仍然是作者在市民阶层立场和角度上,出于空虚而观察其时流行的“革命”潮流的浅层涉猎之作。

丁玲 新女性 革命与恋爱 左翼作家 市民社会

如果说对于丁玲的小说已有下列共识,即它们“经历了鲜明的阶段性发展”,从中体现了“面临这位现代中国作家的一系列创作困境”①梅仪慈(Yi-tsi Mei Feuerwerker):《丁玲的小说:现代中国文学中的意识形态和叙述》(Ding Ling’s Fiction: Ideology and Narrative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哈佛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页,第28页,第28页,第44页,第45页,第45页。,那么丁玲如何在她的作品里将她的女性特质女权关怀与民族救亡及大众革命进行协调?她曾经经历了什么样的心理变化轨迹?在这篇致力于与西方“丁玲学”研究进行对话与质疑的论文中,我尝试将她的作品放在其时的社会历史背景中(主要显示为她的个人经历),来发现在她剧烈转变过程背后的动机,并探讨“五四”文学与“后五四文学”中的传承与裂变。在转向成为党的文化工作者前的丁玲,在她的人格与作品风格中同时经历的两个阶段的变化,也同时是她的思想意识与身份认同的转变过程。在此中她由一位仅仅关注女性情爱的女权主义者,转变为一个反映“革命与恋爱”之间矛盾的左翼作家。丁玲身份认同的这种转变,不但反映了她在意图征服她的异化意识的努力下带来的个人“主体性”的转变,也契合了对于文学的两种“理念”(或文学作为社会—文化机制)的变迁。而这两个阶段她的思想立场的转变也同时是她的视角的转变和她对问题看法的修正过程:她逐渐从关注女性自身,扩大到对社会及其权力结构的观察,并将后者视为问题的肇因,由此而调整她的文化与政治的应对策略,但它内在包含很多矛盾。

更具体地说,本文吸收西方“丁玲学”研究的重要成果,但与其进行对话与质疑,提出关于丁玲早期作品的两个重要新观点:作者的《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并非目前学界通常所认为的,是表达“五四”时期争取个性解放的努力和挫折的“新女性”的“启蒙”式话语,而是一种已经有条件满足“性解放”需求的“后五四”的市民对于其“市民阶级”身份无法有效建立的苦闷,在此角度可以读作中国市民阶级社会难产的“症候”和“寓言”;而此后作者力图打破这一困境而创作的“革命加恋爱”小说系列,也并非目前学界一般认为的是作家靠近革命队伍的尝试,而仍然是作者在市民阶层立场和角度上,出于空虚而观察其时流行的“革命”潮流的浅层涉猎之作。它根本上仍然反映了作者虽然从耽于“女性气质”的闺秀身份转化为社会批评者角色,但这个角色仍然与市民意识同一,是出于对市民阶层无法建立“新女性”身份的替代性补偿。只有从这个角度,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丁玲在这个时期的创作是当时时代所普遍可见的带有共性的作品现象,也才能理解作者此后的创作是真正地开始与此市民身份和意识进行断裂与背离的新作。因此,目前我们需要重新进行新一轮文学史再解读,以厘清一系列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无政府主义与 “新女性”的困境

在1929年受到左翼文学强烈影响以前,丁玲将自身看作是一个充满“女性气质”的妇女。这一身份意识建立在把男人与社会看作她的“他者”的对峙中。在这一时期,她分享了很多无政府主义的理念。无政府主义者将他们自己视为与传统道德习俗格格不入的异端,并将这种姿态看作是和既存社会结构所支撑的传统世界的决裂。他们往往去掉自己原有的名字(以示与家庭决裂),离开家去追寻更高的教育,并热衷于不用负担任何责任的“自由恋爱”中(尤其特别的是,他们将婚姻看作是需要被摒弃的传统体制)。他们的行为可以被看作是中国第一波“性解放”浪潮。为了这种“性爱乌托邦”,他们也热衷于同性恋的幻想与实践。美国学者白露(Tani Barlow)认为,由于无政府主义是培育独立人格的最有效文化,丁玲曾经正式加入安那奇党。②白露(Tani Barlow):《导言》(Introduction),见白露编:《我自己是个女人:丁玲小说选》(I myself am a Woman: Selected Writings of Ding Ling),波士顿灯塔出版社1989年版,第22—23页,第27页,第24页,第25页,第25页。如果我们将这种其时在年轻人中非常流行的激进潮流记在心里(其时许多著名共产党人在他们转身马克思主义信仰前,都曾经接受过无政府主义),那么,丁玲这段时期小说中的“女性问题”都可以找到它们的合理解释。

据沈从文回忆,茶花女、包法利夫人等文学人物在丁玲决心从事创作前,鼓励她走向上海电影界。但是受挫的电影梦教会了她人生一课,因为她见到了许多圈内肮脏龌龊的交易。③沈从文:《记丁玲》,良友图书1934年版,第294页。这些都被呈现在她第一篇发表的小说《梦珂》(1927)中。女主人公开始时是位单纯的艺校学生,她因为出于对校内教师骚扰女模特的义愤而离开学校;但她在努力于社会上寻找适合她工作的经历中迷失了自身。最后,她成为出卖自我身体和灵魂的女演员。什么是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没有被展示出来,但读者不能不感觉到唯利是图、弥漫声色诱惑的社会是主要的罪魁祸首。导致这个转变的催化剂则是她在富裕的姑母家的经历。她的表哥晓淞是位“海归”,他拥有吸引她的新知和生活方式,可是他最后却显露出自己不过是个花花公子。当梦珂发现真相以后,就离开姑母的家。出于她自身“内在的冲动和需要”(小说语),包括她青春期的感觉、被背叛的伤害,以及经济上的需要,她来到电影界。在她做出要出卖自身尊严和人格完整的决定之前,一幕将要被十多年后的张爱玲所模仿描写的场景展示了她在镜前做作的姿态:

夜色来了。梦珂从那小板床上起来,轻轻一跳便站在桌子旁边,温温柔柔的去梳理鬓边的短发,从镜中望见自己的柔软的指尖,便又互相拿来在胸前抚摩着,玩弄着。这时她是已被一种希望牵引着,她忘了日间所感得的不快。于是她又向镜里投去一个妩媚的眼光,并一种佚情的微笑,然后开始独自表演了。这表演是并没有设好一种故事或背景的,只是她一人坐在桌子前向着有八寸高的一面镜子做着许多不同的表情。最初她似乎是在装着一个歌女或舞女,所以她尽向着那镜里的人装腔作态,扬眉飘目的。有时又像是一种爵夫人的尊严,华贵……但这爵夫人,这舞女的命运都是极其不幸;所以最后在那一对张大着凝视着前方的眼里,饱饱的含满一眶泪水。真的,并且哭了,然而她却非常得意地笑着拿手绢去擦干她的眼泪:“这真出乎意料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哭得出来!”④无疑丁玲的小说给了后来的张爱玲很多启发。后者自己说过,她自己喜欢读丁玲的小说:1937年,还只是在校女生的张爱玲写了一则关于丁玲的《在黑暗中》的书评,其中说:“丁玲是最惹人爱好的女作家。她所作的《母亲》和《丁玲自选集》都能给人顶深的印象。”(见张爱玲的《读书报告四则》)。这篇小说里不少言辞让我们想起张爱玲后来的创作思想。比如,梦珂的表嫂对她说的话:“……旧式婚姻中的女子,嫁人也便等于卖淫,只不过是贱价而又整个的……”让我们想到《金锁记》中对曹七巧的描写,而梦珂的回答“那也不尽然,我看只要两情相悦。新式恋爱,如若是为了金钱,名位,不也是一样吗?并且还是自己出卖自己,连归罪都不好横赖给父母了”,则让我们想到《沉香炉:第一炉香》的薇龙。

尽管小说里早些时候梦珂表达了她对周围无政府主义者的不满,从头至尾她没有发现自己可以欣赏的“理性”生活方式。相反,通过展现她与无政府主义者短期的接触,尤其是刻画三个无政府主义者女性对男人“妖狞般的心术和摆布”⑤丁玲:《丁玲选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7页。,小说叙述语言似乎暗示了其中一个支撑她决定放弃对放纵生活的矜持感的原因,是她曾经感到厌恶(至少是觉得不舒服)的这些女性的纵情声色的行为(她曾经“被这些从未见过的这样热情、坦直、大胆、粗鲁而又浅薄的表情骇呆了”)。

梦珂的经历反映了其时的“新女性”在那个“新社会”内的困境,但是虽然这一堕落本身可以被其时社会的缺乏“理性化”所解释,“新女性”自身至少应该为她的弱点承担部分责任:

要她去替人民服务,办学校,兴工厂,她哪有这样大的才力。再去进学校念书,她还不够厌倦那些教师,同学们中的周旋吗?还不够痛心那敷衍的所谓的朋友的关系?未必能整个牺牲自己去做那病院看护,那整天的同病人伤者去温存,她哪来这种能耐呵!难道为了自己所喜欢的小孩们去做一个保姆,但敢不敢去尝试那下人的待遇,同一些油脸的厨子,狡笑的听差,偷东西的仆妇们在一块……

这是对一个特定阶层而言所面临的困境:因为社会还没有充分理性化到为她提供一个足够的生存空间,作为一个小资产阶级女性,如果她不愿接受安稳在旧式“父母之言,媒妁之命”的婚姻中,那么她只得面临一个妇女在其中成为“物化商品”的“新社会”。娜拉离开旧式家庭之后,可供的选择委实不多。

写于次年的《莎菲女士的日记》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生活经验的典型案例。莎菲离家独自生活,并且没有进大学。正如美国学者梅仪慈所言,与她的女性朋友一样,她们“只有很少,或很微弱的家庭联系”。并且,“这些年轻女子很少有姓氏,而热衷于取洋名……在一个大都会的缝隙里默默无闻并且辛苦地生存着……在经济上、道德上和精神上,她们完全自主独立”⑥梅仪慈(Yi-tsi Mei Feuerwerker):《丁玲的小说:现代中国文学中的意识形态和叙述》(Ding Ling’s Fiction: Ideology and Narrative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哈佛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页,第28页,第28页,第44页,第45页,第45页。。莎菲女士的“独特性”也恰是她的“典型性”:把她与其他无政府主义女性朋友区分开的是她的肺病,后者常被视为一个具有不安分热情的象征和隐喻。这里,它表现为她的生理本能和自由自在的乌托邦幻想。疾病使她远离工作,提供了一个给她将自身幻想投射于一个无法建立“女性主体性”的焦虑中。

她对凌吉士,一个从新加坡归来的英俊绅士(因此具有一个亦中亦洋的西化者的韵味)的迷恋,成为研究者眼里的一个“司芬克斯之谜”,它被认为是个“变态的激情”,因为“虽然她沉迷于热烈的对他的幻想中,她同时意识到他并不值得她如此付出”⑦梅仪慈(Yi-tsi Mei Feuerwerker):《丁玲的小说:现代中国文学中的意识形态和叙述》(Ding Ling’s Fiction: Ideology and Narrative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哈佛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页,第28页,第28页,第44页,第45页,第45页。。引发她反感的事情表面上是一个她精神上提升的觉悟,这种觉悟使她对凌的肉体和物质的享乐(以及他出于半传统的士绅家庭与西化的游荡子的混合身份下拥有的坏的“积习”)心生鄙视。但是这个反感却奇异地与她的性幻想紧密结合,这似乎构成了她的灵魂与肉体、理性和激情的分裂。当她似乎已经满足了她的获得这个男人的性幻想时,她认为自己赢得了与男人交战的胜利,然而却不由自主地鄙视自己:她在与“本真自我”的战斗中败北了。

莎菲是在追求一种“纯爱”的感觉吗?但她却拒绝了另一个倾慕她的青年韦弟真诚的求爱:她认为后者并不“懂”她。但她同时承认即使她自身也并不懂得自己。为了解开这个谜,我们需要回到被她所鄙视的凌吉士的“理想”本身来一探究竟。他的梦想是当时许多人无法负担的中产阶级的理想。⑧“他的爱情是什么?是拿金钱在妓院中,去挥霍而得来的一时肉感的享受,和坐在软软的沙发上,拥着香喷喷的肉体,抽着烟卷,同朋友们任意谈笑,还把左腿叠压在右膝上;不高兴时,便拉倒,回到家里老婆那里去。热心于演讲辩论会,网球比赛,留学哈佛,做外交官,公使大臣,或继承父亲的职业,做橡树生意,成资本家……”他持有当时这个阶级所具有的正常社会期望,并具有一些残余的腐化的士绅习气,但这与其说表明他自身具备什么“丑陋的灵魂”,不如说是指向了当时社会传统惯习、观念与所谓“现代”的(即市民阶级的)观念在社会上势均力敌。因此问题似乎更多地指向莎菲自身——她分裂的心理状态缘于她无法分清两个层面:一是她甚至自己都无法意识到的“真正需要”,一是她清醒注意到自身的“错误意识和欲望”。因此,她的焦虑不是因为国内外学者都认为的“她只是部分地从传统的被体制化的女性行为规范中解放出来”⑨梅仪慈(Yi-tsi Mei Feuerwerker):《丁玲的小说:现代中国文学中的意识形态和叙述》(Ding Ling’s Fiction: Ideology and Narrative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哈佛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页,第28页,第28页,第44页,第45页,第45页。(因为她可以在任何时候轻而易举地满足她的肉体欲望)。而是因为她所寻求的,是性欲满足无法赋予她的真正个体身份:因此她抱怨道她没有时间思考一些重要的、关键性的“关于我的身体,我的名誉,我的前途”的问题。

这一不易觉察的句子提供给了我们一些解谜的线索,但真正对她的破译却仍然需要将其时历史经验引入,以便使后者成为潜文本。我们需要质询的是:如果她对凌吉士的“爱”或者欲望得到满足,并被曝光甚至承认的话(二者正式结婚),会引起什么后果?显然,即使她的“名声”没有受损,对于一个已经习惯西式自由生活的“浪荡子”并熟悉中国腐化习俗的纨绔子弟来说,她并不能保证自己成为他的正式合法妻子(因为很多富有的人其时拥有小妾);而即使她获得这个优先权(即她的“身体”免于受到仅成为情妇的厄运),她的“前途”仍然堪忧。这是潜伏在她的焦虑之下的最深层动因:她对她的尊严与社会地位的烦恼。而对于后者,她在显意识里并不愿意承认,而将其压抑到潜意识里。从这个角度来看,对于下列论断就可以有另一种理解了:“发现她自身处于双重的危险中,莎菲必须努力定位、保有自我的一些观念不受冲击”,而后者是“与人疏远的、高傲的和自我中心的”⑽梅仪慈(Yi-tsi Mei Feuerwerker):《丁玲的小说:现代中国文学中的意识形态和叙述》(Ding Ling’s Fiction: Ideology and Narrative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哈佛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页,第28页,第28页,第44页,第45页,第45页。。同理,白露的阅读结论——莎菲陷于“爱与淫欲的混淆中,懂得她的本真是由她被压抑的性欲来定义的”——就没有看到在心理混乱之后隐藏的历史潜文本。⑾白露(Tani Barlow):《导言》(Introduction),见白露编:《我自己是个女人:丁玲小说选》(I myself am a Woman: Selected Writings of Ding Ling),波士顿灯塔出版社1989年版,第22—23页,第27页,第24页,第25页,第25页。

然而,被压抑的欲望总是会反过来折磨她。因此,她总是“意识到她在扮演一个角色,故意制造与她内心想的相反的印象”⑿梅仪慈(Yi-tsi Mei Feuerwerker):《丁玲的小说:现代中国文学中的意识形态和叙述》(Ding Ling’s Fiction: Ideology and Narrative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哈佛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页,第28页,第28页,第44页,第45页,第45页。,似乎说谎是她的本能。虽然白露没有看到这个烦恼的真正原因,她的下列对作家本人的描述却歪打正着,与莎菲本人很多方面相合:“她确实获得了一种独立人格的生活。但她却发现在这些环境下的自由并没有提供一个足资生活的资本,甚至也没有能供给她一个社会所承认的地位。”⒀白露(Tani Barlow):《导言》(Introduction),见白露编:《我自己是个女人:丁玲小说选》(I myself am a Woman: Selected Writings of Ding Ling),波士顿灯塔出版社1989年版,第22—23页,第27页,第24页,第25页,第25页。这并非作者与女主人公之间不经意的巧合。因为白露注意到作家本人“从她自身的经验中借取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是在她“无政府主义—女权主义阶段”中“浪费掉的没有成果的挣扎和努力”⒁白露(Tani Barlow):《导言》(Introduction),见白露编:《我自己是个女人:丁玲小说选》(I myself am a Woman: Selected Writings of Ding Ling),波士顿灯塔出版社1989年版,第22—23页,第27页,第24页,第25页,第25页。。

这个处于可忧的脆弱处境的、似乎缺乏道德和“理性”的中国小资产阶级女性的焦虑,因此可以被读作关于中国处于无奈困境的“市民社会”的一个象征性故事:它无法实现自身的“理性化”过程,以及随之而来的导致资产阶级“新女性”作为一个脆弱阶层的不安和疑虑。尽管她的幻灭和虚无感另有渊源,这一本质上是社会性的问题,却被置换成为关于一个青年女性身心交战的心理问题。但正因为这种焦虑的存在,它也同时显示了一个自我意识的逐渐成形,一个努力实现其自身满足的阶级身份的成长。尽管,这一“自我意识”和阶级认同还处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怀疑意识”阶段,将自身看作处于无法避免的矛盾处境。白露因此注意到“她的第一批小说的背景是在一个后儒家社会中的妇女主体性的不可能性”⒂白露(Tani Barlow):《导言》(Introduction),见白露编:《我自己是个女人:丁玲小说选》(I myself am a Woman: Selected Writings of Ding Ling),波士顿灯塔出版社1989年版,第22—23页,第27页,第24页,第25页,第25页。,但我们需要做到的是把这种背景看作是“潜文本”。

就莎菲病态的“世纪末”式的女性神经质、她的不安本分的变态心理与骚动,以及她的热病(有时甚至是歇斯底里的身心状况)仅只不过是社会失序的一个被移置的症状而言,将个体自我看作是社会问题的起源,是一个尚未找到“理性”的象征性的移置。因此,这种“新的坦诚,愿意诉说个人的软弱、激情和屈辱的或者可耻的经验”与其时郁达夫的男性中心与沙文主义的展示性心理异曲同工(不同的是仅在于它的“女性中心主义”)。而它们的相似其实正缘于它们植根于同一社会历史的土壤,虽然有不同的侧重:一个出于缺乏富强的孱弱国家的庇护,而有被日本人视为“东亚病夫”的危险下的自卑;一个出于处于危境的弱小市民阶级(女性)渴望社会更高程度的理性化,以便使她能建立一种坚实的主体性的内在渴求。由于此,日记的形式,作为一个发展反思性自我意识的便利工具,无法成为一个关于个人成长的故事。

需要强调的是:莎菲的主观主义与个人主义倾向,远远并非“反抗传统”所能言尽,因为她已经将自我独立与自我选择作为她个体的自然权利。由于文化激进主义(反偶像崇拜)其时已经退潮,她已经开始质疑那种宣扬无拘束、泛滥的“自由恋爱”的无政府主义潮流;相反,如何获得一定的社会经济地位作为她阶级身份的坚实基础,成为一个迫切的话题。当无政府主义失去它的吸引力后,她的“自我的源泉”仍然是一个困扰她的巨大难题。

这种无聊与挫败感,这种受教育女性在这个“新社会”里无路可走、无资源可依以便超越自身受压迫状况的感觉,是作家在这一时期小说中传达的普遍情绪,比如,在《暑假中》和《小火轮上》。但此期也有一篇关于“劳苦大众”一员的女佣的故事《阿毛姑娘》。阿毛是来自贫困乡村的单纯姑娘,原来她无忧无虑,有一个深受她的丈夫,到大都会后却陷入了物质诱惑之中,遗憾于她无法过这样的生活,她竟然以自尽结束她的烦恼。然而,显而易见这个小说只不过是上述分析的《莎菲女士的日记》中同一主题的主观投射。

总体而言,由于作者此时无法找到女性困境的根源,这一社会性的问题被展现为脆弱自我与无情世界对立之间的矛盾,而且更被移置为女性自我挫败的敏感多变的“女性气质”:她们过度的感伤、对痛苦的知觉能力、虚荣心,等等。这一投射、替代和移置的过程更明显地呈现于《野草》这一篇章中,体现在一个以作家本人为模板的女性身上。小说中的女作家是这样写作她的故事的, 她将她小说中的一个有极冷静理性的女人,写得过分有了热烈的感情,而且带了一层淡淡的忧愁。这不是她理想中的人物,然而这又正是她最能理解的女人的短处……她不停地想着这懊恼的事情,慢慢地她想到使女人太看重情感的这个社会环境,又想到女人的可怜;而且,她一反省,她简直厌恶起自己了。

当然,这种自我憎厌的更深层原因,实乃在于她无法理解问题的根源所在。因此,在《自杀日记》里,甚至一个想象中的自杀行为都无法解决任何存在主义式的空虚。她出于抑郁而写“自杀日记”:“她只觉得这生活很无意思,很不必有”,“我所负担的苦,实在太重了”。但很快她又自我否认:“说到苦,我又觉得很可笑,有什么苦呢,我并不苦,我只是无味罢了!”但她也不想自杀,因为她“实在是找不到我死的价值”“我只知道我很焦躁,我什么事都不能做。什么事都使我厌烦,然而我又不能死去,我到底要怎样呢?”最后,她承认自己错在“思想上”:“伊萨自己心里清白,伊萨错在一种错误的思想上。”但她(以及叙述者)最后只是把这错误归结到“欲望”上:“人的欲望是填不满伊萨的空处的。”

归纳而言,作者的上述作品并非表达“五四”争取个性解放的“新女性”的“启蒙”式话语;而是在已经有条件满足“性解放”需求后,生活在“后五四”的市民在“理性化”社会难产的社会里,对于其“市民阶级”身份无法有效建立的苦闷。在此角度,作者这一类的作品可以读作中国现代市民阶级社会难产的“症候”和“寓言”。

作 者: 王晓平,华侨大学特聘教授,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

编辑:赵斌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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