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解的吊诡:重读《风筝》
2016-07-29广东朱崇科
广东|朱崇科
现代回眸 Modern
自解的吊诡:重读《风筝》
广东|朱崇科
《风筝》作为鲁迅先生《野草》里的名篇,既有常人易于看到的儿童本位观、自我批判等主题内涵,同时又有为一般人易于忽视的绵密主题——悲哀意绪,而整篇作品却是对这种意绪的化解尝试,其中不乏自解的吊诡:鲁迅往往是采用自虐式自剖的方式自解,自解的抽刀断水效果可想而知。同时,风筝意象中其实也富含了多元角色,如作为心绪的风筝,并非爱情指涉,而更是不可排解的愁绪;作为意义的风筝,鲁迅在处理兄弟失和、天性本位时都与风筝勾连,而作为叙事的风筝层面,无论是回忆还是虚构都起到了较好的推进作用,但也不乏吊诡。
《风筝》 意绪 自解 吊诡 鲁迅
《风筝》一文在《野草》中算是一个相对独特的存在,和大多数篇章的晦涩、凝练相比,《风筝》显得过于直白和坦诚,甚至鲁迅先生在其中也更多呈现出他杂文的犀利特征,亲自现身说法,将个中意蕴亮出底牌、和盘托出。而同时,《风筝》自从问世以来,也相对稳定而持续地入选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语文教材,虽不至于大红大紫,但也成为家喻户晓的名篇之一。有关研究指出,这篇散文内涵丰富、主题多元,“有对兄弟间浓情的抒发,有对封建家长制的鞭挞,有游戏之于儿童的意义,有对自我的解剖与批判,也有对小兄弟身受‘虐杀’对方却无怨恨的深沉感慨”,并指出其对比手法对强化文章的中心意义重大。①有关《风筝》入选语文教材情况可参陈漱渝主编:《教材中的鲁迅》,福建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92页。
实际上,在我看来,上述种种,难免有意无意引导我们简单化了对《风筝》深刻解读的可能。而同时需要指出的是,《风筝》事件中有相当明显的虚构性,如果把其中的“我”暂时认定为鲁迅的话,而其兄弟周作人、周建人都否认发生过长兄扼杀他们风筝喜好的事件,虽然他自己的确不放风筝。②可参周建人的《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周作人的《鲁迅的青年时代》,收入鲁迅博物馆编:《鲁迅回忆录》(中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某种意义上说,鲁迅通过虚构来更好地呈现出《风筝》的文学内蕴,如日本学者片山智行所言:“《风筝》作为文学作品,确实存在着‘诗与真实’的问题……作者由衷的心情(内省式的诚实)使这批作品更接近文学创作。”③〔日〕片山智行:《鲁迅〈野草〉诠释》,李冬木译,吉林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60页。而从此视角看,《风筝》和鲁迅的散文集《朝花夕拾》貌合而神离。
如何探寻《风筝》的特殊质地呢?相关研究可谓声势浩瀚,大致观点如下:第一,将《风筝》置于鲁迅所强调的儿童本位观里,这是大多数论者的公约数。第二,强调文中的忏悔意识。比如有论者指出,《风筝》的忏悔意识蕴含着四个不同意义的精神层面:一、对具体人和事的忏悔;二、精神家园破坏者的忏悔;三、历史“中间物”的忏悔;四、对负面人性的忏悔。④翟文铖:《〈风筝〉:四重忏悔的世界》,《齐鲁学刊》2003年第1期。还有论者把这种忏悔归结为是鲁迅代替父辈忏悔,而非鲁迅的忏悔录,“童年经历中的那种心理创伤作为一种情绪记忆留在无意识深处,又不时地在他的创作心理中潜在地发挥着动力作用。正是这些复杂、微妙而难以言传的感觉、心理和意识(包括潜意识),使鲁迅写下了《风筝》一文。因而我们可以说,《风筝》并非鲁迅的忏悔录,文中的忏悔乃是鲁迅代替他们父辈们所做的忏悔而并非鲁迅的自我忏悔”⑤丁丽燕:《鲁迅散文诗〈风筝〉新证》,《温州师范学院学报》1998年第2期。。偶尔也有人结合儿童本位观,将之升华为一种罪感,如姚丹的《鲁迅的“儿童本位”观和“文化原罪”感》(《语文建设》2002年第8期)。第三,将《风筝》视为鲁迅、许广平爱情的展示,尤其是把严寒的北京视为二人爱情不便见人的场地,如余放成的《〈风筝〉是兄弟之情,还是爱情》(《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9年第6期)。除此以外,也有论者考察此文中的权力话语及鲁迅的问题,认为《风筝》整体呈现给我们的却是一种强烈的男性话语权力自然完整的表现(王吉鹏、付淼:《鲁迅〈风筝〉与朱自清〈给亡妇〉之比较》,《石家庄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当然也有论者把这篇作品看成“兄弟失和”的寄托——鲁迅先生在《风筝》这篇作品中,通过“反客为主”的手法,诉说着本该在合家团聚的时刻想要宽恕兄弟周作人的过失以求合家团圆而不可得的“小感想”⑥徐峰:《“反客为主”的宽恕》,《德州学院学报》2004年第3期。。
毋庸讳言,上述研究往往从各自的视角丰富了我们对《风筝》的理解,虽然其中亦不乏错漏,比如爱情说的相对狭隘乃至生拉硬扯(后文述及)。但除此以外,似乎亦有继续开拓的空间。在我看来,风筝意象本身是个值得继续探研的概念,从1919年的《我的兄弟》到《风筝》(1925年1月24日作),鲁迅对旧文的改编显然赋予了不少新意;其次,和表面过于直白的精神虐杀、儿童本位观解读不同,我更倾向于认为此文是鲁迅的一种自我安慰,不过是他采取了严厉自剖的吊诡方式,而其结果亦是相对失望与真实的虚无,呈现出彷徨期鲁迅的常规状态。
自解的吊诡:主题论
竹内好先生指出:“作为思想家的鲁迅总是落后于时代半步。那么,这又该靠什么来说明呢?我认为,把他推向激烈的战斗生活的,是他内心存在的本质的矛盾。”⑦〔日〕竹内好:《近代的超克》,孙歌编,李冬木、赵京华、孙歌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2页。不必多说,鲁迅的矛盾性或者说悖谬性在《风筝》中同样存在。
(一)自解的主题。
有学者在比较《我的兄弟》和《风筝》的差异时指出,“《风筝》中鲁迅力图借助于对负疚感的袒露以达到进一步透视自我内心世界的深层心理意识,在一种绝望心境的煎熬之下痛苦地寻求自我的位置和归宿”,“《风筝》的立体立意则在于跨过这种负疚感,直接指向自我意识的最隐秘处——负载着深广的现实与历史内容并连接着个人战斗途径的鲁迅心态”⑧李玉明:《“人之子”的绝叫:〈野草〉与鲁迅意识特征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0页。!李玉明此论有一定道理,但还是略显笼统,若从意义分布的结构对《风筝》加以解读,其实此文在构成上无非可简化为悲哀意绪(头尾)+风筝事件(中间主体)。
1.悲哀意绪:无法排解。
从某种意义上说,风筝事件更多也是弥漫在文本中悲哀意绪的一种存在载体,鲁迅对此事件的虚构性的处理毋宁更显得文学化和情绪上的浓烈化。易言之,《风筝》本身内蕴的更高层面其实是一种抒情性的阐发。
文本第一段,“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这里的关键词一为“惊异”,更多是因了北京冬季就出现一二风筝迹象的感慨,而“悲哀”其实更是弥漫全文与书写者全身/满腔的意绪流动,风筝在此处变成了导火索。
而在叙述过家乡的风筝时节后,鲁迅更凸显了现实的周边环境:“我现在在那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无疑,作者心境中的森森寒意和外在环境同步共振、内外夹击。在风筝事件回忆后的结尾,鲁迅先生又写道:“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这种颇令人进退维艰的尴尬环境同样反映出鲁迅内心的矛盾、彷徨与寒意凛然,尽管无处可逃,但他却依旧选择更真实而料峭的严冬。
2.风筝事件:罪无可恕。
回到《风筝》占据主体篇幅的风筝事件上来,显而易见的则是鲁迅对儿童本位观的强调,同时不乏自我批判,如李何林所言,此文“在解剖自己,在深刻地批判自己。通过自我解剖和批判,批判了一般有孔孟之道思想影响的父兄,违反儿童心理,禁止儿童游戏的愚蠢行动”⑨李何林:《鲁迅〈野草〉注解》,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80—81页。。
但细读此事件,在表面内涵之外更加感受到的是鲁迅微妙的意绪蠢蠢欲动、流动,更是一种无可饶恕的罪感和沉重感,归根结底还是指向“悲哀”基调的。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指出:“关于惩罚这个潜意识需求的起源,我以为是无可怀疑的。它表现为良心的一部分,或延伸为潜意识的良心;它的起源与良心相同,换句话说,它相当于超我所采取的内向攻击。我们或者可称它为一种‘潜意识的罪恶感’。”⑽〔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新编》,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86页。一般人尚且如此,何况自我反省的主体是善于自剖的鲁迅?而这种罪感其实也加深了文本中的悲哀意绪。
易言之,此事件更多是意绪流动的管道和载体,尤其是提及哥俩中年后“我”对此事的解剖感受:“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这种细描读来让人感同身受,甚至到了最后,有一种绝望、赌气和无奈又沉重的虚无感,“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不难看出,作者在文本中预设了多种解决此事的可能,“送他风筝,赞成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去讨他的宽恕”。但时过境迁,原本物是人非,已相对难以缅怀,可能解决得不那么圆满,但无论如何可以给人一个减缓负罪感的答案,但更悲哀的是,长大后的弟弟居然连曾经的“物是”都否认了,由此更多显出文本内里重点叙述的是罪无可恕的永久悲哀。
(二)自解的吊诡。
如前所述,《风筝》的基调之一就是悲哀和沉重的意绪,而且甚至升华为一种无可赦免的罪感。或许更加吊诡的是,一般人在排解和洗涤这种感觉时更多向外抒发或排遣,而鲁迅则更多选择了严厉自剖,换言之,他通过深切自我解剖的方式来排解悲哀。
1.故乡的诱惑与拒绝。
在《风筝》中,鲁迅相当罕见地调出故乡资源,并且让故乡成为一个相当正面和温暖的意念凭借,“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相较而言,这绝对不只是自然气候的描述,同时又是现实环境、情感结构的寄托与附着,在北京严冬的肃杀氛围中,故乡的春天是一种罕见的温暖乃至诱惑。这同样也是“我”和小兄弟风筝事件发生的季节。不难看出,鲁迅魂牵故土,精神故乡和现实北方之间的意识在滑动。⑾刘彦荣:《魂牵故土的游丝——〈风筝〉的文化象征意味》,收入《江西省文艺学会2003年年会论文集》。
但鲁迅终究是鲁迅,故乡既是资源,又是诱惑,但同时也是批判和拒绝的对象,在文章结尾,他写道:“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易言之,故乡既是温暖回忆,又是一种难以把握的悲哀,同样更是拒绝的对象,哪怕作者实际上无处可逃,如人所论,“《风筝》中鲁迅‘之’字形的情感历程又和他小说中‘离去—归来—再离去’的精神模式相契合——与小说稍有不同的是,在散文中鲁迅只是经历了一次虚拟的神归故里,和小说相似的是,回归带给他的仍然是精神苦痛,他只得再次离开故土复返现实——这种模式正好‘内蕴着“反抗绝望”的鲁迅哲学和他的生命体验的’”⑿齐钢:《是“忏悔”,还是“绝望的抗争”?——鲁迅〈风筝〉再读》,《语文建设》2010年第1期。。
2.自虐式自剖。
有论者指出,《风筝》里有两极的教育功能,主要包括启发的两极教育功能,引导的两极教育功能和教训的两极教育功能。这些功能将“我”和小兄弟之间“正相反”的想法和做法展示给读者,读者便会从这两极教育功能中做出一个判断:“我”和他是既对立又统一的,是既矛盾又伴生的,是既排斥又相连的两个人物。⒀崔绍怀、谢桂新:《〈野草·风筝〉的两极教育功能》,《长春大学学报》2008年第4期。而实际上,鲁迅先生在自我解剖和自我排解上也有两极表现。
纵览风筝事件,我们难免有一种鲁迅用力过猛的感慨:他首先说明儿童游戏的合理性和精神虐杀的缺陷,然后他根据现实和可能性穷尽了一个事件所有的解决方案,但结果却出人意料地不圆满,已经成年甚至人到中年的“我”和小弟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解决和排解方法,此时已经让“我”和读者倍觉内疚,沉重不堪。
但更让人难以预料的是,小兄弟根本不给“我”任何被饶恕的机会,他轻易否定了此事发生的可能性,轻松表示不记得此事的存在,这就让已经累积到极致的罪感完全没有出口。而耐人寻味的是,作者却又将这种罪感的递增一步步清晰写出,一一叠加,变成了一种精神自虐、自剖,或变成了无解的自解,如汪卫东所言:“《野草》中的终极悖论随处可见,这是作者自我危机的扭结所在,似乎有新的生命的催促,使他必须对此做出最终的解决,而如果不把它推到极端,也就难以最终解决。”⒁汪卫东:《鲁迅的又一个“原点”——1923年的鲁迅》,《文学评论》2005年第1期。但在《风筝》的语境里,其实即使推到了极致,也未必真正能够解决,只是倾诉出来而已。
风筝的缠绕:意象论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往往忽略了风筝意象的复杂指涉。作为一种既可以貌似自由飞翔、探索更大空间和可能性,同时又可以尽可掌控、安全系数较高的玩具,风筝可以满足孩子们和爱好者这种双重的梦想与追求,同时反过来却又部分折射出风筝主人的某种性格,比如敏感、自卑和悲剧性等。更进一步,风筝意象的被高度借重更可以反映出书写者鲁迅的精神关怀和幽暗意识。
(一)作为心绪的风筝。
如果把风筝当作是作者的心绪象征的话,有两个饶有意味的问题值得关注:
1.心绪的无法彻底释放。从此视角看,鲁迅选择风筝作为文眼,已经意味着悲哀等意绪一如风筝,表面上看可以自由地飘荡,但始终不能淋漓尽致释放,因了风筝线在手(牵绊在胸),而难以真正排解出文本内外浓重而累积的幽暗意识。
易言之,无论他如何解剖自己,被毁坏的半成型风筝已经意味着良好心绪的被破坏和蔓延(洒落一地)。这其中既包括“我”的道歉和罪恶感的无处排解,同时又意味着悲哀心绪始终藕断丝连、如影相随。当然,反过来说,这也可能是鲁迅明知无法排解却又不得不为之的理念在起作用。“可以说,‘风筝’是回荡于文本间的孤独之魂。这一隐喻性意象是鲁迅借以表现自我灵魂搏杀的依托,强化了鲁迅在自我生存困境中对孤独个体存在的深层体验。”⒂冯爱琳:《无法言说的心灵悸动——〈风筝〉心理结构论》,《齐齐哈尔大学学报》2001年第1期。
2.非爱情。有论者将《风筝》解读为许、鲁爱情主题:“风筝”飞得高,显目招眼,象征公开恋爱的方式。“我”即鲁迅自己,“小兄弟”指许广平。从他俩的通信中可看出,鲁迅曾称呼她为“广平兄”,而文中把她称作“小兄弟”是故意所为,是障眼法。“我”和小兄弟对待风筝的态度不同,就是鲁迅和许广平对待爱情方式的态度不同。北京的冬季放风筝不合时宜,隐含爱情在此环境中公开也不适宜。⒃余放成:《〈风筝〉是兄弟之情,还是爱情》,《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9年第6期。
此种说法的漏洞之一就在于对故乡意象的处理不当。如果小兄弟被解读为许广平,那么“我”和小弟在故乡的风筝经历该如何解释和安放?继续下去,如何理解“我”要破坏小弟辛辛苦苦接近完工的主体结构的风筝?如果只是不方便示人,何不暂时藏起来呢?如果真的是隐喻了鲁、许爱情,现实中的鲁迅何时如此豪气干云呢?而事实恰恰相反,鲁迅既怜香惜玉,又顾虑重重,终究还是许广平更加勇敢,并加以引导,才能玉成爱情的表白、释放和结晶。
(二)作为意义的风筝。
若从意义的角度考察风筝意象,除了前面所言的悲哀心绪主题以外,我们还可以找到与风筝相关的其他意义指涉。
1.兄弟失和。某种意义上说,风筝事件投射了鲁迅对兄弟失和的反思和悲哀,其中可分为两个层面:一个是对自我的反省。其中显而易见的是“我”的大家长作风,但我们不难看出,这是鲁迅有意典型化的结果,实际生活中的鲁迅对兄弟可谓情真意切。⒄大致状况可参见黄乔生:《周氏三兄弟》,浙江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孙郁:《鲁迅与周作人》,辽宁出版社2007年版。但不容忽略的是,尽管兄弟失和的确切原因是缺乏直接证据而变成了鲁迅研究中的难解之谜,但鲁迅从自己的层面不断反省自我缺憾:在他心中潜存和实践中的八道湾大家庭其乐融融氛围下亦偶尔难免长兄如父的威权。
另一个层面是对失和事件的反省。文本中小兄弟对此事的忘却隐喻了宽恕、和解之路被堵死,鲁迅对罪感的深切描述、对小弟轻描淡写地带过历史其实更是对既往兄弟怡怡美好的留恋,显然此事中他和周作人都有责任,风筝意象也喻示了兄弟之情的藕断丝连,至少从鲁迅的层面看是如此。如人所论:“主人公真诚地承认他的过失,他依然无法得到原宥。这一伤感的结局可能折射出周作人骄横的态度对鲁迅的伤害。周作人‘不辩解’的态度使鲁迅失去了得到宽恕的可能性。”⒅李天明:《难以直说的苦衷——鲁迅〈野草〉探秘》,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74页。
2.人性本位。《风筝》中对儿童本位观的呈现有其相当精彩的表现。
首先是对小弟与风筝密切关系的呈现,虽然小弟体弱多病,但向往自由与活力:“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所以,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他甚至偷偷制作起自己的风筝。
其次,鲁迅借助了风筝的特征加以处理。当它成为理想、寄托时,它就成为孩子眼中的宝贝和真爱,甚至也可以从反面看出它对他的重要性,“果然就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见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也因此看出“我”的霸道对他的伤害;但同时,风筝的另一端握在人的手中时,也就注定了它无法脱离现实的一面,它的被践踏似乎也就在所难免。而小弟长大后对儿时旧事创伤的有意无意忘记,恰恰也喻示了他已经成人化,或不敢正视自我,缺乏真正的童趣与兴趣了。当然,我们也可更进一步,明了成长/成熟对人天性的蚕食和腐蚀作用及其后果,从此角度看,《风筝》透露的也可是天性丧失或天性难以存续的绝望心理,要天性还是生活的确是个问题。⒆龚云普:《“天性”难存的哀叹——〈风筝〉的另种读法》,《惠州学院》2010年第5期。
(三)作为叙事的风筝。
毋庸讳言,鲁迅先生并不信仰崇拜任何宗教,但却有很深的忏悔情结、自省性乃至罪感,这自有其来源,“这跟鲁迅的人道主义意识及对精神和心灵的重视有关,跟他自身心灵的敏感和丰富有关,跟他抉心自食、对自我深层人性和阴暗面的探索和挖掘有关”⒇范美忠:《民间野草》,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11页。,而《风筝》中亦不乏此感。
1.回忆的吊诡。从某种意义上说,鲁迅在此文本中对罪感的呈现与某种程度的开解都和回忆手法息息相关。比如,文章开头悲哀心绪的泛起,既有现实的触发,又有风筝实物的勾引。通过回忆,可以借助语言文字唤起内心的忏悔对象、欲念,可以重述和记录事件,确认和涤荡自我,也可以让忏悔在此记录中得以延续。
而到了风筝事件中,“我”除了回忆儿时经过,却也拉出成年后的小弟一起回忆,“‘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但就如风筝的双重性——既自由,又受限一样,回忆终究变成了一种审判、自剖而非酣畅淋漓的开解和彻底释放,如人所论:“这时的写作其实质是一种变相或曰打折的忏悔和救赎行为。”但结果很可能变成了一种无奈的挫败、痛苦,无力实现救赎的初衷,“颇具悲剧意味的是,鲁迅的寻找终因没有彼岸之光的照耀而感受不到天堂的光辉和温暖,其朝向彼岸的回忆注定沾染上浓厚的受难色彩。回忆成就了鲁迅的思想深度,但也损坏了生命本该有的恬静和愉悦”㉑唐伟:《寻找另一个世界的回忆——论鲁迅写作的内在发生兼读〈风筝〉》,《现代中文学刊》2011年第4期。。
2.文学性虚构/凝练。如前所述,《风筝》中的风筝事件其实不乏虚构成分,生活中的周作人、周建人都曾经撰文否认鲁迅曾经虐杀过他们,但鲁迅却通过这种刻意虚构的手法,强化并凝练了自省效果,企图达致自虐式自解的目的。
其具体表现是,一方面,添油加醋强化“我”的粗暴。和1919年的《我的兄弟》短文相比,那时候小弟受欺负后是“我的兄弟哭着出去了”,而《风筝》则是施暴者扬长而去,“论长幼,论力气,他都是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不难读出《风筝》中被强化的粗暴、野蛮,这反过来又烘托出忏悔、自省的可贵和力度。
另一面则是加大自我批判的力度,在文本中几乎把“我”所有的批判、错误说透,不留余地,也把可能解决的方案和盘托出,这和鲁迅及其创制(包含《野草》)一贯的含蓄、凝练、晦涩很有落差,但这恰恰又可以凸显鲁迅文本背后的悲哀主题和自我嘲讽。有论者指出,《风筝》的主题决定了它的《野草》性,有关风筝事件的回忆好比一个永远的疮疤,“它的存在,不仅不是对宽容德行的肯定和赞美,反倒构成了对于宽容本身的一种无情的嘲笑”㉒张洁宇:《独醒者与他的灯》,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44页。。或许从此角度看,鲁迅对自己的剖析深入骨髓,借此可以更好地理解鲁迅所言的“我也一个都不宽恕”的深切内涵,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负有国民劣根性的公敌以及庸众。
《风筝》作为鲁迅先生的名篇,既有常人易于看到的儿童本位观、自我批判等主题内涵,但同时又有为一般人易于忽视的绵密主题——悲哀意绪,而整篇作品却是对这种意绪的化解尝试,其中不乏自解的吊诡:鲁迅往往是采用自虐式自剖的方式自解,自解的抽刀断水效果可想而知。同时,风筝意象中其实也富含了多元角色,如作为心绪的风筝,并非爱情指涉,而更是不可排解的愁绪;作为意义的风筝,鲁迅在处理兄弟失和、天性本位时都与风筝勾连,而作为叙事的风筝层面,无论是回忆还是虚构都起到了较好的推进作用,但也不乏吊诡之处。
作 者: 朱崇科,新加坡国立大学博士(2005),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教授兼行政负责人,研究领域为20世纪中国文学、华文文学、鲁迅研究、文学理论等。
编辑:赵斌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