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淑真词的花意象及其审美意蕴
2016-07-20黄少娜
黄少娜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朱淑真词的花意象及其审美意蕴
黄少娜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510006)
[摘要]朱淑真现存词中涉及花意象的超过总数的三分之二,这个现象引人注目。从花解人语的审美趣味,花通人事的人文意蕴,花寄人心的情感依归,展开对朱淑真词涉花意象及审美意蕴的探讨。不同花在朱淑真词中代表着不同的审美趣味。部分花意象是原型意象,也有的化用前人诗句,具备较为丰富的人文内涵。而朱淑真自身的身世经历和情感体验也在花意象中大有体现,花意象寄托颇多,审美意蕴丰富。
[关键词]朱淑真;词;花意象;审美意蕴
朱淑真,自号幽栖居士。关于其籍贯及生卒年历来都有争议,据黄嫣梨《朱淑真研究》考证,其祖籍徽州海宁,占籍浙江钱塘,应生于南宋高宗绍兴至孝宗淳熙年间[1]2~5。这个推断还是较有依据的。这段时期属于南宋承平时期,故其诗词几乎没有动乱的反映。朱淑真诗留存甚多,词则只有二三十首,且部分混入了其他词人的作品,据任德彪辨伪,《柳梢青》三首等5首词为他人词误入,《阿那曲》是诗非词[2]。确定是朱淑真作品的有23首(排除1个短句),加上存疑的3首,共26首①。表1是笔者根据26首词列出的出现花意象的情况(排除含有“花”字但不是自然界花的情况,另题名也计入)。其中含有花意象的词有19首,超过总量的三分之二。梅花最多,出现在9首词中,梨花、桃花各有4首。这些花意象及其背后蕴含的审美意蕴,是本文拟探讨的主题。
表1 朱淑真词出现花意象的情况
一、花解人语的审美趣味
宋代对于女性的束缚较前代多,再加上理学颇盛,女子大多居于自己的闺阁,不能随意外出,每日所见,除了闺房,大约就是相邻的院落。因此,栽种于院子里各式各样的花便成了女性词人歌咏吟诵的绝佳素材,朱淑真也不例外。
承宋爱梅之风,朱淑真词对于梅花的描述也是最多的。有争春之梅:“倩谁寄语春宵,城头画鼓轻敲。缱绻临歧嘱咐,来年早到梅梢。”(《清平乐·风光紧急》)春天仿佛是词人的情人,词人缠绵不舍,并临行嘱咐其下一年早些到来。而梅在这里显然充当的是早春的使者,春意最先在梅梢显露。《点绛唇·冬》中冬风呼啸,气象萧索,而“春工已觉。点破梅香萼。”这梅萼上缭绕的一些春的气息,似乎更加让人感到欣慰。有月夜之梅:“竹里一枝梅,映带林逾静。雨后清奇画不成,浅水横疏影。 吹彻小单于,心事思重省。拂拂风前度暗香,月色侵花冷。”(《卜算子·咏梅》)“湿云不渡溪桥冷,蛾寒初破霜钩影。溪下水声长,一枝和月香。 人怜花似旧,花不知人瘦。独自倚栏干,夜深花正寒。”(《菩萨蛮·咏梅》)明月初悬,梅香幽幽,一枝梅花惊破月色,横斜而出,看花之人仿佛也能感受到笼罩在梅花上面的冷冷的月光。还有霜雪之梅,“应念陇首寒梅,花开无伴,对景真愁绝。”(《念奴娇·催雪》)以雪为伴,无雪“愁绝”,梅花自有其傲人之处。“梅花依旧,岁寒松竹三益。”(《念奴娇·鹅毛细剪》)大雪顷刻盈尺,更兼风雨肆虐,梅花的这份“依旧”,实在高洁有志,并非凡品。
相比起梅花或清奇或高洁的形象,朱淑真笔下的梨花似乎是寂寞的代名词。“玉减翠裙交,病怯罗衣薄。不忍卷帘看,寂寞梨花落。”(《生查子·寒食不多时》)美人新病,弱不胜风,梨花仿佛识人意,也在纷纷凋落,触目伤神,毋如人花不相见。“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江城子·赏春》)萧郎只是昨日梦,而今相思,唯有以酒解愁。雨洒梨花,似是泪流,怎么让人忍得住泪意呢?“雪压庭春,香浮苑月,揽衣还怯单薄。欹枕徘徊,又听一声干鹊。粉泪共、宿雨阑干;清梦与、寒云寂寞。”(《月华清·梨花》)月夜难眠,一宿泪落,与雨中梨花何其相似。三词皆有寂寞:因病而闲,无人可邀,是寂寞;萧郎已去,对酒相思,是寂寞;月夜难眠,以泪洗面,是寂寞。这或许与梨花的寓意相关。梨花虽美,但色白,在喜红丧白的中国古代,是为不吉;且“梨”与“离”谐音,故古代中国的大户人家通常把梨花种在比较偏僻的院落,作为女子居住的阁楼自是十分深入的,我们也不难从“雪压庭春”(《月华清·梨花》)这一类的词中看出,朱淑真的院落就栽种着一大片的梨花。近梨阁楼或许也多寂寞,梨花在词中经常与寂寞、病、酒、泪一同出现,也就不足为奇了。
朱淑真词中出现的桃也是比较多的,词中多称其为“夭桃”。“春巷夭桃吐绛英,春衣初试薄罗轻,风和烟暖燕巢成。”(《浣溪沙·清明》)“深杏夭桃,端的为谁零落。”(《月华清·梨花》)宋人喜梅,不喜浮夸的桃花,脱胎于《诗经》的“桃之夭夭”,在宋代已多指贬义,如“也无桃李妖娆色”(《菩萨蛮·木樨》)。不过比起梅、梨在词中表露出来的冷色调,“一天飞絮东风恶,满路桃花春水香”(《鹧鸪天·独倚栏干昼日长》)的桃,似乎负责的是暖色调的调剂,当然,这种暖色调最后常常会被冷色调所取代,淑真的愁苦太多,欢乐温暖的感觉似乎总是没能真正进入她的词里、心里。
总之,在朱淑真的词中,每种花都有着其鲜明的代表性,表露出作者复杂感情的一隅,显示出一种审美趣味,而这种审美趣味的形成,一方面是古往今来诗歌意象的叠加积累的复合效应,一方面是词人自身的生活经历和情感体验的融合。
二、花通人事的人文意蕴
朱淑真词中的花意象大多属于原型意象。弗莱认为原型是“一种典型的或重复出现的意象”[3]。梅花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逐渐由实用功能向审美功能转化,在唐宋之际,梅作为人格审美意义的意象就定型了。朱淑真的梅花意象主要有三种,如:“应念陇首寒梅,花开无伴,对景真愁绝。”(《念奴娇·催雪》)“梅花依旧,岁寒松竹三益。”(《念奴娇·鹅毛细剪》)体现的是梅作为“岁寒三友”之一凌寒独开、不畏严寒的高洁品格。“雨后清奇画不成,浅水横疏影。”“拂拂风前度暗香,月色侵花冷。”(《卜算子·咏梅》)“几度醉吟,独倚栏干黄昏后,月笼疏影横斜照。”(《绛都春·梅花》)化用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表达梅花清幽香逸的风姿。前两种意象的梅作为人格化的审美意义在诗词中被广泛运用,尤其宋词中俯拾皆是。“缱绻临歧嘱咐,来年早到梅梢”(《清平乐·风光紧急》)等则是梅由于其花期横跨冬春两季,经常充当春的使者,这也是其原型意象之一。对于梨花意象的描写,则同样可以看出其化用之迹,白居易《长恨歌》“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即其蓝本,其中泪、寂寞、雨等组合意象被较完整地保留下来,经过词人自己的情感体验又重组形成不同的词作,所不同的只是朱淑真词作中是确有梨花,白作则是比喻义。部分前人评论家认为闺阁之词,吟咏不出风月,意象相似度较大,价值不高或出于此。其实,即使是相同意象的组合,在优秀的词人手中也会有千姿百态的变化,朱淑真显厕其列。以下面三首词为例:
生查子
寒食不多时,几日东风恶。
无绪倦寻芳,闲却秋千索。
玉减翠裙交,病怯罗衣薄。
不忍卷帘看,寂寞梨花落。[4]245
江城子赏春
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
昨宵结得梦夤缘。水云间,俏无言。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展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4]247-248
月华清梨花
雪压庭春,香浮苑月,揽衣还怯单薄。欹枕徘徊,又听一声干鹊。粉泪共、宿雨阑干;清梦与、寒云寂寞。除却。是江梅曾许,诗人吟作。
长恨晓风漂泊。且莫遣香肌,瘦减如削。深杏夭桃,端的为谁零落。况天气、妆点清明,对美景、不妨行乐。翻著。向花前时取,一杯独酌。[4]270-271
同样是风、寒、酒、泪与寂寞的组合,同样是“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化用,第一首中梨花寂寞,因为无人欣赏。无人赏玩是因为东风恶、人病怯,因为风恶人病而闲而寂寞,所以寂寞的不只是花,还有人。两相寂寞,相见只能徒增伤感,所以不忍卷帘,只是这帘不卷,花依旧无人欣赏,人依旧无以遣怀,人花依旧只能寂寞。其实这首词的意思还有更深的隐晦的一层,“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是唐明皇与杨贵妃别离后贵妃的情态。这里化用还表明着词人与情人的分离,这种痛苦、寂寞、闲,其实浸透着分离后的痛苦与思念。第二首则直抒胸臆。开篇未久便点明借酒忆前欢。昨夜梦回盛开着梨花的离别之地,两两相对无言,词人哭得泪流满面,仿佛雨中梨花。醒来后发现离别之境已是过往,彻夜难眠,最后词人痛呼“天易见,见伊难!”肝肠寸断,催人心肺。第三首和第二首的意象更为相似,同样是梦导致的一夜难眠,从而泪落如雨,在梨花院落中,词人一边喝酒,一边赏花。只是比起第二首的痛彻心扉,第三首词表面上说着是要及时行乐,所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只是这真的是行乐吗?我们读着词句,感觉其字里行间可谓酸涩难当,愁苦不堪啊!三首词用近乎相同的意象组合翻出三种写法写别离后的愁苦,而梨花贯穿一脉,“梨”与“离”是萦绕不去的梦魇,寂寞的不只是梨花,寂寞的是词人。
三、花寄人心的情感依归
朱淑真词中对于花的描写,多源于现实触发引起的一种情感表达,具有其自身特有的一些情感体验和生活感悟。朱淑真出身于仕宦家族,所嫁丈夫虽然也为官,但“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愁怀》)似乎夫妻两人性情不合,而她婚前早已有了情人,只是迫于父母、社会各方面的压力,没有在一起[1]27-29。作为一个很有主见的女子,朱淑真面临的来自周围的压迫在作品中多有体现,“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磨穿铁砚成何事,绣折金针却有功”(《自责》)。对于创作了几百首诗词的朱淑真来说,这首诗与其说是自责,毋宁是在反讽。再联系其死后“其诗并为父母一火焚之”[5](魏仲恭《断肠诗集序》),词人与当时社会的格格不入可见一斑。
纵观朱淑真那些涉及花意象的词,我们常常会发现“寒”作为背景一直反复出现:“风劲云浓。暮寒无奈侵罗幕。”(《点绛唇·冬》)“办取舞裙歌扇,赏春只怕春寒。卷帘无语对南山,已觉绿肥红浅。”(《西江月·春半》) “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江城子·赏春》) “寒”这个表温度词多次出现,显然与朱淑真感觉到的外界的险恶是有关联的,对丈夫的不喜、对情人的思念,追求自身价值却艰涩难行,种种不如意交织在一起,让词人觉得“寒”。我们还可以找出更明显的证据:“人怜花似旧,花不知人瘦。独自倚栏干,夜深花正寒。”(《菩萨蛮·咏梅》)前半句人与花是相对关系,人怜惜花,人理解花,花却不能理解人因忧虑、因求不得的瘦。后半句人倚着栏杆,感觉到夜深之后,寒气袭来。花感到寒,那么知花怜花的人也感觉到了寒,也在受这份寒气的侵袭。这里人花合一,两者又统一于被寒入侵这一情景了。“情知天上种,飘落深岩洞。不管月宫寒,将枝比并看。”(《菩萨蛮·木樨》)在这首咏木樨的词中,词人的态度则积极昂扬,尽管月宫是寒的,但桂花自卓然屹立其间,凌然而开。我们不难看出,作出姿态的是花,代花立言的词人何尝不是表达了自己要不畏世俗、遗世独立的姿态呢!词人笔下的一部分花的形象,是借花喻人,寄托着词人自身的情感。
不难理解,宋代女子身居高阁,在那一亩三分地,所见所闻除了闺阁的绣户雕帘,就是园中的花开花落了。而花喻美人是中国诗词的传统,而对于女词人来说,花是她们日日相对、聊以遣怀的最好伴侣,她们熟悉花、了解花、怜惜花,在日复一日中,渐渐把彼此的生命融合到一块。“不忍卷帘看,寂寞梨花落”(《生查子·寒食不多时》) 是叹息生命中的美好与青春在不断地消逝;“千钟尚欲偕春醉,幸有荼蘼与海棠”(《鹧鸪天·独倚栏干昼日长》) 是忧愁烦闷后自我慰藉的说辞;“不管月宫寒,将枝比并看”(《菩萨蛮·木樨》)是不畏流俗,相信自我的从容自若。花即是人,人即是花,人与花的生命体验融合到了一起,这是朱淑真作为一名宋代闺阁女子的寂寞,也是其作为一名宋代闺阁女子的美丽!
四、结语
“翻著。向花前时取,一杯独酌。”(《月华清·梨花》)在朱淑真生命中的日日夜夜,是花陪伴着她。梅花奉献她的高洁与清奇,传递着早春的消息;梨花感染着她的寂寞与愁绪,陪着她泪落如雨;桃花绚烂,春日融融中有着她美好年华的绽放;桂花恬淡,鼓励着她在寒冷的环境里遗世独立。不同的花是朱淑真不同的心绪,闪耀着她饱读诗书后摄取的灵感,浸透着她生命经历中体验的坚定与忧虑。花解人语,花通人事,花寄人心,在花的意象里堆叠、融合、塑造出一个朱淑真,有喜有悲,有酒有泪,其审美意蕴潜藏其中,让我们品味不尽,嗟叹良多!
注释:
①本文分析的词除了确定的23首外,存疑的3首因无法排除非朱淑真所作,且其中花意象颇具代表性,故同样在分析之列。
[参考文献]
[1]黄嫣梨.朱淑真研究[M].上海:三联书店上海分店, 1992.
[2]任德魁.朱淑真《断肠词》版本考述与作品辨伪[J].文学遗产,1998(1):84-93.
[3]诺思罗普·弗莱. 批评的剖析[M]. 陈慧,袁宪军,吴伟仁,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1998:99.
[4]朱淑真. 朱淑真集注[M]. 冀勤,辑校.北京:中华书局, 2008.
[5]朱淑真.朱淑真集[M]. 张璋,黄畲,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6:303.
[责任编辑张亚君]
收稿日期:2016-01-03
作者简介:黄少娜(1991- ),女,广东汕头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4630(2016)03-003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