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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史记》与《战国纵横家书》《战国策》的一处不同

2016-07-20磊,吴

甘肃开放大学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战国策赵国史记

常 磊,吴 疆

(兰州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论《史记》与《战国纵横家书》《战国策》的一处不同

常磊,吴疆

(兰州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兰州730020)

[摘要]《史记·赵世家》中纵横家劝阻赵惠文王攻打齐国的书信又见于《战国纵横家书》和《战国策》,而《史记》与另二书在书信内容上存在增添一句、缺失两句的差异,致使文意有较大不同。考察当时的地理形势,应以《战国纵横家书》及《战国策》所载为是。从张守节作《史记正义》来看,今本《史记》中缺失的两句应是传抄所致的脱文,而增添的一句应系后世窜入。

[关键词]史记;战国纵横家书;战国策;赵国

《史记·赵世家》载有游说之士劝阻赵惠文王攻打齐国的一封书信,这封书信又见于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战国纵横家书·苏秦献书赵王章》和传世文献《战国策·赵策一·赵收天下且以伐齐》,然而在书信内容上,《史记》所载与另二书所载有较大的不同,存在一句计二十三字的增添和两句计约四十字的缺失,致使文意难解。对此,学者或置而不论,或认为《史记》所载内容别有所本。但考察书信中提及的地理形势可知,应以《战国纵横家书》及《战国策》所载为是。再从唐代张守节《史记正义》对这封书信的注释来看,今本《史记》所载书信中较另二书多出的一句很可能不见于当时的《史记》,应系后世窜入,而今本《史记》所载书信中较另二书缺少的两句则可能在当时已经脱漏。

一、《史记》与《战国纵横家书》《战国策》存在一处重要差异

《战国纵横家书》《战国策》的一些篇章和《史记》中的一些篇章存在着同源关系,对读可正文字之失、补史事之遗,前辈学人已多有论述。然而《史记·赵世家》与《战国纵横家书·苏秦献书赵王章》《战国策·赵策一》的一处重要差异却长期未被注意,现分析如下。

《史记·赵世家》载,赵惠文王十六年(前283年),苏厉“为齐遗赵王书”[1]1817,而杨宽《战国史料编年辑证》将这封书信系于赵惠文王十四年(前285年),且认为作者是苏秦。[2]这位纵横家指出秦国促使各国伐齐的真实目的是要乘机灭亡韩国,并分析了如果秦国消灭韩国,赵国就会面临受威胁的局势,以此为理由劝说赵王停止攻打齐国,最终使赵国“谢秦不击齐”[1]1820。在书信至关重要的中间部分,即在韩国若灭,赵国就将受到秦国威胁这一形势的分析上,《史记》的记载与《战国纵横家书》《战国策》存在显著的不同,列表对照于此(见表1)。

通览全段,作者首先指出:如果属于韩国的三川地区和属于魏国的晋国故都之地被秦国占领,赵国的灾祸就会很快到来;往日楚国长期受到攻打,赵国就乘机灭亡了中山国;同样如果齐国长期受到攻打,秦国就会乘机灭亡韩国;燕国占领齐国北部地区,就距赵国的沙丘、钜鹿三百里。这一部分,《史记》《战国纵横家书》及《战国策》的记载基本相同。作者最后表示:如果秦国攻占赵国的上党,再越过句注、恒山(汉代因避文帝讳称为常山),就与燕国的领土仅隔三百里而相通,赵国国都与西北的联系将被截断,因此赵国若继续攻齐就面临着巨大威胁。这一部分,《史记》《战国纵横家书》及《战国策》的记载也大体相似。而在中间部分的“近挺关,至于榆中者千五百里”一句之前,《史记》的记载比另二书的记载均多出一句计二十三字,在这一句之后,《史记》的记载又比另二书的记载均缺少两句,计约四十字。由于这些差异,《史记》的记载与另二书的记载在文意上也有了显著的不同,为了确定究竟孰是孰非,有必要考察书信中提及的地理形势。

表1

二、从地理形势上辨析《史记》记载之误

《史记》《战国纵横家书》及《战国策》都指出了一座关与榆中之间有一千五百里的距离,这一地理形势是理解这段话确切含义的关键所在。

战国时期的“榆中”与羌中、湟中、汉中、关中、黔中等其他一些缀以“中”字的地名一样,最初都是某一广阔区域的泛指名称。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将榆中标绘在今东胜、神木附近的内蒙古与陕西交界地区[5]37-38,而徐亮援引汉代枚乘说的“昔者,秦西举胡戎之难,北备榆中之关,南距羌笮之塞,东当六国之从”[6]2362,认为此榆中为“榆中关”,距离陕西千五百里,当在今河北山海关,因临渝水而得名[7]。按赵武灵王于其二十年(前306年)“胡服率骑入胡”[4]1079,“西略胡地,至榆中”[1]1811,数年后西有云中、九原,“而欲从云中、九原直南袭秦”[1]1812。唐代张守节注曰:榆中“胜州北河北岸也”[1]1811。唐代胜州北河即今托克托附近的黄河河段,在赵国九原县城遗址以东,说赵武灵王西征之初到达的榆中包含了这一带十分合理,而枚乘所说的秦国“东当六国之从”,显然是指统一天下之前的秦国,因此“北备榆中之关”并不是指秦国北界已达当时燕国境内的今河北山海关地,而是说明了榆中在战国时期的秦国以北,正是赵武灵王所至的榆中。

距榆中千五百里之关,《史记》作“挺关”,《战国纵横家书》作“麋关”,《战国策》作“扞关”。战国方足布币铭文有“干关”,黄锡全据此认为“干”义为扞,即竿,与挺义近,枚与挺互训,麋与枚音近,故麋关、挺关都为干关或扞关之借称[8]。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将挺关标绘在今榆林以北[5]37-38,而杨昶认为楚人谓麋为麃,鄜与麃古音相同,故麋关即今洛川东南的鄜[9]。此关的具体位置虽难定论,但《史记》说“秦之上郡近挺关,至于榆中者千五百里”,秦之上郡在赵国榆中地区以南;《战国纵横家书》也直接指出该关“北至于榆中者千五百里”,故此关在赵国的榆中地区以南无疑。韩兆琦认为“上郡之北境距榆中决无‘千五百里’,此句不知所谓”[10]2990,按陕北地区在战国时期为秦赵魏三国所争夺,具体的归属变化情况尚属疑难问题[11],这封书信写成时,秦上郡的北界未必已达榆中附近,且古人步测的两地距离受实际地形的起伏阻隔影响,并不能视为两点之间的水平直线距离,“千五百里”这个数字得到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的相互印证,不应轻易否定。

书信为何指出这座关到榆中的距离呢?秦赵两国虽然隔河相望,但晋陕间黄河河道险峻,河东有吕梁山矗立,越河进攻并不容易,在秦国占领韩、魏的上党而与赵国接壤之前,上郡至榆中才是更加顺畅的秦赵相攻路线。故赵武灵王欲绕道云中、九原直南袭秦,而秦国越河争夺赵国的蔺、离石、中阳等地,多次得而复失。因此,所谓“至于榆中者千五百里”,是说明秦国要按上郡至榆中的路线攻打赵国路途尚不近,这句话与上文中燕国“去沙丘、钜鹿敛三百里”相对应,说明韩若不亡,燕秦两国要夹击赵国尚属不易,并与下文秦国如果占领韩、魏的上党,就能再越句注、恒山,与燕国仅隔三百里夹击赵国的危险形势作对比。

理解了这一点,《战国纵横家书》和《战国策》的叙述就显得甚为清楚:燕国占领齐国北部后,距赵国的沙丘、钜鹿还有三百里;而秦国到达扞关后,距赵国的榆中还有一千五百里。如果秦国趁天下伐齐之机占领韩魏两国的上党,就会与赵国有七百里接壤;进而占领羊肠之道,离邯郸就只有一百二十里;再攻打赵国的上党及其以北,句注之西就不再属于赵国;再越过句注、恒山而守,就与燕国领土仅隔三百里而相通,赵国国都与西北的联系就将被截断。因此赵国如果继续攻齐,就会面临巨大的威胁。

与之相对比,《史记》由于一句计二十三字的增添和两句计约四十字的缺失,其文意就不够通畅,令人费解,并不符合当时的地理形势。《史记》比另二书多出的“韩之上党去邯郸百里,燕、秦谋王之河山,间三百里而通矣”一句实际上与上下文都缺少联系,处于孤立状态。韩兆琦认为这一句“意谓如果让秦兵占领三川后,则已邻近韩国之上党,那时秦距赵都邯郸也就只有百里之遥了”,“燕秦东西夹击赵国,他们两方相隔的距离,最远也就是三百里了”[10]2990,这一解释也存在着问题,燕国占领齐国北部后距赵国的沙丘、钜鹿已有约三百里;秦国邻近的“韩之上党”距邯郸还有百里;再加上沙丘、钜鹿到邯郸之间的距离,燕秦两国之间的距离尚远多于三百里,安能“间三百里而通矣”?燕秦相距仅三百里的局面只有在秦国占领韩、魏的上党,再占领赵国的上党、句注及恒山,深入赵国境内之后才能出现。因此,这一句不应该出现在述及“逾句注,斩常山而守之”之前。再看《史记》比另二书缺少的部分,即类似《战国纵横家书》中“秦尽韩、魏之上党,则地与王布属壤芥者七百里。秦以强弩坐羊肠之道,则地去邯郸百廿里”之类的语句,这句话并不应该缺失。否则,没有“秦尽韩、魏之上党”,则秦赵尚未在上党接壤,“秦以三军攻王之上党”就失去了条件,秦将乘天下伐齐之机灭韩,得韩魏之上党,与赵国七百里接壤,近距离威胁邯郸,进而占领赵国上党乃至于句注、恒山,与燕国隔三百里相通,将赵国截断这一链条也就缺少了必要的环节。

根据以上分析,书信内容应以《战国纵横家书》及《战国策》所载为是,今本《史记》所载与当时的地理形势不合。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认为:“‘燕尽齐之北地’以下九十一字,《策》……与《史》颇异。以事理推之,《史》文为长。”[12]2695其实泷川资言所据的《战国策》此段中十余个“齐”字原多误作“韩”[4]975-976,将其一一改正后,可以看出实际上《史》文并不为长,《策》及帛书所言更合乎事理。

三、今本《史记》相关记载应存在窜入和脱文的问题

《史记》所载的书信内容不仅与《战国纵横家书》、《战国策》所载内容不同,而且与当时的地理形势不合,这未必是《史记》专据别本的结果,也可能是今本《史记》在流传过程中与原文出现了差异。从张守节所作《史记正义》来看,今本《史记》比另二书多出的一句计二十三字应非《史记》原文,系后世所窜入。而今本《史记》比另二书少出的两句约四十字则可能是传抄过程中的脱文。

战国纵横家的策文是《史记》记载的一个来源。司马迁在《史记·六国年表》中述其所据战国史料曰:“独有《秦记》,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然战国之权变亦有可颇采者,何必上古。”[1]686“战国之权变”即战国纵横家的游说策文。战国时期盛行的纵横长短之学到西汉时仍有传承,如蒯通“善为长短说”[1]2649,主父偃“学长短纵横之术”[1]2953,边通“学长短”[1]3143。纵横之术既递相传授,纵横家之策文亦广泛流传,帛书《战国纵横家书》即“当是公元前195年前后的写本”[3]1。西汉成帝时刘向校中秘府藏书,尚能整理不少战国纵横家策文为《战国策》。司马迁编写《史记》之时,“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1]3319,理当得见这类石室金匮藏书及世传写本。由于“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1]2277,司马迁对这些材料还进行了一定的选择与剪裁,故班固说司马迁著《史记》时“采《世本》、《战国策》”[6]2737。司马迁既然得见同源史料而有所剪裁,《史记》中与另二书不同,且与地理形势不符的记载就未必是《史记》专据别本所致,而可能是《史记》在流传过程中产生了窜入和脱文。

《史记》比《战国纵横家书》《战国策》多出的“韩之上党去邯郸百里,燕、秦谋王之河山,间三百里而通矣”一句,似非《史记》原文,其理由有二:第一,在这一句中,“上党”一词唐张守节《史记正义》无注,至下文“秦以三郡攻王之上党”中再次出现“上党”一词时张守节才作注说明上党的地望以及上党在战国时期分属韩魏赵的状况[1]1818,因此张守节作《史记正义》时所依据的《史记》很可能并没有这一句,在下文“秦以三郡攻王之上党”中才首次出现“上党”一词。第二,这一句紧接着前句“燕尽齐之北地,去沙丘、钜鹿敛三百里”,张守节注前句中的“敛”曰:“敛,减也。言破齐灭韩之后,燕之南界,秦之东界,相去减三百里,赵国在中间也。”[1]1818如果“韩之上党去邯郸百里,燕、秦谋王之河山,间三百里而通矣”一句是《史记》原文,张守节就没有必要在前句的注释中专门解释三百里是燕国和秦国隔着赵国相距三百里,因为这一句已经明言如此。因此,该句并非《史记》原文,可能是张守节作注以后才窜入原文的《史记》注文。

《史记》比《战国纵横家书》《战国策》缺少的“秦尽韩、魏之上党,则地与王布属壤芥者七百里。秦以强弩坐羊肠之道,则地去邯郸百廿里”之类内容,似为《史记》在传抄过程中的脱文。在古籍抄写流传的过程中,因把后一个词当成了前一个相同的词,而漏抄了两词之间内容的问题十分多见。这处脱文产生的原因可能是在抄写中将“秦之上郡近挺关,至于榆中者千五百里”之“百里”与“秦尽韩、魏之上党,则地与王布属壤芥者七百里”之“百里”间的内容漏抄,又将“秦以强弩坐羊肠之道,则地去邯郸百廿里”之“秦以”与“秦以三郡攻王之上党”之“秦以”间的内容漏抄。这处脱文应出现在张守节作《史记正义》以前,使燕秦相距三百里这一局势的形成过程不够清楚,且《史记》未如《战国纵横家书》《战国策》那样指出秦逾句注,斩常山后“三百里而通于燕”所通的燕国具体地点是阳、曲逆,致使张守节未能正确理解文意,遂将“燕尽齐之北地,去沙丘、钜鹿敛三百里”一句中的“敛三百里”与下文中的“三百里”混淆,作注说“破齐灭韩之后,燕之南界,秦之东界,相去减三百里”。故中井积德曰:“三百里者,谓赵距燕之近也,无干秦事,又不论及灭韩。《正义》文外生义,非也。下三百里乃始说燕与秦之路程,与此三百里不同。”[12]2694

因此,今本《史记》多于《战国纵横家书》《战国策》的“韩之上党去邯郸百里,燕、秦谋王之河山,间三百里而通矣”一句并非《史记》原文,系在张守节作《史记正义》之后窜入;而今本《史记》少于《战国纵横家书》《战国策》的两句在张守节作《史记正义》之前已经脱漏。

综上所述,在这封游说之士劝阻赵惠文王攻打齐国的书信中,今本《史记》比《战国纵横家书》和《战国策》增添一句计二十三字,缺失两句约四十字的差异,不应简单地解释为《史记》别有所本。此处差异应以《战国纵横家书》《战国策》所载为是,《史记》可能在较早的流传过程中脱漏了书信中的两句约四十字,在张守节作《史记正义》以后又窜入一句计二十三字,遂形成与《战国纵横家书》和《战国策》存在较大差异的面貌。今备此一说,以待考古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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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8.

[责任编辑张亚君]

收稿日期:2016-04-20

作者简介:常磊(1988-),男,甘肃兰州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史。吴疆(1954-),男,河北保定人,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古籍整理。

[中图分类号]K20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4630(2016)03-003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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