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不经”之恶的先例
2016-07-14
徐贲
2016年7月2日,我收到学校邮箱转发给全体师生的一份讣告,讣告是由美国大屠杀纪念博物馆(US Holocaust Memorial Museum)馆长瑟拉·布鲁费尔德(Sara Bloomfield)发出的,通报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埃利·维瑟尔(Elie Wiesel)7月2日于纽约家中病逝,终年87岁。
维瑟尔是犹太人,也是二战时奥斯威辛(Auschwitz)集中营的幸存者,其后在法国、美国等地定居,并写下共57部小说、戏剧、诗歌及回忆录,其中部分透过回忆集中营经历,对纳粹大屠杀作出反思,并为其中死难者作见证,因而闻名。
我任教的是一所天主教的大学,维瑟尔是犹太人,一所天主教大学在第一时间向全校师生通报一位犹太人的逝世,这大概是因为维瑟尔不仅是一位享誉世界的幸存者文学开创者,而且在道德上提升了世人(包括宗教信徒),对20世纪极权主义那种最极端、最根本的恶(radical evil)的认识。
20世纪之后,恶已经不再只是一个神学的概念,也不只是撒旦的别名,而是现实生活中一种至今尚未被充分认识的残害性暴力。我们所遭遇到的恶,和我们对恶的认识之间存在着很大的距离。
在《撒旦之死》(The Death of Satan)一书里,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安德鲁·戴尔班科(Andrew Delbanco)就此写道,“我们的文化在恶的可见性与可以获得的对付它的知识资源之间已经裂开了一道鸿沟。恐怖的景象从来不曾如此广泛地散播,也从来不曾如此骇人听闻——从组织化的死亡集中营,到儿童在饥荒中饿死,而这些本来是可以避免的。”20世纪,世界上发生了许多本来可以避免的大规模人道灾难,上百万无辜者死于非命,恶造成的罪孽从未如此之多,但我们对恶的反应和认知却长期停滞不前。
维瑟尔和其他许多大屠杀幸存者作出了至为详尽的历史苦难证词,除了关于恶的典型例子——纳粹的残忍、秘密警察、古拉格的恐怖、人为的饥荒、大规模的羞辱性折磨、无辜者的极端苦难,我们是否还可以对照自己的经验对这些证词的深层意义有更多的认识呢?
在对现代恶的思考者中,阿伦特可以说是首屈一指的。政治学家伯恩斯坦说,“阿伦特致力于探索20世纪之恶与众不同之处——极权体制是它的一个缩影,而她的研究方式并不依赖宗教与神学对罪与恶所作的描写”。她在极权统治的“职能人员”(functionaries)身上看到的是一种“平庸之恶”,一种受平凡个人利己动机驱使的,因不思想、无判断、盲目服从权威而犯下的罪恶。但是,阿伦特在极权体制中看到的是另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诞不经的无目的之恶。她在给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的一封信里写道,“准备谋杀他年迈的姑姑,和丝毫没有考虑到他们行动的经济效用……就建造工厂来生产尸体,这二者之间是有所区别的”。前一种恶是可以理解的“平庸之恶”,而后一种则是超乎一般人理解的“根本的恶”。
随着过去几十年对极权主义的研究,我们今天对阿伦特所说的难以理解的恶已经有了更多的认识,虽然还不充分,但多少学会把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和集中营残害当作一个可以借助的历史事例和罪恶参照,用来把握当代一些其他事件的罪恶。今天,当骇人听闻的罪恶发生时,人们就会很自然地联想到希特勒、党卫军、集中营、焚尸炉,并通过这种联想和联系,明白一些因为没有先例而显得不可理解的事情。
托尼·朱特在《思虑20世纪》里说,“人,无论是在预言中——比如卡夫卡——还是作为同时代的观察者,都必须有能力想象一个没有先例的世界。他们必须设想,这一前所未有且表面上荒谬绝伦的境况实际上是真实的,而不是如其他每一个人所以为的那样是荒诞不经的。能够这样来思考20世纪对当时的人来说是极其困难的。出于同样的原因,很多人安慰自己说,大屠杀不可能发生,因为它毫无道理。……既然他们想要赢得战争,那么纳粹显然可以利用犹太人,而非以巨大的代价来杀害他们”。
纳粹的荒诞不经可能是空前的,但未必是绝后的。有了维瑟尔和其他幸存者用文学和证词所做的记录,纳粹的荒诞不经也就成了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其他荒诞不经罪恶的先例。
(作者为加州圣玛利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