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商
2016-06-29邵振国
邵振国
一
我哥哥是做水果生意的,我们一家人也都成了做水果生意的了。我说的“一家人”主要是指我嫂子、我、我媳妇。我哥哥做水果那真是天赐的聪明和财运,生意越做越大,在广州建有他的批发站。
我哥哥起初不过是个小贩,把各色水果南来北往地倒贩倒贩,把家乡的红富士苹果、水蜜桃贩到南边去,再把南边的香蕉、菠萝、荔枝之类倒腾到兰州来。这原本算不得什么能事,是个贩子就能干的事。可难得的是他后来能在广州站住脚,掌控了不小的货源和销路地盘,专做批发,铁路空运地干起来。现下兰州市面上见到的台湾水果、进口舶来的美国鲜货,几乎都经过了我哥的手。
我哥哥路凯,那名声在家乡远近好是了得!各乡各村的农户小贩都靠他打开销路,上赶巴结他哩。在家乡秦安、天水,乃至兰州,人们叫他阿凯,那是袭着广州人的叫法而来的,而广州人则叫他阿K,是说扑克牌中的老大,顶尖人物。阿凯人长得也帅气,个高而挺板,脸盘子清秀。家乡有一种新嫁接的富士苹果,很像他,个头肥硕,黄嫩而发白,名字就叫“大地湾黄元帅”!
毬,说来日怪,都是爹妈亲生,我和我哥的身材长相却不怎么像。他高大,我却矮小些;他脸盘帅气,我却不怎么展瓜。他娶的女人是县城中学一位教数学的老师,天水师专毕业没两年就嫁给他了,人长得个高又苗条,一副文绉绉的读书人样。他俩既不是同乡也不是同学,路凯连初中都没读完!是哩,现下年轻轻的大学生女娃儿专挑拣有钱的人跟,不管年岁老嫩、面貌美丑,何况我哥哥阿凯是那么个帅气又能干的小伙子呢!这位数学老师的芳名叫田晓静,她就做了我嫂子,成了我们路家的内掌柜。她给我分配活儿干叫我平娃,平娃,叫得很随意顺嘴,就像我爹妈叫我一样。我的名字本就是那个平平常常的平字嘛!人们说如今的女人厉害,尤其是岁数越小的越厉害,好端端的工作说不要就不要了!就是我的这位田晓静嫂子,她辞掉了公职也去贩水果啦!
我娶的媳妇是我们本村一户李家的丫头,跟我一样没怎么读过书,人长得也不像我嫂那么洋气,但我瞅着我媳妇李珍珍就很美丽了!中等身材溜溜的肩膀,却担着路家水果生意的一大半体力活,很勤苦。我媳妇李珍珍在兰州经管推销,还照看着水果店。我俩结婚时间不长,还没个娃儿,就像分居了似的。我开着一辆四轮拖车突突突响着冒着柴油烟跑兰州,给我媳妇供货。那种柴油拖车白天不允许进城,只有候到夜晚十一点过后才能放行。从秦安县到兰州一百八十多公里,有时我赶到兰州天还大亮,我只能在下了立交桥的收费站口候着,有时在加油站候着,干等着天黑。候得我那个心里挖抓,心急火燎,因为我念想我媳妇,候不住呢!时间这个驴日下的东西真正是个毬可憎的东西,分分秒秒像我家果园桃树上的蟊虫爬着,肉眼瞅不出它挪动,我脑子里却钻满我媳妇的秀脸庞和嫩肉身子。
我是说我媳妇李珍珍虽然不很漂亮但却是个很迷人的女人,她的水果店的固定客户和散客总是比别的店铺的人多,货走得紧俏。我是说我的珍珍虽然是个农家丫头没多少文化,却的确很能干,用不了几年我俩在兰州也能置起一套洋房或是一座别墅!我在我哥面前、在我那位戴着一副眼镜的阿嫂面前,丝毫没啥自卑的!我哥我嫂常驻广州,在广州有房还有私家车,我嫂戴着副眼镜开着车,握着方向盘的纤纤细指上闪着一枚锃亮的钻戒。
我哥看上去像个大撒手,却又是满天飞,从广州往返兰州、新疆总乘坐飞机。多时像旅游样地耍达着,并不是为了新疆的哈密瓜和葡萄。有时在兰州也住一段日子,照看这边的批发,可是这边有我嘛,还有手机可以遥控我们嘛,他好像也不光是为照看批发。
他满天飞,说不定哪阵就飞到兰州啦。我在立交桥下候天黑的时候,不知怎么我的脑子里就瞅见我媳妇珍珍去机场接他,就像一条蟊虫从那水蜜桃内爬出来似的。我脑瓜印象中阿凯总是西装革履地飞兰州,每次都是珍珍去接他,打一辆高档的的士,最差也是奥迪,把他从中川机场接到市区来。接就接一接,让弟妹子接站也没啥,可是我不喜欢珍珍那一副笑眯眯逢迎他的样子,眼睛仰瞅着,目光柔软地抹在阿凯的脸上。把他接到下榻的宾馆,那家宾馆的标间很豪华,廊灯壁灯放出柔和的奶黄色的光亮……
我印象中我哥哥路凯只乘飞机从不坐火车,更别说搭我那辆四轮拖车了!他在兰州时也常回秦安看望爹妈,他的两个碎娃儿都放在老家由爹妈照看着。我碰上他要回家便说:哥,搭我的四轮车咱一搭儿走!他却只是咧嘴笑,不吭声。笑得我自己觉出,自己还是个土乡棒,人家已经是位大老板了!人家咋能搭乘你的“三马子”呢!这号拖车有的只有三个轮子,跟摩托车带拖斗差不多,所以叫它“三马子”。这个称呼还带有贬意,不仅说它突突突地响跑得慢,还说它指不定哪会子跑着跑着就翻车啦。就连驾驶“三马子”的人也是入不了司机行道的“愣货”。
每年过年我哥我嫂就都回村了,我是个看家的“留守户”,我媳妇也从兰州赶回家来。这个村子很著名,它就是大地湾文化遗址所在地,距今有七八千年的历史,听说早在西周时就有这个村,那时它名叫“成纪”。这里也是乡所在地,建有规模不小的博物馆和遗址保护地,年年来参观的专家学者和一般观光客真是不少,小卧车大轿车接连不断。我哥我嫂回村的时候,人们还以为又是哪位专家来了,下车一看,哦,才知是路家的那位水果贩子嘛!还说,早先他路家的宅院和一二亩园子就占在那遗址上,他家搬迁国家给了一大笔钱,要不他有啥本钱做水果生意,而且做得那么大发哩!
这里地处秦岭山脉末端,风水好极了,风景也秀丽之极,环山碧绿,长满青树、红枫树和各种野生果树,毛桃、李子、核桃树漫山遍野。它离秦安县城三十里路,秦安县城建有更上规模的县博物馆,还有仿古一条街。我哥哥路凯就是秦安县一中的初中学生,爹妈送他去那所“高等学府”寄宿读书,在那种穷困年月,那真是爹妈的一番苦心!可是阿凯初中没读完就去做买卖了。后来阿凯跟村里人傲慢地说:那时我要是一直傻读书,那我才真的是娶不上读过大学的老婆喽!
村里人想想这话说得也算是对,而且翻来覆去地含着股有学问的味。于是懵懵懂懂地说:嗯,阿凯这狗日的脑瓜够使唤,够使唤!
我哥我嫂一回到家,我就忙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啦。爹妈喊叫我干这干那没个完,比磨盘旁赶驴转圈圈还赶得紧。也是,过大年里里外外那么多活,不喊我干也就再没个人干。灶房里我媳妇珍珍一个人本就够她忙,我嫂子还要照看她的两个碎娃儿,虽然如今已经不算碎小了,大的已经在村小学念书是个儿子,小的也会爷爷奶奶地喊叫,炕上地下地爬滚还是个儿子。我老爹笑咧着嘴,这就是我嫂给路家做的最大贡献了,还要她做啥哩!我嫂一拿起扫把扫扫院,或是拾起背篓盛些麦衣子去填炕,我老妈一准奔上去抢夺她手里的活,不让她干,喊叫着静静,你丢手吧,这不是你干的!
大凡外面要购买些啥货,给谁谁家要备好年礼,屋里哪天要杀鸡宰羊,还有园子里去看看冬水浇灌了没有,果树的暖衣子全都裹上了没有,这些活都是我来操持。至于我哥嘛,也难怪他屋里的活顾不住搭手,他比我们都忙,由不得他,他的手机天天响时时响,他只有一个事干,就是去会朋友。从初一到初八全都排满了!有时他叫我嫂子同去,有时他独来独往,乡镇书记和镇长请他,秦安或是天水的啥人约他,有时小车就停在我家院门外,他难得有半天清闲。
这天后晌我扛了把锨去园子,我头晌掘开的渠口该堵上它了,让水去灌另一片地。
我家偌大的一片果园四周全有围墙,园子柴门挂锁。我走到那儿门却开着,我知道是我媳妇珍珍在里面了。
我走进园子便先看见,改水的活我媳妇已经干完了,渠埂上撇着一把铁锨,渠水汩汩有声向下方流去。这灌水盯不住时辰不行,浪费水还浪费电。山区嘛,园子多半在山坡上,用些水全靠电力提灌。川里有条河,就叫成纪河,川地灌水也得靠电泵子。川里也有我家的地。好在这时节天气已经悄悄地暖了,河解冻了。这渠埂边的草都未见枯黄,新草芽似又冒出来,这就是秦岭的气候。
这块园子满大,好半天没看见珍珍的身影,再一扭脸她在那边一棵树下立着,背朝我。她迎面还立着一个人,我眨巴了一下眼皮才看清那是我哥哥阿凯。虽说渠边的草未枯黄,可毕竟是干树枯枝没一片儿绿叶子,俩人立在那达做啥嘛!而且离得那么近,我这儿瞅上去珍珍就像贴在他怀里。我哥先瞅见我,珍珍才回了一下头,回了一下又扭回去,身子没动地方还那么立着。俩人说啥嘛,不就是那么点子生意上的事情!屋里不能说?我往他们跟前走,他俩还是没挪地方,
身子还是像贴着样。
我知道那没啥,可我心里还是怦怦地乱跳。我抑制不住心想,他俩在那宾馆的标间里,奶黄色的灯下面,是不是也这样立着呢?我禁不住眼睛就睁大了些,而且感觉眼眶子火辣辣的,我瞅见阿凯的几绺头发散垂在额前头,往日它总是整齐地背向脑后。阿凯的头发很柔软,很容易垂下来,那几绺垂着的头发很像他刚才埋头跟她亲嘴!
哦,这园子够大,我这才走到他俩跟前。我走到跟前才听见我哥说:好,就这么干,你干得不错,珍珍!我哥说着还伸手拍在我媳妇溜溜的肩膀上。哦!农村里哪见过这种动作,大伯子拍打弟媳妇,阿凯真成了广州人了哩!
我瞪了瞪眼睛说:哥,你不是说今天晌后去秦安嘛!
阿凯说:是啊,可是他们没来车接我咋去!电话说明天,改在明天我去县上。
我眼睛又瞥瞥我媳妇,她真是过年哩,穿得那么单薄也不怕冻坏!那种中式立领小袄很合身,束胸裹腰的,倒是很性感。我说:跟咱的“大老板”汇报完啦?
她弯着嘴角直笑,笑够了才说:咋的,看我跟咱哥说话你嫌弃?
毬,我媳妇这么说反倒让我涨红了脸。到底是女人厉害,而且年岁越小越厉害!
幸亏我哥转了话题,眼皮子指了指那果树干至它的根部,说:那白石灰都是你刷的?草衣子也是你绑上去的?
我忙点着头,还答应了一声是。我对我哥从来很顺从听话,习惯了样。可回答后我才嚼摸他刚才问话的语调不对,阿凯还真把自己当成大老板啦,好像是跟他的雇员说话哩!
二
第二天我哥要去秦安,车也来了,可来的是一辆摩托车。
我当即就笑了,他肯定又去不成了。阿凯咋能坐摩托车呢,摩托车还不如我的“三马子”呢!我说过我哥哥路凯只乘坐飞机从来不搭火车,他连“磁悬浮”、“高铁”都不稀罕坐哩,他咋会坐毬你那个烂摩托!
我哥是个讲友情的人,再说会朋友也为了拓展他的生意,朋友既然来了,三十里路突突突地奔来了,咋能不去呢。朋友笑脸尴尬地说,原本谁谁谁要开小车来接呢,可他昨晚喝酒喝高啦。我嫂子不答应我哥跟摩托走,说村上不是有班车还有出租车嘛,打一辆就是了!那位愣头小伙子就又说:噢,嫂子就这么看不上兄弟的摩托,你放心,坐我这匹“立马”比那破烂出租舒坦,还安全!过年哩,开车的多半都带酒驾车,嫂子就不怕啦?
阿凯就笑嘻嘻一屁股跨坐在那摩托后座上去了,嘟——嘟——地响着屁股后面还喷着蓝色的烟。
唉,人啊,人的一辈子的命啊!我哥哥一辈子就坐过这么一次摩托,可就这么一次它让路凯变成另一个人啦!我千恨万悔自己为啥没阻止他坐摩托,为啥没开上我的“三马子”亲自送他去啊!当时我还看着他的背影好好的,远去了,穿着那件浅色羽绒服被风吹得圆鼓鼓的,还望见摩托后面那股蓝烟,像一道美丽吉祥的晚雾飘绕在山道上,直到它消失。我却不知道那就是我最后一次望见原先的阿凯了!
接下来该怎么说呢,我没亲眼看见,是后来,那位骑摩托的朋友告知我的。他的摩托是快,三十里山路二十分钟他就到了秦安川道。尽管那山道崎岖多弯,可他的驾驶技术相当好没出半点差错。请相信我说的!他说。也是那条新修的县级公路跑起来舒服顺畅,虽是盘山绕梁,阿凯却很高兴能这样兜兜风,瞅瞅青山绿野,那一路风景十分美。我让他把我的腰搂紧,他也抓得很牢实,坐得很稳当。都下山啦,到了平坦坦的国道上啦!唉,唉……
他说着就流下眼泪,流在他脸颊两腮缠裹的绷带纱布上。
这位朋友姓宋,我看他也是个诚实稳重的人,他不会胡说,有交警记录。他说在国道上跑我也没越过中线,如果是前面来个驾车的醉鬼我也能看见他,躲闪他,可他偏偏是从我后身“追尾”来了,那么宽、那么平的路,他“追”了我啊!他根本不像是超车,他干脆就像来暗杀呀!他一声鸣笛也没有,就擦挂着我呼啸而过啦!把我的摩托撞出去好几丈远,我和你哥当下就不省人事了,不知道各自在哪达了。我昏迷中尚记得我摩托的反观镜中有他的模样,那是辆紫红色的的士,挂着天水运达出租公司牌号,好在他还有些良心,他虽醉酒驾车但他没跑,留在现场了……
那晚我一家人等到晚饭后八九点钟没见我哥回家,我嫂拨了两次电话也没人接,直到夜深我嫂子的手机才响起来了,我嫂当下就痛哭失声,疯了样叫我赶快开上我的“三马子”上路,因为夜间雇不到任何车。当我们赶到秦安县医院,我哥已经失了模样,不像我哥啦!
他不会说话了,眼睛直了没有目光了。我嫂扑伏在病床上搂抱着我哥缠满雪白的绷带的头和脖颈哭泣。我哥已经脑出血,正输液输氧。珍珍把我嫂子扶起来,嫂子摘下眼镜擦拭着眼泪不多会儿就镇定了,难得她镇定下来,嫂子当即说:还在这儿做啥,赶快转院!
这时天已蒙蒙发亮,几位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也立在病房内,他们不愿意让病人转院,转院对秦安县医院是个经济损失。那位医生说:请相信我们,须要转院时我们会做出安排,这个时候转院不行,会加剧脑出血,患者不能长途颠簸。
我嫂几乎是哀求说:医生,您给我们办理转院吧!派救护车护送!我必须抓住最有效的抢救时间,请您理解我……我嫂说着就又哭了。
医生又说:那我不能保证他的生命安全,须家属签字。
我嫂说好,我签字。珍珍,你快去办出院手续,缴纳护送的费用。
医生又说:转天水市医院,路途近。
我嫂说:不,去兰州——,立即去兰州!
我立在旁边两眼悄悄默默地流下泪水,觉着一个女人能这样遇事果敢有主意,真不容易!觉着我坍塌的精神也有了支撑。她动作很快地给我哥穿衣裳穿裤子,因为病房外面还是很冷的,我给她搭手。嫂子这时说:路平,快去把你的拖车就近处找个停车场停放好,我等你。
不是她关照我早就忘了那“三马子”了,它还撇在医院门外的街上。我说撇着它去,我顾不上它了!
我嫂说不行,咱家今后还要用它呢!
这时我心口不觉滚过一道说不出的暖流,难怪我哥能在广州发迹,因为他有一个这样办事细心的助手。
当我很快停放好拖车返回来的时候,太阳初升已抹红染亮那辆簇新白色的救护车,停在住院部楼口。我哥已被抬上车,车上设施齐全,可在途中输氧输液,有一位护士护送。我和珍珍都在车上,我嫂坐在驾驶舱司机旁。那一路路况极好,是新落成不两年的“天兰高速”直达兰州。我不记得车跑了几个小时,只知很快就驰过了天水市,我嫂一路都在打电话,在联系医院和床位。她在兰州有些同学和朋友,左托右托的。我听出她联系的是省人民医院,也就是兰州首家大医院,但对方说脑系科没有床位,让暂且住楼道。我嫂说不行,再联系别处吧。末了联系到兰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那也是国家甲级医院。在后来,我和珍珍长时间看护我哥在那家医疗水平和设施条件都很不错的医院里,我的心一次次感念我这位嫂子田晓静,我哥哥康复有希望了!
而此时,我哥顺利地安置在神经外科第35床,它在住院部第15层楼上,那位接收我哥的主治医生也在病房内,我嫂悄声跟我说,他是哈医大毕业的博士生。我嫂跟那位医生握着手,她眼镜片后面闪烁着泪花。
当医生离开后,护士往来穿梭,挂起几种输液吊瓶,给我哥戴上了监护器,红灯绿灯地显示出我哥的心率、呼吸、血压等等的数据和波线图示。那气氛即刻让我心悬起来,但刚才那位医生说:路凯没有生命危险,
他看着CT片子,只说溢血面积不是太大。
我嫂俯身在路凯的床边,他的脸前面,小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路凯还是眼睛直直的,他看不见他老婆!嫂子抬起身转向我说:路平,恐怕你要一直守在这儿啦!
我说:我知道,没事,你放心吧。
她从手包内取出一张磁卡,递给珍珍说:妹子,这里面有五十万元,你敞开花,不够还有。说完她又转向我看着,说:我不能在这儿久待,咱还有别的事。
我说:知道,嫂子你忙吧,广州那一大摊子不能没人照管。
她却摇了摇头,说不是,眼前我还顾不住那些,咱要跟天水出租公司打官司……
田晓静说着,泪水又从她的镜片后面流下来。
三
十余天后阿凯已恢复了一些眼神目光,口里也能吐出几句简单的话了,像个憨傻的大娃儿。
其间他做了一次脑穿刺引流手术,在重症监护室呆了五天,这才转回到普通病房。重症室不让家属陪员进入,我日夜守在监护室外的楼道里。重症室一天就是四五千元的费用,光手术费一项就花了五六万,阿凯如果不是水果商,恐怕就没救啦!
在重症室那几天我没让我媳妇珍珍守在跟前,反正不让家属进去,见不到咱的人,守在这儿夜里非常受罪非常受罪,你去歇息吧,趁便也把店里的水果处理一下。
直到阿凯又转回到神经外科的病房来,我和珍珍就再也没离开他。每日漱洗、坐卧、吃喝拉撒,都得我和我媳妇服侍他,还有喂药,哄着他说话、看看电视。那是一台笔记本电脑,视屏不算小,是我嫂二次来带来的。除此还带来一辆轮椅推车,因为阿凯已经半身不遂了,不知今后能不能恢复!
阿凯倚坐在靠背摇起些的床上,身边还垫着枕头怕他倒。阿凯已经没头发了,手术时剃光了,脸庞也小了一圈,成了一副溜尖尖的瓜子脸,少了血色,早已不是原先的“黄元帅”样了。而且脸上眼内带着点痴相,眼睛对着电脑屏,并不一定是看电视,他也许没看见啥。珍珍便指指屏上的人影说:快看,他们俩做啥着呢?阿凯多时不回答,珍珍便从床边的凳子上站起身揽住他的肩膀贴近他的脸,再次指给他看,讲给他听。再问,他就哼哈两声,他的嗓音也变声变调的,变得窄细了。他不愿意做啥,会发出反抗的喊叫,那声音像个女人的声音,不大好听。
珍珍看护他非常耐心,说:咱坐那个车车好吧?他点头,我便上来搂住他的脖颈后背揽住他的两腿,把他挪到轮椅上。珍珍还得捧住他的头一起挪动。看来他是想到外面去,更想自己站起来走出医院!他穿着一身睡衣式的医院里的衣裳,还得加点衣裳、盖上毛毯。每次坐轮椅看得出他很高兴,眼睛直往门窗外面瞅。珍珍推着他在楼道转转,那边有一块宽敞的厅子,两边是电梯,我们只在厅内推他转转,厅正面好长的落地窗,钢管护栏,很敞亮开阔,这在十五层楼上,能望出很远,很远的一片市景,还能望见黄河从市中流过。每到这会我就偷偷地在窗角那边抽一根烟,解解我的劳累,我已经劳累不堪啦!
珍珍侧俯在轮椅旁指着落地窗外,那是啥地方?阿凯神色凝滞地望了一阵,他要真瞅什么就会侧侧脸斜着看,眼角聚拢目光斜着望去。他的眼睛也变小了似的,说:是广州。我们就非常高兴,他能够吐话了!哦,是广州啊?你认得不错。珍珍说着,你没瞅见那达有条河嘛,那条河叫啥名字?沉了会他就又吐出:珠江,坐飞机……
阿凯的大脑恢复得不错,很快,他起码意识到这十五层楼上的俯瞰跟坐飞机一样!
珍珍又说:哦,那你满天飞,丢掉广州的家,不想吗,不想田晓静嘛?
他又斜起眼睛凝视,很像在飞机上瞅他广州的家。他摇了摇头。
不想?珍珍扳住他两肩轻轻一晃,让他清醒,说:田晓静是谁?他不回答,又问:静静是你老婆不?
阿凯半晌还是没吐出话来,他却握住了珍珍的手,两个手团握住她那只手好一会没松开。
珍珍的脸蛋微微泛起红晕,侧蹲在轮椅旁他盖着毛毯的腿边。我知道我媳妇有些不好意思了,或许阿凯大脑健全的时候他确实喜欢过珍珍!
我在落地窗那旁对我哥说:走,现世报,咱回病房去!
我推着轮椅坦缓地走着,珍珍倚在我肩膀旁。我小声地说,田晓静真能干啊,短短的十来天,官司已经有眉目啦!秦城区法院判嫂子胜诉,判天水运达出租公司赔偿咱一百四十万,还不包括他们应承担的全部医疗费。
唉……我媳妇叹说,钱再多有啥用,咱的人完啦!
这病房很宽敞,并排三张床,我们在中间。每个患者都有两三个陪护的,或是更多人来来去去地替换。只有我们这个床陪员少,固定不变。前几天我爹妈也大老远地奔来了,探视他们的老大儿子,我嫂劝不住他们就雇了辆车送上来。我老妈一看就哭了,就呜呜呜地哭了,抽泣得身板颤抖着,样子很可怜。我哥也难得张口叫着大大、妈妈!那是秦安的土话,把爹叫“大大”。我老妈哭着叫了声阿K——呀……那口音倒是有点像广州话了。
我爹妈在这病房只呆了半天,我嫂第二天就把他们送回村了,打来电话让我俩放心。说那边的官司还没完,运达公司不服判讼,又上诉到天水中院了。她须在那边等候中院的判决。
病房到晚上略显得拥挤,因为陪员们白天是立着的走动的,而晚上却都是躺倒卧着的。医院租有折叠床,靠墙一溜儿摆着两只折叠矮床睡着人或男或女的。我们没租床,因为租了也没地方再摆放它。到晚上珍珍就卧在那只轮椅上,轮椅前面放两个木凳搭搭腿。我就瞎转悠,主要得盯着我哥的吊瓶,那是脑蛋白,七百多元一瓶子,输完了按铃叫护士,再续一瓶。有时我困得实在熬不住就转到阳台上,如果阳台没人占领的话我就在这儿睡一阵,地上铺有烂报纸,是人躺卧过的。可多时阳台那儿有人睡着。
这天刚吃过晚饭,珍珍还正在给我哥喂饭,喂的是稠稠的小米稀饭,一勺勺地递进我哥的嘴。还有些炒菜,也一筷筷地搛给他吃。她喂着饭对我说:平娃,今晚你睡轮椅,我给咱值班。也许她看我太劳累了,我说好吧!等我哥吃完饭,我打来一盆热水摆在地上,把毛巾泡在里面,这时珍珍就过来捞起毛巾拧拧水,给我哥洗脸,这已成为一套熟练的程序。阿凯肯定觉得洗脸最舒服,他不喊不叫地把头脸支在那儿任她摆弄,洗净擦干,再给他脸上涂一层大宝,珍珍就捧着他的瓜子脸柔软软地涂抹着,还问一声舒服吧?
之后我就把那盆水倒在另一只盆内再兑些热水,那就是我的事啦,给他洗脚。先要把他移到床边两腿垂下来,珍珍揽抱着他的上身不让他歪倒,我就蹲在地上给他洗脚。那两只脚丫也像是失血样白喳喳的干瘦了一圈下去,我两手很用力用心地搓巴着它们。就这时珍珍的手机响了,珍珍接听嗯啊了两声,说:好多啦!现在嘛,你猜,猜呀!接着她就咯咯咯地笑出声。我知道是田晓静来电话了。珍珍说:这会儿没拉没尿,床上干干净净的,看把你吓得!现在正洗脚呢!平娃嘛,还有谁去洗他的臭脚,咯咯咯。这时我已给我哥洗完脚,把他抱到床里边,珍珍还在通话:你想跟他说几句吧,他能听懂!说着就把手机对着阿凯的耳朵,来,听听这是谁的声音啊?
阿凯脸上木愣愣的,也许他根本不想听哪个的电话,时而发出嗯、啊—女人样的尖声。珍珍就伏在他这边的耳旁教给他说:你在哪达?我想你,你快来!珍珍说一句,他就呜呜噜噜地学一句,珍珍在他的脸侧哧、哧—地笑着。
这晚我早早地就睡在轮椅上了,我准备最多睡三个小时就起来替换我的珍珍。
可是我好半天没睡得很实沉,我脑子里好像老是萦绕着我媳妇那咯咯咯的笑声,那声音漂浮在阿凯的脸侧耳边,还飘在整个房间里,还附着在我裹衣而卧的肉身子内,和我的裆下。我眼皮子内视觉暗暗的,却不停地瞅见她那笑弯弯的嘴唇,她的嘴唇很饱满红润,我好久好久没有亲吻吮吸过那儿啦!还有她那对奶子,病房里暖气很热,她只穿着件衬衣,裹束得那对奶格外圆鼓凸显,她立在病床边那两团乳房恰擦蹭在阿凯脸侧,摇来晃去,哦,我的珍珍!
四
除了周末每天上午医生都要查房,那位哈医大的姓王的博士都要察看我哥。他很年轻精干,又聪慧、实在,他几乎把所有最新最高端的技术和进口药都使给了路凯,我对他的医术和尽心尽责是很满意的!
王博士拉起我哥左边也就是瘫痪了的那边的手和胳膊,拉起来放下、拉起来放下,又用一把金属的玩意去刺激我哥的腿脚,使它痉挛抽动。之后他两臂交叉沉吟了一会,说嗯,恢复得还行,还算快。以后主要靠自己锻炼,站起来行走是没问题的。
王医生刚要离开又被我媳妇唤住:王医生,我想问问,日后他脑子是个啥情况?
王医生笑了一下,说:当然大脑智力也会有一定恢复,我们不能期望过高,肯定地说他不能像从前那样精明地谈生意啦,听你嫂子说,他是个很棒的水果商?
珍珍面带失落的表情默默回头瞅向病床,那位王博士也望向路凯。路凯那张瓜子脸正呆滞在那儿,目光斜视着不知什么地方。背倚着床靠背,下颔抬起来又耷拉在胸前。我发现珍珍的眼圈儿不觉泛红潮湿了。
医生离去不多时护士们就又穿梭起来,给我哥挂了三种吊瓶,我想那都是保养我哥脑子的药吧!给我哥手腕和脚踝的血管扎针头的时候,珍珍握紧他的胳膊让护士操作,我哥发出嗯啊—的怪叫。护士还抄录每天他的大小便记录,给他量血压和体温,因为王医生让把监护器摘掉了,为了给我们节约一些花费。
一上午就是输液,我和珍珍在这之前就已服侍他漱洗、接便、吃早饭都完毕了。这会儿珍珍才顾上自己去卫生间洗洗漱漱。饭是我去楼下,去另一座餐厅楼买来端来,电梯很拥挤,很不好搭乘。有时我想我来服侍阿凯吃饭,让珍珍自己坐到那餐厅里安安闲闲地吃上一顿安稳饭,可是她没答应过,一次也没去过。只是我次次自己在那儿吃喝,有时还要一瓶啤酒炒两个菜。没办法,看护病人这个活太累人了!
珍珍洗净了脸庞梳了头,坐在床边的凳上。她刚坐下阿凯便嗯—地一声,用那只好手指一指轮椅,珍珍站起来凑近他说:哦,想坐车车去兜风,是吧?阿凯便娃儿样地点点下巴颏儿。珍珍说好,等咱吊完瓶子就去!珍珍的语调完全像哄一个憨头娃子。
她立在床边,接下来她却没想到这个憨头娃子吐出了一句让她很意外的话!他眼睛斜瞅着她,呜呜噜噜说:你的店……
尽管那话不清晰,可珍珍一下就听清楚了。她愣了一小会,抑了抑嗓音说:哦,你还知道惦记我的店啊!珍珍的眼圈就又红了,眨巴眨巴眼皮,笑着说:咱不要它了,撇掉它去!
这时他就又发出那嗯—啊—的怪声。珍珍连忙双手捧住他的瓜子脸,使他镇静,说好好—,咱不撇,不撇它!说着她的那只手儿那样绵软软地抚摸着阿凯的脸颊。
我走出病房,去电梯厅那儿吸一根烟。我望着窗外阳光和城市楼群,狠狠地吸进一口烟,又缓缓地抒出去。我想也对,我媳妇一定能让我哥的大脑恢复!只是这中间,我得做出些牺牲和贡献!日他妈,值啦—!这会子该吃午饭了,我得去拿饭锅打饭。
吃完午饭,阿凯睡着了,我把床背悄悄地摇平,给他盖好被子。他睡得很香,很恬静,模样也比醒着好看多了。他睡着的时候我和珍珍才能休息片刻。休息也没个地方躺躺,陪员的床白天就都折叠起来收回去了,到晚上才发放。我这几天不知道咋了,一到晚上身子内就有一股不安分的冲动,就有一股晚上的温馨味,好像我特别喜欢夜深人静的时候,瞅一眼我媳妇那股味道就充满我的鼻孔和裆下面。不管她正卧在轮椅上,还是坐在凳上歪靠在床边,我都感觉到那股夜的气味无比浓郁地浮在珍珍的脸蛋上和身子上。横躺斜卧的陪员们发出几缕轻微的鼾声,吊瓶滴液滴答、滴答地滴落……
而此时珍珍坐在床边,眼睛不时瞥瞥安睡的阿凯,我好像糊涂了此时是白天还是夜晚,因为太多的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啦!
她瞥着阿凯熟睡的脸庞,眼神有些凝滞,她肯定想起啥事啦!想起她去机场接阿凯,那时他是多么风度翩翩,西装外面套了件敞怀的风衣飘动着,屁股后面拖着个拉杆儿皮箱。她忙上前接过皮箱,塞进她雇来的黑亮的小车后舱内……
她还会想到啥,哦对了,珍珍那次去广州,是我嫂子邀请她去耍两天,店不能撇下没人照看,是我替她照看着兰州的水果店。珍珍后来跟我学说,她就住在哥嫂家里,哥嫂家多么多么漂亮洋气,嫂子开小车还带她去海边。说等下次跟平娃一起来,陪你俩乘海轮去海南岛耍耍。珍珍还学说,那晚我哥在中国大酒店举办了一个鸡尾酒会,请的都是广州商界的头面人物,说为了推销兰州的白兰瓜和黄河蜜。那晚我哥特别潇洒,西装一脱,白衬衣被彩灯照成蓝色的,头发柔软地垂下来又甩上去。他一只手捏着只高脚酒杯穿梭在三五一伙的人群里,跟客人们碰杯交谈着,他还会跳舞,跟许多珠光宝气的女人跳舞。那晚嫂子也特别洋气,穿着袒胸露背的缎裙,跟旁人跳舞。珍珍说她只是坐在彩灯闪烁的座位上瞅望着,哥来拉她的手,让她去跳,她硬是推辞没去,她挣得脸立时红了……
我不知这会子是啥时候,好像一晃也到了晚上。哦,的确是晚上啦,因为病房里的灯亮着,陪员们的折叠床已经发放了支上了。我这才记起刚才是我给我哥喂了晚饭,阿凯不好好地吃,我硬是由我来填喂他,珍珍就在一旁捂着鼻子笑。之后我又给他洗脸、洗脚,把他安顿在床上。可阿凯好一阵没睡着,睁着眼睛,或许他觉着我服侍他不舒服,不如珍珍!
这晚稍晚,还不算太晚的时候,我望着珍珍就粗气喘喘的了。陪员们刚歪倒在折叠床上,还有护士来往换吊瓶,珍珍也还没去睡卧那只轮椅,而立在床头柜边收拾东西,我就瞅着她的背身喘不上来气了。因为刚才什么时候我瞅了瞅阳台,今晚没被人占领,当她转过脸来,我的两眼那样看着我媳妇,说,说你过来一下,她就跟着我走到阳台那儿了。阳台门始终是敞着的,窗是封闭的有拉扇的,地上只铺着几页烂报纸,我媳妇还以为我跟她有啥话说,我呼啦一膀就把她抱紧了嘴狠狠压在她的唇上。她挣身扭头地去看室内门窗,喘气说不行,这达不行!可我顾不住那些啦,我一拥就和她倒落在那烂报纸上,捧住她的两鬓头脸吻吮她的嘴唇、眼睛,麻木的手又去脱她的裤,她低声叫着平娃,不行,不行!可我已经吸嗅到我的珍珍那股气味,珍珍好久不方便换洗,但那股馨腥腥的气味香极了甜蜜极了!我不管有人瞅也罢看也罢,我就这样要了她胀满了她下面。她嗯嗯地发出低吟,我不住地呼叫着我的珍珍,我的珍珍!
五
这是又一天的后晌,还是珍珍推着轮椅,把我哥推到电梯厅落地窗那儿兜风,我哥只喜欢珍珍推他。我跟在轮椅旁边走。这天阳光特别好,大玻璃窗上闪着一块块光斑,十分灿烂。
珍珍还是那样蹲在我哥的腿边逗他说话,想站起来吗? 我哥便点头,而且吐出:想。
她又问:想回广州去吗?他就又吐出一声:想—,并且拉长了音调。
这时我就看见那阳光灿烂处,阿凯真的站立起来了,他还像原先一样风度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