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2016-06-29廖晓伟
廖晓伟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屈原《山鬼》
1
公元199X年秋季的一天,大巴山区的萼山县发生了一件与“鬼”有关的奇事,令很多人和他的小伙伴都惊呆了。其中最为流行、最为可靠的一个版本,是这样描述的——
滚龙坡半山腰,新修通的山区公路,一辆皮卡车靠边停下,司机下车去屙尿。同车还有两人,就在车上抽烟闲聊,心想只片刻工夫,司机就要回来的。哪知一支烟都抽完了,却不见回,伸头喊了两声,外面似有“哦哦”的回应,便又继续摆龙门阵。一晃半个小时过去了,却依然没回。于是下车一看,竟然没有人影。赶紧打他手机,通了,却无人接听。两人诧异不已,四面呼喊寻找。在五百米远的林中一块大石上,发现了司机的手机,但已是关机状态。两人大为惊骇,遂赶紧报警。警察和村民共出动了百多人连夜搜山,天亮之后终于找到了他。令人惊骇的是,此地距他下车的位置约有十多里远,那里荒无人烟,无路可通,且已是另外的一座山头。当时那司机表情呆滞,言语含混,完全表述不清自己为何来到了这里,怎样来到了这里。乡人们都说,这司机肯定是遭鬼“迷”了;而为何鬼要“迷”他,是因为他把尿屙在人家的坟头上了!
这件奇事引起了萼山县电视台新闻部主任钟阳的强烈兴趣。正为每天都是领导行踪、会议新闻等单调节目而烦恼的他,仿佛突然间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兴冲冲地赶到台长室汇报,要去拍摄一部与“鬼”有关的专题片。在他看来,大巴山区关于鬼魂的传说很多,尤其是偏远落后的乡村,“鬼闻”更是层出不穷。倘若这个片子做好了,一定很扯眼球,其轰动效应肯定能大大提高诞生不久的县电视台的声誉——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的声誉。
结果是热脸碰上了冷屁股,钟阳挨了台长一顿好训:“拍鬼片?硬是撞到鬼了哦!你娃想干啥?宣扬封建迷信?要我们都下课才安逸嗦?”钟阳辩解道:“领导,这也是一种民俗和文化啊,《聊斋》不就全是说鬼的么?还名著了呢!这个真的可以做成个专题……”台长用力摆手道:“好了好了莫说‘鬼话了!啥叫文化?听县委、政府的话就是文化!晓得不?对了,说到专题,你手里不还有一个没完成的吗?”钟阳恍惚道:“啥,啥专题?”台长大声吼道:“你娃也遭鬼‘迷到了嗦?宣传部下达的,纪念红军入川60周年的专题!”钟阳“啊”了一声,随又叹道:“那,今年又该咋个做呢?”“咋个做?这是你的问题,而不是我的问题!”钟阳摇摇头,一脸茫然。台长语气柔和了一些:“你娃必须把这个专题片做好哈!政治任务第一嘛!”钟阳无奈地点点头,准备告辞而去。台长却丢给他一个文件夹,拿手指点道:“这是我亲自搜集到的一些资料,你拿回去好好研究,看能否找到一个新颖的角度吧!”
钟阳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回到自己办公室,呆坐了片刻,就又重抖精神,打开那文件夹,里面有县委宣传部发出的红头文件,就草草看了一遍。“年年都是那些套话,没有一点新意!”他咕哝着,挨个翻看。
萼山县是当年红四方面军建立川陕苏维埃根据地的红色老区,随着经济社会尤其是旅游业的发展,近年来特别重视“红色文化”的打造。“一红一绿”——“红”就是红军文化,“绿”就是生态旅游——是县里推出的两张名片。作为“喉舌”的县电视台,自然少不了这方面的专题宣传;而作为电视台的第一笔杆子,钟阳自然回回都首当其冲——负责专题片的撰稿和总体策划。怎样整才能不落俗套,才有新意呢?钟阳觉得自己已经殚精竭虑、江郎才尽了。
忽然,一本中间有折页的《萼山文史杂志》引起了他的注意。打开折页,原来是一篇与红军有关的文章。标题是:《8个红小鬼,8棵巴山松》;作者:忆红。
钟阳仔细阅读着,慢慢地被感动了。
文章说,当年红军在本地“扩红”,除了妇女独立营外,还有“红色童子团”,大都是十二三岁的儿童和少年,最大的不过16岁,最小的才9岁,被大家亲切地称为“红小鬼”。他们手执红缨枪,在苏区内担任巡逻放哨、查看路条、传送情报等任务。在红军大部队撤离期间的一次激战中,他们也上了战场,结果被反动民团神兵包围,最后剩下的8个红小鬼英勇不屈,在滚龙坡海拔两千多米的山顶上,纵身跳下,壮烈牺牲。
才十二三岁的娃娃呀!今天看来,那是还在父母身边撒娇顽皮的年龄!
正在感叹,手下的摄像记者赵兵笑嘻嘻地进来了。这家伙虽缺少文化底蕴,但不缺少背景——是县里某高层的外孙子——且为人灵活圆滑,极会讨人喜欢。进门就扔了一包好烟给钟阳,嘻嘻笑道:“主任,拿去,熏熏灵感哦!”见钟阳打量着牌子,又解释道:“放心,不是索要的哈!记者的职业道德,咱大大的有哦!—话说回来,这又算个球啊!人家那些收红包的,就……”钟阳严肃地打断了他:“你娃管好各人就行!有啥事来?”赵兵立正敬礼,嘻嘻笑道:“老钟,我要求参加红军入川的专题组!很长脸哦!”钟阳沉吟道:“这个呀,恐怕要台长……”赵兵却打断了他,得意地说:“我就是才从台长那里来的呢,放心好了!”言外之意,人家台长都通过了,你这个主任就没话说了。钟阳果然没有话说,闷闷地抽了一大口烟。赵兵又嘻嘻笑道:“莫那么郁闷嘛!我晓得,你是找不到新角度新点子了哦,对吧?”钟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赵兵凑近钟阳,神秘地低声笑道:“周末了,我给你找个地方去耍,哦不,是采风,采风!保证会有灵感的哦!”
“那,去哪里嘛?”“滚龙坡村!”
2
下了汽车,在山道上蜿蜒蛇行了一刻多钟,就到了。那是一座木穿斗结构、典型的川北民居风格的三合院。在树林掩映和夕阳残照之下,别有风味。
滚龙坡村委会主任老刘,妇女主任桂花,还有一个身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都一脸烂笑,早在院坝外的石阶上恭敬迎候。
一行人寒暄客气毕,就络绎进入正中的堂屋——那是老刘的家。其他那些住在偏房的老少爷们儿,都在围廊下看热闹,经久不息地咧嘴傻笑。
堂屋里乌黑一片,只有火塘上方吊着的那一块块熏得很久的腊肉,在墙缝透进的光柱照耀之下,金黄发亮,煞是好看。
虽还是秋天,这里却已偏冷。大家围坐在火塘边,围着一罐在柴火上咕咕直响、香气腾腾的腊肉,喝茶聊天,间或吞吞口水。
“钟主任哎,我们这里今后的发展,就要靠你们这些媒人——哦不,媒体人——大力帮助了哈!”老刘一边说,一边又热情地递过一支烟来。钟阳嘴里还衔着半支,摇手谢绝,却被他硬往手里塞。赵兵在一边大咧咧地说:“哎呀老刘,你这样一支一支地散,还不如给我们主任甩一包整的来哦!”钟阳瞪了他一眼。那桂花却很乖巧,立刻跑了出去,很快就拿了几包好烟回来,笑咪咪地分送给大家。钟阳也只好接了,问她道:“你抽不抽呢?”桂花笑道:“哪个女人也抽哦?不好看的!”老刘笑道:“她不抽,她喝!一会儿你就晓得啥叫酒坛女杰,啥叫久经(酒精)考验的革命干部了!”那个中山装男人也不抽,悄悄把烟递给老刘,老刘却又顺手甩给了钟阳:“给我们今天的贵客!”就指着中年人介绍道:“他是我们村的秀才,民办老师向一鸿,大笔杆子呢!”钟阳脑子里忽然一亮,就问道:“向老师,你的笔名是不是叫‘忆红?”中年人兴奋地点头道:“是啊!钟主任连你都知道啊?”钟阳问:“你对红军史料很熟悉?”“是啊!”向一鸿感喟道,“我们滚龙乡当年全乡也不到三千人口,而参加红军的就有644人,这个比例实在令人惊叹啊!”
正说间,门外有人高声问道:“刘村长,客人都到了么?”桂花拍手道:“三娃子到了!”却被老刘白了一眼:“啥三娃子哦?是刘总!人家现在都身价过亿了!”又低声对钟阳介绍:“这娃是我们村出去打工最有出息的,现在后山滚龙寺的旅游开发,就是他投资在整呢!”随后,身着西装、肚子微腆的矮胖子刘总出现在门口,哈哈笑着,给大家抱拳一拱:“不好意思迟到了,县委书记县长召见……各位,请了!”
于是,一群人又从堂屋里出来,往后山——刘三娃子老总的开发场地走去。
上得山顶,果然有一堵灰墙,和半边山门,都爬满藤蔓青苔,别有一番沧桑。只有山门上悬挂的“滚龙寺”黑色匾额,倒还有些鲜亮。老刘说,此匾是前不久在一户农家的猪圈里发现的,洗净后重新刷了土漆;向老师介绍,此寺原来香火甚旺,六十年前毁于一场大火;那矮胖刘总站在高处,指点着半山腰机器轰鸣的工地,眉飞色舞,高谈阔论。宣称,他要把这个最高点的所有地面附着物全部推掉,重建滚龙寺,成为川东北第一家最高最大禅林。
钟阳默默地环视了一圈,目光定在了那半边山门上。明显被烟火舔舐过的木柱上,刻有字体遒劲、大小不一的红军标语,在落款“红九军政治部宣”的旁边,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红色童子团牛娃又宣”,让他有些忍俊不禁。很明显是出自当年一个叫“牛娃”的童子团小鬼之手,一个“又”字,足见其调皮和可爱。他沉吟了一下,问向一鸿道:“那些红小鬼,8个小英雄,他们,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么?”
向一鸿被他突然一问,竟有些反应不过来似的,顺口回道:“就是,就是……钟主任你看嘛,好陡!猴子都不敢去的。”
钟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伸头看去,果然陡峭如削,深不见底,令人晕眩。
“难道,就没有一个活的么?狼牙山五壮士不就还有……”赵兵狐疑地问道。
“这个哪能有活的哦?”向一鸿弱弱地反驳道,“跳下去连尸体都找不到的!”
突然,刘村长爆出一声大吼:“龟儿莽老头儿!咋又爬那么球高?快点给我退回去!”
钟阳和众人齐齐看去,见十多米以外的悬崖边,竟站着一个衣衫破旧、手扶拐杖的老人,张着缺牙的嘴巴,傻傻地看着他们。听到老刘那气急败坏的大喊,他似乎不满地咕哝着什么,还拿手杖指点着众人和山门。老刘夸张地挥挥拳头,做出一副要立即扑将过去的凶恶的样子,那老头才转过身,悻悻离去,动作既笨拙而又稳当,片刻间就消失在丛林中不见了。
桂花见大家愣愣的样子,就解释道:“这个老头儿是我们村的一个五保户,没有后人,靠村里和乡邻养着。他是个寡子,就是哑巴,不会说话,傻乎乎的,还有些倔呢……”
钟阳不解地问:“这里这么高啊,他都那么大岁数了,还来这里干嘛?”
“就是搞球不懂!”老刘抢答道,“一年四季,有事没事,他都爱来这顶上晃悠!”
赵兵也有些好奇:“咋不到敬老院去呢?”
桂花说:“他不愿去啊!我们动员了好几次了都不行,总不能把他绑起去呀!”
“他有名字吗?”钟阳问。
“他也是我们刘家这个大族的,没球得大名,只有小名,老辈子都喊他刘莽子!”老刘回忆道,“说他当年遭神兵施了法术,就成了跛子、莽子!”
“就是啊!”桂花补充道,“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恼火得很呢!”
众人都摇头叹息。随后,集体向下撤退。
晚饭时候,钟阳果然领教到了“酒精”考验的革命干部桂花的厉害。客人用的是小杯子,一杯一杯地喝,她却端着一个土瓷大碗,将每个人小杯的白酒都倒进碗里,然后仰脖一口吞下,少说也有三两!集体一起敬了不说,她还要挨个单独敬,每次一小杯,毫不含糊,看得钟阳呆了,醉了。
他感到有些尿胀,就觑空溜了出去。外面太黑,他找不到厕所,就在稍远的一个黑角落里,哗哗起来。
突然,他感到头皮一阵发寒,本能地扭过头去,竟被吓得一声惊叫——
旁边,一个黑影歪斜着身子跪在一座坟头前,不住地磕着头;同时用手抓起地面的沙土,一把把地往嘴里直喂!
听到惊叫声,黑影猛地转过身来,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钟阳;他大张的嘴角边,还有泥沙在无声地落下。
他不是别人,正是下午出现在山顶的哑巴老头儿——刘莽子!
片刻,那刘莽子似乎突然清醒了似的,一口吐掉嘴里的泥沙,扶着拐杖站了起来,用手指指钟阳胸前挂着的相机,又往上指指。
钟阳顺着看去,却是漆黑一片。但大概看得出来,他所指的方向,就是下午去的那滚龙寺山顶。
3
回到台里后,钟阳忽然想到,完全可以来一次探秘式的拍摄,就叫“追寻红色记忆”。而这个“追寻”的过程本身,说不定就是一部很好看的且主题思想绝对正确的纪录片。他计划把萼山县在世的老红军,以及发生过重大战役的地方,统统来个抢救式采访拍摄。再在这海量的素材中,加以提炼,去粗取精,产生一部角度新颖、主题重大的红色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