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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豆子回家

2016-06-29张花氏

四川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沙堆洪涛左撇子

张花氏

1

他还记得自己的小名:小豆子。

那天中午,他玩沙。沙堆在家门口,跟垃圾堆很近。

他记得玩沙的时候,有七只苍蝇来拜访他:五只绿得发亮,两只黄得发病。像七个小矮人,加上他这个“公主”构成了那个中午。

然后,他听到母亲的第三次呼叫:小豆子,挨枷头!再不回来睡午觉,辣条子把屁屁打烂!

恨死午觉了。人一天睡一觉,就可以了,如果我晓得是哪个发明的,我就用我妈的辣条子,把他的屁屁打烂,让他把那个发明收回去,我好继续挖我的藏宝洞。

恨恨地站起身,跟七个小矮人说再见的时候,又是一阵不平:小矮人都不睡午觉,我都大人了,还睡!凭什么我一个人要睡午觉?

包着眼泪水回到屋中,倒在床上,沙子从衣服兜、裤脚里跑了几粒出来,侧着身子躺在床上,看他包着眼泪的表情。

他一下子把它们扫到床下。

我的藏宝洞要藏好多宝贝的,要是被隔壁小月发现了,那还得了!

他打开门,门没有告状,他走出门去。

经过沙堆,他没有停步,他已经忘了沙堆,忘了藏宝洞。

他向街中心走去,消失在建筑物的深处。

走着走着,瞌睡就来了,迷迷糊糊地觉着是睡在一个人的肩上,以为是在自家床上。

好长的一个午觉。

2

现在他叫洪涛,十七岁。

不过似乎再没有人喊他小豆子了。他总跟人说:我叫阿福,我的大名叫洪涛。

说这些的时候,眼皮总要奇怪地眨,一共要眨三下,止不住地要完成这三下,像是规定动作。随着不断长高、长大、长壮实,这规定动作就固化下来。

阿福。眨三下。

洪涛,眨三下。

有一节课,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点了他三次名,他的眼皮就在正常的眨动之外,增加了九下。

他发慌,他害怕这秘密被别人发现,拿他的名字叫着玩。

在阿福代替了小豆子也代替了记忆的这个家里,他有两个姐姐,双胞胎,双胞胎的共同特征不在长相,而在于都是左撇子,还有就是共同欺负他,骂他是垮山垮出来的娃。

他受了这欺负,向父母求助,父母似乎也认同左撇子们的观点。

小豆子、沙堆、午觉、小月,偶然地会来,有时别人在叫他洪涛的同一瞬,他能听到一个惊剌剌的声音:小豆子,小豆子!喊得他走神,喊得他心中发毛。他抬头往四周一看,感觉是暗物质的他在呼唤着现在的他——他觉得在小豆子和阿福之间,就像一幅画,有人拿刀割走了中间的部分。

他开始警惕起来。

长相上,他就说不服自己。一是他十七岁,已经是一米八的大个儿了,而他的父亲洪流水,才一米六五,母亲也没有过一米六,他的两个左撇子姐姐也跟母亲一般个儿。再是,一家人中,唯有他一个人是个卷发。

小时候跟母亲姐姐们一块儿上街,姐姐们要好吃的,总能如愿,他有一次想要一双球鞋,却被骂个狗血。回家时,姐姐们蹦蹦跳跳,脚上穿着新鞋呢。

以后他就知趣地呆在屋里,不再跟她们一起上街。

事实上,他上街也会让父母作难。那么个鹤立鸡群的卷毛,谁都不相信是一家人。

在他十五岁的时候,父亲从工地上栽了下去,吐了很多血。一家人乱作一团,需要献血的时候,左撇子们都躲在后面。

他没说话,卷起袖子说,抽多少?抽吧。

医生验过血,摇头。

俩宝贝闺女哭着,血,流进父亲的身体。

现实版的“丑小鸭”有没有?血的故事证明:他就是。

压抑的当量一旦贮存在情绪里,没有释放的口,一年又一年,十多年过去,他吃第十七个年头的饭的时候,那是一枚核武器。

3

带着这颗核武器,他变得无坚不摧,在十七岁时打了三次架。

第一次是在水码头边吃烧烤。

一起吃烧烤的有学校里最蛮勇的人,他是头,其他人是随从。

卖玫瑰花的女子过来,“头”很轻佻地摸了女子的胸一把,女子眼泪汪汪地走了。

洪波想:

玫瑰摘下来,

到不了情人们的手,

将会是怎样的命运?

便为玫瑰花抱不平,就跟“头”打起来,毫无征兆、毫无来由的打斗很剧烈,“头”被打倒在地,躺在地上的“头”连着喝了两瓶啤酒,就离开了。

当然,也离开了“头”的位置。

随从们知道:新的头不仅能打,还是诗人。

有个随从斗胆为玫瑰的命运做了设计:

玫瑰不说话,

当晚,玫瑰跳河。

他觉得好,给了随从一记拳头。

第二次打架,是在一个公共厕所。打架的理由简单,一个络腮胡撒尿太响。

第二次打架后,父母、左撇子们、老师、学校在他眼里,自动矮了一大截。

第三次架事实上他没有动手。

一个晚上,有人送来了白粉。几个人就在“歪脖子茶楼”里接下了这东西,迫不及待地享用起来,他们是老手了。

洪波在外面打电话,他的威信是在拳头上的,这类事他内心上还没有做好准备参与。

随从们很快就生气了,扭着送货人打,说货是歪货。

便把那人打得动不了。

警察进来,把他们带到了派出所。扭住他走路的是一个高胖警察,呼呼喘气,内脏里不干净的味道卷得他难受了一路。

喜欢用刀子、拳头代替语言的人,就得受不干净的内脏味道的警察的罪。他走过白云酒店广场,顺着一条窄窄的街道往派出所行走的时候,他想不清楚原因。

他没有吸毒,也没有打架,甚至没有参与争吵。于是他摆脱了干系。

但是,他还是被带进一间单独的像口袋一样的房间,做了笔录。

笔录花了两个小时,他觉得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还做了基因数据采集。

胖警察放他出门,告诉他要保持通讯畅通。

一出派出所,他就换了电话号码,连电话也扔了。

派出所留了案底倒不怕,怕的是那胖警察的下水味道,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跟他们打交道了。

一面仍是郁闷,另一面,却与那帮兄弟断了来往。学校,反而去得勤了。

4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就是双胞胎之一的,知道和洪涛已经没有亲缘关系了。反过来对他好,给他做很多好吃的,等着他回家。

这种态度,带动了家族其他人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在这种腻腻歪歪的氛围里呆了一段时间,反觉得别扭。

他到菜市场去,看到一个卖土豆的,很会招揽生意。他的方法就是找到一个天然的土豆,这个土豆由脑袋、身体、四肢组成,身体部分也就是肚子部分突出地长了一个土豆出来,既可以看作是肚子的膨胀部分,也可以当作其怀孕的特征。

“但是,这一切都是多余的。”他看那土豆,想自己的身世,他这段时间总在想。他仍然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管别人对自己有多好。

想从父母那里知道自己的来路已经是不可能。他们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做派里剩不下多少真实,谁知道呢,或许还有罪恶。

墙边是玉米秆,墙内是厕所,几把锄头放在一隅,旁边是两双高帮鞋,鞋帮子瘫倒在地,然后是一个大粪坑,黑色的粪便来自上面两个猪圈里的八头猪的贡献,两个猪圈之间,是两个踏板,有一个斜面铺到底部。这显然是人大小便的所在。

一进来,八头猪就哼哼唧唧,跟人打招呼。洪波蹲坑,有好奇的猪把前肢搭到近处观看。洪涛的臭大便传到猪的鼻孔,猪的鼻孔就左扭右扭,然后张大一把长嘴,像是打个大呵欠。

天地忽然旋转,洪涛来不及提上裤子就被卷进猪圈里,与猪们混为一处,猪圈旋转,旋转出巨大的涡轮,洪涛随波逐流,仿佛置身荒岛。先前看到的锄头、高帮鞋、猪们,都不见了。剩下一个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孤独,和自己。

洪涛最近总爱做这个梦,和那个鲁滨逊一样,他觉得自己遭逢了大难,被抛弃了。

5

那个因吸毒打架的方子,又来找他。

方子父母早死,自己讨口维持生计。去年交了一个女友,女友贩毒,也吸毒,方子也染上了毒。

女友后来进去了,方子继续吸。然后就是AIDS呈阳性,大家都躲着他。

方子抱着洪涛哭,说不想活了。隔着衣服咬了洪涛一口。

方子说,老子要杀苻小芳。

苻小芳是谁?洪涛明知故问,这是他表婶。

我们那个小区的书记。我书包里都装了东西的。

洪涛一摸,一把刀硬硬的,在包里。

苻小芳跟你有仇?

嗯,我要办低保,她不给办。

你那么年轻,净想些吃不得要不得的,换谁也不给办,政策不允许的。

老子这屌样,谁也靠不了,工作也没有,不给老子低保,老子就得死。

洪涛就给苻小芳打电话。

过了半个月,方子欢天喜地地来,又要搂抱他。

他害怕方子又要隔着衣服咬他,赶紧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方子说,我的低保下来了。说完就掏出电话,找苻小芳。

方子说,苻书记,谢谢哈,我一定好好工作,好好做人。

表婶在电话那头自然是一番勉励的话。

这边方子继续说:我在南充找到了工作,你以后来南充有什么事,我替你摆平哈!

洪涛想:狗日的吹牛不怕闪了舌头,年纪轻轻的吃低保,还能替人摆平什么事?

电话那头传来的话几乎一样:吹牛不怕闪了舌头,年纪轻轻的吃低保,还能替人摆平什么事?

表婶责怪了一通,然后严肃的语调从话筒那边传过来:找到工作就好好干。

方子这边一个立正,欢欢喜喜地走了。

6

胖警察撑着雨伞来到学校,找到了洪涛,用那让人难受的口臭责怪他,说他的电话联系不上,害他跑路。

雨天的口臭又是另一种味道。

然后就要带洪涛出校门。

洪涛的老师赶忙拉着胖警察说好话,洪涛这段时间一直呆在学校里,没有出去过,他的成绩现在提升得很快,照这样发展下去的话,他会考上一个好学校的。警察,求求您了。

洪涛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胖警察说,是四川南部县一个什么社区来了两个人,可能是好事。

胖警察说完,掏出一个水杯,喝水,喝着的时候,汗也下来了,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巾擦汗。

洪涛已经开跑了,脚下把雨水踩了两串水涡,他的脑袋嗡嗡响,不晓得是啥缘故。

胖警察也跟着跑,二人一前一后,跑进了派出所。

胖警察朝他喊:洪涛,洪涛,你看看她们,认不认得倒?

当即,就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上来,抱住他,指甲嵌进他的肩膀上的肉里去,他龇牙:

小豆子呀!

然后就是一阵天崩地裂的嚎。

另一个女人也上来,搂着哭,边哭边说,卷毛呀,你妈找你都找成神经病了!

又对胖警察说,卷毛,没错,正是小豆子。

说完,又去搂着嚎个不停的女人,陪着哭。

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流,跟女人的眼泪交织在一起,跌落尘埃。沙堆、苍蝇、阳光、午睡、床,连同一切,都随着这哭声,回到了洪涛的记忆中,那个断裂的图轴,连上了。

洪涛情绪中的那个核武器,像是被扎出了眼的氢气球,呼呼呼!洪涛的神经有点迟钝,眼泪来得慢,但是猛烈而持久:

妈耶,你们要是再不来,我都活不下去了!

7

这一说,做母亲的就清醒了,拉了洪涛的手,向胖警察鞠躬。胖警察慌了:

哪里是我的功劳嘛,也是遇缘了,前次,他伙倒几个人跟人打架,进了派出所,因为是毒品交易引发的打架事件,所以给每个人都做了DNA记录……

胖警察揩汗,嘴巴翻得飞快:

做记录的同志把细,他不忘将DNA与挂在网上的其他人的DNA做了一下比对,这下可好,把十多年前的小豆子走失的案件给联系起来了!都说“无巧不成书”,我办案快三十年了,没有见过这么巧……

做母亲的又拉着小豆子跟同来的女人磕头:

这才是大恩人呢,你的DNA是如何保存下来进入公安系统的?起初的一念就来自这位郑妈妈。

郑妈妈是我们南部县白云村,不,现在叫白云社区的老书记,十多年前村里征地修电站,村里人都变成了居民。郑妈妈一想,咱农村人变成居民,好是好,可哪能适应那么复杂的形势?娃娃都是独生子女,最金贵,她就在社区工作中专门加了一条,新生儿出生,必须做好DNA记录。

就是这个菩萨念想,我今天才能再见到你……死娃娃你一晃就不见了……

说完又哭,又掐。

8

母子二人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抽泣,是那种遭逢百磨千劫之后相濡以沫的哼哼。

郑妈妈走出门外,掏出手机,显示屏上是一个婴儿,笑呵呵望着她:

昆儿,你在哪里哦。

揩了泪,把手机放回包里,走回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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