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 斓
2016-06-29小乙
小乙
1
我到石磨桥时,天色暗淡下来。驿马渠猎猎作响,喷吐出阵阵泥腥味。两岸的龙爪槐像敛羽的巨鸟,沉湎于无边冥想。桥边的支渠上堆着几团烂棉絮,两男子站在那儿,愣愣地盯着水闸门。
我走过去问,师傅,请问马克在这儿?矮的那人指了指桥下。我驻足瞅了一会儿,灰幽幽的水面忽地探出个头,仿佛漂浮的皮球晃了两下。我看仔细了,此人葡萄干似的小眼,招风耳,正是哑巴马克。他吐几口水,呜呜几声,矮个头扔去一团棉絮,他接上后,贪婪地换几口气,又咚地浸到水下。我止不住打了个寒噤。
每年入冬,渠道要分段维护。有些旧闸关不严,渠道管理站就请人下水,往闸底塞棉花。我知道,马克从小在渠边长大,水性好,但没想到他有勇气干这活儿,就站在一边静静看。约摸五六分钟,马克钻出水面好几次,桥上的棉絮用完,他也上岸了,僵着瘦小的身子,抱臂半蹲着,眼里迸出寒寒的光,像受冻的小虾米。那两人帮他擦干水,换上衣服,递去一瓶歪嘴酒。他喝了两口,脸色舒缓下来,小眼也清亮了,这才注意到我,忙打着手势向我问好。我对他说,你妈出了点事,这会儿在医院。他怔怔地望我片刻,拉着我就往镇上跑。
马克的母亲是我们瓦镇水厂的杂工,叫艾琼。快下班时,她打理清水池面,被软管绊了脚,不小心掉池孔去了。还好,池里有横柱,挡了一下才跌到底。出事后,同事送她去医院,我急着来通知马克,一路问人才找着他。
我们到医院后,艾姐正躺病床上输液。她头偏着,脸色苍白,双目微翕。医生说,她腿动脉有破裂,多亏骨子硬朗,不然会落个终身残疾。我问,多久才能恢复?医生说,这把年纪得两个月吧。马克听着,眼睛像烧断的钨丝,没了光。我忙说,放心,费用厂子全揽!
马克依然阴着脸。艾姐的嘴忽然嗫嚅两下,克子,帮我打点水。马克提着水瓶出门了。她攥过我衣角,红着眼窝说,卜主任,给你添麻烦了!我也不指望还能上班,只是那事,说了四五年,拜托你……我心沉了一下,放心,那事记着的!
等马克回来,同事也把住院手续办好了,又请来一名护工。一切安排妥贴后,我想起还没给樊厂长汇报这事儿。樊厂长是上月从局上调来的。我拨通电话,有搓牌的声音,像雨点打着我耳心,那……把事处理好。对,找人替工作。我怅然道,像艾姐这样的,不好找啊。他笑问,她有三头六臂?我沉吟片刻,有时间给你慢慢说吧。
离开医院,我和同事各自回家。天已黑透,石板街上的泥瓦房俨然沉睡的动物,没了声息。风浸着雪一般的冷,扑打在脸上,凉得意识清醒如水,好些事不由分说地从记忆底部浮了上来。
2
九年前,我刚当办公室主任。厂子征地扩了规模,又盖了新楼。这地盘大了,就聘来艾姐做保洁。她短发,长脸,高颧骨,脸颊横着皱纹。每天大清早,她半蹲在走廊上擦扶梯。大家总觉得她像谁,想了几天,终于对上号了——刘姥姥。又觉得年龄不适合,便加了个“中年”作修辞。她听了,笑得皱纹聚一块,更像刘姥姥了。
不过,艾姐做事上手快,活力十足。我们上班前她就开始干,下了班还继续做。给冬青修枝,挥着剪子斜上斜下快左快右,纺织布匹般利索;擦玻璃窗,把带柄刮子唰地伸开,抹上清洁泡,剃胡子似地拉来拉去,很有匠人范儿;拖楼道不急不徐,动作如行云流水,能大半天不歇气;满盆茶杯,海绵蘸上盐,擦得胖小子一样白白净净;洗卫生间呢,洗得跟茶杯一样白。可她待遇低,四百块一月,只有我们的三分之一。当时,跟她一块报到的,还有个小伙焦川,是制水工。不久,艾姐跑来问我,咋焦川的待遇比她高得多。我不避讳地说,他是安装队王大爷的侄儿。老同志贡献大,介绍的关系得照顾。她问,干多久才算老同志?我随口道,退了休就老同志。艾姐开朗地点点头,明白了。
我常提前上班,有意考察她表现。一次见她在泵房前,拿着短帚,轻轻地一下下地扫落叶,仿佛地上有宝,要偷着扫走。我拉了一嗓子,单位配了长帚,干嘛不用?她委屈地说,换早班的人在值班室休息,长帚弄得唰唰响,会把他们吵醒。我都被骂了好几次了!又忙在唇间竖起食指,别去问啊,不然说我大嘴巴。说着,焦川从滤池边走来,目光刮了她几下。那以后,我发现艾姐跟人对面撞过,会像片叶子似地贴在墙边让出道。烧水也选在三楼的杂物间,那儿基本没人去。她似乎在尽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时间稍长,大伙很少谈论她了。
她再次成为焦点,是翌年初夏。当时单位建了食堂。艾姐和几个安保员是临聘工,只能各自带饭菜。艾姐说,要是在后墙的空地种菜,可节约开支。领导顺势把这活儿交给她。她颠颠地购回蒜头葱节,还有青菜和黄瓜苗,把空地划成大小几块,分类栽上。天转热或遇大雨,她生怕干坏蒜苗或浸死葱,周末也来打理。
厂长一高兴,表态说,以后你就在食堂吃饭吧。艾姐脸上霞光绽放,笑得比刘姥姥还萌。第一次进食堂,她把盘盛得满满的,差不多当我们的两份。我委婉提醒,不要浪费啊。结果她吃完还添了一团饭。这一来,用餐时,职工相互传递眼神,表达着微妙的含义。艾姐感觉到了这种氛围,每到中午便搓帕洗桶什么的,磨蹭好一会儿才来。然后埋头拘谨地吃着,也不发出咀嚼声。
有天中午,我路过洗手间,里面哎啊一声,又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我走进去,呛住了:艾姐正挽着袖子,手臂探进便盆洞里,费劲捞着什么。好一会儿,她舒口气,站起来,手上握着个杯盖。我一问才知道,原来艾姐给谭厂长洗水杯,往便盆倒茶渣,不小心把盖落下去了。看着她的囧样,我打个干呕,转身去食堂了。用完餐也不见艾姐来,我四处瞅了瞅,她正躲在楼后,用桶装了漂白粉,给杯子消毒。
下午,我刚给谭厂长汇报完工作,艾姐怯怯走进来,把杯递过去,谭厂长,给你泡,泡了普洱。谭厂长接过来,打开盖往嘴边送,艾姐忽地伸出手,谭厂长,你车沾了好多泥,我帮你擦擦。谭厂长很享受地呷一口茶,连说好好好。艾姐洗车时,不时紧张地往他办公室瞄两眼。安装队的人见了,就对她说,我们那辆工程车,你有空也擦擦。没想到,洗车从此成了艾姐固定的活儿。
那些年瓦镇发展快,厂子跟着沾光,工资几连涨,每次也挤牙膏似地给艾姐添几十块,跟我们差距倒更大了,她却再没问过待遇。第五个年头,厂子建了高压泵站,往柳兴山区供水,又要添工人。会计年纪大了,选择内退,让儿子来顶班。艾姐刚满五十,跑来问我,卜主任,我也开始领社保了,算到了退休点,能让我儿子来上班吗?
艾姐是驿马渠附近蒲草村的人,家境不好。她丈夫是石匠,结婚十几年,才有了马克。马克八岁患病发烧,找蹩脚郎中治,十天半月不见好,人瘦成霜茄子。又往镇医院,县医院转。折腾来折腾去,马克命保住了,可成了哑子。石匠后来赚到钱,找了新欢。艾姐带儿子回了娘家。不久政府打造湿地,征了她家地,给她办了社保。这也是厂子聘她的原因之一,省去一笔开销。
我迟疑道,这有点麻烦。她问,是嫌马克哑子吗?他很听话的,我做的活儿,他准能做下。我说,不是这意思。那些老同志干了十几年,单位才考虑的。她掰掰手指,那我也要干十几年?我说,要不你找谭厂长,探探他口气。
她真去了。谭厂长说,你这年龄按理不聘了,但你要愿意,就再干五年吧。你享受的,可是卜主任这种女干部的退休年龄。隔了几天,谭厂长又给她添了一百块工资,然后把新泵房区的保洁交给她。她笑得很幸福,宣誓般说,一定把工作做好,争取当先进!谭厂长正啜着茶,好像水有些烫,却笑着硬咽了下去。
没两天,艾姐主动给自己加码,做了把长柄鸡毛掸,隔三岔五地清理顶墙和高柱的蛛网尘灰。谭厂长呢,似乎审美疲劳,要求更高了:雨天人来人往,楼梯留了脚印,让艾姐提线木遇似地来回拖;秋冬天银杏树掉叶快,艾姐得不停扫;瓦镇搞文明劝导和学雷锋活动,要单位出人到指定点义务保洁,也派艾姐去,弄得她周末也没得歇。
艾姐的劲儿终于不够用了。她常累得像褪皮的茄子,软在楼后的阴影里休息,眼里塞满疲惫。一晃又五年,谭厂长调走了,来了樊厂长。我看出了她隐隐的焦躁。
3
艾姐住院第二天,同事们不情愿地擦着桌子,清理纸篓。盥洗间也站满人,抢着龙头洗拖帚。樊厂长端着杯找开水,见院坝的垃圾桶堆出小尖,催促我说,我看少谁,都不能少清洁工。马上找人替上!
我上午托朋友问了问,下午就来人了,也是农村妇女。一大堆活儿,她用了七八天才理出头绪,不到半月却让我结帐,说不干了。我问,嫌待遇低?吃不消?她说,活太杂,费心思。我挖野山药,卖一批够吃一月。樊厂长听后,不屑地说,夸张,我来找!
第二天果然又有人报到。她毫无怨言地干了一个月,可不得要领,老忘记给厂长擦车泡茶,会议散了不及时拾掇,绿化做得毛毛糙糙。樊厂长天天揪住我骂,说我管理不严。我听烦了,冲他一句,没第二个艾姐了!樊厂长下午回话,卜有桃,再给你添个杂工,还管不好就得扣钱了。
我却暗自急了:艾姐病好了,还有位置吗?我抽空去了趟医院,她精神好多了,只是走路还得护工搀着。我问,什么时候能出院?她说,快了吧。我又问,马克呢?她说,在工地上做计件,东一榔头西一榔头。我不敢再问下去。
回厂子后,我借口年底找樊厂长汇报思想。讲了艾姐上班以来的工作表现。我没有煽情,只说这些年要没她,我肯定会老几岁。最后试探般地道出艾姐的请求。樊厂长一直抽烟,大口大口吐烟雾,罩着自己的表情。他说,有桃,人事上的安排,我也不瞒你。一来,谭厂长走时,就交待有人要安置,我初来乍到,暂时压着,但终究得解决。二来,我本不想再添杂工,可渠道管理站那边推荐的,我不好拒绝。我叹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啊!他把烟头碾灭说,艾姐只能辞退。
中午,天有些阴,云团像烧成灰烬的棉絮。我去蒲草村找马克。前些年,我去渠道管理处办事,见过他一次。他带着几个小孩吹肥皂泡玩,又用手在空中贴住一个大泡,慢慢缩回来,放在眼前晃动,泡上的斑斓色彩在光线下变幻着,乐得孩子直跳脚。今天到了他家,没人,便往渠道去,突然打起小雨点。渠堤下有民工在扎沙袋打围堰。我向他们打听马克去向。有个大胡子往蒲草村四组指了指。
我跑到那地方,穿过一片葡萄架,见着一池塘,旁边是院坝,清冷冷的两农舍对立着,有辆小货车停在那里。我往车里瞅了瞅,没人。突然,我裤管被什么捞了一下,忙低头,车底伸出只手正挠我脚。人倏地滑出来,是马克,头发有些湿,眼里射出几分敌意。看到是我,目光软下来。我蹙眉问,在这躲雨?他打个喷嚏,捡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两名字,又吱吱啊啊比划。我看了老半天,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旁边的池塘是左边农舍有根的。有根抽塘底积水,顺果田旁的水沟往渠里排,不小心浸湿了麻子的一小块葡萄地。麻子要对方赔一年的葡萄收成。双方耗着没结果,麻子就扣下有根的小货车,可麻子白天在工地干活儿,怕有根开车跑了,就雇马克守着。
我问马克,守一天多少钱?他瞪眼伸出五根手指。我哦一声,又问,那你下水塞闸多少钱?他眉毛一扬,伸出两手,展开十指。我又问,平时在工地呢?他拭拭嘴角的雨水,像苦着似地咂咂嘴,然后变幻着指头数,五根,六根,八根。
雨越飘越大,落在地上,有了微量爆炸声。我脸淌下水滴,马克也不停抽着鼻子,我拉他走,说你该多陪陪你妈!他手指纤瘦粗糙,冰凉如石。他挣脱后比划:得等主人回来。然后抹抹头上脸上的水,准备往车底钻,那样子像可怜的瘦青蛙。我说,你妈想让你去水厂干活儿,知道不?他锁眉皱鼻地摇摇头,表情像揉过的报纸。又盘旋手势:我妈很喜欢现在的工作。我说,帮你在其它单位找份活,怎么样?他摇头晃手:我能找着活儿。然后缩进了车底。
我只得疾步往回赶,伤感像细雨从里到外浸着我。
4
艾姐一周后回来了。她蹒跚地走进我办公室说,卜主任,医生同意出院啦。我结实吃了一惊,你这样子,再拧着腰腿可麻烦。厂子已经找人……替着。她脸一下扭成核桃壳,我真好了!再不来,马克的事儿……我忙说,这得,得问问樊厂长。
樊厂长这些天全泡在会议里,什么述职述廉会,民主生活会,城乡环境整治会……我打电话给他。他说,艾姐的事,上次不给你说过了吗?意见也统一了嘛!我一下定住了,半张着嘴接不上话。
艾姐一直眼角聚着皱纹看我,目光颤颤的,忽然提高嗓门说,住院耽误的活儿,我补回来……我说,已经有人替着了啊。她说,那我就扫扫院坝,洗洗杯子。我含糊道,等领导回来再说吧。
快下班时,樊厂长回来了,直奔我办公室,艾姐辞退了?我耸耸肩,还没说,一时半会儿说不出口啊。他哦一声,回来好!我纳闷着,他笑道,这年底,又要整治城乡环境,瓦镇是重点。我给镇长表了态,厂子派人去仰天山健身步道保洁。我问,派艾姐?她接着上班?他嗯一声,先让她去应付这事,过完年再说。
翌日一大早,艾姐带上扫帚垃圾桶去山边了。下午五点左右,艾姐回来了,夹着一根绑上竹杆的软扫帚,说,卜主任,这年底又得大清理了,我怕新来的人不熟悉情况,忘做这活儿。然后摇晃着上了楼梯,仰头望望天花板,瞅瞅墙角,又从衣兜里掏了个布罩戴在头上,举起扫帚,轻轻地拂动起来,有小灰团落下来,赶忙侧一下身……
接连几天,艾姐傍晚都回厂子,抹布沾上清洁剂,把会议室和卫生间的地砖洗得光闪闪的。有天下雨,艾姐没法去仰天山,上班不久跑来找我,低声问,卜主任,马克的事,你跟领导说了吗?我支吾道,他没表态,要不你去问问。艾姐咕哝几句,果真去了。等她出来,我见她一脸沮丧,忙低头喝水,水似乎也变得涩了。
艾姐又找过厂长两次。每次出来,脸更沉了。艾姐最后一次找厂长,离春节只半个月了。他们说了很久。我站在廊道,侧耳听着动静。门是关着的,她和厂长都在抢着话说,两种声音在追躲,又像在碰撞。我跟着紧张起来。好一会儿,听到艾姐抽泣几声,短暂得像几滴雨。门忽地打开,艾姐下楼了,背影透出深深的绝望。
不久,城乡环境整治结束了,她回了厂子,做她认为该做的年底大清扫。她还是做得那么认真,只是沉默得像块石头。她扫院坝,擦窗户,清排水沟,不时揉揉眼睛。我想,扑进她眼里的,全是沉重和黑暗吧。下午,樊厂长安排我说,艾姐把这周干完,就不用来上班了。工资给她算到春节,仁至义尽了。我挨到周五才给艾姐交了底。她目光莫名闪了闪,像蜡烛燃尽前忽地亮两下,透出不祥的余韵。我劝慰道,你儿子的事,也不一定就没希望。等厂子要添人,我再努力一下。
沉默。艾姐脸上挂着苦笑,像被遗忘在那里。
整个下午,我注意着艾姐。她眼神迷离,甚至带出谵妄。看得我心冒冷气,浸得身子透凉。她一直在生产区逗留,想起似地除几片芭蕉枯叶,理理菜地,又到取水口转悠。那儿架着台大型格栅机,驿马渠水穿过它时,钢齿履带会转动,卷走水中的粗渣粒,只有制水工才能操作它。那天焦川值班,他走过去,不耐烦地对艾姐说了几句话。我看着时间,三点、四点、五点,五点半……还有半小时,艾姐就要离开这里了。天层层暗下来,她坐在泵房边,像忧郁的影子。
快下班时,樊厂长跑来找我,艾姐呢?我懒懒地说,马上就走人了。樊厂长急得连摆手,连珠炮地说,县里选十大志愿服务标兵。艾姐这些年参加文明劝导和雷锋活动,瓦镇领导对她印象好,提了她的名,我当然同意,厂子的荣幸啊!记者下周要来采访她!
话音未落,焦川慌乱地跑来,艾姐小指被格栅机绞了!
5
艾姐再次进了医院。医生说,幸好没伤着筋骨,不然又得住院。焦川问,那会不会残疾呢?艾姐目光硬硬着望着医生。医生白他一眼,这哪算残疾啊!艾姐目光一下散了。焦川说,给她说了别去碰格栅机,她偏去摸,幸好我发现快,拉住她了!樊厂长听着,眼里透出慌乱。
我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还想问点什么,樊厂长却拉我一边,商量采访的事。我说,这个时候不适宜吧。他说,倒也无碍,只是让艾姐别说是工伤,怕影响单位形象。我心里掠过一丝凉,厂长,艾姐儿子的事,是不是可以考虑考虑。他猛摇头,不扯远了,先确保采访成功。又拍拍我肩膀,给她沟通沟通,到时得往好里说!
厂长走后,我跟艾姐讲了她当标兵的事。她说,我不是厂子的人了,还能享受这待遇?我咽了咽口水,你是退休职工啊。艾姐听着,眼里透出感激。艾姐敷完药,我送她回家,问,干嘛去碰格栅机啊?你应该知道那玩意危险嘛。她嘴角颤两下,那天跟樊厂长斗嘴,我说王大爷的侄儿能来,为啥我儿不能来。他说王大爷搞安装,手指被掰丝机削掉了一截,算残疾了。你要这样,我也答应。我脑子短路,把他话当真了……我牵过她手,沙着嗓子说,艾姐,以后别这么傻了。
第二天上班,樊厂长开职工会,通报了艾姐当标兵的喜讯。他建议让艾姐当今年先进,这是跟上级合拍。大家埋头不吭声,樊厂长说,这事就不民主了,直接定板!会后,我联系了记者,让他透露采访重点。记者说,主题是《平凡的岗位,不平凡的坚持》,从她工作中挖亮点,会拍几个场景,提点问,比如坚持的动力是什么,有过怨言没有。
我拿着记者的问题跟艾姐演练。艾姐望着我说,你也知道,我努力干活儿,就是希望马克能来厂子上班。来不了,我能怨谁啊?她声音冰凉,就像才从冰箱里拿出来。我说,尊重你的回答。不过,要展示出风采,应该回答——供水行业涉及千家万户的生命健康,无论哪个岗位,都是很有意义的……艾姐紧抿着嘴,不停点头,脸上透出神圣感。
周一,云层透出几缕阳光。艾姐穿着碎花棉衣,早早来了厂子。记者到后,我和樊厂长一直陪同着。刚开始,樊厂长有些紧张,怕艾姐说错话。但他的脸很快绽成弥勒佛,连眼角都有笑的残渣往下掉。因为艾姐对记者说,我家里穷,别人瞧不起我。到水厂后,领导同事很好,主动解决我伙食问题,每次涨工资想着我,年龄大了也挽留我继续干活儿……艾姐投入地说着,完全沉浸在真情的叙述里,没有矫揉没有造作。她又说住了院,领导给她请护工,除了社保报销部分,其它的厂子全贴上。记者问,什么原因住院?樊厂长假咳一声,艾姐的脸僵了一下,忙支吾道,不小心滑倒,倒地上伤了腰,没大碍。
快中午时,我们去了仰天山。碎石步道划着优美的弧线向山上蜿蜒,偶有鸟儿掠过,羽毛承接着阳光,闪闪发亮。艾姐缠着头巾,边走边扫地。沿途的八角金盘高低有致,微微摇曳,像无数戴帽小绿人在致敬,颇有仪式感。到了桉树林边,记者又选了个角度,让艾姐做擦汗的动作。阳光穿过林间,正投在艾姐身上,仿佛镀了圈美妙的光晕。我偷偷瞟了下樊厂长,他眼里透出毫不掩饰的羡慕。那一刻,一种淡淡的悲哀莫名地浸染着我。
快收工时,记者问艾姐平时的生活。刚说两句,马克忽地从哪里钻了出来,呵哧呵哧地拍着手。樊厂长有些警惕地向我递眼神。记者倒是挺兴奋,也给马克拍了一段片子,还问他,你支持你妈的工作吗?马克指指艾姐,拍拍胸脯,翘起大指拇。艾姐看着,眼一下润了,闪出复杂的情绪。
春假一结束,艾姐没上班了。她在的时候,就像可有可无的影子。可少了她,俨然画里飞走一只蜜蜂,少了某种极具微妙的谐调。大家这才短暂地不舍地叹息:艾姐啊,能干人,老实人。个把月后,志愿服务标兵的片子出来了,在县台播了两周多,一时间成了好多单位的热门话题。没多久,我们又听到几个消息:城管局的标兵被提携为某个环卫小组的副组长,柳镇双槐社区的标兵涨了工资,县医院的标兵得到两千块奖励。我问樊厂长,厂子没奖励艾姐倒也罢,可把她辞了,跟现在的形势不符啊,是不是考虑让她回来?樊厂长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长嘘口气说,这问题我考虑过,可好不容易才了结她的事,不能感情用事了。再说,她是……正常退休,我们没有必要去跟风。
那以后,我去渠道管理处办事时,会忍不住绕着道,到艾姐家瞅瞅,但屋门老锁着,也碰不着马克。快夏天时,她家屋檐下结了好些蛛网。我终于按捺不住,找邻近的村人打听她去向。村人说,春节刚过,艾姐母子俩到处找活儿干,可一直没成。我问,为什么?村人叹口气,马克的情况,找工作本就不容易。艾姐嘛,听她说,有些单位认为她是有了资本,便想着往高处走;有些厂子觉得她是名人了,待遇不好给;还有些部门说,聘了她会被人指责挖水厂的墙角。村里人就给她出主意,劝她去找石匠,让马克跟着他爸学手艺。也有外出打工的,拉她们一块去呢。我心揪成一团,那到底去哪了?村人摇摇头,不知道啊,我也很久没见人了。
回厂子的路上,我碰着两个小女孩在渠堤边,正拿着肥皂瓶吹泡泡玩。温煦的阳光投下来,把空中的泡团映得五彩斑斓。她俩跳着脚,拍碎它们,又吹出一大团,又拍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