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应关系:汉语“S有的是NP”句的构式整合
2016-06-03刘存伟
刘存伟
(重庆邮电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065)
对应关系:汉语“S有的是NP”句的构式整合
刘存伟
(重庆邮电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400065)
摘要:本文发现在“S有的是NP”句中,“有”“的”“是”的认知功能分别是建构参照关系、“基体-指向”概念化模式和概念间的对应关系;“S有的”指向认知目标,参照关系是这一指向的概念基体;句式的构式整合,驱动因素是S与参照点、“S有的”的指向与NP之间的对应关系;大量NP的生成是概念化主体将参照点S激活的全部认知目标概念化为同一NP和主观性双重作用的产物。
关键词:认知参照点;对应关系;构式整合;量的生成
0引言
本文拟研究汉语“S有的是NP”句。举例如下:
(1)a. 规模大小无所谓,但要隆重,奖品丰厚,租最豪华的剧场,请些民主党派的副主席,我有的是钱。(王朔,2007:3)
b. 广漆的东西容易擦干净,船旁边有的是水,只要船家不懒惰,船就随时可以明亮爽目。(叶圣陶,2009:90)
上述“S有的是NP”句的句法特征可归纳为:
①主语S是名词或方所短语。(1a)的“我”是名词短语,(1b)的“船旁边”是方所短语。
②“有的是”已经词汇化为独立的复杂动词短语(verbal complex),在句中作谓词,NP可前移,形成“SNP有的是”“NP有的是”“NPS有的是”等句式。请看:
(2)a. 我有的是钱。 → 我钱有的是。→ 钱有的是。→ 钱,我有的是。
b. 船旁边有的是水。→ 船旁边水有的是。→ 水有的是。→ 水,船旁边有的是。
其语义特征主要包括:
①名词性S与NP之间是领属关系,方所性S与NP之间是存在关系。(2a)的“我”是领属者,“钱”是领属物;(2b)的“船旁边”是存在地点,“水”是存在物。
②蕴含大量NP义。请看:
(3)a. 我有的是钱。→ 我有很多钱。
b. 船旁边有的是水。→ 船旁边有很多水。
③语义合格度受NP的语义色彩制约,对S有贬义的NP不能进入句式*我们对“语料库在线”和“北大语料库”(网络版)中的“S有的是NP”句进行了逐一考察。考察发现,所有语料均毫无例外地表现了这一特征。。试比较:
(4)a. 我有很多优点/缺点。 我有的是优点/*缺点。
b. 船旁边有大量清水/污水。 船旁边有的是清水/*污水。
关于这一句式,现有文献或简述其表大量NP的用法(张志公,1953;丁声树,1964;赵元任,1979;吕叔湘,1980),或专文讨论大量NP的来源和“有的是”词汇化(王建军,2006;刘志富,2010)。这些学者的研究成果值得肯定,某些研究结论值得借鉴,如将“有的是”的词汇化追溯至“有”与“的”的初始黏合,“有的”与“是”的进一步黏合。但也有一些问题尚待解答,如“有”和“的”黏合的认知语义基础是什么?大量NP义的产生的认知机制是什么?为何NP限制在对S具有褒义色彩的NP?
这些问题说明,对汉语“S有的是NP”句还有探讨必要。因此,本文拟以认知语法框架下的认知参照点(cognitive reference point)、对应关系(correspondence)、构式整合(constructional integration)(Langacker,1993,2003,2007,2008,2009;Taylor,1996)为理论基础,对这一句式进行更深入的研究。
1“S有的”的构式整合及认知基础
1.1动词“有”的认知功能
语法模式的本质在于为概念内容提供认知处理方式(Bergen,2005),认知语法通过参照关系描写英语谓词性领属句正是这一论断最好的注脚。汉语的谓词性领属句,一般是通过动词“有”来构造(吕叔湘,1980;袁毓林等,2009;刘丹青,2011;张秀松,2011)。例如:
(5)a. 我有一部《现代汉语词典》。
b. 二姐有一条漂亮的围巾。
c. 他有一台笔记本电脑。
汉语“有”作谓词,还可用于构造存在句*“S有的是NP”句中的“有”表领属和存在(刘志富 2010),因而我们重点谈“有”的这两种用法。(Langacker,2003;吕叔湘,1980;袁毓林等,2009;刘丹青,2011;张秀松,2011)。例如:
(6)a. 桌上有本书。
b. 树上有两只小鸟。
c. 马路边有几个破旧的垃圾桶。
领属与存在句表现出基本特征上的共性(Lyons,1967;Tham 2009),是受参照点限制(Langacker,2003;张韧,2012)的结果。表领属的“有”,认知功能是建构“领属者-领属物”参照关系,是概念化主体将领属者识别为参照点,实现对领属物的认知。表存在的“有”建构“存在地点-存在物”参照关系,是概念化主体将事物存在地点识别为参照点,实现对存在物的认知。
1.2结构助词“的”的认知功能
汉语中的结构助词“的”后附于名词、形容词、动词,构成“X的”短语。例如:
(7)a. 小王的
b. 新鲜的
c. 托运的
“X的”转指“X的Y”的中心语Y(朱德熙,1983;袁毓林,1995),“小王的”可转指“小王的书包”中的“书包”“新鲜的”可转指“新鲜的蔬菜”中的“蔬菜”“托运的”可转指“托运的行李”中的“行李”。沈家煊(1999)从认知语言学的“转喻的认知框架”和“显著度”理论入手,指出“的”字结构转指中心语的现象本质上是一种“语法隐喻”。
“S有的是NP”中的“有的”是动词“有”和“的”构成的“的”字短语(刘志富,2010: 65),“S有的”是“动词短语+的”结构式;因此,下文将“动词短语+的”(为便于行文,权且记作“V的”)作为重点讨论对象。比如:
(8)a. 我捆书的
b. 我唱的
c. 我有的
d. 船旁边有的
“我捆书的”可指代“我捆书的绳子”中的“绳子”,“我唱的”可指代“我唱的歌”中的“歌”,“我有的”可指代“我有的东西”中的“东西”,“船旁边有的”可指代“船旁边有的东西”中的“东西”*譬如,我们可以说,“我有的(东西),你没有”,“船旁边有的(东西),山上没有”。。如何从认知语法的视角分析“V的”指代“V的N”的中心词这一现象呢?V与“的”是通过什么方式整合在一起的呢?
我们注意到,沈先生的论述包含了这样一个思想:在“X的”转喻“X的Y”的中心语Y中,X和Y的概念是以某一抽象概念(认知框架)为基础,X和Y的概念是这个抽象概念中的成分。譬如,“开车”和“人”的概念以抽象的“施事-动作-受事”概念为基础,“开车”是动作和受事成分,“人”是施事成分。
认知语法也表达过类似观点。Langacker(1987,2007,2008,2009)认为语义等于概念化,概念的形成方式之一是基体(base)和指向(profile)的结合。基体是表达式激活的相关概念,指向是相关概念的次结构(substructure)。指向的描写以基体的描写为基础。如描写“husband”(丈夫)和“wife”(妻子)的指向是以婚姻关系为基体;描写“approach”(靠近)的指向是以空间关系为基体。脱离婚姻关系,没法谈丈夫或妻子的概念;脱离空间关系,没法谈靠近的概念。
我们基于沈家煊(1999)的“转喻的认知模型”,将“V的”称代“V的N”的中心词,通过基体和指向的结合进行描写的模型表述为:
1)在某个语境中,为了某种目的,需要用“V的”指向N。
2)V的认知功能是激活解读“V的”的指向所需的概念基体,“的”的认知功能是建立“V的”的指向与基体的关联。
3)V的概念和N的概念密切相关,须在同一个基体内。
4)N的概念是基体的凸显成分,“V的”可指向N。
譬如,当概念化主体听到或看到“我捆书的”,从“我捆书”会激活“施事——工具——动作——受事”抽象概念(认知框架),并通过“的”建立起“我捆书的”的指向与这个概念基体的关联;在施事、动作、受事概念成分由“我”、“捆”、“书”占据的情况下,概念化主体就将“我捆书的”指向了抽象概念中凸显的工具次结构,即“绳子”。“我唱”会激活“施事—动作—客体”抽象概念,概念化主体以此抽象概念为基体,将“我唱的”指向基体的客体次结构,即“歌”。
同理,当概念化主体听到或看到“我有的”,从“我有”会激活“领属者-领属物”的抽象概念,“的”建立起“我有的”的指向与这个概念基体的关联;在“我”占据领属者概念的情况下,概念化主体将“我有的”指向了领属物次结构,即“东西”。“船旁边有”会激活“存在地点-存在物”的抽象概念,在“船旁边”占据存在地点的情况下,概念化主体将“船旁边有的”指向了存在物“东西”。
由此看来,将“V的”的描写纳入基体和指向的结合是可行的,不是无水之源和无木之本。我们从认知语法的语义观出发,将结构助词“的”的认知功能界定为建构“基体-指向”概念化模式。这与沈家煊(1999)将结构助词“的”的作用定义为“凸现抽象的关系概念”是一致的。基体和指向之间的关系,实质就是抽象概念与具体概念之间的关系。接下来,我们将以“基体-指向”概念化模式为基础谈“S有的”的整合。
1.3“S有的”的整合
结构助词“的”的认知功能是建构“基体-指向”概念化模式。在“V的”中,V激活的概念是基体,“V的”指向这个概念中的次结构。前述表明,“我有的是钱”中的“有”建构“领属者-领属物”参照点处理认知模式,“的”建构“基体-指向”概念化模式。“我有的”是以领属者“我”为参照点,实现对领属物的认知,“我有的”就是指向参照关系中的认知目标。我们以图1简要说明“我有的”的语义极的整合。请看:
图1 “我有的”的构式整合
“的”的语义极中的黑体空心圆表示“V的”的指向,小方框表示解读“V的”的指向所需的概念基体。这个基体与“我有”激活的参照关系概念等同,在图中以小方框到认知辖域D之间的对应关系(虚点线)表示;“我有的”的指向与认知目标T概念等同,图中以黑体空心圆到T之间的对应关系表示;“我”与参照点R概念等同,图中以“我”到R之间的对应关系表示。根据认知语法(Langacker,2007),成分结构的对应关系会触发成分结构的概念叠加(superimposition)。这三个对应关系,触发了“我”“有”和“的”的概念叠加(图中的三个虚点线三角形),整合成复合结构“我有的”*我们只描写了“我”“有”和“的”的语义极整合。其音位极的整合基础是语流中的毗邻关系,图中从略。成分结构之间、成分结构与复合结构之间的“图式-例示”“原型-延伸”等范畴化关系,非本文重点,限于篇幅,图中也从略。此外,受排版限制,我们未纳入成分序列(constituency)(Langacker,2008)要素。就本图而言,一是将“我”“有”和“的”的语义极放在了同一层面;其二是在同一整合层面完成了概念叠加。下同。。
复合结构“我有的”是以参照关系为概念基体,以认知目标为指向的概念化模式。“我有的”就是指向我领属的东西。“船旁边有的”的语义极整合,大同小异。请看图2:
图2 “船旁边有的”的构式整合
“我有的”和“船旁边有的”的构式整合,区别主要有两点。“我有的”中的“有”激活的参照关系中,参照点R与认知辖域D分离(参看图1);“船旁边有的”中的“有”激活的参照关系中,参照点和认知辖域重合(Langacker,1993,2003;张韧,2012)(参看图2)。“我有的”指向我领属的东西;“船旁边有的”指向船旁边存在的东西*“有的”还常用于表部分义,如“十个指头、有的长、有的短”。《现代汉语词典》(1997年修订本)将其释义为“人或事物中的一部分(多叠用)”。这类“NP有的”,在句法语义特征上与本文探讨的“我有的”或“船旁边有的”差异明显。限于篇幅,不再赘述。。
这样的分析模式也可应用到“N的”的构式整合*我们认为,构式整合的研究视角,不仅可以应用于“V的”“N的”结构式,也可推广到“A的”“V的N”“N的N”“A的N”“N的V”“V的V”等所有“的”字短语。笔者拟另行文,系统性地讨论“的”字短语的构式整合。。“N1的”可称代“N1的N2”的中心词,譬如“姑娘的”可称代“姑娘的头发”中的“头发”。沈家煊和王冬梅 (2000)指出,“N1的N2”是一种“参照体-目标”构式。这个参照关系来自何处?“姑娘”和“的”又是如何整合在一起的?我们通过图3进行简要说明。
图3 “姑娘的”的构式整合
这类“N1的N2”结构式隐含了一个谓词(袁毓林,1995)。“姑娘的”隐含的是一个相当于表领属的“有”的谓词。“姑娘”与参照点R之间,“姑娘的”的指向与认知目标T之间,“姑娘的”的指向所需的基体与参照关系之间是对应关系。这些对应关系,触发了“姑娘”和“的”整合进参照关系。复合结构“姑娘的”是以参照关系为基体,以认知目标T为指向的概念化模式。这与认知语法对英语“X’s Y”(如“Sally’s dog”“the kitten’s ears”)的构式整合的描写(Langacker,1993,2003)是基本一致的。
2“S有的是NP”句的构式整合及大量NP的认知生成
2.1 “S有的是NP”句的构式整合
“有的是”经历了“有”与“的”,“有的”与“是”的黏合两个阶段(王建军,2006;刘志富,2010)。就掌握的语料看,早期的一些“S有的是NP”的切分只能是“S有的/是/NP”“有的是”尚未词汇化,句式也不含“S有很多NP”义。例如:
(9)a. 金国的皇族,有的是钱粮,缺的是人才,以致弄到亡国。(许啸天,2000:198)
b. 七郎道:“不是这等说,小弟家里有的是钱,没的是官。(凌濛初,2002:250)
这两句“S有的是NP”中的“是”,表达的是A和B之间的概念等同,“S有的”是A,NP是B,“是”字起概念等同判断功能*汉语动词“是”用于“主语+是+名词”,除表“等同”外,还可表“归类”“特征或质料”(吕叔湘,1999:496-497)。本文重点谈“是”的表“等同”功能,限于篇幅,其余功能从略。。这与吕叔湘先生(1999: 496-497)把“《阿Q正传》的作者是鲁迅”解读为“《阿Q正传》的作者”与“鲁迅”概念等同是相吻合的。在“金国的皇族有的是钱粮”中,“金国的皇族有的”是A,“钱粮”是B,“是”字表达“金国的皇族”领属的东西和“钱粮”概念等同;在“小弟家里有的是钱”中,“小弟家里有的”是A,“钱”是B,“是”字表达“小弟家里”存在的东西和“钱”概念等同。成分之间的概念等同就是认知语法构式整合描写中的对应关系(Langacker,2007)。请看句(9a)代表的“S有的是NP”的构式整合:
图4 句(9a)的“S有的是NP”的构式整合
“是”建构起射体(tr)与界标(lm)之间的对应关系,表达射体与界标的概念等同。“S有的”的指向与射体之间、NP与界标之间的对应关系,触发“S有的”和NP进入“是”的对应关系,整合成“S有的是NP”。整合后的“S有的是NP”,传达的概念内容就是S的领属物与NP概念等同。
句(9b)代表的“S有的是NP”的构式整合,与图4所示的句(9a)的构式整合的区别体现在:一是(9a)中的S是作为参照点进入整合,而(9b)的S同时作为参照点和认知辖域进入整合(参考图1与图2的差异);二是(9a)整合的语义基础是S领属的东西与NP概念等同,而(9b)是S存在的东西与NP概念等同。限于篇幅,就不再赘述。
2.2 “S有的是NP”句的大量NP的认知生成
具有表大量NP义的“S有的是NP”句中的NP或是光杆名词,如(1)的“钱”和“水”,或是名词短语,如(10)的“讲吃茶的书”和“味道好的东西”。
(10)a. 陆羽《茶经》以后,我们有的是讲吃茶的书。(阿英,2006:48)
b. 馆子里有的是味道好的东西,可是却不是为我预备的。(沈从文,1999:32)
这类光杆名词或名词短语都不带数量修饰成分,其大量NP义来自何处呢?从“有”字句的表多倾向(刘丹青,2011;温锁林,2012),能对这些句子的大量NP义的产生做出解释吗?在回答这些问题之前,让我们先看看“有”的表多功能。刘丹青(2011)认为,领属句中的“有”具有表多的语义倾向。譬如:
(11)a. 王大爷有很多的牙齿。
*王大爷有很少的牙齿。
b. 他有很多的存款。
*他有很少的存款。
c. 公司有很多的债务。
*公司有很少的债务。
温锁林(2012)也谈到,“有+数量结构”表现出明显的表多表大的语义倾向。譬如:
(12)a. 那本书我看了有三遍。
那本书我看了有一遍。
b. 我找了你有十来次。
我找了你有一次。
c. 她笑了有一刻钟。
她笑了有一下。
从这些“有”的表多倾向,能说清“S有的是NP”句大量NP义的来源吗?恐怕不能。首先,两位先生所谈的“有”,与“S有的是NP”句中的“有”在语义上存在差异。刘先生的“有”,是领属句中的“有”,表达的是领属关系;温先生的“有”,语义空灵虚化;而“S有的是NP”句中的“有”或表领属或表存在。
其次,两位先生谈的“有”字句,与“S有的是NP”句在句法特征上也有区别。在“S有的是NP”句中,NP可为光杆名词,而刘先生所举的“有”字句用例中,作宾语的NP带有数量修饰成分。我们看到,在宾语为光杆名词的“S有NP”句中,将NP的量解读为小量无丝毫问题,但很难说“有”体现了表多的语义倾向。例如:
(13)a. 王大爷有牙齿。→ 王大爷有几颗牙齿。→ ?王大爷有很多的牙齿。
b. 他有存款。 → 他有一点存款。 → 他有很多的存款。
c. 公司有债务。 → 公司有一些债务。→公司有很多的债务。
温先生认为,“有+数量结构”句中的“有”,句法作用模糊,即使省略也不会影响到句法与语义的完整性。譬如:
(14)a. 那本书我看了三遍。
b. 我找了你十来次。
c. 她笑了一刻钟。
而“S有的是NP”句中的“有”对句式的语义影响极大,在句中如果略去,句子不再具有大量NP义。请看:
(15)a. 我的是钱。→ *我有很多钱。
b. 船旁边的是水。→ *船旁边有很多水。
因此,从刘丹青(2011)和温锁林(2012)的“有”的表多倾向谈“S有的是NP”的大量NP的产生,是行不通的。那么,就无路可走了吗?肯定不是。我们看到,当(13a)(13b)中的主语和宾语用于“S有的是NP”句式,NP就具有了大量义。请看:
(16)a. 王大爷有的是牙齿。
→ 王大爷有很多的牙齿。
b. 他有的是存款。
→ 他有很多的存款。
可见,“S有的是NP”可表NP数量很多与整个句式有关(刘志富,2010)是毋庸置疑的了。“有”字句表达的概念内容受参照点关系的构型协调限制,句式传达的数量关系与参照点处理之间是有联系的(张韧,2012)。在概念化主体的认知活动中,参照点激活的实体构成潜在的认知目标。以“鲁迅”为参照点激活的实体可以是“名言”“原名”“散文”“童年”等;以“北京城里”为参照点激活的实体可以是“立交桥”“胡同”“天安门”“金山”“高校”“雾霾”等。以“我”为参照点可激活我领属的东西,可能是书、狗、苹果手机、钱包等。“我有的”就是指向我领属的所有东西。这些东西的集合具有量的特征。我们以认知语法的参照关系完整图示(Langacker,2003: 4;2009: 82)为基础,把“我有的”建构的参照关系描写为:
图5“我有的”的参照关系图示
T1、T2等代表我领属的某个东西,“T1+T2+T3+T4+Tn”代表我领属的所有东西。在“我有的是钱”中,“是”建构“我有的”的指向与NP的对应关系,“我有的是钱”是概念化主体将我领属的所有东西概念化为钱。这些东西的集合蕴含的量为“钱”提供量源。请看:
图6 “我有的是钱”的钱源
“我”与参照点是对应关系,进入参照点处理,整合成“我有的”;“我有的”的指向与钱的对应关系,表达我领属的所有东西与钱概念等同。这与朱德熙先生(1978)的“有的是钱”表示等同,即所有被领有的东西都是钱的观点是一致的。我们以图7说明“船旁边有的是水”的水源,请看:
图7 “船旁边有的是水”的水源
“船旁边”与参照点和认知辖域是对应关系,进入参照点处理,整合成“船旁边有的”,指向船旁边的所有存在物,可能是芦苇、水草、鱼等。“船旁边有的”的指向与“水”的对应关系,表达船旁边的所有存在物与水的概念等同。这些存在物的集合蕴含的量为“水”提供量源。
当然,S领属或存在的所有东西的集合蕴含的量,不一定就是大量。“S有的是NP”的构式整合,只能使句式传达的概念内容具有了数量语义特征。我们认为,“S有的是NP”之所以能表大量NP义,还与语言的主观性(Langacker,1990,1993;沈家煊,2001)有关。我们说主观性介入了“S有的是NP”句的概念内容,是基于下述语言事实:
1)对S具有贬义色彩的NP不能进入“S有的是NP”,而“S有NP”不受此语义规则限制。试比较:
(17)a. 他有存款。
他有的是存款。
b.他有债务。
*他有的是债务。
(18)a. 船旁边有清水。
船旁边有的是清水。
b.船旁边有污水。
*船旁边有的是污水。
2)NP的量影响“S有的是NP”句的语义合格度,带小量修饰成分的名词短语不能进入“S有的是NP”,而“S有NP”不受此语义规则制约。请看:
(19)a. 他有少许/一点存款。
他有很多存款。
b. *他有的是少许/一点存款。
他有的是很多存款。
(20)a. 船旁边有少许/一点清水。
船旁边有大量清水。
b. *船旁边有的是少许/一点清水。
船旁边有的是大量清水。
上述语言事实说明,“S有的是NP”含有表褒和表多的语义因子。相对于“S有NP”“S有的是NP”为什么会表现出截然不同的语义特征呢?Langacker(1990,1993)指出,表领属的英语谓词“have”向完成体和情态语气助词演化,是“have”的客观性控制义虚化和主观性参照关系突显的结果。我们认为,“S有的是NP”的表褒和表多,与主观性有很大关系。“S有NP”句偏重于对领属或存在关系的客观性报道,NP的语义色彩和量均不受限。“S有的是NP”句在保留了基本的领属和存在关系的同时,更加突显概念化主体将S的所有领属物或存在物概念化为NP的主观性心理路径。
人类社会普遍存在“乐于看到和谈论生活中光明的一面(好的事情、好的品质),摒弃坏的一面”的乐观心理原则(袁毓林,2014);渴望拥有的好东西是越多越好,持有的不好的东西是愈少愈佳。汉语常说扬长避短、褒善贬恶,也就是这个理。概念化主体在对NP进行概念化的过程中,站在S的立场,向S移情,选择对S有益的NP,并主观性地放大NP的量,也就不难理解了。
至此,我们可以将“S有的是NP”句的大量NP的生成归结于参照点处理与数量之间的联系和主观性两大因素。在构式整合中,S的所有领属物或存在物全部概念化为NP,领属物或存在物的集合蕴含的量为NP提供了量源;在对NP进行概念化的过程中,概念化主体向S移情,主观性地选择对S具有褒义色彩的NP并无限放大了NP的量。“S有的是NP”句的表褒和表多,两者相辅相成,密不可分。句式传达的NP的量经过概念化主体的主观性处理,升级为一种主观大量。
“S有的是NP”句的构式整合分析,也为“有的是”的词汇化找到了认知动因。认知语言学认为,概念距离决定语言距离,语言距离反映概念距离(Haiman, 1985),概念重叠的程度与构式整合的紧密度成正比(Langacker, 2007)。汉语结构助词“的”和动词“是”均可用于表领属和存在(范继淹,1986;张敏,1998;吕叔湘,1999;沈家煊、王冬梅,2000;陆俭明,2003)。“有”“的”“是”的这一语义共性,拉近了它们之间的概念距离,提升了把它们整合在一起的结构式紧密度。
此外,参照点和认知目标是认知突显成分(Langacker, 1987,2008,2009)。S和NP整合进参照关系,成为参照关系中的突显成分,驱动“S有的是NP”从“S有的/是/NP”向“S/有的是/NP”重新分析。“有的是”词汇化为独立的构句单位,为NP移位,“NP有的是”“SNP有的是”和“NPS有的是”等句式的出现奠定了基础。
3结语
本文在认知语法的理论框架下,探讨汉语“S有的是NP”句的构式整合和大量NP的生成,得出以下研究结论:
1) 在“S有的是NP”句中,表领属和存在的动词“有” 、结构助词“的”、概念等同判断动词“是”的认知功能分别是建构参照关系、“基体-指向”概念化模式和概念对应关系。2)“S有的”指向认知目标,参照关系是这一指向的概念基体。 3) “S有的是NP”句的构式整合,驱动因素是S与参照点、“S有的”的指向与NP之间的对应关系;整合结果是概念化主体以S为参照点,实现对NP的认知。4) 大量NP的生成是概念化主体将参照点S激活的全部的认知目标概念化为同一NP和主观性双重作用的产物;“S有的是NP”句传达的NP的量是主观大量。
当然,汉语中的“有”“的”和“是”字句的句法语义特征纷繁复杂,要在一篇文章中将这些特征谈得面面俱到,把它们的认知功能说得一清二楚,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希望本文能起到抛砖引玉之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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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蒋勇军
Correspondence: Constructional Integration of Chinese “SyoudeshiNP”
LIUCunwei
Abstract:The achieved findings are as follows: (1) The cognitive functions of you, de, and shi are to construct CRP, “base-profile” conceptual model and conceptual correspondence; (2) “S youde” profiles cognitive target, with CRP as the conceptual base; (3) The CI of this syntactical structure is motivated by the correspondences between S and reference point and between the profile of “S youde”and NP; (4) All cognitive targets evoked by reference point are conceptualized as the same NP, which, with subjectivity of language together, have laid the foundation for the emergence of large quantity of NP
Key words:CRP; correspondence; CI; quantitative emergence
作者简介:刘存伟,男,重庆邮电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硕士,主要从事认知语言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介词结构漂移的句法语义接口研究”(13XYY018)和重庆邮电大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汉语‘S有的是NP’句的认知语法研究”(K2015-19)的研究成果
收稿日期:2015-11-21
中图分类号:H31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6414(2016)02-010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