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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助词及其语法化路径
——以甘肃宁县方言情感助词“”为个案

2016-05-15

华中学术 2016年2期
关键词:宁县助词方言

罗 堃

(西北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甘肃兰州,730070)

罗 堃

(西北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甘肃兰州,730070)

情感助词是基于方言语法现象提出的一个新术语,与结构助词、动态助词、表数助词、比况助词、语气助词并列。甘肃宁县方言中的“”就是一个高频使用的情感助词,其出现的句法语义环境丰富,随语境表达情感,没有实在语义。从语法化路径来看,“”经历了男性性器官名词、詈骂词语、前情感助词和情感助词四个阶段,语义不断虚化,是一个语法化伴随主观化的演变过程。情感助词具有情感表达的独立性、情感意义的丰富性和句法位置的灵活性三个特点,依据语境表达特定的情感意义,删除之后句子的概念义不发生变化。从类型学角度看,情感助词往往由詈骂词语演变而来,主观化程度高,是一种元语用法。

情感助词;宁县方言;“”;语法化

情感助词是与结构助词、动态助词、表数助词、比况助词、语气助词并列的一个新的助词类型,附着在词语或句子上,表达某种情感附加意义,是基于方言语法现象提出的一个新术语[1]。本文以甘肃宁县方言中的情感助词“”[hiou]为个案,来看情感助词的特点及其语法化路径。文章所用方言语料为笔者母方言甘肃宁县县城新宁镇方言,所列例句均经过宁县当地人的核实。

宁县隶属甘肃省庆阳市,位于陇东高原的南部,是甘肃东南边境的县份。宁县方言归属中原官话秦陇片。“”[hiou]是宁县方言里常见的一个情感助词,来源于男性性器官名称,根据语境的不同,表达厌恶、遗憾、喜爱等情感意义。从使用人群来看,男性多于女性,年轻人多于中老年人。

一、 宁县方言情感助词“”的入句考察

此类格式在宁县方言中使用频率较高,形容词以单音节为主,偶有双音节出现。根据煞尾助词“的”和“唡”的不同,分为陈述式和评价式两类。

上述各例中,“子”倾向于不出现,在宁县人的语感中,有“子”的说法也可以接受,只是使用频率不高。

1. 表达不喜爱、厌恶的情感。形容词具有[+消极]义。

2. 表达喜爱、艳羡的情感。形容词具有[+积极]义。需要指出,这里的喜爱、艳羡须有容让性语义前提,换言之,只有在容让的基础上,才能喜爱、艳羡评价对象。后续句中有语气副词“还”,“”分句不能作为发端句出现。

例(9)评价“房子”,虽然很小,但还是很舒适的,例(10)说她的孩子个子虽然低,但长得还是很漂亮的,例(11)说他学习不好,但体育还挺厉害的,例(12)意思是,虽然人长得不好看,本事还是挺大的。整个结构加“很”作补语,说明喜爱、艳羡程度较高。没有容让性小句,句子不成立。上述四句不能变成下面的说法。

除了煞尾助词不同之外,陈述式与评价式的区别还表现在,陈述式中不能出现程度副词,评价式无此限制。如例(6)“”可以与高程度副词“真真特别”共现,例(3)就不行。

动词一般为单音节,具有[+消失]义,表达遗憾的情感,“子”可以自由隐现,句尾须有已然义助词“唡”。

表达不愉快、遗憾的情感。根据补语不同,分为下面三种情况。

第一,补语为“遍指”义处所词,主要有“一+N”和“满+N”两种格式。

第二,补语为否定式结果补语“V不C”中的“不C”部分。

第三,补语为“远”、“开”,整个说法为固化表达,补语不能换成其他同义词语。

表达气愤的情感,根据宾语数量的多寡,可以分成两类。

第一类:单宾语。宾语一般为数量短语。

第二类:双宾语。

表示随意、不在乎的感情,状语为“胡胡乱”、“随随便”等词语。

表达愤怒、不在乎的情感,动词为“看”、“管”等,句中有表任指的疑问代词,句末用语气词“哩”煞尾。

这里几个例子,都有“无论怎样,都与说话人无关”的意思。说话人在较为愤怒的情况下,才会说这样的话,这与(五)“状语++中心语”结构所表达的“不在乎”稍有不同,此种说法更加主观化,情感表达更为强烈。

(七) 小结

二、 情感助词“”的方言分布及其语法化路径

名词语法化为助词在普通话和方言中都是一种常见现象。储泽祥研究了岳西赣语中“底”[3],为普通话定语标记“的”来源于处所性“底”的论断提供了方言证据。高航探讨了本义为“婴儿”的实词“子”语法化为词缀的认知理据[4]。陈玉洁考察了河南中原官话的基本定语标记“哩”,认为其来源于后置方位词“里”[5]。

第二,在“想”“看”“吃”“做”等单音节动词后作宾语,句子要用“哩”煞尾。

吴静提出“人体名词语法化是有条件的演变,它必须具备向语法化过渡的内在语义条件和外部触发条件”[8]。来源于男性性器官名词的“”,在传统语用文化中,属于“避讳”的内容,是交际中“禁忌”字眼儿,从而引申出詈骂语义,这是“”语法化的内在语义条件。随着詈骂义“”在方言中高频使用,原来的性器官语义逐渐淡化,又通过语用推理(pragmatic inference)机制产生出了各种情感意义,成为元语言(meta-language)。这是一个语法化伴随主观化的演变过程。熊学亮介绍了摩根的“含义短路”模型(如下图所示),这是形式与意义从低规约(low-conventionalized)到高规约(high-conventionalized)的语法化过程[9]。

[C(S — I → M)]n→ Cn+1(S → M)

(C=context,I=inference,S=structure,M=meaning)

在最初的语境C中,结构S经过语用推理I表达意义M。随着结构S的高频使用,当这种语用推理在相似的语境C中重复了n次直到第n+1次时,语用推理I消失,S→M的解读过程被固化。“”的情感义出现之初,交际者需要经过语用推理来确认这种情感义,当“”的情感用例数量超过了詈骂用例,情感义在语境中自动被激活,情感助词成为“”高规约的语法身份标识。

12345自由∕叹词化———++粘着∕标记化————+语音弱化———++角色定位普通名词詈骂词语前情感助词情感助词表达功用客观客观∕主观主观主观

三、情感助词的特点

在日常生活中,情感的地位与正常的理性思维能力一样重要。长期以来,语言学界对情感范畴关注不多[11]。上世纪90年代,俄罗斯语言学界关注情感语言学这一研究领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而汉语情感研究还是处于不活跃的状态。

从语法研究角度看,汉语中情感的表达主要依赖两类词,一类是情感实词,包括情感义形容词、动词和名词[12]。另一类是情感虚词,情感虚词与语气范畴关系密切。在吕叔湘先生的《中国文法要略》里,指出语气可以划分为与行动有关和与感情有关的两类[13],贺阳的三分语气系统中也有情感语气这一类,其中包括了诧异语气、料定语气、领悟语气、侥幸语气、表情语气[14]。

情感助词是基于方言语法现象提出的一个术语,与结构助词、动态助词、表数助词、比况助词、语气助词并列[1]。这一术语的提出,符合汉语方言语法研究实际。在一定程度上,方言也是一种语言,有其自身的语法系统[15]。方言语法研究中,如果只是套用普通话研究术语,很难全面展示该方言语法系统的面貌。

情感助词有其自身特点,不能归入普通话语法系统的任何一类助词中。以我们所讨论的情感助词“”为例,来看情感助词的语法特点。

(一) 情感表达的独立性

情感助词在句中独立表达情感意义,不需要借助其他语言成分。宁县方言“”表达情感意义,无需借助其他任何表情感的语言成分。普通话中情感的表达,则需要多个语法成分同时起作用,情感实词是表达情感意义的“主力军”。例如:

(63) 可是我讨厌亚历克赛·亚历山特罗维奇,安娜·卡列尼娜嫁给这样一位庸俗不堪的丈夫,用一句土话来形容,真是一枝鲜花插在牛粪上,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周而复 《上海的早晨》)

例(63)为了表达厌恶、遗憾的情感,在运用程度副词“太”、厌恶情感动词“讨厌”、遗憾情感形容词“可惜”的同时,还重复小句“太可惜了”来增强情感表达。宁县方言“”表达情感,或多或少会受到情感实词的影响,但是其独立性依然很强。请看例子:

例(64)表达遗憾情感,例(65)表达气愤情感,两句中都没有情感实词,情感意义是 “”独立表达的。

(二) 情感意义的丰富性

情感助词所表达的情感意义丰富多样,既有正面积极的情感,也有负面消极的情感。宁县方言“”可以表达愤怒、厌恶、遗憾等多种感情,根据语境表达不同的情感意义。普通话中的情感实词所表达的情感意义往往是固定的,不随语境发生变化。

(66) 冯寡妇开心地笑了,躲过她的手,看着面人说:“你可真是‘偷了泥告诉土地老爷说没偷’——算告到家啦,想哄我这老行家呀,嘻嘻!”(冯德英 《迎春花》)

例(66)是快乐的情感,单独来看,“开心”、“笑”、“嘻嘻”等词都是“快乐”义情感词,其情感义是概念义,语境变更不能改变其“快乐”的情感属性,而宁县方言“”所表达的情感义是语用义,可以随语境更改意义。

(三) 句法位置的灵活性

(67) 白茹仰望着剑波,“工人阶级是最伟大的阶级,他们的心真善良,他们是那么豪爽,这样的人是多么可爱呀!”(曲波 《林海雪原》)

例(67)为了表达赞美的情感,同时运用了程度副词“最”、“真”、“那么”、“多么”,语气助词“呀”,还有高情感偏向度的形容词“伟大”、“善良”、“豪爽”、“可爱”。这些词语句法位置固定,不能自由删除。例(64)(65)中的“”,分别置于形容词、动词之后,删除后,句子依然成立。

综上所述,情感助词具有情感表达的独立性,情感意义的丰富性和句法位置的灵活性三个特点,按照普通话语法研究范式,难以归入现有语法体系中,有必要为其单独开设一类。

四、 结论

情感助词是根据方言语法现象提出的一个新术语,具有情感表达的独立性、情感意义的丰富性、句法位置的灵活性三个特点。宁县方言来源于男性性器官的情感助词“”主要出现在六种句法语义环境中,依据语境表达特定情感意义,是一种元语用法。从其语法化过程来看,“”经历了男性性器官名词、詈骂词语、前情感助词和情感助词四个阶段,语音不断弱化,表达功能逐步主观化。

英语中的fucking、bloody等词,在语法功能上,与宁县方言的情感助词“”类似。例如:

(68) Don’t you be so fucking formal with me.(《现代英汉综合大词典》)

(69) It’s bloody wonderful!(《英汉双向大词典》)

据张吉生研究,fucking和bloody甚至可以进入词语内部,形成fanfuckingtastic(原词fantastic)、wonbloodyderful(原词wonderful)[16],这一语法化路径,与Hooper & Traugott提出的实词>虚词>附着形式>曲折形式(词缀)[17]这一实词语法化演变序列相吻合。

从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情感助词往往与性词语、詈骂词语关系密切。李荣先生指出,语言研究常排斥“性”词语,但“性”词语同时又是语言研究不能缺少的部分,因为这类词中字音的更改、词汇的变化能够反映语言的现状和历史[18]。在这一点上,情感助词研究具有一定的类型学意义,是一个有意思的课题。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汉语方言的比较范畴和否定范畴”【12JJD740013】、西北师大青年教师科研能力提升项目【SKQNYB12029】“方言地理学背景下的庆阳方言体标记研究”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张邱林:《河南陕县方言源于性器官名称的情感助词》,《语文研究》2015年第1期,第58~63页。

[2] 王耿:《湖北保康方言中的俚语助词“毬”》,《文学教育》2007年第9期,第48~50页。

[3] 储泽祥:《“底”由方位词向结构助词的转化》,《语言教学与研究》2002年第1期,第31~35页。

[4] 高航:《现代汉语中“子”的语法化分析》,《解放军外国语学报》2006年第2期,第11~16页。

[5] 陈玉洁:《联系项原则与“里”的定语标记作用》,《语言研究》2007年第3期,第69~75页。

[6] [美]P.J.Hooper & E.C.Traugott,Grammaticaliza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p.104.

[7] [美]P.J.Hooper & E.C.Traugott,Grammaticaliza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p.157.

[8] 吴静:《试论英汉语人体名词在隐喻空间关系中的语法化现象》,《外语与外语教学》2003年第6期,第32~35页。

[9] 熊学亮:《认知语用学概论》,上海:上海外语教学出版社,1999年,第193~194页。

[10] 张谊生:《试论骂詈语的词汇化、标记化与构式化》,《当代修辞学》2010年第4期,第1~13页。

[11] 刘娟:《俄罗斯的情感语言学》,《国外社会科学》2009年第2期,第34~39页。

[12] 宁吉:《现代汉语情感词研究》,辽宁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第2页。

[13] 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北京:商务印书馆,1942年,第257~258页。

[14] 贺阳:《试论汉语书面语的语气系统》,《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92年第5期,第59~66页。

[15] 汪国胜:《谈谈汉语方言语法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5期,第91~99页。

[16] 张吉生:《英语中缀》,《外语与外语教学》1998年第4期,第16~18页。

[17] [美]P.J.Hooper & E.C.Traugott,Grammaticaliza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p.7.

[18] 李荣:《论“入”字的音》,《方言》1982年第4期,第241~2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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