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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的恶人

2016-05-14王干

湖南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香菱恶人红楼梦

王干

善恶自然不是小说关心的终极目标,但小说里常常会体现出善恶的对立,也常常会体现善良战胜邪恶,实在不能战胜就因果报应。雨果的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是他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作,也是流传甚广的伟大作品,在这部小说里真善美与假丑恶的对立用一种极度夸张的形式表现出来,敲钟人卡西莫多丑却愿意为美献身,副主教克洛德貌似正人君子而内心邪恶阴暗卑鄙,吉卜赛少女艾丝美拉达则是美的象征。《巴黎圣母院》作为浪漫主义的代表作,寻求一种对立的美学效果,让善更明亮,让恶更黑暗,委实打动了很多的读者。尤其是小说中的那个伪君子克洛德的形象塑造,让人想到了宗教对人性的扭曲,而扭曲的人性又是那么恐怖地扭曲社会和世界。

文学界对金庸小说的评价褒贬不一,但金庸小说塑造的人物确实生动,堪称典型。他也塑造了一个伪君子的形象,这就是《笑傲江湖》里的岳不群。岳不群号称“君子剑”,他的出场颇具君子风度,“墙角后一人纵声大笑,一个青衫书生踱了出来,轻袍缓带,左手摇着折扇,神情潇洒”,岳不群表面谦逊儒雅,堂堂正气,但野心叵测,心毒手辣。为了得到传世剑谱,出卖、迫害自己的亲人和徒弟,损招、阴招,无恶不作,而表面上却呈现出来的是弱者和好人的模样。当然,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岳不群在江湖作恶多端,最后还是被江湖唾弃,被真英雄们为民除害。金庸小说之所以流传不衰,在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卓有成效,他笔下的人物既有令狐冲这样释放正能量的少年英雄,也有韦小宝这样混混出身的“反英雄”典型,既有黄药师这样手段狠毒的慈父,也有岳不群这样口蜜腹剑豺狼心机的伪君子。在他的笔下,即使“四大恶人”这样的恶人也常常露出了不那么可恶的多面性来,较之于以往武侠小说的人物的偏平化而言,有了更多的丰富性和立体感。

无疑,金庸的武侠小说创作是受到了现代小说的影响,因为现代小说对人物的理解摆脱了道德的评判甚至美丑的评判,从人性的深度看待世界,表现人生。我们在现代小说中很难像看到在传统小说中那么带着鲜明标签的好人和恶人,而是一些处于中间地带的寻常人物。笔者上中学时读鲁迅小说老是有一种焦虑,就是鲁迅的小说里没有革命者,唯一的革命者夏瑜也是侧写的,在《药》里面通过华老栓的眼光写了夏瑜的牺牲,华老栓的麻木不仁固然已经令年轻的我愤然,而鲁迅对烈士夏瑜临终前的无所表达,更让我不明白。唯一觉得有点力道的就是《药》的结尾,“微风早已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后来发现,也不是什么革命者的象征,而是“安特莱夫”式的“阴冷”。 革命者的牺牲成了民众的人血馒头,辛亥革命的悲剧可想而知。其实鲁迅不仅不擅长写英雄,也不会写坏人。《狂人日记》中的那些迫害者,也只是抽象的,也只是“凶恶的光”,并没有刻画出那些人的具体形状和风貌,而在《祝福》中祥林嫂是个受害者,她死于封建礼教,迫害她最直接的掩盖是鲁四老爷,鲁四老爷作为封建礼教的化身对祥林嫂的致命一击,是在祥林嫂捐了门槛以后,满以为可以参加年末的祭祀,然而四婶(鲁四老爷的妻子)一句话,让她失去了生活的幻想,“祥林嫂,你放着吧!我来拿。”这让祥林嫂走上生不得死不得的境地。祥林嫂的命运是凄苦的,而恶人鲁四老爷却并不是那么的可恶和残忍,最多也只是觉得他的虚伪而已,这正是鲁迅高超的艺术,没有将恶人简单化、脸谱化,鲁迅写这样的“恶”是带有深刻的思想批判内涵的。

被鲁迅高度称赞的《红楼梦》这部小说里,其实恶人也不少,比如,小霸王薛蟠,官员贾雨村,暗中使坏的赵姨娘,但这些丑角身上,依然没有简单化处理,都在一些分寸上把握得非常好。从叙述的口吻而言,曹雪芹对赵姨娘是极其厌恶,可以说溢于言表,和全书风格有点不吻合,这可能与作家内心深处的某种记忆有关。但即便如此偏平的人物,作家依然没有把她写作十二分的恶和十二分的邪,她对贾宝玉的仇恨和恶毒,也是由于出身的原因,作为贾政的小妾,赵姨娘在贾府的地位自然是低下的,她的小人行径和恶劣举措,还是想在贾府争取地位,摆脱被歧视、被冷落的地位。赵姨娘的可恶之处某种程度上包含着某种可怜之处。

《红楼梦》有没有真正的恶人?还是有的,这就是被曹雪芹称为河东狮子吼的夏金桂。夏金桂是横跨《红楼梦》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一个恶女人,王熙凤也算得上恶人,但她的恶行在前八十回已经完成,后四十回主要写她的结局,由她的结局去昭示整个贾府的衰落。夏金桂就不一样了,她在前八十回的第七十九回才出场,后四十回里主要写她作恶自毙的故事,她的出场开始敲响贾府衰败的丧钟。

夏金桂在《红楼梦》中是最为邪恶之人,但在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表现出不同的“恶”来,这牵涉到不同作家对人物的不同理解,也能体现作家艺术水平的差异。夏金桂的出现,在叙述语调上,与作家对尤二姐、尤三姐的叙述态度上有着某种同构,作家是保持客观甚至有某种批判现实主义倾向的,和叙述金陵十二钗时温情而掩藏不住的自恋语调是有明显差别的。《红楼梦》是写女性命运的,作家下意识地将女性划为两个圈子,一个是以大观园为主体十二钗的圈子,林黛玉、贾宝玉、妙玉、史湘云等等人物都是作家同情或不厌恶的人物,即使众说纷纭的秦可卿,作家在叙述时,你能感到带着某种不贬不褒的客观态度,有时还忍不住美化一下秦可卿的性格。至于王熙凤,按照一般人的理解,也属于恶人之列,但作家在叙述时写尽她的机灵和聪明,甚至对王熙凤的机巧还隐隐有几分赞许。但是,在描写尤二姐、尤三姐时全然没有这样的公允和体贴,虽然还是不带主观情感的叙述,但是能感觉到作家对这两个人的“局外”情绪,哪怕尤三姐后来自刎了,作家也不像晴雯死之后去煽动读者的悲伤心绪。这是因为十二钗是作家“怀金悼玉”的对象,是他的“家里人”,而尤氏则是圈外的,是不值得悲不值得悼的。所以,《红楼梦》这样的两股腔调,像女声二重唱一样,丰富了小说的音域,也丰富了人物的内涵。

夏金桂自然是作家用局外叙述的低音部的人物,她的出现似乎是对“妒”的物化和庸俗化。《红楼梦》其实也是一部写妒的杰作,小说写了众多的女性,由于众多的女性窝在一起,争风吃醋自然难免,这既是人性的弱点,也是人的自然属性使然。围绕着不多的男性,这些钗们所呈现出来的妒,可谓千姿百态,林黛玉的酸,薛宝钗的装,王熙凤的醋,晴雯的怒,袭人的阴,妙玉的酷,以及丫鬟之间的勾心,都源于一个“妒”字。甚至赵姨娘的恶,也来自内心的嫉妒。当然,妒是被视作人性的弱点的,反过来,敢爱敢恨,也是现代人被视作个性解放的举动。后来苏童在《妻妾成群》里写到了这样的格局,四个女人之间的角逐,虽然不是直接来自《红楼梦》,但对妒的深刻描写也是一种潜在的传承。近年来火爆的电视剧《甄嬛传》,可以说是宫廷版的《妻妾成群》,也是写女性命运女性悲剧的,也是写到了女性的妒和恶,当然,作为大众传媒,《甄嬛传》将这样的女性悲剧写成了励志篇。《红楼梦》女性的悲剧,很多源自不能爱、不被爱、不敢爱、不会爱,因而就呈现出某种反常或变态,这就是妒,当然妒也有各个等级,一般的醋意是妒,由妒产生的恨则是可怕的恶。

夏金桂就是这种可怕的妒,由妒产生的仇,由妒产生的恨,由妒产生的恶。夏金桂一开始似乎作为女版的薛蟠来写的。相同的出身,相同的家庭格局。家庭都是官商,小说里称薛蟠家是皇商,夏家与薛家“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薛家经营什么小说里没有具体写,夏金桂家的生意内容倒是写得具体,“长安城里城外的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贡奉”,有“桂花夏家”的浑号。这桂花局是个什么机构,不好说,没准又是作家虚构的,从内容来看大约类似鲜花店,但“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贡奉”,夏家桂花局像园林局一般的绿化机构或公司,有点国企的味道,一般鲜花店没有这么大的气魄。另外明清两朝好像并无桂花局这么个机构,说明这个经营桂花局的皇商也是作家想当然的产物。就像秦可卿、秦钟的父亲秦业的官名叫营缮郎一样,也是作家编造的,而且有谐音影射之嫌。这桂花局大概是一个虚拟的名称,是为了和夏金桂这个名字匹配。而且,这里的长安肯定不是北京,因为我在《小说的地名》一文里曾经说过,北京的气候不太适宜桂花树的生长,“长安城里城外的桂花局”,自然不是指北京城的,至于“几十顷地独种桂花”更是一种小说家言,因为桂花树很少成片种植,它更多的时候是点缀在庭院园林之中,很少见到几千亩地种桂花树的。因为桂花的销量实在有限,作家是为了证实这个“桂花夏家”而如此铺张描写的,是为了证实和薛家皇商的门当户对,也是说明香菱只能当妾不能作为正房的原因,香菱是个孤儿,哪能配和皇商薛家联姻呢?

说夏金桂是男版薛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两人从小就在一个单亲家庭里长大,她父亲早亡,“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随,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养成盗跖的性气。”而薛蟠也是如此,“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两人都从小被寡母溺爱,于是养成任性的坏毛病,薛蟠的任性主要体现在淫字上,夏金桂主要体现在妒字上,但都是恶,薛蟠绰号“呆霸王”,而夏金桂则是“河东狮”。有趣的是,曹雪芹将这两个恶人放到一起,仿佛要惩罚薛蟠,夏金桂成了薛蟠的克星或天敌,薛家遇到了搅家星,从此走上了没落之路。

夏金桂“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她的妒还颇有“凤辣子”的风格,“若论胸中丘壑经纬,颇步熙凤后尘”,但夏金桂的邪恶远远胜过王熙凤,她设计让薛蟠棒打香菱,这与王熙凤异曲同工。但在对待长辈和家人方面,夏金桂反孝悌,不孝不悌,对婆婆恶语相加,逼得薛姨妈郁闷至极,又恶意贬损小姑子薛宝钗,让薛宝钗这么一个贤惠温和的淑女也无地自容。以至于贾宝玉不能理解,这么一个“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姐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这等样情性,可为奇之至极”,有趣的是贾宝玉后来找江湖道士王一贴去找治疗妒妇的方子,这是非常《红楼梦》化或者非常《石头记》化的细节,也是非常贾宝玉的方式,因为《红楼梦》经常出现一些奇妙的药方,比如癞头和尚为薛宝钗开的“冷香丸”也属于此类,因为冷香丸其实是子虚乌有的(这里不论述,另有论述)。而贾宝玉看到香菱受害,宝钗受辱,看到兄弟薛蟠受气,更重要的是贾宝玉觉得夏金桂“鲜花水嫩”,他想解决这个妒妇的心病,便热心地找到胡一贴开治妒方,当然世上哪有什么方子可以治疗妒妇的,连开方子的王一贴也说“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

这是第八十回的故事,贾宝玉要治疗夏金桂的妒,自然无效。在小说里,与夏金桂同时出现的一个恶人是“中山狼”孙绍祖,他是贾迎春的丈夫。对“中山狼”孙绍祖没有正面描写,都是从他人口中得知他的恶行的,是一个比薛蟠还要淫荡邪恶的恶棍。因为《红楼梦》,“中山狼”成了邪恶的代名词,而孙绍祖的这个人物都是虚写的,因为迎春太善良了,太软弱了,孙绍祖的恶才那么让人刻骨难忘。在“中山狼”和“河东吼”同时出现的第七十九回里,正是通过贾家和薛家的婚姻的惨败,写出了大厦将倾、家族衰败的前兆。薛蟠娶妻,带有某种偶然性,而迎春出嫁,则是带有某种必然性,她的父亲贾赦居然为了抵债将她嫁给了孙家,说明贾府已经财源枯竭了,近乎鬻女了。

《红楼梦》在不多的篇幅里,写了两个恶人,在艺术上可谓独具匠心。中山狼孙绍祖的恶,其实在小说并没有正面去描写,但为什么会给读者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主要是通过二木头迎春的软弱和善良反衬出来的,黑白对比,通过迎春的“白”来映衬中山狼孙绍祖的“黑”。这种通过落差来描写人物性格的艺术手段,夏金桂的恶人性格也是由香菱的苦命和软弱反衬出来的。不过,作家还是通过以恶写恶的方式,将夏金桂的坏推到了极致。在小说里,薛蟠号称“呆霸王”,吃喝嫖赌、强抢民女、草菅人命,近乎无恶不作,但这样的霸王碰到夏金桂之后,居然束手无策,只能逃出去躲避。由此可见夏金桂的蛮横和邪恶是什么样级别的,作家这里运用了武侠小说里常用的手段,一个武功高强的人,众人以为他是盖世武王,可当他听说另外一个武侠的名字就发抖,足见另一个武功是何等了得。

应该说,在八十回里夏金桂的形象已经比较丰腴和生动了,她和孙绍祖的出现其实是作家开始考虑小说如何收尾了,如何写四大家族衰败了。贾府的衰败从贾迎春的婚姻已经隐含,而薛家的衰败则是从香菱的厄运开始。香菱是《红楼梦》第一位出场的女性,也是十二钗中最“金陵”化的,她的故事是从姑苏城开始,最后“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香菱的苦命,恐怕是薄命司中最薄命的,历经失散、拐卖、被抢劫、纳妾之后,又遇到了夏金桂这样的丧门星,可谓是雪上加霜、病上加疾,而香菱又是才、貌、德俱佳的女性,她的悲剧死最符合《红楼梦》精神的。从某种程度上说,夏金桂的出现是为了映衬香菱悲剧的凄惨。

但在后四十回里,夏金桂占据了大量的篇幅,作为一个在正册、副册之外的女子,曹雪芹应该不会花这么多的篇幅去写她的。从高鹗让贾宝玉参加科举的“兰桂齐芳”的理想到夏金桂和香菱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结局,可见续书人高鹗和曹雪芹的社会价值观和美学价值观是有差异的。按照小说的构想,“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夏金桂是香菱返故乡悲剧的动因,也就是说夏金桂是作为香菱的悲剧的诱因存在的,她的妒和恶是香菱悲剧的动因。后四十回里,夏金桂喧宾夺主了,本来出场很迟,该是跑龙套的,却占据了后四十回的大量篇幅,违背了曹雪芹的本意。

当然如果夏金桂的形象塑造得生动,那笔墨再多也是值得的。但在后四十回里,就夏金桂的那些笔墨而言,有画蛇添足之嫌。在第七十九回、第八十回里,夏金桂的心机和妒毒已经写得较为充分,她制服了丈夫,陷害了香菱,收拾了小姑子薛宝钗,气坏了婆婆薛姨妈,一个妒妇、悍妇、泼妇的形象已经跃然纸上。但在后四十回里,作家还是一味地强化她的恶,夏金桂不仅妒,忤逆,而且淫荡。小说里花了很多篇幅写了夏金桂的欲火中烧,写了夏金桂的不守妇道。勾引小叔子薛蝌被拒绝以后,就和娘家的过继兄弟夏三鬼混,“生出无限的风波来”。在《红楼梦》里被如此正面写淫荡的女性,没有第二人,她勾引薛蝌的场景倒很像当初贾瑞勾引王熙凤的情节,只不过男女身份掉了个,夏金桂成了男版的贾瑞。曹雪芹也写淫,比如秦可卿对贾宝玉的性启蒙,是优雅的,隐喻的,甚至也写了王熙凤的淫,她与贾蓉、贾宝玉的暧昧,都是点到为止。而这里写夏金桂如此赤裸裸,只能让人想起《金瓶梅》了。

如此,作家对夏金桂的恶毒还嫌不够,就设计了为香菱下毒更狠的招。下毒的场景,更让人们想起了潘金莲和西门庆给武大郎下毒的情景,没有太多的创意。潘金莲毒死武大郎是为了和西门庆自由性爱,而夏金桂毒死香菱却显得理由不充分。一、夏金桂是正房,香菱是小妾,后来又沦为丫鬟,在家庭中、名分上,香菱都处于劣势,不会再构成威胁。二、在几次交手过程中,夏金桂大获全胜,香菱已经被撵出来,寄居在薛宝钗那里,可以说香菱完全不堪一击。三、若说妒,丈夫呆霸王薛蟠心思已经不在香菱身上,而在新欢宝蟾身上,而且从小说里的描写来看,宝蟾已经对夏金桂没有好言语,甚至敢于耍泼,已经有“上位”的威胁,这个时候夏金桂毒死香菱,无疑是为宝蟾扫清障碍。当然,阴差阳错,夏金桂自己毒死了自己。而善良的香菱,在夏金桂死后,也得以扶正,成为薛蟠的正房。很明显,作家加大力度去写夏金桂的妒、淫、毒,就是为了小说的教化功能,淫为万恶首,善有善报。这和后四十回的价值观是一致的,也是与曹雪芹的巨大差距所在。

其实,曹雪芹的初衷,香菱的结局是“致使香魂返故乡”,而不是香菱获得了正房的待遇。作为薄命司的女性,香菱等人注定是成为香魂的,成为漂浮在家乡水上的荷花。桂花的艳香,只能衬托出莲花的清香和高雅,而不是让莲花取代桂花,成为薛家的正宗儿媳妇。由于价值与前八十回的冲突,夏金桂后来的淫和毒,已经超出了当初“河东狮”的定位,超出《红楼梦》写女性“酸”和“妒”的基调。成为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与整个《红楼梦》的调子相背离。倒是宝蟾的形象,与《红楼梦》里主婢重影的方法相一致。

也有论者说过夏金桂是王熙凤的副本,说“金桂行径颇似熙凤,然刻露无余,终是小器。若仿张为《主客图》例,王当是主,夏则副之”( 野鹤《读红楼梦札记》),这只是外在形态上的比较。王熙凤也是著名的醋坛子,用兴儿的话说,甚至是醋缸,醋瓮,对待他人也是心狠手辣,就本质也属于恶人之列,但读者很难把王熙凤和恶人联系起来,反而亦赞亦骂。这是为什么呢?这就是好小说的高明之处,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里提出的“圆形人物”,就是对此最好的诠释。《红楼梦》的伟大之一就是塑造很多生动的圆形人物,我们很难用善良丑恶、进步落后、高尚卑鄙等来为之定位。

王熙凤被称为“女曹操” “胭脂虎”,但王熙凤同时又是善与恶的综合体,不像夏金桂是纯粹的恶的化身。王熙凤也妒,也贪财,诡计多端,最后“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但作家没有一味写王熙凤的恶,写了恶意外的机灵和尖刻,甚至有几分可爱。红学家们常说的一句名言就是“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就是说王熙凤个性鲜明的复杂性。王熙凤的复杂性在于她要求女性的自尊的同时又践踏别人的自尊,她寻求自我生命张扬的同时又戕害别人的生命。王熙凤并不像夏金桂一无是处,她对刘姥姥等穷亲戚的关心、对长辈的尊重,甚至对林黛玉、秦可卿哪怕看上去有些虚情假意的关心,都让人感到充满人情味,这是“脸上一盆火”,但是对贾瑞的恶意伤害,对尤二姐的迫害,都是令人发指的,确实是“脚下一把刀”。当然,王熙凤出众的才华和机智的言谈,在小说内外都受欢迎。

反之,夏金桂在心计上、在妒劲上,与王熙凤是有一拼,而薛蟠的混账程度比贾琏更加不靠谱,但是夏金桂几乎很难找出什么优点来,甚至符合人性常规的举止都少见。即使与重情贪色的薛蟠相比较,夏金桂也是单薄的纯粹的恶人。薛蟠虽然是“呆霸王”,也是吃喝玩乐的富二代,粗鲁野蛮,好女色,好男风,好妓女,为了色胆大包天,打死冯渊,霸占香菱。但薛蟠至少还懂得孝悌,对薛姨妈格外尊重,对薛宝钗也关爱有加。薛蟠身上还有一点就是非常重感情,尤三姐和柳湘莲出事之后,薛宝钗只是用“天有不测风云”冷静看待,而薛蟠含泪真伤心,这伤心在于薛蟠的热心肠和重情分。因而薛蟠虽然坏,虽然恶,但坏得真实,恶得自然,甚至恶得丰富,而夏金桂的坏和恶被简单化了,被概念化了,被塑造成最坏女人的代表了:妒、恶、淫、忤逆、懒惰,且是封建礼教最痛恨的女性。恶是恶了,但简单了。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谈到《红楼梦》的人物塑造时,“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缠绵,倒是还在其次的事。”同时,还批评《三国演义》人物塑造的简单化,好的全好,坏的全坏。可以这样说,后四十回把夏金桂塑造成一个完全的恶人,倒不是去“讳饰”什么,而是续书的高鹗等人与曹雪芹小说观念的差异,高鹗等人是《三国演义》式的古典小说观,而曹雪芹则是现代小说的拓荒者,他写的是“真的人物”,哪怕恶人,也是“真的”。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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