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随笔五则
2016-05-14薛忆沩
薛忆沩
写作者的“分身术”
写作者是魔法师,这近乎常识的隐喻凸显了写作的“非凡”特质。以“变性术”为例:人类历史上第一例成功的变性手术完成于一九五二年,而对文学史稍有知识的读者都知道,早在一八五六年,也就是这医学奇迹发生将近一个世纪之前,变性的壮举就已经在写作中实现。 “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福楼拜这样说。这惊世骇俗的爆料扫除了比原罪还要原始的男女界限,确保了文学想象的自由。
与“变性术”相比,“分身术”的难度就更高了。能否成功地将连体的婴儿或者成人分开,医学至今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而要将正常的人体一分为二,让它们各行其是,不仅是技术上永远的难题,也应该是道德和法律上永远的禁区,医学专家们不会敢想,更不会敢做。但是,对于喜欢犯忌的文学家,“分身”只不过是“可能世界”中的一种普通的“可能”。他们不仅早已经“心想”,而且早已经“事成”。前者的例子在孩提时代第一次听到马雅可夫斯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已经听说:激情的诗人在题为《列宁》的长诗中对伟大导师的工作压力充满了忧虑,想到了要用“分身术”来为他减负。而后者的例子以卡尔维诺的小说《一个分成两半的子爵》最为张扬。在那部建立在“分身”基础上的作品中,生活原本平淡无奇的子爵被炮弹一轰为二。平分的两半分别代表对立的善恶。它们在小说中短兵相接,你死我活。
这些都还只是有形的“分身”。写作者更依赖和更擅长的其实还是无形的“分身”。最伟大的文学家早已经用最伟大的文学作品实践了这一魔法。《哈姆莱特》是以父子关系为基石的悲剧。与它相关的一个经典问题也与父子关系相关:莎士比亚本人到底是哪个角色的原型,是那个一直犹犹豫豫的儿子(复仇者)还是那个始终忽隐忽现的父亲(受害者)?大多数人不假思索地认定是前者,因为他是悲剧中的主角。而在小说《尤利西斯》中,以乔伊斯本人为原型的史蒂芬却相信是后者。他提出了两点理由:从创作背景上说,这“国殇”似的悲剧来源于作者生活中的“家丑”(莎士比亚的妻子与他兄弟之间的暧昧关系);从文本本身来看,悲剧和悲剧主角的名字(Hamlet)与莎士比亚唯一的儿子的名字(Hamnet)仅一字母之差(对很多人而言,这还是发音很容易混淆的字母)。我的看法是以上两种看法的对立统一。我认为,死于悲剧之前的父亲和死于悲剧最后的儿子都以莎士比亚本人为原型,因为“to be, or not to be”显然是困扰莎士比亚自己的问题,而向兄弟复仇也出自莎士比亚本人的义愤。毫无疑问,支撑了整个西方文学正典的大师在悲剧的写作过程中对自己施行了“分身术”。
父子关系同样也是《尤利西斯》的基石。乔伊斯用这现代派文学的“镇店之宝”继续先师的“分身”魔法。整个小说的时间设定在“六月十六日”。这是乔伊斯与他的妻子第一次约会的日子(现在也成了爱尔兰和全世界“乔”粉们的法定节日)。这一路标说明男主人公(也是小说中的“父亲”)布鲁姆的原型就是乔伊斯本人。但是,《青年艺术家肖像》的主人公史蒂芬也以“儿子”的形象出现在这部小说之中。而史蒂芬更是以乔伊斯为原型的人物,这几乎是现代派文学的常识。很明显,乔伊斯在写作过程中也同样对自己施行了“分身术”。
“分身术”在我自己的写作过程中也很重要。以两部在台湾发表的长篇小说为例。《白求恩的孩子们》的叙述者是一位居住在蒙特利尔的中年中国学者。他的许多特征让包括我母亲在内的读者都将我“对号入座”。而我曾经在一次访谈中宣称自己是他的朋友扬扬——那个十三岁自杀身亡的孩子的原型。我甚至提醒说,在“扬扬的妹妹”身上也可以看到我个人生活的影子。事实上,小说中这三个“白求恩的孩子们”中的典型人物都是从“我”这个原型中“分身”出来的。
而《一个影子的告别》中那个形联神散的家庭里也有三个性格迥异的孩子:主人公X,他内向的哥哥W以及他外向的妹妹Y。细心的读者会发现,XYW正好是我名字汉语拼音的简写。这好像又是关于“分身术”的提示。
变化莫测的“分身术”就如同魔幻的时空一样,为写作者提供了更多的自由。是这精神的自由让语言能够乘着想象的翅膀在“可能的世界”中自由地翱翔。
声东击西的精灵
对语言有了一点浅薄的感觉之后,难免会有许多“非分的”想法,比如会去想,一个用法语写作的作家为什么会有一个德语味道的名字?你也许已经意识到了我想到的是Stendhal(司汤达)。
茨威格的“大师”系列作品的副标题是“对精神分类的一种尝试”。其中出版于一九一九年的第一册题为《三位大师》,分别谈论巴尔扎克、狄更斯和陀斯妥耶夫斯基。随后的两册也依先例分别收罗了三位大师。司汤达出现在一九二八年出版的第三册中。这一册的题目是《自画像的行家》。茨威格将这本还谈到了托尔斯泰的书“献给高尔基”。
每个“自画像的行家”的画像都由若干篇独立的文章构成。“司汤达”中的第一篇文章使用了一个醒目的标题:《热爱谎言和迷恋真理》。对谎言和真理使用相近而不是相反的动词让这标题醒目。文章一开始,茨威格就试图调和谎言和真理天然的对立。他写道,几乎没有人能够像司汤达一样肆无忌惮地欺骗世界或者兴致盎然地戏弄生活;也几乎没有人能够像司汤达一样将真理揭示得那样深刻和那样透彻。他试图将“谎言”和“真理”统一在“司汤达”的名下。
接下来,茨威格首先揭发司汤达不计其数的谎言。在翻开他的作品之前,读者就已经进到了他布下的迷魂阵。因为他作品的“作者”五花八门,却没有一个是真实的“自己”。那些作者中,最让他的法国同胞迷惑不解的当然就是最著名的Stendhal。这其实是一个普鲁士的偏远村庄的名字。这偏远的村庄因为这个精灵怪诞的恶作剧而获得了不朽的名声。同样,司汤达严肃地给出的日期和地址也总是与“事实”相去甚远,比如他号称“一八三〇年完成于离巴黎一千五百公里之外”的名著其实完成于一八三九年并且完成于巴黎市中心。他还谈起过自己与拿破仑的长时间的重要谈话,但是到了下一卷,他又写道:“拿破仑不大可能与我这样的傻瓜交谈”。他最后的谎言刻在他的墓碑上。他在那里留下的是一个意大利人的名字,他称他是“米兰人”。这真可以说是“人之已死,其言也不善”。
不过,茨威格注意到,司汤达使用这种“万花筒似的变换”既是为了激起人们对他的兴趣,又是为了掩盖他真实的个性,为了让世俗的好奇心无法接近和危害他的“真身”。他没有被这无穷的变换困惑,也没有对没完没了的谎言泄气。相反,他在这变换和谎言中发现了大师对真理难以置信的热情:司汤达像热爱谎言一样迷恋真理。一旦拿起了笔,这位精灵一般的大师就获得了巨大的勇气。他会战胜羞涩的本性,突然撕去自己的面纱。他会自得其乐地去暴露常人“受尽折磨”也不敢显露的生命中的伤痕。他善于用谎言和真理这两种极端的武器去攻击世俗的道德规范。他用天赋的欺骗才能和坦诚气质打通了通往人类灵魂深处的那几条被封堵得最为严实的道路。
接下来,茨威格看到了谎言与真理的关系。小说是撒谎的艺术。只有成为这种艺术的大师,司汤达对真理迫切的需要才可能得到尽情的满足。茨威格写道,真理不会在每一个路口摆出姿势,炫耀自己的魅力,接受所有人的拥抱。正好相反,真理极为狡猾。它总是隐藏得非常巧妙:不容易发现,又很容易逃脱。司汤达一定知道,没有极度的警觉、极度的精细、极度的耐心和极度的敏捷,真理绝不会成为他的俘虏。他用谎言来与真理捉迷藏。他的天赋令世界捕获了关于灵魂的许多前所未闻的真理。
都德的“最后一课”
我准备谈论的是都德的“最后一课”,而不是他的《最后一课》。
这“最后一课”里的叙述者不再是一个不愿意上学的孩子。这“最后一课”里的入侵者不再是普鲁士的军队。这“最后一课”里的被占领土不再是实际的领土。这“最后一课”里坚定的信念不再是“法兰西万岁!”。
都德的“最后一课”从一对希腊单词开始,它重申“遭受苦难是一种教育”。这条著名的希腊古训正好就是这“最后一课”所要传授的真理。都德的“最后一课”将通过“遭受”最经典的宾语来传授这一条真理。这最经典的宾语就紧接着古训出现在正文的第二段:
“你正在干什么?”
“我正在疼痛。”
正文的第二段由这揪心的问答构成。它带来的“疼痛”是“遭受”这个词最经典的宾语,也是都德“最后一课”的主题。剧烈的“疼痛”由当时的那种致命的病毒引起。作为“最后一课”里的入侵者,这致命的病毒所侵占的“领土”是授课者瘦弱的身体。都德本人就是这“最后一课”的授课者。他在留下的“教案”里这样表达他对真理的渴求:“疼痛,你是我的一切。让我在你那里发现所有你不容许我涉足的陌生的疆域吧!你要成为我的哲学,你要成为我的科学。”
都德的《疼痛》是他一生之中最后的“作品”。这位著名的法国作家在被当时最著名的医生判处死刑之后开始有意识地探索疼痛“陌生的疆域”。他用只言片语记录下自己和别人遭受的剧烈疼痛以及自己对这种遭受的观察和思考。他“不择手段地”将自己的死刑推迟了十二年。这十二年与“疼痛”相处的零星记录最后变成了一本五十页的小书,在都德去世三十三年之后(于一九三〇年)出版。经过英国著名作家巴恩斯(Julian Barnes)精彩的编辑和精细的翻译,这本书的英译本于二〇〇二年出版。通过时间的沉淀和语言的转换,都德的“最后一课”开始有了历史的感觉:巴恩斯将它重新命名为“《在疼痛的疆域里》”。
这“最后一课”分两节上完。在第一节课里,都德主要谈论的是自己的疼痛。课程的进度就是“疼痛”的进度。一开始,四十五岁的都德突然意识到自己被病毒侵占的身体已经超速进化(或者说超速退化)了二十年,抵达了“六十五岁”的腐朽状态。尽管他的大脑仍然清醒,他的感觉却“已经失去了锋芒”。更糟糕的是,这失去锋芒的感觉却仍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疼痛”的分量。“疼痛”强有力地“渗透”进来了:“它进入我的视觉,它进入我的情感,它进入我的判断。”都德用颤抖的笔迹记下了“疼痛”的疯狂。
这疯狂的渗透使都德体会到了世态的炎凉。因为他发现,每一阵“疼痛”总是给它的遭受者带来“新奇的”感觉,而遭受者身边的人对他正在遭受的“疼痛”却很快就会习以为常。这种感觉上的差异带来了很深的孤独和很强的恐惧。遭受者只能在幻觉和阴影中寻找温情:“只有看到自己的影子,我才能够有信心地行走。”都德这样写道。
他还发现,“疼痛有它自己的生命。”这也许是对“疼痛”最人道的发现。“疼痛”这种与生命相冲突的生命贪婪地吸收着时间的营养,最后变成了蹂躏生命的“暴君”。都德模仿奥维德的诗句,用拉丁文控诉说,“疼痛对我的写作实行了专制”。这种“专制”大概是“疼痛”对一个写作者最深的迫害。都德只能靠注射过量的吗啡来与“专制”抗争。这种激烈的抗争带给他的当然只是转瞬即逝的宁静。
可是最后,他已经在身体上找不到注射的地方了。他的皮肤变成了“疼痛”广阔疆域的边界。他在这一节课的最后写道,他很想对他的孩子们大喊一声“生命万岁!”……可是,他的生命已经被“疼痛”撕裂,他已经没有力量喊出这遥遥欲坠的真理了。与《最后一课》中那位庄重的法语教师不同,在这“最后一课”的最后关头,都德没有与那“万岁”的信念站在一起。
“最后一课”的第二节主要谈论的是别人的疼痛。都德来到了接待过许多文学名流的疗养胜地。在这更为广阔的“疼痛的疆域”里,他遇见了症状更为揪心的病人。他既是疼痛的遭受者,又是疼痛的观察者:他遭受着疼痛“看着别人在遭受着疼痛”。这种双重身份并没有减轻都德对自己身体状况的关注。他像那个病情已经发展到双目失明的病人一样对光线失去了感觉。在他看来,所有的东西都是黑色的:“疼痛遮住了地平线,渗透了所有的事物”。而自己一步一步走下浴池的时候,他感觉就像是在走进“宗教裁判所的水牢”。不过,尽管他的病情已经超过了能够“帮助他认识事物”的阶段,他还是准确地认识到了只有在“疼痛”之中,一个人才是完全彻底的“自己”。
巴恩斯用他对这“完全彻底的”都德的精细注释以及他精彩的导言和“后记”(一个关于梅毒的长注)扩充了都德发现的“疼痛的疆域”。在这个意义上,《在疼痛的疆域里》可以说是一位十九世纪的法语作家与一位二十世纪的英语作家的对话。与感性的《疼痛》相比,《在疼痛的疆域里》具备了历史的眼光和理性的分量。而巴恩斯的英式幽默又成功地减轻了历史和理性固有的负担。
都德是十九世纪法国最耀眼的文学圈子中的人物,这是他令人羡慕的身份。同时,他也归属于十九世纪法国的另一个“不那么令人羡慕的”文学群体:那个感染了梅毒的文学家群体。他在这两个群体中的位置都不是最为靠前的。在后一个群体中,他的前面还有三个更响亮的名字:波德莱尔,福楼拜和莫泊桑。不过,都德在这个群体中有明显的“特色”:第一,他起步最早,十七岁就感染上了这种当时的致命病毒;第二,他感染的地方不是生活的底层,而是社会的上层。它来自一个“有地位”的女人,它来得“出其不意”;第三,这病毒“大器晚成”,在都德的身体里潜伏了几乎三十年才“原形毕露”。这些特色令都德对这种平庸的病毒有许多神奇的反思。
都德的“最后一课”只是在呈现“疼痛”的共同的疆域,却没有去追究导致“疼痛”的特定的原因。巴恩斯非常欣赏都德没有在这“最后一课”落入道德的窠臼。这“最后一课”是文学课,科学课或者哲学课,而不是道德课或者政治课。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一百多年之后,当导致都德疼痛的这种疾病已经在现代医学的眼中变得“没有一点意思”(巴恩斯引用的一位医生的话)的时候,这本关于“疼痛”的书读起来还是很有意思的重要原因。
爱情与肥皂
即使将他细腻和精致的写作放在一边,关于屠格涅夫,我们仍然有太多的话题可以去谈论。那些被重复过无数遍的话题都具有被“再重复”一次的潜力。比如我们可以重复屠格涅夫的“年轻”和“无聊”。这两个词是他对自己私生女的“来历”做出的解释。他在用法语写给他“唯一爱过并且永远爱着的女人”的信中用这两个词来解释他与母亲请来的那个小裁缝之间的往事。他用收信人的名字称呼自己的私生女儿。他请求收信人为他收养这个孩子。
我们当然还可以重复收信人的丈夫。他的身份可以用他年轻妻子(她比他小二十岁)的盛名来定义。屠格涅夫首先结识了他。不久之后,他才在歌剧《塞维尔的理发师》里第一次见到了他名副其实的妻子。他在写给他的第一封信里这样写道:“关于您妻子的声音,‘华丽还不足以为赞誉。在我看来,她是世界上唯一的女高音。”他从此爱上了这位并不漂亮但是气质非凡的女性。这种终生不渝的爱情竟没有妨碍他与他爱人的丈夫之间的友情。这两位情“友”之间的友情持续了整整四十年。他们在精神上的接近掩盖了他们在生理上整整一代的差异。他们一起翻译了许多的作品。他们一起打发了许多的悠闲。而死亡最后又进一步将他们拉近:屠格涅夫曾经在病床上哀叹,他应该随他的这位朋友一起离去,而不是继续深受等待的折磨。他在朋友离开三个月之后才等到了死亡的惠顾。
我们当然更可以重复他“永远爱着的女人”。这位二十岁就已经享誉欧洲的超级明星不仅收养了屠格涅夫的私生女,而且“收养”了屠格涅夫本人。她的家庭将他当成家庭中的一员。他们经常一起出发,然后一起回家。她目睹了这个文学天才全部重要作品的诞生(准确地说,应该是她助产了所有的这些作品)。她又是屠格涅夫临终之时陪伴在他身边的女人。关于屠格涅夫(从他的青年时代一直到他临终之前)的不少出名的素描作品都出自她的画笔之下。她用这“沉默的声音”记录下了她眼睛里和心灵中的文学天才瞬间的神情。她的画笔令“永远爱着”她的人在无限的未来栩栩如生。
我们当然还可以重复他与托尔斯泰之间的纠纷,重复他临终前对同时代的大师最后的倾诉。“我的朋友,回到文学中来吧。”他吁求他的朋友不要在哲学和思辨中耗费了罕见的天赋。死亡已经迫在眉睫的屠格涅夫显然是想用这最后的倾诉“尽弃前嫌”。而他还将在世界上继续生活二十七年的“朋友”没有写下他内疚地等待着的回信。
我手上的这本传记重复了所有的这些内容。传记作者之前出版的《契诃夫》和《托尔斯泰》已经被称赞为是“经典的”传记作品。这本一九八八年翻译成英文出版的作品也很受欢迎。一篇出名的书评称,合上这本精彩的传记,读者一定会想去“打开或者重新打开”更为精彩的屠格涅夫。
传记刚开始不久,屠格涅夫在福楼拜家里给朋友们讲起了自己青年时代的一个恋人。那个磨房工人迷人的妻子从来没有向屠格涅夫索要过任何东西。但是,有一天,她突然向他提出了要求。她说:“你应该给我一样东西。”
她要的东西开始让屠格涅夫不得其解。她要的不是“名分”,不是“卢布”,也不是“永远”。她要屠格涅夫给她一块肥皂。她要的只是一块肥皂。
接过肥皂,磨坊工人迷人的妻子匆匆跑开了。但是很快,她就又跑了回来。她羞涩地伸出自己刚刚洗干净的双手,羞涩地说:“像亲吻圣彼得堡客厅里的女士们的手一样亲吻我的双手吧。”
屠格涅夫告诉他的朋友们,那是他一生之中最珍贵的时刻。
他没有满足自己的恋人发自内心的请求。他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他充满感激地亲吻起了自己的恋人沾满泥土的双脚。
文学的祖国
如果我能够从一本书里面引出如下的一些句子,我引用的是哪一本书?
我深信,语言是我周围的世界混乱的根源。
口语好像是暴雨,书面语言则似乎是缓慢移动的白云。
人们以死亡来雕琢历史。
时间将我分析成一些基本的元素。我用这些元素组织起一个混乱的世界。这个世界中有一颗骚动不安的心。我假定那是我的心。
在我感到寂寞的时候,我进而感到自己是唯一的实在。
我无时无刻不在犹豫。我就是犹豫。
每个人都是死亡的候选人,而且都是一定能够最终获胜的候选人。
如果我能够从一本书里面引出如下的一些句子,我引用的会不会是同一本书?
去思想就是去毁灭。
我靠近的每一个柔软的事物都用锋利的刀刃刺伤我。
我已经悄悄地见证了我生命的逐渐瓦解,见证了我想成就的一切缓慢的隐没。
我写作就像我记账一样,细心又冷漠。
对我来说,世俗的爱是平淡的,它只能提醒我失去了什么。
我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我写的作品。我将自己在句子和段落中展开,我给自己加上标点。
我感觉如此无聊,我的泪水几乎都要涌出来了:不是那种会流下来的眼泪,是那种会留在内心深处的泪水。那种泪水起因于灵魂的病症,而不是肉体的疼痛。
这两组引文来自两本不同的书。其中第二本书的主体是一部由四百八十一个片段组成的“没有事实的自传”。作者将这部作品的著作权转让给了里斯本的一位助理簿记员。这个虚构的人物用作品的第一句话告诉我们,他“出生在一个大多数年轻人已经不信仰上帝的时代”。而第一本书的作者称他的作品的主体部分是一个自愿失业的“业余哲学家”留下的日记。这位“业余哲学家”的一封短信出现在作品的开始。他在信中这样写道:“作为我们这一代人中的一个例外,我只有在消失中才能够感到完美。”这个“虚构地”生活在二十世纪末期的中国人与那个“虚构地”生活在二十世纪初期的葡萄牙人在性格和思想上有许多的相似之处。
翻读佩索阿的《焦虑之书》(The Book of Disquiet),我想起了我的《遗弃》。佩索阿曾经借用他的虚构人物的名字发表自己的一些诗作,而我也将自己在一九八八年前后写下的那些没有人能够理解的短篇小说慷慨地转让给了虚构的“业余哲学家”。这种转让使我不得不在一篇文章中佩服我的虚构人物比我自己“更高的”文学才能。看到这虚构的人物将我疯狂地写下的那些作品冷漠地安插在自己的日记里,我感到过难忍的嫉妒。我的这种感觉显示出我并没有能够借助写作来完全忘记自己。而《焦虑之书》的英译者在他漂亮的导言里告诉我们:最早忘记了佩索阿的是佩索阿自己。
但是,我们不能够像佩索阿一样忘记佩索阿。这个孤独的葡萄牙人靠翻译商业文件维持他简单而短暂的生活。他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对世俗的“爱情”更是或许从来没有过“体”验。像同时代的卡夫卡一样,他生活在灵魂的“城堡”里。这“城堡”的遗迹被语言保存下来。当我们以阅读的名义闯入这神秘的世界,我们会看到无数的镜子,我们会从这无数的镜子里看到无数的自己。
“我的祖国是葡萄牙语!”里斯本的那位助理簿记员这样写道。这显然也是佩索阿自己的声音。
语言是文学的祖国。这祖国蔑视阶级的薄利、集团的短见以及版图的局限。这是最辽阔的祖国。这是最富饶的祖国。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