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地
2016-05-14阿微木依萝
阿微木依萝
瓢泼大雨会降临这片土地,但长久的干旱也会来临,正如这片土地的名字:毛坡。它处于凉山深林的夹缝之中,两座高山棚成一个深谷,它在其中一座山的半坡上。
“毛坡”这地名听上去就有几分缺水的意思。它果然也缺水。不小的一个村落,只有小碗粗的泉水供饮。
干旱不来时这里倒也充满生机与趣味,山顶和山脚都长满应季的花草和野果子,茂密的树林在傍晚将长风送到村寨,让老人可以在屋檐底下给孩童们讲一段不那么可怕的鬼故事。
干旱真正发生时,老人们的信心被推到忍耐的极限。这可比讲鬼故事糟糕透顶。不过,活了足够长的岁月已经让他们的耐心经得住考验,即使牢骚满腹也依然抱有不灭的希望。他们相信自己能在生活条件险峻的山脉上活到如今这样的年岁,一半正是因为天意的怜悯。
最早定居于毛坡的人们可能多少具备了一点对付干旱的本领,只不过当时没有想到这个选择会给后人带来不小的烦恼,也给他们自己带来考验。他们去很远的与毛坡平行的山脉找到水源——比较大的自然泉,花半年左右挖出一条水渠,引出山泉,用以解救烈日下就要死去的庄稼。可有时山泉水量也会小下去,甚至干枯,像一场怎么也落不到地面的雨。那沟渠逐渐荒废,填满落叶和泥土。之后,他们像巫师一样求雨,然后等雨降临。不管怎样,他们不愿意离开这片一眼选定的土地。
但是有一部分年轻人终于不肯忍受,他们选择了搬离,寻找水源好的地方栖居。
事实证明搬离这片土地的人在另一个地方确实过得较为轻松,虽说同样要经受干旱,但在那个地方,有水源可以浇灌庄稼,不受缺水之苦。但这没有打动留在这片土地上继续生活的人的信心。这似乎是最早定居于此的先人们遗留在他们骨子里的坚毅气质。
有几年,人们相信求雨是最有效的办法,因为雨总是在他们做完“法事”之后落到地面。“巫师”有好几个人。甚至到后来人人都可以充当巫师的角色,并且认为自己的方法更能打动老天爷。如果那年干旱的第一场雨是最后一位“巫师”做完法后降临,那么他的本领就是最高,人们将期盼下一场干旱他可以继续发挥作用。
他们不认为这是迷信,因为这“法事”每年都不一样,它算不得什么迷信。它仅有几分迷信的玄乎而已。比如他们干完法事之后——随便往火堆里烧一根鸡骨头或者狗骨头,都可以称之为求雨——如果雨真的降落,这平平无奇的行为将在他们心中变得神圣,认为正是这个举动和他们的真心解了旱灾。来年如果没有忘记,将继续沿用这个方法。可是往往这样的方法忘记得很快。
求雨不得是“巫师”们最绝望的,土地裂开口子,他们心情败坏,毫无办法。老人们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他们说起那条已经荒废的沟渠,如果那半架山梁上的泉水没有完全干枯,它多少会给人活命的希望。老人们的话提醒了年轻人。他们聚集所有的劳力,清除那条沟渠里的落叶和泥土,让它重新引水。
可是没有水。很快泉水小下去,或者彻底干枯。这沟渠修来算是白费功夫。
土地继续干裂。庄稼像火草一样站在地里,紧跟着,在某一个瞬间,也许它们就要燃烧起来。用肉眼可以看到白色像火苗一样跳闪的东西,那是阳光烧出来的浮着灰尘的暗影。
狗大概也怕热,跟在主人身后走进那些“火苗”、那些烫人的土地。人们在求雨无果的情况下不得不做一些无谓的挣扎,突然灵机一动,然后折来树枝插在玉米青禾的周围,遮挡阳光。这没什么大的效果,但起码可以拖延一段时间。“可能明天就下雨。”他们会这样彼此安慰。
狗当然不懂主人的心思,它们以为主人要去的地方可能比家屋清凉。它们是打算跟着去乘凉的。可它们走进了比家屋更热的地方。狗的舌尖滴着汗水,这时哪怕遇见陌生人也不愿吠叫了。
有一只狗死在供饮的泉眼处。它也许在那里乘凉,或者,它喝水胀死了。肚子圆鼓鼓的,像所有的雨水都下进了它的肚子。人们咒骂了三天三夜。因为它正死在缺水期。原本不够用的泉水因为清洗泉井损失不少。
几个老人同情那只死狗,想用祭奠人类的方法给它烧些纸钱。他们认为它可能在求雨,一只死在枯水季泉眼下的狗绝对通晓人性。
即便死了狗,也没有解决那年的干旱。人们遮挡在豆苗或者玉米青禾旁边的树枝很快被晒枯。他们不得不守在土地边缘,折更多的树枝等在那里。像调换士兵那样,将晒枯的树枝撤下,换一批接着抵挡烈日。
雨水一直不肯降临,人们开始考虑是否要用供饮的唯一的泉水去浇灌庄稼。这样一来,不得不尽量节约吃水。牲畜更得节约。它们大多时候要喝人们的洗脸水。这大概也没什么要紧。味道差一点罢了。
毛坡唯一供饮的泉水虽然也会跟着缺水期而水流量变小,但从来没有真正干枯过。在老一辈人的回忆中,没有听到他们的祖辈说在什么时期,这泉水有过干枯的历史。可是,它实在只够人和牲畜饮用。缺水期它变得只有筷子粗细,从泉眼艰难流到水井,不等井水装满,人们又得将它取走饮用。它永远是半井水的样子。
通常这样绝望的时期也让人生出听天由命之感。当一切求雨和该付出的辛劳已经付出之后,那雨水终究不肯落下,人们便不再祈求。他们突然变得很欢乐,在烈日午后用上年俭省下来的黄豆磨粉,做豆花吃。
然而他们的欢乐只是表象、暂时的解压行为,这豆花并没有吃得很开心。他们吃得相当苦闷。
磨豆花竟然也是求雨的一种。如果豆花做得鲜嫩,不松散,那么近日可能有雨。
也许近日真的有雨。旱地里刮起了大风,将泥土和树叶卷向半空。雨水不来而长风不止,这让人们失去了耐心。他们又使用“巫术”,往那火堆里烧几根鸡毛,然后将那烟雾赶到门外,以此送走这吹不停的狂风。那狂风果然也消失了。祈雨不灵的方法,祛风倒是有效。往后祛风便一直沿用。
有一年来了一个据说是真正的巫师。穿着长披风,戴着圆草帽,三寸长的胡须,口齿利索。“这胡须正是巫师才可以具备的。”人们这样互相传说。他们真心诚意将他留了下来。
巫师在村子里整整住到旱季过去,那该来的雨来了,他才准备离开。“这不是你求来的雨。旱季已经过去,这雨不是旱季的雨。”人们有上当的感觉,不想这么轻易放他走。他们耗费了最好的食物,鸡肉,腊肉,某年省下来的难得的山珍,全都招待了这位巫师。然而巫师并没有在旱季里求到一滴雨。但是每天他却做出很有本领的样子,说自己曾经将太阳拴住,把它留在天边半炷香功夫,他解了绳索那太阳才得以落山。
对于人们的“挽留”,巫师自有巫师的说法。他表示,如果不是他的法力,不是他一直在做法,这一年的旱季时间将会延续很长。
之后很多年,那位巫师不再来毛坡。
村里有个叫阿牛的姑娘突然间也会求雨了。七八岁的年纪。她的母亲说,有一天晚上,她看见女儿在门口插了几根火棍,女儿往那火棍前坐了一会子,大概说了她那个年纪求雨的一些话,第二天就下雨了。人们让那女孩当众求雨,不久之后果真下了一场雨。
“龙女!”人们一致认定。
然而,龙女的母亲说,求雨是一件神圣的事情,也是耗费心力的事,这事本该由大人去完成,现在却要靠她的女儿,这不太让她满意。她希望人们付出一点诚意,哪怕是一只鸡蛋的诚意也行。总之,不能让她的女儿成为免费的巫师。如果女儿总是浪费时间求雨,她将很难学到更多的家务,什么家务也不会,她将来怎么找婆家?她肯定,女儿长大了要嫁到有水源的地方,那里不用求雨,到时候她的本领毫无作用,会受到嫌弃。
人们答应了她的要求。
阿牛从来不在人前表演她的求雨法术。自从那次当众求雨之后便不再表演。她母亲隔天送出一个消息,五天之内,或者十天之内,会下一场雨。当然,她不会保证这消息绝对应验。
在这样无可奈何的日子里,似乎只能相信这位叫阿牛的龙女,也只能忍受这位龙女母亲的要求。人们迷信求雨,更迷信孩童的天真之言,认为孩童潜藏着某种力量,他们无意中说出的话,很可能奇妙地成为事实。
或许人们投给阿牛的期盼太多,成了一件无形的包袱,也或者,她突然知道自己是在求雨了,因为有时候这样的事情特别奇怪,当你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就会对这件事情满怀希望,而希望是最容易破灭的东西。阿牛的法术很快就不灵。她母亲比任何人都着急。失去了求雨的本事,意味着将不再有理由收取好处。那些鸡蛋,盐,小袋装的莲花牌味精,都不会再有人付出。
阿牛的母亲竟然悲伤地哭了一整天,捶胸顿足,好像她死去的丈夫又重新死了一次。
人们只能到山脚下背水。谷底有一条不会干枯但水流量也会随着枯水期递减的小河,牲畜们有时离家出走,大多是冲着河水而来。
背水的工程不是一两天可以完成的。漫长的旱季将会让他们的肩膀一直与水桶为伴。这样的活男女都不得清闲,小孩也不能。凡是有劳动力的人都必须参与。
有马匹和黄牛的人家稍微轻松一些,没有马匹和黄牛的人只能一桶一桶往山上扛水。扛多了走不动路,扛少了不划算。
旱季也是借酒浇愁的日子。男人们一边背水一边喝酒,到傍晚收工之时,已醉得差不多了。他们借酒发疯,咒骂老天爷。在清醒的时候不能有胆量骂天菩萨,但是喝醉了可以。
毛坡最小的孩子也会几句诅咒的话。他们说话还不利索,走路也不稳当,却可以清晰听到从他们嘴里冒出来的“咒语”。长辈们大加赞赏,说这些孩儿们小小年纪,竟也知道体贴大人的心思,将来一定是个有福之人,他日不必受背水之苦。
他日不必受背水之苦的人,目前作为毛坡的少年,他就必须受背水之苦。当他长到五六岁年纪,可以拿动矿泉水瓶子大小的取水用具,就必须加入到取水行列。如果那年的干旱十分厉害,这队伍会像蚂蚁搬家那样,持久而永远也不停息的样子。正好孩童们扛着的取水罐子多为白色,像蚂蚁扛着的白色米饭。如果不是米饭,那可能和他们一样,扛着一桶水。
孩童们十分坚信,蚂蚁扛着的不是米饭就是水。而不是蚂蚁卵。
牛和马匹也很辛苦。虽然它的存在就是为了减少人们的负担,可长久的上坡路让它们吃了不少苦:路面陡斜,宽窄不一,在那滚烫的沙石上,蹄子偶尔踏空,卡进石块中。牲畜们最大的不幸是喊不出自己的痛苦,如果它想停下来,只能不停地打响唇,以此表示它的心愿。它们也确实让主人心疼得想掉眼泪,有时候,它们的主人会把水桶卸下一只,减轻它们背负的重量,但不会停下来休息。
像阿牛母亲那样的年轻寡妇在旱季总是表现出强悍坚毅的一面。正是那孤立无援的日子把她们打磨成了一块刚石。男人们能背多大的水桶,她们也可以。当然饭量也很惊人。没有人真正知道她们背水之后的疲惫样子,那是像阿牛求雨般神秘的需要掩藏起来的东西。包括泪水。
阿牛母亲在旱季请不到任何帮手。她的油灯已经缺油很长一段时间,食盐也快用完,没有人上街办货,请不到人帮忙带东西。她自己,那是魂也抽不出空。她摸黑在夜里煮第二天的猪食,在火塘边打瞌睡,还触得一脸的锅灰。她不再是昔日尚有几分姿色的喜爱干净的寡妇。白天在众人眼前喊着号子背水的妇人的劲头此时卸了个干净,在她女儿阿牛的面前,她无法掩饰地露出一位疲惫母亲的可怜。阿牛把母亲的疲惫说了出去。她大概想让人帮母亲背一桶水,或者,她只是想知道是不是所有人的母亲都是这个样子,她们白天都像拥有神力一样耐劳,夜间躲起来修复心力。
没有人会相信阿牛的话。“你阿姆(妈妈)是牛一样的人!是个猛妇。她比男人还有力气。”他们竖起大拇指。
因为她是牛一样的人,也就没有人觉得她还需要什么,哪怕是一段再续的婚姻。她自己也没觉得缺什么。除了求雨,求可以活下去的食物,她别无所求。她那么瘦,但心境如天空一样宽朗,这旱季也不能使她对生活或者对生活的地方失去信心。她也许是夸父的女儿。
在背水期间又刮风了。这一次人们不再烧鸡毛祛风,认为这是老天爷可怜他们。老天爷在人们心中时好时坏。比如像现在,热得嗓子冒烟,来一阵长风凉快凉快再好不过。吹风的时候马匹和黄牛才会暂时得到休息,因为主人害怕一阵冷不丁的大风将它们摔落悬崖。马匹和黄牛已经和人一样,不是用脚在走路,是用魂在走路了。
不祛风的结果是,屋顶上的茅草被掀走了。“壮士”们都去背水,家屋里只剩下老迈的人。偶尔有那么一个老人勇敢地爬到房顶,想办法压住茅草,用地上捡来的石块,或者木头疙瘩,但毫无作用。他们的动作太慢了,这个岁数注定连风也斗不过。风总能抢占先机。最后盖在屋顶还算厚实的一处,就是老人趴在那儿的身体,别处都被风刷薄,阳光从薄面的地方漏进屋子。
于是夜间煮完猪食后,还得摸黑修补房顶。割草,这是摆在眼前的又一桩急事。虽说正处于旱季,不怕雨水淋坏了墙头,但这样的房子住着总让人心里慌乱。这像是一种衰败,被自然击垮的衰败。难以忍受。
夜间出去割草的人居然和白天背水一样,排成了不短的队伍。在月亮底下,他们低声说话的声音和镰刀碰着石子的轻响,与夜虫的叫声混合在一起。这是一种可以催眠的声音。但谁也不可以睡着。
像幽灵一样背草回家的妇人,会在途中低唱一首什么曲子。月光落在她们背着的草身上,余下的一束照在脚尖。因此只能看见她们的脚尖。脸埋在月光照亮的草垛之下。不可能在这样的时候看见她们的脸。即使走近了看见,也仅看见几滴被月光染得模糊的汗水。或者不是汗水,而是被她自己唱出来的眼泪。因为妇人善于在夜间落泪。这样的眼泪可以随心否认。
男士们从来是泡在酒糟里的虫子。背水工程一开始,喝酒更是一件大事。他们要依靠酒精驱赶白天的疲劳。他们爱上那种烈性的可以壮胆也会伤胃的液体,它能将他们心中的忧愁催化成一片薄云:一切都是轻飘飘无所谓;或者,一切都可以等待。
酒后壮胆,但酒后修不了破屋。割草和盖房的任务最后落在女人身上。男士们只负责喝酒,然后在门口的空院坝里坐着看天。
说女人可以顶半边天。也就是说,其实,男人也只能顶半边天。并且在这样的地方,动不动就发生干旱的半坡上,女人往往比男人更有韧性。她们具备了一股对艰苦生活隐忍的力量。或许这叫感官迟钝。因为她们总是很晚才发现这个问题的严重,很晚,将预示着这个时限离雨水落地干旱消失的期限很近,就好比她们刚感到长夜漫漫,一低头看时钟,发现离天亮不远了。不管是不是这样的心理,她们确实让人看到这样的事实。长年的山中生活早已消磨了她们的急躁,使之拥有磨刀石一样的好脾气,可以磨平所有的艰难。
房子在女人啰啰嗦嗦的修整下总算恢复了样子。这时候因为她们有了功劳,也可以炫耀一下那不算太糟糕的修房技术,并趁此机会向那院坝里躺着看天的男人骂一句废物。
又一场大风来的时候,女人们已可以熟练地修补房子了。兴致奇好的晚上甚至也喝起了老白干。在房顶上喝。与对面房顶上的女邻居说半宿话。
过了一段时间,火把节就要来了。那些挽救回来的庄稼有了一点起色。女人们开始讨论去哪里找火草,以便在火把节那天晚上,点了它去庄稼地里驱虫。火把节这一天是先人留下来的传统节日,据说这一天的火把可以驱除庄稼地里的害虫。
可是,当女人们以为房子修好就可以专心背水的时候,她们的孩子又开始拉肚子了。是那种小孩之间轻易可以传染的病。不是什么大病,但也不可疏忽。她们不得不放下背水的工作。
总之,在旱季,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尤其当你想要圆满完成一件事情的时候,却天不遂人愿地发生更多的事情,让你手忙脚乱。女人的耐性大概就是这一桩桩的事情给练就出来。往年,比小孩拉肚子更早一些的旱期,她们也遇到过牲畜生病等等这样的事情。老天爷喜欢考验人,尤其像毛坡这一群妇人,然后,经过这样的考验,那谁也不会轻易得到的好运才能赐予她们。她们始终相信好运会降临自身。而忍耐和等待是唯一可以得到好运的条件。
孩童生病期间,背水的担子全部落在男士的身上。即便是短暂的半个月或者十天,也差点让他们生出想要搬离毛坡的冲动。诅咒。院子里又充满了他们的诅咒。当求雨的方法全部失败,所剩下的力气尽用来背水和咒骂。
当初想要收获更多的粮食,所以他们开垦了不少山地。如今想把所有的庄稼都浇灌周全,怕要请龙王才行。他们想放弃背水。想找更多的树枝给庄稼遮阴,以此减免背水之苦。但那些树,早先土地边缘还是原始森林的树木早已经砍掉,当初嫌它们遮挡光线。如今看过去全是土地,干巴巴的土地,渴得冒烟的土地,像受了诅咒的土地。
也许越来越多的干旱和持续的高温天气,以及旱期过后的雨季天发生的山洪所造成的山体滑坡正是因为砍去大量树木的原因。但那些山体没有滑在毛坡,它发生在了河岸或者离毛坡远一些的周边地区,高温也不是发生在这一个村子,周边村寨的人也在砍树。别的村寨同样遭受这样的高温待遇,这也就让毛坡人无所谓了。何况谁也不能确信 ,山体滑坡一定与砍伐树木相关。
“树砍了会长出来的。”他们互相这样安慰。
可是有些树的长成,需要几十年。尤其是松树。松树在山脉上又是被砍伐最多的树,往往还没有长到成年已被砍掉,即便长到可以结果,它的果实还不等落地已被松鼠摘走。最怕的不是松鼠的勤快,而是人比松鼠勤快。老者们其实非常清楚松树的长成恰恰需要松鼠帮忙,它把松子摘走,然后东藏西藏,藏忘记的那些松子才会有幸生长。不管松树的生长是不是如老者们所介绍,年轻的人们确实已经看到,松树量在所有村寨周围正慢慢减少。但这样的发现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们一般不考虑松树减少的原因,只要有需要,照样砍伐。没有人愿意思考砍树会伤害到什么。他们需要煮饭的柴火,最主要的是,他们需要更多的土地栽种庄稼,把自己的地偷偷往周边扩宽一点,神不知鬼不觉,有了这样的扩宽,他们认为就可以多收一点粮食。他们一厢情愿地坚信,干旱来的时候,晒死的那些庄稼可以用另一些替补。
如果村中有正在读书的孩子告诉他们的家长,关于砍树的危害,家长们更愿意让这个孩子唱一支曲,然后鼓励这位唱曲的少年加倍练习嗓子,说不定将来可以当歌唱家。
之后发生了一件非常严肃的事,大概是树木砍得差不多的时候,森林火灾发生多次以后,上面的人也突然间发现了这一严重后果,开始禁止砍树。“砍树要坐牢了。”人们感到恐慌。但是,站着的不许砍,倒下的或者干枯的,总可以砍的吧。住在山区得有烧火煮饭的柴,这是生活之必需。于是那些倒下或者干枯的树,便在允许的范围之内。当然这没什么要紧,枯竭的树反正也活不过来,它们确实需要清理。
在坡地下方,靠近深谷的地带,人们经常去砍柴的地方露出了险峻的山崖,像受了谁的状告似的无比冤枉气愤而威严地立在那里。有时听到滚石坠落山谷的轰响。像炸雷。
可是不会有人介意一两块石头坠向山谷。
但这种不介意很快遭受了劫难。有人被石头砸死了。在什么地方,走着走着,被突然滚来的巨石压得支离破碎。他的血肉全都混进了泥土和石身,他的衣服成了几片碎布遗在滚石碾过的途中。人们会为这个人的不幸哭泣,为其伤心足够长的一段时间——“真是不长眼睛的石头。他真是可怜。怎么偏偏在他经过的时候落下来呢!”
石头如人所愿,终于在他们不走路的时候落下来了。就在某一年,天还不亮的时候,一块巨石滚向村子,正正地砸在一户人家的房顶。像山林孵出来的一颗巨型鸡蛋,把房顶砸出一个大坑,稳稳地填在茅草窝里。如果不是房子建得足够结实或者这颗“鸡蛋”滚来的距离不是太远,房内的人将毫无悬念地见了阎王。
人们七手八脚抬下巨石,修补了房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事件竟然成为饭后谈笑的新闻。
他们在新闻中过得还算顺利。反正旱季总是要遭遇的。尤其是男人们,突然不再那么执着于求雨了。今后发生旱情也不再那么伤心。永远遭受坏心情的只有女人。她们还在为无雨的天气着急难过。
一位女人突然来了灵感,她想在毛坡栽种桑树。学习矮山汉人养蚕赚钱。“它会吐一种白丝。它的丝可以卖钱。”她讲述了养蚕的好处,也搬出更多栽桑树的理由。比如,蚕虫吃不完的桑叶可以用来喂猪。据她所说,与她熟悉的那位矮山汉人告诉她,猪吃了桑叶长得膘肥体壮不说,连毛色看上去都是光亮光亮的。
女人们一听桑叶可以喂猪,并且猪吃后还肯长肉,这倒是省去找猪草的麻烦。即使到时候不用桑叶养蚕,用它养猪也划算。于是她们集体赞成。当然,为了保险起见,尚不能大面积抛弃粮食作物去栽一些还不知道成效的桑树。她们精打细算之后,决定在土地边缘空出一个小角,栽几株试试。说到做到,她们很快把桑苗埋进土壤。经过一段等待,桑树长是长出来了,可那长势看上去十分可怜。这种据说可以把猪养得一肥二胖的东西,它自己竟然长得病怏怏,实在令人失望。它的叶片不如山下汉人们栽种的桑叶那么宽大碧绿,是那种泛黄、想要枯萎的样子。
它耐旱。但耐旱不代表它连一点雨水也不需要。入土初期至少要下一场透雨。如果旱期一直延续,得想办法给它浇灌。
那位提倡栽桑树的女人疏忽了一个问题,山下汉人们栽种的桑树大多是在田埂上。或者是离水源近一些的地方。湿润肥沃的土壤才是桑树们最爱的生长环境。
桑树栽种宣告失败。
女人们对此抱有怨言。抱有怨言的最大原因不是因为腾出来的那一小块空地,而是她们在丈夫面前据理力争到的一次做主权力,得来竟是这样一种结果。面子过不去。
“那个小角至少可以栽十几株玉米!”她们差点与那位“自作聪明”的女人翻脸甚至断交。
那位女人正是阿牛的母亲。她第一次有这样的灵感。她原本以为,凡是树木,在对水的需求上可能低于庄稼。
桑树栽种的失败让阿牛母亲感到难堪。好在旱期过去了。漫长的坏心情在一场大雨中结束。
男人们狂喝了一顿酒庆祝雨水降临。女人们也跟着大醉一场。可这时候的雨水其实对主要的农作物已没有多大意义。比如玉米,它已经在旱季里完成了结籽灌浆,“稀麻癞”(没有结满籽的玉米棒)不再有机会重新结籽。一切成了定局。
可雨水依旧重要,之后的豆苗还要几场透雨。然而,雨水变得永远下不完的样子。这可不是一件好事。人们有祛风的本领,但是驱雨,还没有试过。也没有人想驱雨。这是经过一段苦等降下的甘霖,哪怕这甘霖汹涌可怕了点,在有过等雨之苦的人们眼中,无比美好,可遇不可求。因为雨水绵延不断,泥石流竟然发生了。沉湎于喜悦之中的人们这才猛然感到心慌。像泥石流这样的事故早期只出现在别的村寨,或者别的山坡。突然之间,毛坡下方,也就是原先砍柴之后露出悬崖的地带也开始滑坡,泥土松动,巨石滚滚,十分骇人。这简直出乎他们的意料。
几个经验丰富的老者突然意识到泥石流的发生可能与砍树有关。他们敲着竹棍像要宣告什么灭顶之灾的坏消息,用那种心情糟糕透顶的急躁声音嘶喊,把他们经过几天观察的想法全部说了出来。他们指着东边渐稀的树林和北面山坡上原本藏于林丛之中现在却裸露在外的悬崖,也许为了表达这件事情足够严重,不是开玩笑,他们使用彝族毕摩才有的神秘的语气,告诫早就已经被他们的表情怔住了的年轻人:“闯着土神的忌讳了。你们信不信!”
老者们什么都说了。但跟什么也没说一样。因为世上没有几个人可以猜透神秘语气背后隐藏着什么真相。尤其这样的话出自平常神思昏庸不理世事的老者。
真相就是生态环境遭受破坏而引发了泥石流?怎么可能!没人会承认。
也有人会承认并且认定砍树确实伤害了环境。不过他们并不太懂得什么叫生态平衡,他们只不过较为爱惜自己居住的村寨,希望寨子周边保持一片繁茂的树林。
不随意砍树的人对自然有悟性和善心,他们似乎可以感知植物的灵气,懂得万物生存的不易,但这样的心意不受自己同类的认可,他们被归入傻瓜行列。好在这样的归类没有造成太大影响——如果他们不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一直保持沉默的话,他们还可以继续与人相安无事。但是傻瓜们没有耐住性子。他们希望别人也采用他们的方法,去远一些的树林中捡拾干柴,他们保证在那里可以找到从树上自然干枯掉落下来的树枝,不用整棵砍倒。这意思就是说,村寨边缘的树木稀少与他们无关。那么,泥石流也不是他们引来的。他们说完自己的意见后,与几个同道中人聚在一起祝祷,像求雨那样随便搞点什么仪式,他们希望,如果真像老者们所说,搞破坏迟早会遭受土地神的惩罚,那他们这些没有胡乱砍树的人应该得到赦免。希望得到赦免。土神保佑。
大概真是受到土神保佑,泥石流虽然也发生在村寨里,但别的地方更加严重。尤其是旱季时候去背水的那条小河,它居然狂奔乱跳把原先不宽的峡沟冲成一条长形的沙漠。那样子既壮观也可怕,超出想象。所有的木桥都被河水冲走,连巨大的桥墩也不见了。河边辛苦开垦的别的村寨的水田成为一片黄沙,柿子树一棵不剩,房子一样巨大的石头堆在各处。人们永远没有料到,这样温顺、水流量一直保持稳定状态的小河突然来了气力,将那些原本永远不可能到达这个地方的巨石带来了。他们一直期盼下雨,总算旱季过去,却是这样一番景象。雨水带给他们欢乐的同时也带来了无法接受的更大的灾难。这不是什么救命的雨水,这是受到诅咒似的毁灭性的力量。
又有一些人搬走了。这些人比先前搬走的人更加决绝。他们搬到外省,好像从此不再回来,连回忆都不想。一位在毛坡居住了一辈子——如果他咬牙坚持住下去,一辈子就算圆满了——的老者也跟随这次搬家的年轻人走了。这意味着他要老死异乡。没几年时间就有消息传回村子,不知道这消息有几分可靠,但人们很相信。据说,那位老者在异乡忍受不了思乡之苦,以及当时遇到了许多零碎但在他看来是非常严重的事情,一时心灰意冷喝下满瓶毒药,就这么草草地结束了自己的老命。没有后人将他的骨灰送回来安埋。从生到死,他终于逃离了这片伤心地。可是谁也不能猜准死者的心情。他真的不愿意魂归故里,愿意在外做一缕无家可归的游魂么?虽然不能猜准死者心情,但是可以想象,毛坡人断定那位老者心里一直认可这片土地,他可能已经魂归故里,这样一想,在清明节给自己死去亲人祭拜的时候,也在另一条岔道上——老者生前喜欢坐那里歇凉——为他烧几张纸钱。
不被灾难吓退,并且不会为了这样的困境喝毒药的人们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恢复,逐渐习惯了那条峡谷中的沙漠。他们看顺眼了。这事件也成了饭后的新闻,认为那河谷也许之前就是这个样子,本就没发生什么泥石流,那里也没什么农田,没什么柿子树,全是石头,一直都是石头。
很快几年时间过去,那场骇人的河水事故被农务繁忙的人们遗忘,不再有人谈论。河谷边上被河水冲塌并且被泥石流掩埋了房屋、死里逃生的那家人,如今也在别处建立了新的住所。
毛坡的女人们在腊月就要开始翻土,做好一切播种之前的准备。有牲畜的人家依旧占了优势。耕地会在最短时间和相对轻松的体力下完成。然后,他们就可以腾出余力去为过年期间的烧柴做准备。
再不会唱歌的蟋蟀也有弹跳的本领和想要亮嗓的冲动,毛坡这片土地虽然让人们常年愁容满面,但是苦中作乐的心情是人人持有的。保持这种心情或许是想给毛坡后一辈人树立某种榜样,教年轻人面对生活的坚毅态度——“睁只眼闭只眼”的生活态度。他们坚信,当一切劫难无可避免地发生于眼前,比如深谷里那场洪水遗留下来的糟糕的沙石,那已经无法改变,人所能做的是要么闭上眼睛,要么无视而过。这样才能放松心情去面对接下来的日子。为了尽量把那场洪水之灾表现得稀松平常,他们用温和而肯定的语气说,等着看吧,娃儿们,所有灾害都会过去,它会过去的。
在毛坡熬过半辈子时光的女人们又要开始操劳另外一件事情了。她们要给自己的儿子娶媳妇。在这样的土地上,如果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是再可怜不过的。没有几个人可以像阿牛母亲那样过日子。也不愿意像她那样过日子。她即便是一头憨攒劲的牛,如今也处于力不从心的状态。她和别的妇人一样,满面皱纹,记忆衰退,说一些可说可不说的废话。
不过,阿牛母亲骨子里还保持牛一样的倔强。在面对旱情又要下山背水的时候,她照样是老将出马,威力如前。
除了阿牛母亲之外的女人却无限忧愁。她们四处找人给自己的儿子说亲。其中一户人家总算说成了一门亲事,约好在毛坡见面,女方要亲自上门观察男方的家庭条件。那户人家一切都准备妥当,不料女方父母越走越惊怕,那路途的险要让他们双脚打颤,走至毛坡下方那片裸露的悬崖之处,果断折回去了。这门亲事告吹。
那位替儿子相亲失败的母亲逢人必哭。她将之前对这片土地的所有热爱和忍耐转成无限的怨恨。她想要搬离这个地方,哪怕到山外的随便什么城市去拾荒也好。最后她又决定继续住下来。和阿牛母亲一样,她变得比从前更加勤劳,耕地原本是男人的事情,此刻她却亲自借来黄牛翻地,女人拿犁头总不如男人有经验,但她的力气丝毫不比男人少。她向阿牛母亲以及其他人表示,等她家大业大,不愁儿子娶不到老婆。可是不等她完成使命,她已经累病,然后死去。死之前人们给她请来了赤脚医生,在那位号称“妙手神医”的医治下毫无起色,最后是她的亲人决定重新邀请从前那位可以拴住太阳半小时的巫师,也就是帮毛坡人求雨那位。他们希望这一次那位巫师的法力出现奇迹。结果没有奇迹发生,那位巫师又靠他的口才赚了几块银钱走了。
有那么连续几年时间,毛坡这片土地没有发生旱情。雨水充足,庄稼收成极好。那些早年因为贫困讨不着媳妇的小伙已找到意中人。阿牛也长大了,可惜没有如她母亲所愿嫁到水源充足的村子,她竟然嫁到比毛坡条件更差的村寨。毛坡再怎么干旱,吃水不算问题,而阿牛嫁去的村子,吃露天水塘里积攒起来的某一场雨水,以及从很远地方引来的断断续续的泉水,那泉水细如游丝,时有时无,并且它所流淌的路线穿村过户,村寨之中鸡飞狗跳,好不容易才流到阿牛居住的村子,沉淀之后的泉水依然是浑浊的颜色,喝进嘴尽是一股奇怪的味道。
“命薄不由人。”阿牛母亲向她的好友们诉苦。她不再像从前那般拼命干活,也不去阿牛那里当个闲散的老人。这时候她顾不得什么面子,只想跟人叨叨她的痛苦和不幸。她坚信自己是不幸的。这不幸还一同降临在自己女儿身上。她认为阿牛之所以那样倔强地为了她所谓的爱情嫁到那个村子,正是那潜藏于她命运之中的不幸在作祟。之后,她突然醒悟般地跟她的朋友哭诉,如果她早年也搬家或者再嫁一个条件稍好的丈夫,让她的女儿也享受更优渥的生活,不被这旱季下苦难的生存环境锻炼成一块迟钝的钢石,那么如今,她女儿决不会有勇气嫁到那个糟糕又令人绝望的地方喝脏水。
阿牛母亲再怎么哭诉也无法改变事实。她如今是个老迈孤独的女人,与她同龄的妇人早已当了奶奶。某一天她跟朋友再聚的时候,已经不再悲伤,她表示,她想要抱外孙的心情逐渐掩盖了她的忧愁。在这片孤守半生的土地上,她也总算熬到了儿女开枝散叶的时辰——她的女儿,正是一棵成年的花树。树要在哪里生根发芽,是树自己决定的。
在毛坡收成不错的那几年时间,阿牛母亲也过了些清闲日子。可是,为了有更大的收成,毛坡以及别的村寨都开始大量栽种烤烟。这种受人追捧的可以赚钱的东西从来没有栽种过,不知它耐不耐旱,他们对此信心不大。但是近年来旱情减轻并且连续几年不曾有过旱灾,他们猜测可能这片经受长久灾害的土地因为烤烟栽种机会的到来,这片土地上的人集体转运了,会让他们赚到不少钱财。
没人会跟钱过不去。他们果断加入到学习烤烟栽种的队伍中。
可是烤烟栽种要耗费大量烧柴。这可不是玩过家家似的割一把狗尾草就能解决问题。那些干枯的自然掉落的树枝显然是不够用了。
人类的聪慧永远是最顶级的,他们轻松解决了烧柴问题。这是一位年轻人从城市里学来的园艺工人的技术。他把村寨周围的树木进行了一番修剪,那些剪断的树枝正好用来做烧柴。可惜他的园艺技术实在差劲,经他修整的树木最后只剩一个帽圈。
阿牛母亲也栽了好几亩烤烟,她的栽烟技术好像是天生具备的。她这个时候还学会了抽烟,这没什么稀罕,山上的女人到了这个岁数突然就会抽烟了。这似乎是天神早已为她们在五十岁时期准备好了一支烟枪,她们活到那个年岁就能熟练地替自己装烟、点火、吞云吐雾,烟瘾还不小。
但毕竟没有几个男人喜欢抽烟的女人。何况阿牛母亲这样一个不算太老的寡妇。人们看惯了她早期时候白净的牙齿,那时她说话不带烟味,虽说强壮的身体令她失去几分女人味,可她终归是个女人,在那强势的气质下偶然也会显露出女人温和的性情。然而今天,人们突然看到这样一位抽烟寡妇的样子,她认为轻松闲逸的样子在别人眼中竟是狼狈和丑陋:一个女人完全垮塌的坚毅,她从前的形象,在她拿起烟枪的不知不觉中损毁。
她没有丝毫警觉。也没有发现人们的眼光有什么不对。这片土地早已耗光了她的敏锐。她大概只剩下迟钝和失忆,就像其他老去女人的低沉心思——烟雾,是烟雾那样的模糊的心情。无所谓的心情。
不知道为什么阿牛母亲的烤烟总是比别人的烤烟长得枝繁叶茂。到了烤烟的时节,她打着瞌睡烘烤出来的烟叶总是闪着金子一样的光芒。
有时她会胡言乱语,坐在烤烟房门前说那些烟叶就像旱季里落在土地上的阳光。火辣辣的。这个没有读过几天书的女人只有在形容烟叶的时候像是用她前世的记忆在说话,或者,是她的灵魂。
阿牛母亲突然变得少言寡语。当人们想要跟她说话的时候,发现她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就算她说话了,也仅是向那个人表示,她近来心情极差,突然间发现值得说话的人全都入了土。这使她心里着慌。她不怕死。只是忽然感到孤独。几十年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这般可怜。她这一生所有的辛劳都献给了这片土地。她对这里又爱又恨,却无法离开,她说她感觉自己是这片土地上的一粒沙石,像峡谷里被洪水带来的沙石。
阿牛母亲可能真是感到一阵莫大的痛苦,在春季烤烟下土的时辰,她选了一个小雨天气,望着毛坡周边的树木突然抹起了眼泪。没有人可以劝止她的眼泪。她如今给人的感觉就是个昏庸无能的妇人,已经不是从前可以和旱季抗衡的猛妇了。她的眼泪可以给任何人看到。
不知道是不是阿牛母亲思念她那些死去好友的原因,旱情再次发生。已经活得昏昏沉沉的老者们最后一次用巫师的口气猜测,这一次的旱情可能与修剪树枝有关。即便树木还顶着一个帽圈活在那里,可是,它真的是活着的吗?它难道不可以像人一样,哪里不对劲的时候也打几下瞌睡,神思昏沉,看上去好像活得好好的,实际上呢,实际上离死不远。
这一次的旱情比往年更加严重。烤烟枯死了一大片,不管人们摘多少树叶去给烤烟遮阴,都不起作用。
阿牛母亲就在这个旱情严重的时期成了祈雨的巫师。自从某天她看见有马帮从这里路过,听见马脖子底下招魂似的铃响,她告诉人们,她就是从那些铃声中获取了求雨的咒语。人们不得不听信她的话,她在这个年岁最可能也最应该成为巫师。并且这位巫师已经不同从前,从前她的女儿求雨的时候,她要收取报酬,如今她变得慈悲,哪怕一只鸡蛋的酬劳也不要了。她向人们保证,她的一生都耗在这片土地上,老天爷会看到她的诚意。
人们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阿牛母亲身上,希望她真的可以求到一场雨。他们已经没有余力去山谷里背水浇灌。因为昨天的背水壮士已经老迈,新一代的毛坡青年选择了他们认为最有智慧的出路——去山外的城市做工。
毛坡青年确实在山外挣到了比栽种烤烟多一些的钱。他们时不时寄钱回家,让留在村寨的这些上了岁数的人走三十里路,到镇上买营养品。可是,“吃胖了也走瘦了。”没人愿意为了买营养品去练那三十里的脚劲。
毛坡变得冷清。别的村寨也差不多如此。然而青年人必须走出去。这总比在山里苦守一生要精彩许多。几乎所有的年轻人也都怀有出山的梦想。然而,城市就像江湖传说,闯荡江湖的人才懂得江湖生活的不易。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在城市里挣到钱,这里同样也会遭遇像山区旱季那样的不幸。有时,生活在城市中的乡下人早已失去了归属感,他们所遭受的压力和低落的心情如泥石流一样可怕。他们随时要操心工作,即便如此也可能会突然失去这份工作,因为他们在这里也会变老,变得神思昏沉,气力衰退,接下来会有比他们更年轻的人来接替他们的工作。不会有人觉得谁是万分重要,仅仅是在某一段时期,建筑工地差一个年轻的钢筋工或者泥瓦匠。
大概是在一夜之间有了悟性,那些在城市闯荡多年的毛坡青年又选择回到村寨——当然,他们之中有些人回来的时候已经不再年轻。重新回归之前的生活需要莫大的勇气。没有归属感的心需要一个与故乡重新认识和重新建立感情的过程。
归乡的年轻人学会了祖辈们求雨的本事。甚至有人学会了占卜。虽然他们的热情并不能完全回归到毛坡这片土地,但看上去,他们在逐步地接受,并且观察怎样的作物最耐旱。
至于阿牛母亲,她求雨的诚意并没有感动老天爷。最后她不得不让回乡的年轻人自己想办法,或者听天由命。大概为了表示她并不是昏庸无能,她安慰这群心境不宁的年轻人,在山区就是靠天吃饭,靠天吃饭的人,上天永远会眷顾。她活到如今这样的年纪,决不是奇迹。这片土地会遭遇旱情,但雨水也会降临。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