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外放罢了
2016-05-14鱼无
鱼无
那一年,茂盛的青草包围了青草坡,高的齐腰深,矮的溜着地皮,绿油油、青葱葱,在风里呼喊着向村庄推进,眼看着就要翻墙入院了,却在墙脚下停了下来。那时候农村还没有那么高不可攀的围墙,家家户户紧相邻着,随便堆砌的土坯墙也就一个大人那么高,虽说挡住了草的阵势,却连全爷和他爹在院子里吵架的声音都挡不住。
“我要去唱戏,我就是要唱戏,你管不了我。”他跑着喊着,地上的黄土扬着。
我站在凳子上望过去,他爹挥舞着一个笤帚疙瘩,高高地举起快速地落下,高梁壳子四溅,笤帚都要散掉。
“我叫你唱戏,我叫你唱戏——”他爹追着斥着,院子里的鸡吓得四处躲。
爹也听见了,说张全咋就那么随他娘呢,非得去唱戏,戳着他爹的心病这不找打吗?娘说海娃你赶紧喊你全爷割草去,叫他少挨点揍。
全爷跟我同岁,生下来我就得管他叫爷,小的时候还敢嘻嘻哈哈地喊他的名字,越大了叫爷叫得越认真。有时候也想,青草坡代代绵延着,到我们跟全爷这一代都不知该往哪里去查祖宗了,但是没办法,还是得管人家叫爷。
“全爷,割草去了。”我跑到他家的门口喊了一声,他们便停止了武斗。全爷拿了一把镰刀蹲在地上,在一块磨刀石上来回地蹭。蹭一会,就在水盆中浸一下,再提出来的时候,月牙般弯弯的刀锋顿时光亮得耀眼。这手绝活我是很羡慕的,我自己的镰刀一向是我爹替我磨的。我磨出来的割不到一捆草就已经钝得只能砍草根了。
割草的天赋上,我是绝对不如全爷的。可是全爷的爹却说,你看人家海娃,干起活来多能耐。这一季庄稼怕是要绝收了,该下种的时候大旱,这会儿风调雨顺的却只长草,咱就得多割草多养牛羊。全爷说,知道了,我一定多割草多养牛羊。他爹说,这才是好样的,以后爹就指着你养家了,你可别学你娘唱戏去。全爷说,我不学娘,娘唱青衣的,我长大了唱红脸。全爷说这话时,一脸的神往。他爹气得跳脚,全爷拉上我赶紧走了,跟着风从身后追过来的是他爹的叹息声。
那时候的村子里几乎家家都养有牛羊,像我们这样半大的孩子,主要的任务就是割草。青草坡一度曾被我们的镰刀削得不见绿色。
“今年草真多,割起来省事。”我说。河湾子里静静的,清清的水潺潺地流,小鱼小虾在里面撒着欢。
“可是今年庄稼长得不咋地。”全爷说,“等几天要拉戏班子了,你去不?”
我心想,为什么不是拉歌舞团,那样的话我一定去报名。镇上三月三庙会时,歌舞团那震耳欲聋的旋律,还有一大群人疯狂地又蹦又跳,那才叫人激动。门口买票的都挤成了堆,多挣钱啊。旁边两台戏倒好,慢腾腾的锣鼓声和吱吱呀呀哼唱声,台下不用花钱依然冷冷清清的人群,跟赶会的的热闹劲太不入流。这会儿还想着去学戏的人得多傻啊。
但是我嘴里只能说:“学戏啊,唱不好,不想去。” 若再往下说多了,一向自诩为戏曲世家的全爷一定会跟我急眼。这事我是得了教训的,那回说多了害得我割草没了伴,割了好大一捆上不了肩,也没有人给扶一把。
全爷娘唱的戏是很好听的,听我娘说她唱的时候,满场子噤声,没一个人敢打喷嚏敢有动静,那水袖轻盈地往胳膊上一搭,细腰身微微一探,头轻轻一点,美得跟仙女一样。
这样的场面我没有见过,没有见过仙女,没有见过全爷的娘——就跟我记忆里也不知道什么是荒年一样,都是听了别人说,然后自己去想象。
青草坡的戏班子是传了好多年的,兴盛的时候北上河北南下湖南,热热闹闹也是名声鹊起。唱着唱着,戏班子越来越不值钱,渐渐的很难养家糊口了,班子就慢慢散了。这一遇着颗粒无收的大灾年,村子里的老班头就晒起了戏箱子——蟒袍玉带,凤冠霞帔,刀枪棍棒,锣鼓梆钹……在太阳下这么一亮相,村子里顿时热闹了。原来这些戏具都有他们各自的主人,尤其是那些平素蔫不搭的人,戏服一上身,顿时眼也亮了腰身也挺了,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地都比划了起来,那喊声和锣鼓声听得人热血奔涌的。
娘在吃饭的时候跟爹说村里要拉戏班子了,爹叹口气,说荒年里拉班子唱戏也是巧讨饭,三爷爷当时就是为着全家口粮远走他乡唱戏,遇着土匪给活埋了。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平静,我也平静地听着,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每年清明,爹总要在路边点上些纸钱,喊三爷爷来领钱。那声音总是伴着鞭炮声传出老远,传出三爷爷的后人对他当年离乡别井的感动。
爹的三爷爷——那当然就是我的三老爷了,就连村子里的老人,也仅有丁点的回忆——说他扮相俊俏,身手矫健。他要活到现在,该有九十多岁了。全爷的娘听说是风华正茂的时候抑郁死的,活到现在,也不过是五十岁左右,算起来三老爷该是她的师傅了。这么说来,我才是真正的戏曲世家。这种阿Q样的算法,曾让我瞬间兴奋起来。
这种兴奋,让我对村子里年轻人面对拉戏班子的事情无动于衷而愤慨,几次都想找老班头去报名,但是想想那冗长的戏文和冷清清的戏台子,最终还是拿起镰刀去河湾里割草了。
河湾里的草依旧是每天迎着风摇摇晃晃地等着我,全爷却不是每天都和我做伴了。他爹终究没有拗过他,他已经开始跟着老班头学戏了,偶尔跟我做个伴,嘴里却是一刻也不停地哼着。他割草的速度依旧很快,自己的草捆打满后,却再也不肯帮我割了——对着河湾里那清悠悠的水蓝汪汪的天,站得端正笔直,左手叉腰,右手捏着兰花指,就扯着嗓子喊:“西门外哎——”
“全爷,嗓子喊破了。”
“放罢了——”
“全爷,你嗓子真喊哑了,歇歇吧。”
“知道啥,喊哑了也不能歇,要哑着再喊出声来,将来的唱腔才清又亮的。”全爷说着,继续在河湾里喊起来,我加紧地弯腰割草。青草一片片地倒下又被捆起来。
“全爷,我也割够了,你咋不往下接着唱呢。”
“这句还没有唱好呢,这一嗓子要是亮不好,再往下唱又有啥意义。”全爷说着,将头很有气势地一甩,又唱:“放罢了催阵,放罢了——”
有时候太阳就会在不经意间染红河湾,又会在不经意间,放出苍茫的夜色来。我扛着夜色回家的时候,爹和娘就有些担心了。
“以后别和张全一起割草了。回来这么晚多耽误吃饭。”爹说。
“就当看戏了……说不定将来他还能成角哩。”我边说着边端起碗吃娘擀的面条,又薄又筋道,还放了芝麻叶和葱花,闻一下都流口水,端起来哧溜溜地一大碗就进肚了。
喝完了才想起来,今年是荒年啊。我为难地看着爹和娘,想他们不知道有没有吃饭。我甚至有点悲哀地想着我会吃光家里的口粮,叫爹和娘都饿得浮肿着。我忧伤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却惹得爹娘一阵大笑。
“乖娃啊,真长大了。”爹笑着抽了口旱烟,却呛出了泪水,他咳嗽着说,“现在能有多大的荒年,就是秋季不收,钱包子紧巴点。政府有救济面粉和救灾种子,能饿着谁?”
“那他们还拉班子唱戏啊?”
“出去挣钱啊。”
“这年月了,草台班子唱戏还能挣着钱?”我不屑地说。爹一阵高兴,说:“还是俺娃看得远。”
我很骄傲地想着自己的目光能看多远。站在青草坡的高岗上,穿过片片起伏的田野,目力所及最远的地方是一条蜿蜒的大蛇,黑色弯曲的身子在天际处盘旋,看不到头尾,只听说能通往很远的地方,那里不会有荒年,还可以往家里带回钱粮。我突然想放下手中的镰刀,从那里走出去,一如三老爷跟着戏班子去远方。
我还没有走上那条路的时候,村里的戏班子就要出发了。临行前在村里连唱三个晚上给父老汇报给自己壮行。
全爷这次没等我去找他,就跑到我家喊我去割草。
“要走了,还不歇歇。”
“不行啊,我一走我爹就忙了,我得多割点。”
“你还可孝顺哩。”
“那是,咱是唱戏的,戏里都是忠孝礼义。”全爷说着,站在河坡上撒了一泡尿,白亮亮的线条落入草从中,草叶上犹如打了一层露水。他说最后一个晚上是他主演的《南阳关》,叫我一定要去看。
其实我每个晚上都去看的,全爷在前两出戏里都是跑龙套的角色,一次是演一个兵,拿个棍子去打一个不孝的儿子,打完就下去了。一次是演一个番邦的将军,出来拿着刀舞弄了两下,就被我方的保国将军砍倒了。最后一个晚上他出场的时候,和前两次不同,脸上涂满了厚厚的油彩,粉的脸黑的眉,马鞭子利索地一扬,我几乎没有认出他,只在他喊出:“西门外哎——”我才知道是全爷出来了。
我全神贯注地听着,听他唱:西门外放罢了——
正是盛夏,人群中混着好大的汗臭味,忽然一阵夜风,身上顿时轻松许多。我想着戏罢后约全爷去河湾子里好好洗洗。他这一去,怕是再不能在故乡的清水中泡个痛快了。
人群中突然嘈杂了起来。
“张全这是要把他娘的牌子给砸喽……” “唉,喊不出来啊……破锣嗓子天生的,再怎么练也不行啊!” “就这样的主演,张家班咋出去唱戏呢……”
我听得浑身冒汗,看台上的全爷似乎也是听到了——只能说是似乎,毕竟他站在舞台的中央,下面的声音不太可能听得到,但是看看他的样子,手眼身法全乱着,还没有在河湾子里练习的时候板眼齐整,却分明是听到了。
此后的多年,我好想跟他求证一下,却始终没敢问出口。而全爷自己对那天晚上的演出也是绝口不提。他跟着戏班子出去了半个月,听说一直是跑龙套,再没有主演过,自己受不了了,就回来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决定跟着回来招工的邻村人一起去南方了。那人问他要去不,他一口答应了。
工作比割草还要简单,就是不停地往鞋里面塞垫子——传送带上一双鞋传过来,赶紧把面前的垫子塞进去,要快并且不停。车间里机器轰隆隆响着,带班的人不断地身前身后转,像盯贼一样地防备着,嘴里还不停地催,与在河湾里自在割草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一天下来,能把人累得散架。
“全爷,唱几句戏吧。”晚上下班的时候,出了车间,耳朵边猛一清净,我总有这种愿望。全爷有时候也会哼几句给我听,什么“贾家楼结义三十六兄弟”,什么“上前去劝一劝贵妃娘娘”……却再也没有听他唱起过西门外放罢了催阵炮。
工作是枯燥无味的,发钱的时候却是让人血脉贲张。在青草坡再割多少年草,也没有在这里塞鞋垫子一个月挣得多。忽然间我知道了,自己在青草上浪费了多少钱。我给自己买了一个随身听,买了很多磁带。工友们也都这样,大家相互交换着磁带听。不管是一千零一夜,还是一天一夜,都把我们带到另一个世界,在青草坡从没有想过的世界。
“我给你唱戏听吧。” 有天全爷无聊地说。
“全爷,我给你唱歌听吧。”我说,“让我一次,爱个够,给你我所有——”
“你听我唱戏,我请你去外面吃烩面。”全爷恨恨地说。他这么一说,我当然一口答应了,耐着性子听他唱。
论吃还是家常饭,论穿还是粗布衣,听着感觉那些老古董真的落伍了,没有流行歌曲里那样唱着:“亲爱的小姑娘,请你不要不要哭泣……”多过瘾。吃了几顿烩面后,我再也不听了。全爷失去了唯一的听众,只能每天自己唱给自己听。
跟大家的爱好不一样,在青草坡也颇有孩子王风范的全爷,在这里被冷落了。他干了几个月,就换了一个厂子。随后我也换了一个地方,找到了一个更轻松还更赚钱的工作。换了一个环境,就接触了更多的陌生人,口音繁杂听不明白各自要表达的意思,却都听着同样的流行音乐。
慢慢的,我学会了很多外地话,却无比怀念起全爷唱的西门外放罢了。我们和在青草坡一样,仍然同在一个城市里,却彼此没了音讯。我在外面一漂就是三年,回到青草坡的时候,正是青草枯黄的季节,白雪覆盖大地。
大奶奶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红扑扑的脸蛋水灵灵的眼睛,看得我心里痒痒的。大奶奶说她叫彩云。彩云看着我直笑。
习惯了南方的温暖,我以为这个季节回到青草坡会很冷,那天我也确实咳嗽了几声,没想到过了几天,彩云竟然托大奶奶给我送来一件她亲手织的毛衣,又厚实又合身,穿在身上热乎乎暖洋洋的。
爹和娘看着我在镜子前来回扭着身子照那件毛衣,脸上笑开了花。
“这妮心灵手巧的……就是她妈生病,家里欠得有账……结婚的话,得替人家把账还了。别的人家也不图啥。”
“欠多少钱啊,爹?”
“一万多呢。”爹忽然收起笑容,叹口气,蹲到地上去磕烟袋锅,然后打开了收音机。一段唱腔传来:“长江水焉有那回头之浪——”
爹听着,烟袋锅子晃悠着,慢慢竟晃出了拍子。我想这应该是我一生中最为体面和有尊严的时刻了,三年的苦累,再多出来几倍也是值当了。我掏出了存折,递给爹。爹仔细看了一下,烟袋锅掉在了地上,说:“娃真行,这钱够娶媳妇了。”
然后爹捡起了烟袋锅又说:“比张全强,彩云先是说给他,吓得都没敢吐口……也出去打几年工了,看来没挣着钱。”
“全爷也回来了?”
“比你早些,这不又走了。说是自己跑生意呢。”
“不会是又回戏班子了吧?”
“戏班子早散了,现在上面的职业剧团下来演出都没有人给出钱,何况农村的草台班子。”
“在那边都是差不多的工资,全爷也不是乱花的人,咋会没存到钱呢?”我心说,想着是不是他看不上彩云或者是钱握在手里不舍得拿出来,但是怎么想又都觉得不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我竟然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还是结婚以后彩云告诉我,当时大奶奶跟全爷一提亲事,全爷就直截了当地说自己想找个会唱戏的,而彩云连看戏都不太喜欢,所以他就推了。“幸亏他是想找唱戏的,要不然我还得管你叫奶奶哩。”我酸溜溜地说。彩云抿嘴笑了,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哩。”
我们结婚后的第二年春节,全爷回来了,在我家里看见彩云,端起了爷的派头。
“孙媳妇,给爷倒杯茶来。”
彩云笑着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又嚷着要抱抱重孙子,我小心地将白胖的儿子递到他手里,小家伙的小嫩手朝着全爷的脸上挠了一把就哇哇地哭起来。他忙上下摇晃着,说:“你都敢抓老爷子的脸了,好厉害啊。”
小家伙还是哭,彩云忙接过去哄。全爷却掏出五百元钱,说:“见面礼啊,不许推。”
那年头,青草坡的礼钱大方的也不过五十元钱,大多数还都是二十左右的。五百元确实是太多了,我忙推却,他很坚定地将钱塞进我的口袋里。
“你是真挣着钱了啊。”我说,“掏这么多,要吓着我。”全爷嘿嘿地笑笑,没有说话。他确实是挣着钱了,自己买个罐子车拉气,从甘肃内蒙这些地方拉到南方去,一趟下来都能赚大好几千。他最初是租的车,一年的时间就自己买了辆三十多万的车。这些我都是知道的,但是人家挣的钱毕竟是人家的,我没想到他这么念旧,出手这么阔绰,着实令我感动了。
“有钱了还不赶紧娶个媳妇啊,再娶晚了,就是我儿子去闹洞房了,轮不着我了。”我一本正经地说。
“不会,今年就结。”他说。
“好啊,我们就等着喝你的喜酒了。”我心里想着,他结婚了就把这五百元钱还回去了,收人家这么大一份礼,着实不自在。可是这五百元钱一接就是好几年,直到我和彩云开始谋划儿子读小学的事情了,还没有喝上全爷的喜酒。
“咱俩文化浅,在外面挣的都是力气钱,说啥也得让咱儿子好好学习,将来不走咱们的老路。”彩云的这个主意我是赞成的。我是割草长大的,说啥不能让我儿子再天天拎着镰刀去割草了。
现在的青草坡,荒草都长到了院子里,也没人割了。有养牛养羊的,喂的都是饲料,长得快长得肥,卖钱多来钱快。没有谁再去散养了。青草比小时候的荒年要茂盛很多。我看见它们在风里摇着摆着,却也只是看着,再没有别的感觉。
每次和彩云一起出去打工,倒像是回到了故乡,已经习惯了那里的作息时间和饭菜的口味。而每次返乡,却更像是一次旅行。要不是爹娘在,我真不知道我该怀念这里的什么了。怀念小河湾?它早已经成了臭水坑,被鸭场猪场排出的粪便沤满了。别说在那里洗澡了,走到跟前都想绕开。怀念亲朋好友?见了面都是问挣了多少钱,说多了不自在说少了没面子,说上几句话,便都怯生生地散开了。
“要不咱们去城里买房吧,买个离学校近的,爹和娘接他上下学也方便。”我的这个提议很轻易地就在家里获得了通过,自然也得动用家里所有的积蓄了。我正为口袋里空空如也连出门的路费都成问题而犯难的时候,全爷给我打电话说他要结婚了。
我跟彩云说他可真会挑时候,我还想着多给他点哩,这也只能还他五百了。彩云说,现在这五百可没人家那时候的五百值钱哩。
“没办法,谁叫他不挑个好时候呢。就这还得去借呢。”
“他不会真娶了个唱戏的吧。”
“还真得问问哩。”我被彩云勾起了好奇心,竟然一夜都没睡安稳。这在我这个年纪来说,真是有点太孩子气了。
全爷很快就领着新媳妇回村办酒席了。新媳妇身材窈窕,晃着慢悠悠的步子,在村子里很快就引起了轰动。虽然青草坡的青壮年都外出谋钱去了,只留下了些年老体弱的,但是他们身边还是很快就围满了人。
还真是个唱戏的。全爷说是省里职业剧团的。娘看了看新娘子后回去对我说,这新媳妇的标致劲儿,跟全爷的娘当年真是有一比。
全爷的娘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我这次真的忍不住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我紧紧地追问了,爹就只好叹了口气,娘也叹了口气,他们讲完后,我也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在一起唱唱夫妻戏,就唱得跟别人跑了?那得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爹说那男人要是真好,全爷的娘会自己再跑回来还得了失心疯?这都是入戏,入戏啊。他娘自己入戏了,干的事也入戏。你可别出去说,就咱家和全爷他爹知道,张全自己一点不知道。
他似乎真的不知道。
结了婚以后,竟然卖了罐子车,买了一套新戏箱,拉起戏班子来。他将崭新的戏服和道具摆满了自己的院子,请来了职业剧团的教戏师傅,然后跑到电视台去打广告招生,管吃管住管教戏,还真招来了几个年轻人。
彩云给儿子养了一只兔子,放在一个小笼子里,它在里面安静地伏着。我就喊了儿子上地里去给小兔子割点青草。地里原本各色的秋作物都有,后来统一种成了玉米。玉米也不是以前的老白牙了,而是买回来的黄澄澄的种子。下种的时候外面都包着一层药,出苗后地里再打除草剂。满地都干净。只有玉米。青草坡的青草依然顽强地伏在墙角下或者地头不曾被药扫过的地方。我想起了老辈人说过的话——“千年鱼籽万年草籽”,这些真是最强大的生命。
儿子蹦跳着拔了好多他认为小兔子会喜欢的饭菜,但其实那些都不是兔子喜欢吃的。我想起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会用镰刀帮家里干活了,我很清楚兔子喜欢吃什么,羊喜欢吃什么,牛喜欢吃什么。但是儿子现在也知道很多我那时候不知道的东西,他知道丹麦有美人鱼,他知道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全爷叫他的团员们举行拜师仪式的时候,我特意带着儿子去看了。按张家班的惯例,晚上拜师。明亮的灯光盖过了月光,音响里的唱腔压住了看热闹的人群的喧哗。一方红布将一张方桌罩得严严实实,上面摆着一个面白无须、眉清目秀,头戴王帽的雕塑,据说那就是戏神李隆基。一通鞭炮声后,全爷领着新招来的学员跪拜了戏神和从职业剧团来的那位师傅。师傅平素里很拘谨,见人总是很客气地打招呼,点头哈腰的很是恭敬,这一刻却正襟危坐一脸严肃,任别人磕头,不闪不避。
回去后彩云说:“他还真弄成了。”我怎么听都觉着这句话泛着酸味。等儿子睡熟以后,把她摁在被窝里一顿好收拾。等到天亮起床的时候,就都忘了全爷的剧团,忙着去城里收拾房子安顿儿子。再然后又去南方苦干了一年,春节回家的时候,却听爹说全爷的戏班子散了。
“为啥?”
“团里没有名角,没有人请。几十号人开销也大,光靠张全那点积蓄,能撑多久啊……”爹惋惜地说,“折腾来折腾去,还是又穷了。”
爹还想收拾东西回青草坡过年,娘不高兴地说你这不也是折腾来折腾去。
“要不,咱们今年就在城里过年吧。”我说。不知不觉的,在这个家里,我已经是发号施令的人了。我的提议,除了彩云偶尔反对过,其余都是得到赞成的。爹说我活了这一把年纪,还没有在青草坡以外的地方过过新年呢。但是看着家伙什的都搬到了城里,也不想为了几天年再搬回青草坡。
不管在哪里过年,都是要备年货的。在外面省吃俭用了一年,过年该花的都是要花的。商家也都算着日子,算着这个时候该怂恿着人们往外掏腰包了——这家超市门口舞狮子,那家商场门口就咚咚锵锵地锣鼓喧天、唱歌跳舞,变着花样吸引人。最吸引我的还是突然传来的几声唱:“西门外哎——放罢了催阵——”
我顺着声音挤了过去,他没有涂油彩穿戏服,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左手拿着话筒,右手比着兰花指,正一脚朝前一脚断后在一家商场门口的小台子上清唱。虽然身材微微发了福,但是那目空一切的神态,可不正是全爷,正是那个在青草坡的河湾子里和我一起割草的张全。他的声音在这一片喧嚣的地方,清亮地跳脱出来。我想,这是他在河湾里,在落魄的那些时光里喊破嗓子终于喊出来的声音吗?
小台子前一向沉默只等着抢糖果的观众,竟然也被这声西门外放罢了催阵,带起了一片稀稀落落的掌声。
“好!”我大声喊着,用力地鼓起掌。全爷明显是听到我的声音了,明显是看到我了。因为我们目光相对的瞬间,我看到他的眼圈红了。他继续唱着:“西门外放罢了催阵炮,伍呀伍云召,伍云召提枪上了马鞍桥——”
儿子嚷着想走,我脸一沉,怒道:“别嚷,这是全老爷在唱戏。”真的,这一刻,我只想静静地听他唱完。我与在青草坡耳熟能详的唱段久别重逢,就像是第一次听到。
晚上我请他到家里吃饭,他和媳妇都来了。彩云很热情地烧了一桌菜,爹从床底摸出来一瓶十多年前表哥送他的酒。
“酒是陈的香,人是故人好!来,全叔,今儿个好不容易聚上了,一定要好好喝两盅。”有爹在那张罗,我自然是坐桌角倒酒的份。全爷倒也不客气,跟爹推杯换盏地一会儿就面上飞红了。
“赔光了,娃啊,叔这次都赔光了,十几年的积蓄赔个干干净净,赔得我现在唱戏跟讨饭一样……”黑头发的全爷拍着白头发的爹,一口一个“娃”地叫着,爹恭敬地听着。
“不过没啥后悔的,我总算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你看,我练了多少年……终于喊出这把嗓子来了,西门外哎——”全爷边说着边唱起来。他媳妇在旁慌忙拦着,说:“城里房子小,你别吵着邻居了。”
“婶子啊,没事的,我进城后也一直憋着呢,我也想唱啊,西门外哎——放罢了催阵——”爹说着也合起了腔。我默默地起身,关好门窗。
第二天,爹说张全这是给他爹争气哩,他爹为他娘的事堵了一辈子了,他这是要唱一辈子哩,省得媳妇嫌弃。娘说不管咋着,这戏总算还有人唱了,要不然娃们长大了,都不知道啥叫戏了。
“不过他那媳妇看着还厚道,应该不会再跟他娘一样了。”彩云突然插了一句。我大吃一惊,说:“你也知道这事?”
我看了一眼爹娘,他们正狠狠地瞪着我。
责任编辑: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