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意孤行
2016-05-14常小琥
常小琥
韩伟林长着一张嫖客脸,阴柔懦弱的眉目间却隐现出那么股子戾气,这倒与他所住的那片废乱的宿舍楼颇有几分谐调,站在东楼街上花枝招展的小姐总会用眼睛在他身上搜刮个遍。于是厂子里的同事都很乐意跟他一路下班回家到宿舍西楼,跟着韩伟林心神荡漾地在她们勾人的眼神中辗转腾挪。韩伟林认为这都是他的功劳,他很为自己这道博取陌生女人愉悦的本领自鸣得意,这种天赋,可不是谁都享得来的。每每想到这里,他那双滴溜溜的小豆眼儿,总会让街上的女孩们误认为生意来了。
韩伟林决没动过与这些妹妹上床的心思,哪怕他曾经鼓足勇气去问过价钱,甚至和其中几个很有姿色的姑娘调侃,他心里也始终清楚自己不会越过那条底线。原因很简单,他没有足够的经济支持,加上尚未完全丧失的道德感,总能使得他与她们保持必要的距离。韩伟林毫不介意被当作工友们的挡箭牌,替他们去挑女人、去讨价还价、甚至去把门望风,这应该算是帮朋友吧?他朋友少,这样做算是对得起朋友们。至少可以证明,这个老韩,靠得住。
因此在东楼这片儿站的姑娘们,基本都认识韩伟林,慢慢新来这里的第一天,姐妹们也会无意间对晚辈说起这个其貌不扬但极具亲和力的汉子。当有一天一个刚上手的女孩,浓妆艳抹地走到西楼,拉着韩伟林的手叫哥哥时,韩伟林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拿我当皮条客了吧。搞得那个女孩不知所措地傻愣在那里,任凭冬天的冷风吹起她短小的裙摆,露出一截白得摄人心魄的大腿,在昏暗的傍晚中,就像池塘中的白莲花似的撩人。
不知道东楼有多少女孩,肯白白陪韩伟林睡上一夜,只求他将自己西楼的工友多介绍一些过来认识。对此他通通拒绝了,韩伟林认为自己毕竟上过中专,老老实实的是一个学电工的手艺人,再下作也不至于欠下嫖债。因此肩负疏通东西楼皮肉生意的韩伟林,同时也在无意间堵碍了更加迅猛的交易势头。
工友们很相信韩伟林的品味,他看中的姑娘肯定不在话下,即便是黑灯瞎火的夜色中,韩伟林几个回合下来必定有一番斩获。俗话讲久攻之下必有所得,哪天下班都会有三五个忍不住的爷们儿凑在韩伟林身边。后来这也让韩伟林极为不快,按理说你憋不住了东楼找娘们儿去,现在竟然下了班径直朝我走过来了,真拿我当车间的“火力疏通装备”了。更有甚者,见着老韩推着库房里的货车出来,脱口而出管他叫“老韩(汉)推车”,自己的名字被当众拿来与经典的床上姿势开玩笑,他心里当然不好受,但他仍旧决定自然地付之一笑,这种笑,是专给那些小姐们看的。韩伟林从不担心自己的口碑与职位,因为在这个根本谈不上前景与风气的废厂里,他总会把副厂长和主任的“食宿”先安排妥善,这不存在推托与否的问题,这是安身立命的前提。
韩伟林面对因此而日益高涨的好人缘,显得格外淡然,他并不介意谁再找上门来,便匆匆说上一句我没空,然后朝东楼门口轻快地一指,这样做也算是留有余地了。工友们渐渐对他这种十分不上道的意气用事,恨铁不成钢。他们对这种浪费资源的犯罪行为,深恶痛绝,可惜生生是拿韩伟林没有办法,最多就是特别不争气地骂上一句:你就没事儿蹭电线杆去吧!看着工友们在自己面前,一个个违心曲意的样子,韩伟林心里挺无奈的,因为他们也太小看自己了。女人不是这个搞法,就好比他每天都面对着的电线杆,就是再高,我也能爬上去把它给征服了,那些低矮废弃的电闸,韩伟林没兴趣。
白天爬电线杆,晚上爬小姐的床,这种事情,韩伟林瞧不上。
在韩伟林眼里,摆平一根电线杆,要比搞定一个女人值得炫耀多了。
因为当初他有恐高症。
可是这怎么能比呢,又有多少新毕业的工友,是在他的引领下,战胜了早泄和手淫的难题?
韩伟林始终觉得这是在害人家,于是每天他头脑最清醒,心里最舒坦的时候,正是双腿夹住电线杆,俯瞰四九城。每根电线杆都能到不同的景儿,居高临下,谁也打扰不着他。
他是对每根电线杆都有感情的,人在落寞至极的时候,便会对自己最熟悉的物件产生难以名状的依恋和信赖。谁说韩伟林落寞?他有那么多朋友。
也就是在那个冬日的午后,云淡风轻,他爬上了少见的高度,凌驾在杆子身上的电线足以挑战韩伟林多年积累下来的做工经验。不知道是不是有钱人的小区都如此超负荷,往下看一眼便明白生活在这里的人何等阔绰。韩伟林与那么多的电线杆交过手,也见识过各种小区、工厂和机关,可如此干净整洁、豪华舒适的生活区,还真叫他开了眼界。不但这里的车他很多没见过,连车的主人和里面的女孩,都是少有的气派且漂亮。也只有在高耸云端的电线杆上,韩伟林才深深感觉到自己与他们相比高出一头来,而实际上,又何止一头呢?
真不是讲笑话,他要是一狠心使点儿坏,今儿晚上你们全都得摸着黑上床,那样,任凭那些女人长得再漂亮也没有用。所以那些趁着天亮时亲热的女人最聪明,尤其左边斜对面的那个住家,大约是在十三楼吧,大白天的干这事儿真是省电。
等等,这个女人,为什么大白天的搞男人却不拉窗帘呢?合着她是对自己住所的高度太过自信了?那也不用激烈到这种程度吧,居然还紧贴在落地窗前。女人线条很优美,身上丝毫没有多余的赘肉,可惜韩伟林看不清脸,但一头乌黑的长发以及白皙的皮肤,足以令他内心激荡。
韩伟林在高血压中用自己颤抖的双手,修理了电路的故障。当得知随后几天,小区其他电线杆也需要他进行故障排查的时候,心花怒放。
这里细心的居民可能会发现,这两天小区里老有一个电工,在爬上了其他几根电线杆后,总会接着回到最中间的那一根,在上面磨磨蹭蹭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可惜没人闲得蛋疼注意他。于是韩伟林就会心安理得地爬上那根杆子,看着那个女人在规定的时间里沿用固定的动作和程序,为他独自上演一出活色生香的春宫侍女图。可惜随着戏演得越来越深,他的下半身不由自主地反应强烈,致使他再也无法用双腿夹住电线杆了,这种令人头疼的问题,深深困扰着每一个作业中的电工。所以当他们在上面骑虎难下,慢慢吞吞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因此埋怨这些人。
活干累了的时候韩伟林照旧坐在路边抽支烟,他很好奇那个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做什么工作的,为何天天能在家看到她,不上班吗?而且三番五次陪她战斗的对手,也并不固定,但她却用一样的激情与姿势,游刃有余地梳理每一个细节,其娴熟与敬业程度,决不亚于他这个老电工。
以韩伟林的性子,是断不敢进一步查清疑惑的。这是什么地方?电工宿舍楼?岂由得他三天两头地造次。可今儿是挨这儿的最后一个工时了,再不顺势探究清楚,怕是要鸣金收兵了。身为“西楼总参”,不战而退,有何面目再见江东父老?再说排查女人与排查电路故障有何实质区别?咱又不是没进过高档住宅区。
说是这么说,毕竟人单影只,身边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韩伟林又一向不喜欢冒险,因此后来还是决定打道回府,就在走出小区门口后不久,被小区保安叫住,听到楼里还有一些电线他没有收拾干净时,他才认定这是天作之合,不可违背。
楼层已经数清楚了,他没有选择坐电梯,所以爬楼费了点时间,加上自己心虚,没等敲门韩伟林就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不过是心跳得厉害,谁看得出来呢?
咣咣好一阵凿门之后,女人终于悠悠从里走来。那软绵绵的脚步只停留在韩伟林的头脑里,转念之间。可以听到的只是房锁打开了,就在那一刻韩伟林后悔了,他本能地往后退,却看见女人直射的眼神,还有洁白的衬衣,掩盖不住一双光滑的长腿。女人看见韩伟林后有些错愕,但柔美的笑容表明她立刻镇定下来。她示意他在门外等一下,换身衣服再说。韩伟林根本没来得及张嘴她就一溜烟回去了,他傻愣在那里,进也不行,走也不是。
女人再开门时已经是一身休闲又不失雅气的浅色绒衣,与她的气质和环境十分搭调,这些韩伟林都看得出来。她不等韩伟林开口,就闪开身请他进去,韩伟林犹豫了那一两秒后直觉立刻带着他走进去。他之前已经料到这个女人是做什么的,凭借自己的经验已经可以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十几米的电线杆子都能修理得滴水不漏,一个女人怕她做什么?韩伟林头一回这样给自己打气。
尽管这样的女人他阅尽无数,但头一回是在如此尴尬的气氛里,二人相互对峙,韩伟林不知所措地愣在客厅过道,加上心虚有鬼,他明显感觉到血压升高,耳鸣嗡嗡,如果这个女人再离自己近一些,或许鼻血会直喷到她的胸前。
女人这才问他来有什么事,虽然故做淡定,但已然可以感觉到她的慌乱,因为这种话从来都是在门外讲清楚的,否则为什么会放韩伟林进来。韩伟林也就将自己早已捏造好的借口托盘而出,“这房间电路有问题,需要检修一下,您看现在方便吗。”女人听后一怔,回答说方便。于是请他随意,放心工作就好。女人的从容与善意使得韩伟林心里舒缓了许多,不安的情绪随即平和下来,他煞有介事地跟随女人走到闸门前。
女人捡起沙发上的杂志,秀气地坐在那儿翻着,这时候韩伟林才好从镜子里好好端详起她的面容和身段。比起宿舍东楼那些胭脂水粉、水性杨花的外来妹,眼前的她则明显淡雅许多。刚才裸露的双腿已经换上紧身牛仔裤,无论是脚踝上露出的袜子还是佩戴的首饰,都那么秀雅、知性。虽然不想承认,但韩伟林心底还是清楚这个女人是做什么的,每想到这里他就不免顿生可惜,一种幻灭的无奈感油然而生,脑子里闪过两个字:算了。
屋外干冷的寒气在窗户上凝结成一道冻霜,美丽的裂纹令韩伟林心头脆生生地划下休止符。女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尴尬的气氛似乎使房间里的空气更加干燥。或许这个空当假装检查一下扭头就走,至少不失颜面的情况下也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可不管她是做什么的,他还从未同这样气质的女人说过话。
韩伟林鼓捣了半天,女人竟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意思,还沏了杯茶递给这个脏兮兮的电工。仗着自己那个所谓的女人缘,他鼓起勇气和她搭讪。“老家哪儿的?” “……我有北京户口。”听到这里,韩伟林心中暗想,这个话题还是不要继续了。问她干什么的?这不是找抽?“你家的线路一直有问题,住这儿多久了?也没发现?” “没有啊,哦,我住这里也就才半个来月,没怎么用电。” “好家伙,这儿可不是一般二般人能住进来的。”韩伟林假装看着窗户外面,其实感觉很别扭,因为左问右问的还是要绕回职业这个话题上来。
“师傅您干这个多久了?” “哎哟,得有二十来年了吧。”韩伟林将电闸原封不动地恢复原形。“坐下来歇会吧。” “您看我这一身上下脏兮兮的,呵呵,我坐哪儿……” “您随便坐没关系的。”女人的优雅与从容反倒令他舒服不少。松弛下来的韩伟林这才缓过神儿来,想到,我一光明磊落的劳动人民,坐这儿凭什么怕弄脏她的地方?我总比她干净吧。
他真的光明磊落吗?
韩伟林生平头一次如此小心翼翼地游走于一个女人的心理防线,他不知对方的姓名和年龄,也不知她的身世,就连她的职业,也都来自于自己的猜测。因为她的姿势和身体,韩伟林窥探得一清二楚,不会有错。“我不缺钱,可是我没有朋友。”果不其然,不一会儿的工夫,女人就开始慢慢剖白自己,韩伟林深知这都得意于自己惹女人怜爱的相貌。该怎么办?是循循善诱引出她的真心话?还是心照不宣地彼此搪塞过去?要不然干脆直接捅破这层窗户纸,扑过去快活一番,反正现在主动权已经完全落在自己手上。
“北京太冷了,穿多少厚衣服都不嫌多。这儿的人一个个又傻奸傻奸的……”你也配这么说?韩伟林恨不能活剥了这个女人,撕碎她的外表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可是这个女人似乎毫不介意自己如何想法,甚至他觉得自己即便硬来,她也不会反对。但不管自己做什么,他都不会战胜这个女人。她太冷了。
韩伟林生怕这样下去会有什么麻烦,别他妈精神上再有点儿问题吧。他也越发觉得今天自己干得实在离谱了,这时候抽刀断水还能全身而退。再下去保不齐几个庞然大汉过来把自己逮个正着,这种事儿他可没少听说过。可女人的眼睛和精气神儿告诉韩伟林,她清醒得很,而且完全知道他在想什么。韩伟林更加毛骨悚然了,“妹妹,你是做什么的呀?”他终于问出了这个志在必得而且明知故犯的问题。“哦,我卖东西。”难怪。“卖东西好,现在卖啥都来钱。”女人悠然地看了一眼韩伟林,继续翻自己的杂志,刚才他乡遇故知的激动劲儿全然消退。“多少钱?”韩伟林自己都对这个脱口而出的傻话后悔万分,女人立刻警觉地抬头盯住他。“什么多少钱?”
“这东西,不老贵呢吧?”韩伟林机敏地拿起桌子上的一座八音盒,自己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哦,一个朋友从国外带来送给我的,哥哥喜欢就拿走吧。”什么哥哥?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什么称呼这是?韩伟林不禁觉得紧张又好笑,差点没吭哧一声笑出来。女人好像也察觉出了哪儿有点不对味儿,于是马上起身走开。“我给您拿点水果吧,今天多亏您帮忙检修了……”
韩伟林特别想和女人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可说什么呢?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物我两忘,顺其自然?见钱眼开,别的瞎掰?快回老家,嫁夫生子?还是直接脱掉裤子真刀真枪比划比划,解决实际问题才是真的?对于这种云里雾里绕来绕去的谈话,韩伟林有些腻味了,既然刚才突兀的一次“问价”根本没得到女人的回应,或许她今天根本不想做自己的生意。而一声“哥哥”叫得自己心头一阵酥麻,也绝非平白无故。
韩伟林左右看看,这里哪有个家样儿?除了光洁的家具和地面,其他一点多余的物件也没有,要不怎么一个八音盒会显得如此扎眼。电视机上一层薄薄的灰土,窗台上也光秃秃的一片萧瑟光景,就连自己使用多年、锈迹斑斑的工具箱,放在那里看上去都格外生动,这女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女人走过来把做好的水果沙拉放在桌上,她的手很细嫩,韩伟林看过许多女人的手,厂员工宿舍东楼有很多漂亮姑娘,但她们的手干糙得要命,有的甚至起皮能剌人,有的又肥硕短粗,每一个看着顺眼。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就像那些在写字楼、电视机里出没的贵族一样,思来想去也不应该站在自己身边。但韩伟林仍旧不时地提醒自己,注意分寸,现实一点论起来,自己要比她高贵许多。
冬日的午后总是那么短暂,很快天气就要暗下去了。韩伟林对这次莫名其妙的相会有些不好意思,尤其女人越大方,他就越茫然。看着她恬淡的笑脸,简直和之前在电线杆子上看到的一切大相径庭。不管怎样,即便是不置可否的几句闲谈,在今天,也足够令他毕生难忘了。他不打算破坏自己一手创造的局面,令双方难堪。
“您不再待一会了?” “别太客气了,麻烦你一下午了都。” “哪里的话,以后要是再有问题,还得多麻烦您。”两个人就这样边说边走向门外。即便凭借自己以往的经验,完全可以断定女人的工作,但韩伟林还是决定放弃追问和打探下去的念头,将这种评判依旧维持在猜测的程度。而这个女人的眼神似乎告诉他,她完全看穿了自己的念想,但不知为什么,两人都没捡起这个话题,将闲谈变为交易。
她难道不想挣钱?即便看自己寒酸,不是消费她那个档次的男人,那为什么不把我打发走呢?莫非我的面相真讨女人喜欢?走出小区的路上韩伟林没再敢回头看那个被他注视很久的十三层阳台,从此以后他也再没进入过这个小区。稍有意外的是他看到厂长专车停在那个楼下,这个小区还有多少女孩是做这个的?她们究竟在想什么?一点也不重要了,或许这个下午两人彼此颇有默契地沉默与交谈,就是最好的尊重吧,也是她们最需要得到的东西。
晚上韩伟林赶回宿舍的时候发现自己忘带钥匙了,于是他只能等同屋的兄弟回来开门。他独自蹲在西楼路口抽烟,想亲眼看着那位兄弟从东楼出来时的样子。与他们吃住这么久,韩伟林甚至从来没仔细看过这些人一眼,东楼亮堂堂的灯光和西楼灰暗的过道形成鲜明的对比,韩伟林心说今天的走单儿似乎使自己看到了她们不该看的一面。他还是喜欢在这儿等着。想到这里不仅打了个寒噤,这天儿太冷了,但这一回不能白等,他要仔细地看看他们从东楼出来的脸。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