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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谱

2016-05-14月光先生

湖南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堂叔祠堂老汉

月光先生

缘 起

老汉修宗谱,缘起是保姆。

老汉叫汉久和,五十五岁,黝黑的皮肤,花白的头发,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老汉住在纽阳县城柢园小区,柢园以前是纽阳最高档的小区,近几年渐渐落伍了。小区里有三四户业主把车库改成了麻将馆,老汉没事就去打打麻将。

那天,老汉打麻将回来,吃晚饭的时候,保姆说,修宗谱发财呢。老汉并没有在意。保姆说话一贯没头没脑,有点像当大官的说话风格,东扯葫芦西扯叶,说好听点叫思维跳跃性强。老汉习以为常。

但是老汉的老婆卞姐不,她喜欢刨了根又问底。她这么做,并不是她格外虚心好学,而是为了找乐子,牵出保姆话中那匪夷所思的关联,当笑话听。然后又当笑话在同事圈里讲。

卞姐笑道:“修宗谱怎么会发财呢?”

“我们村康家,就是那个泥鳅屋里呀,修宗谱,修了好多好多世,把好多好多古人都挖出来了,听说都挖到甘肃去了。”

卞姐感觉方向有点偏,扳回来问:“怎么就发了财呢?”

“你不晓得,听说他们康家有一蔸子在广东,出了个发大财的,好多好多钱,上了胡什么封神榜。”

卞姐感觉速度有点慢,踩了一脚油门:“胡润富豪榜。你直接说吧,怎么就发财了呢?”

“泥鳅屋里是很穷的,吃了几年劳保,他大崽老婆都跟别人跑了。”

卞姐又踩油门:“广东人就给了钱给泥鳅屋里?”

“没有。那天泥鳅家挖祖屋基脚,挖出一坛银花边,还是袁世凯的钱,值好多好多钱的,几十万。”

卞姐感觉这是个急弯,问道:“真的呀。那和修宗谱有什么关系?”

“哎呀,你不晓得,坛子里还有宗谱书,好几本呢,八本。”

卞姐聪明,梳理一下,大致明白了行车路线:保姆是康家媳妇;康家修宗谱;泥鳅是康家家族的;可能某位老人记起泥鳅祖屋藏有宗谱;祖屋已经败坏;挖地基寻找;果然找到宗谱;顺便发现银元;结果发了财。至于甘肃广东封神榜大崽老婆,只是路线的支线。

老汉端了碗,夹了一片汉家封坛肉,笑得不敢吃进口。

这汉家封坛肉有说道。它是汉家的一道家传菜肴,把肉切成半个巴掌大一片,用面粉粘裹,放在油锅里炸透,然后淋上辣椒油,封在坛子里,随时拿出来蒸热吃。也可以当零食吃。据说这道菜是汉氏第一世唐初名相汉忠清发明的。汉家封坛肉油而不腻,脆而不焦,香辣入味,老汉特别好这一口。

保姆对老汉说:“还笑。你天天打牌,还不如去修宗谱。又不是不认得字。”

保姆说是保姆,其实是老汉的远房堂姐,也姓汉,年纪比老汉还大九岁,老汉平时都叫姐的。保姆也把老汉当弟弟,没那么多规矩。

老汉说,行,我去修宗谱,修宗谱发财。

老汉口里说是这么说,只不过是心里有个影子而已。并没有像听了鸡血讲座一样,勇猛发心,从此走上修宗谱的康庄大道。不是这样的。

老汉真正动心,是在牌桌上。老汉这一段时间的生活挺有规律,上午四处走走,锻炼身体,有时顺便走访一些朋友;下午一点半准时在小区的麻将馆里打牌,打到五点半回家。晚上上上网,读读书。他读的那些书都是很古老的书,史书居多。用保姆的话说,这些书连狗都不嗅一下的。

牌搭子当中有个研究员,姓齐,是县排渍站的退休干部。齐研究员上班的时候有个嗜好,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报纸杂志上翻看研究国家战略层面的理论文章,当然那些文章也是莫名其妙的。齐研究员这里摘一点,那里抄一点,拼成一篇篇更加莫名其妙的理论文章,再发表在一些最莫名其妙的杂志报纸上。然后这些文章又被收集到荒唐的中华理论文集和国际学术著作大典。到退休的时候,齐研究员向组织上,也就是水利局局长提出要求,要解决副处级。组织上,也就是水利局局长非常吃惊,一个县里的排渍站的退休干部,解决副科都不可能,如何把他提拔成副处?何况组织上自己还是个正科?全水利局都把这事当笑话传。后来齐研究员竟然被评上了研究员,相当于教授,享受正处级待遇。用牌搭子开玩笑的话说,老齐和县委书记是平级的。

老汉倒是货真价实的县委书记。自从双规之后,改称为原县委书记。坐了三年牢回来,朋友还是叫他汉书记。他多次强调叫老汉,朋友不改口。老汉便作罢,随他们去,反正又不是自己封的。

那天老汉和齐研究员到得早,牌搭子还没凑齐。也是无话找话,老汉信口说:“研究员,我们纽阳近年好像修谱成风啊。”研究员眼睛一亮:“是呀,我们齐家也在修谱,按人头每人凑五百块钱,组织了一个班子在搞,十多个人,好像快差不多了。按说呀,我们姓齐的,都是姜子牙的后裔,齐桓公的后裔。” “那是,追本溯源,祖上都有许多名人。” “修谱,就要挖出这些名人来,撑门面,增强家族自豪感。” “那是,修谱嘛,就是不忘本,孝敬祖先,传承文化。”

齐研究员话锋一转:“你知道我这研究员是怎么评上的不?”老汉听人说,齐研究员的职称是上访访来的,却不能说破,故意笑道:“凭你的学识水平评的呀。” “屁。修谱修来的。” “啊?” “把谱一修,发现省人事厅的齐厅长是我们纽阳齐家村迁徙出去的子弟,一排字辈,还是我的玄孙。要不是修谱,我哪里去找这个玄孙?就是找着了,还不得叫他祖宗?” “呵呵,那是。” “你是学历史的高材生,也为汉家修个宗谱嘛。” “我是个罪人,有什么脸面修宗谱。” “笑话,司马迁也是个罪人,还写《史记》呢。” “呵呵,让有德有识之士去修吧。” “不是这么说,纽阳汉家人口不多,有德有识之士舍你其谁。你来主持是最合适的,总是功德一件。”

老汉有的是时间,又是学历史的,一下子有点动心,嘴上却说:“修也好,不修也罢,总归无用。” “你这就不对了。祖宗护佑子孙,千真万确。” “未必姜子牙把《阴符经》传给你了?” “职称呀。他保佑我评了职称嘛。你想啊,祖宗在那里坐着,你不打电话给他,他怎么知道你有事?修谱,就是打这个电话。”

“不用打电话,来了来了。”牌搭子在门外应着,一步跨进来,开始摇骰定位子。

那天晚上,老汉有点反常。《南齐书》捏在手上,却看不进。合上书,又想打开。脑壳真的进了宗谱的水。又想起汉家的名人,恐怕首推汉忠清,便翻找《新唐书》,一时又没找着。上网查阅汉忠清的资料,了解到一些事迹。 汉忠清战功卓著,深得太宗器重。魏征为相时,太宗多次发怒,要诛杀魏征。幸得汉忠清从中调和。魏征死后,汉忠清为相。不久,太宗追究魏征之罪,怒砸魏征碑。汉忠清力谏获罪,被贬为庶民。后来太宗悔悟,加功于魏征,复召汉忠清入朝,汉忠清不应。至于汉忠清是怎么死的,是在后来的清算中被朝廷赐死的,还是寿终正寝老死故乡,则不得而知。

老汉就想,修个谱也好,省得祖宗是怎么死的,后人都不知道。

老汉刚躺下睡觉,突然电灯自动亮了,进来一个面目清秀、四肢修长的弱冠少年。他头戴一顶青冠,身穿一袭翩翩布衣,旁若无人,径直走到书架前浏览书籍。老汉躺在床上,大为惊异,抬头问:“你是谁?”但是少年充耳不闻,自顾浏览。老汉感觉自己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便提高音量又问:“你要干什么?”还是没有听到自己声音。少年没有搭理他,却撩起长袖,从书架上抽出《论语》,缓缓移步,坐在老汉的皮椅上,开始凝神阅读。老汉努力支起身体起床,奈何躯体重若千均,只好作罢。好在少年是个读书人,也安静,没有在书房乱动,老汉也就心安,眼睁睁看着少年阅读到凌晨,方才退去。

早晨醒来,老汉觉得这梦怪异,连忙下床检视书桌。桌上除了《南齐书》,赫然多了一部《论语》。

正是快要过年的时候,老汉打电话给汉家村的老堂叔,说起修谱的想法。老堂叔说:“黑牯呀,这是个大好事,大实事,也只你搞得这个事,我支持你。” “我想过年的时候回来给你拜年,到时请汉家几个主事的人一起来坐一坐,看怎么个搞法。” “要得要得,我先动员一下,了解一下大家的想法。”

保姆听说老汉真的要修谱了,说:“祠堂要请观音菩萨。”老汉问:“什么祠堂?” “汉家祠堂呀。” “哪里有汉家祠堂?” “修宗谱,哪有不修祠堂的?泥鳅屋里修了个好气派的祠堂,花了五十多万,快八十万块钱去了。钱是广东封神榜的人出的。那个人还到过泥鳅屋里,要他大崽去广东,他大崽不去,嫌广东不吃辣椒。”老汉眼看方向越来越偏,扳了一把方向:“祠堂是祠堂,拜观音菩萨做什么?” “你不懂,祠堂都是这样,一间屋放祖宗牌位,一间屋放观音,一间屋放老爷。观音和老爷不能叫买,要说请。初一十五要烧香,结亲都要去祠堂叩头归宗。泥鳅屋里得了银花边,还在祠堂摆了酒,二十多桌,杀了一头猪。”老汉晕了头,唯唯诺诺,进书房去了。

老堂叔叫汉家声,是汉家村汉姓辈分最高、年龄最长的人,相当于族长的意思。老堂叔七十九岁了,却精神得像猴子。他当了一辈子村支书,一直当到七十五岁才卸任,也相当于族长的意思。他当支书的时候,每次开会,都要说到黑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个当官的侄子。刚开始的时候,他是这样显摆的:“这事我懒得去找镇上,直接找县委,黑牯在县委办当主任。”后来就有点牛逼了:“我们纽阳百多万人,只一个县长,就是我侄子,这事还不是一句话。”再后来就有点过了:“黑牯是基山的书记,县长都归他管,我还管不了这事?”

正月初三那天,汉家村二十七户汉姓人家都派主事的人来老堂叔家拜年,在堂屋满满坐了四桌。老堂叔打官腔打惯了,端起酒杯,作了个官样报告:汉家人祖宗显赫,血脉源远流长,子孙聪明勤奋,吃得苦受得累;为什么现在汉家没有大人物、大成就,就是一个字,散;家族心散了,不够团结,一个人是一条龙,三个人是一条虫;现在修宗谱,就是要把大家凝聚起来,拧成一股绳,发扬祖宗的好家风好族规,保佑汉家出人才,干大事,光耀祖宗。

倒是老汉说了一些掏心窝的话。他说,我知道大家对我有意见;我在位上的时候,家族里大大小小的事,找我的不少,办到的不多;尤其是村里修路的事,我没有办,现在想来,悔对汉家族人;现在,我是个罪臣,没什么用了,只想为汉家做点好事,修个谱;修谱也不要各家各户出钱,我去找宽裕点的人家化缘;但是,修谱要提供的资料,还请各位支持。

老汉一说,大伙就放了心,热热闹闹开始大杯喝酒,大块吃封坛肉。都来敬老汉的酒,说以前的事怪不得老汉,当时有当时的难处,都理解的。老汉感念一多,喝得有点高了,醉得迷迷糊糊地回来。

当晚又看到那少年进书房来读书。老汉心知少年必是古人,趁着醉意尚在,拿腔拿调问道:“阁下何人?所为何事?来于何方?归于何处?”少年只作没听见,从书架上取了《道德经》,坐在皮椅上读,安闲笃定。老汉终于明白他无法和少年沟通,放下此意,专心看少年读书,直至东方欲晓。但是这次有一点变化,天气太冷,少年偶尔在长袖里搓搓手。

老汉醒来,果然发现书桌上多了一部《道德经》。

老汉心中骇异,却不声张。要是卞姐知道这事,会吓疯的。要是保姆知道这事,全县都会吓疯的。

但是老汉做了一个决定,要卞姐买一个手炉暖手。卞姐说,要暖手炉干嘛?老汉说暖手呀,晚上读书时手冷。卞姐说,手冷开空调呀。老汉说,你莫管,手炉比空调好。卞姐说,啰嗦。然后就买了个充电的暖手炉回来。老汉每天晚上充好电,把手炉摆在桌上,才上床睡觉。

生 发

修宗谱可不是写剧本。既然作古正经修,就不能胡编乱造,非得先找到母本。但是,哪里会有母本呢?

纽阳汉家村是肯定没有的。老堂叔世居汉家村,他只知道他们祖上是太平天国侍王李世贤的副将,叫汉传武,原先是个秀才,不晓得怎么裹进了太平军。太平天国兵败后,汉传武隐姓埋名流落到纽阳做私塾先生。某年暮春时节,汉传武到汉家洞游玩,看到汉家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既是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又是易守难攻的兵家要地,立时归农,恢复汉姓,定居在汉家村。当然,那时还没几户人家,也不叫汉家村。至于汉传武是哪里人,则不得而知。

而老汉那一支,是走日本兵的时候到的汉家村。那时老汉的父亲还只有六七岁人,流落到汉家村时,栖身在村口汉家洞里。在老堂叔那一支的接济下,老汉家族开荒种地,稳定了生活。老汉小时候听父亲说过,他们老家在青丘。但是那时候老汉对青丘毫无概念,他父亲也几乎没有。父亲只知道青丘很远很远,说后面有日本兵要追上来了,他们不停地走,一边睡觉一边走,一边吃树叶一边呕,不晓得走了好多天,不晓得呕了多少回,反正是走到汉家洞,终于要饿死时,老堂叔的爷爷救了他们。

打内战的时候,汉九汉十汉十一三兄弟才由他们爹爹领着,讨米讨到汉家村,也栖身在村口的汉家洞里。老堂叔家族把田租给他家种,使他们得以定居下来。汉九来汉家村的时候也只有六七岁,完全不记得他们来自哪里,只记得老家好像叫鹊山,村口有两棵大樟树。他们爹爹在世的时候也说老家在鹊山,但鹊山在哪里,他也说不清,只知道是一个好远好远的地方。他爹爹又死得早,老家就成了个谜。汉九他们安家落户后,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汉家村。

老汉想,要找母本,还得从青丘着手。寻找青丘老家,说难也难,青丘县两百多个村子,不晓得哪个村子里有姓汉的;说容易也容易,老汉可以打个电话请青丘的县长帮个忙,要公安局在数据库里查一下,自然有眉目。

时至今日,老汉对青丘还是比较熟悉的,他当县长的时候去青丘交流学习过。当时他还在欢迎宴会上说到青丘是他的祖籍,青丘县长马上说,汉县长是青丘的骄傲,要帮他重修祖屋。但是老汉不知道祖屋在哪里。青丘县长便指示政府办留心,帮汉县长寻根,把汉县长的根留住。当然,这是玩笑话,再也没人和他联系说寻根的事。

老汉不愿意打电话给那些所谓官场上的人。老汉和他们已经不是一伙的了。虽说已经改造出来,毕竟曾经是刑事犯罪分子,与人民是敌我矛盾,何况他们不仅是人民,而且是官。

什么事不找当官的,都有点难办。老汉想,未必真的要自己骑个自行车,车把上挂个塑料袋子,到青丘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跑?

这个时候,保姆提供了重要线索。

保姆说:“天下说来说去是一家。”

卞姐问:“你怎么知道的呢?”

“泥鳅家的宗谱上有我的名字。等黑牯的谱修好了,也会有我的名字对吧,互相牵来扯去,不就是一家吗?”

“咦,有道理呀,只要有一个中国人和外国人结了婚,全世界就是一家了。”

“我和日本鬼子也是一家。但是我不喜欢和日本鬼子一家。日本鬼子有什么好?他们杀人,国民党是坏人,他们杀;八路军是好人,他们也杀。前一向……”

“你倒说说,怎么和日本鬼子是一家?”

“笑笑有个同学,也姓汉,是我们汉家的呀,到日本上学堂去了。”

笑笑是保姆的孙子,大学刚毕业,正在找事做。

老汉机警,插了话:“他同学也姓汉?”

“是呀。他好会读书的,状元。不晓得中了状元还到日本干什么。”

“他那同学是哪里人?”

“好像是青丘的。那地方的人会读书,总是出状元。”

老汉便停了碗筷,问保姆要了笑笑的电话,一问,他同学果然是青丘的。老汉要笑笑和同学联系一下,看他是青丘哪个地方的,有多少汉姓人家,最好是提供一个联系人的电话。

挂了电话,老汉怔了一阵。六十年前,日本兵把青丘汉家人赶得四散奔逃;转了一个花甲,青丘汉家人还得去交钱,上日本的学堂。这是个魔咒吧。

笑笑很快回了电话,说他同学祖居青丘,当地有个大村子叫英水,姓汉的家族聚居在那里,有一百多人。又提供了他父亲汉久福老师的电话。老汉当即联系汉久福,约好动身到青丘去。

那个晚上,少年照例来读书,取的却是《金刚经》。老汉干脆不吱声,躺在床上静静陪读。读了一会,少年手冷,正要袖手,发现了桌上的手炉。他伸手一摸,感觉到热度,迅速弹回。凝神盯了一会,又试探着去摸一下,终于感觉安全,干脆拿起来仔细审视一番。确认是取暖的用具之后,才抱到怀里,两只手轮流取暖。

老汉早上醒来,照例发现《金刚经》在桌上。心里想道,我倒要看看他下一步读什么书。

纽阳和青丘不属一个地区,中间隔着柢山、颤援、基山三个县。纽阳到青丘还没有直通班车,要从基山转车。老汉曾经从纽阳县长任上调往基山,当了四年县委书记,一届还没满,就出了事。

卞姐说,老汉,你也是奔六的人了,别逞强,还是把小伍叫上,路上也有个照应。

小伍以前是市军分区司令的司机,转业在纽阳县委工作。从老汉担任纽阳县委办主任开始,小伍就成了老汉的司机,一直跟着他。老汉到基山,把小伍也带到了基山。老汉出事后,小伍也被监视居住搞了一段时间,后来虽然没什么事,也被开除了。小伍失业后,回到纽阳县城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店,日子过得还不错。老汉出狱那天,还是小伍去接的。老汉在里面的时候,小伍经常照应卞姐,过年过节都走动的。老汉出来后,小伍走得更勤,经常打电话给老汉,说有什么事随时吩咐就是。

老汉说,小伍客气,是他的好意;我们老麻烦他,那就是我们不体谅人家;我还是一个人去,没什么不方便的。

春寒未褪,老汉穿件薄棉袄,提着个鼓鼓的旅行袋,在纽阳汽车站上了开往基山的车。老汉不记得有几年没坐过公共汽车了,刚上车还挺有新鲜感的。很快便融入车上那些农夫商人和妇女孩子之中,野老都可以与之争席了。老汉先还有点担心,怕被人认出来,总会有点尴尬,不料没有任何人感觉他与众不同,多看他一眼的人都没有。原来当县长的时候,总是感觉全县人民人人都认识他,离开他纽阳都不转了。调出去当书记,然后坐牢,也就是七年多时间,已经没人认识他了。汽车摇动,老汉慢慢地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到基山站下车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基山汽车中心站是老汉当书记的时候规划建设的,当时设计的时候,许多人都觉得太超前,现在看来幸好超前,否则又要改造了。

老汉走到售票处买了到青丘的车票,两点四十发车,还有一个小时。他走到大厅左侧,买了一份炒粉,走出大厅。

老汉虽然在基山当过书记,其实还是外地人,不担心有人认出他。谁会注意到一个在街头吃炒粉的半老头子?他一边扒热乎乎的炒粉吃,一边在车站周围转悠,心里很是满意,毕竟这是自己的政绩之一。走到汽车进站口的时候,发现进站口站着一群刚下车的人,脚边堆着行李,在等候的士或者是等待亲人来接。寒风一吹,站着的那堆人不断地呵手跺脚。老汉一时心中不安,当时没有考虑到有的旅客不进站,直接在门口下车。要是在进站口两边都建个休息亭就好了,可以遮风避雨。可惜自己无能为力了。

正自胡思乱想,一个穿制服的魁梧汉子,立在面前,道:“汉书记好。”老汉诧异,点点头微笑说:“你好。不好意思,你是?”汉子说:“我小余,这里的站长。书记,外面冷,到里面坐吧。”说着就要在前面引路。老汉说:“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待会就走了。”余站长不肯,拥了老汉上楼到他办公室。

原来汽车中心站建设的时候,从奠基到施工、封顶到装修、再到剪彩,老汉多次来过现场,许多员工都认识他。老汉在大厅买炒粉的时候,那服务员认出了他,却不敢喊。等老汉一出门,服务员赶紧打电话向站长汇报。站长出来一看,不是书记是谁?

余站长得知书记要到青丘去,说,书记,只要你不嫌弃,先在基山住一晚,明天早上我送你去青丘。老汉说,谢谢你的好意,我已经买好车票了。余站长说,我看看书记的车票。老汉就拿出车票给小余看。余站长竟然把车票往口袋里一插,说无论如何,今天请书记在这里吃了晚饭再去。说着准备打电话给交通局和交通公司的领导。老汉就真的有点生气了,说你要是打电话给他们,我现在就下楼,重新买张票。

余站长见书记黑了脸,便说,好,这样,我现在就送你到青丘去,到了青丘再请你吃晚饭。老汉答应好。余站长安排人很快退了票,自己开了站里的越野车,亲自送老汉到青丘去。

一路上余站长赞扬了汉书记在基山的各种政绩和各种亲民传闻。老汉在任上的时候听惯了,但是现在自己是个罪人,还有人说起这些事,而且是基山人说起,老汉心中莫名感念。有几次产生冲动,想接着小余的话说起自己的作为和当时的想法。但有个声音马上警醒自己:如果说出来,就成了自我表功。于是,活生生把这些话忍死在腹中。

老汉经历过案子,经历过三年牢狱生活,别的没

学会,只学会了忍。什么事,忍一忍就过去了。

老汉把话题牵到汽车中心站上来。余站长轻车熟路汇报了成绩问题和蓝图。老汉差点提了在进站口建休息亭的建议,好在又及时自我警醒,把建议也忍死在腹中。

不料,余站长话锋一转:“汉书记,我大胆问你个问题可以不,这个问题搅得我几年没睡好觉。”

老汉笑道:“呵呵,什么问题这么严重啊?”

“是这样的,有人说你的事是汽车中心站建设工程引出来的。刚开始的时候流传一种说法,说是孟局长把你扯进去的,后来觉得孟局长是工程开工之前出的事,你是工程结束之后出的事,时间跨度两年多,可能性小。于是有人怀疑是我告发了你。老天啊,我们之间有什么事?事实上,从来也没有人来问过我什么事,我就纳闷了,怎么就怀疑我了呢?”

老汉吁了一口气,说:“呵呵,空穴来风。我的事与你们无关,我自己知道。随他去吧,别人脑壳里要是这样想,你也没有办法把他们的想法抽出来,一把火烧了,对吧。”

“哎呀,书记,只要你心里不这样想,我就放心了。别人怎么想,我懒管得,也管不了。”

“我说了呀,不是你这里出的事。你放心睡觉吧。”

“书记,你真是体谅我。我知道。”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过去不留,未来不期,活在当下嘛。”

到达青丘,两人吃罢晚饭,余站长要留下来陪汉书记去英水。老汉坚辞不肯,让余站长回基山了。

老汉辗转来到英水,汉久福接着。汉久福是个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乡村老师,清瘦洁净,黑夹克裹着几层毛线衣。汉久福握了老汉的手:“欢迎汉书记来寻根呀。”老汉赶紧说:“快别叫书记了,叫我老汉就是。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书记是稀客,请还请不来呢。”

走到汉久福家。汉久福的老父亲拥着焙笼坐在木质单人沙发上,眼光茫茫地望着来客。老汉上前握了老人的手,叫:“老叔好。”老人咧开嘴点了点头。老人已经没有了牙齿。

老汉双手接过汉久福婆娘端来的茶,在方桌边坐定,问:“老叔高寿?”老人咧开嘴点了点头。汉久福回答说:“八十二。他耳朵背。”老汉心里默想了一阵,说:“我父亲要是在,今年正好八十,我应当叫老伯的。”又转脸提高声音问老人:“老伯,我是汉家麒的儿子呀。汉家麒你认识不?”老人咧开嘴点了点头。汉久福凑近他父亲的耳朵喊道:“他问你认得汉家麒不?他是汉家麒的儿子。”老人明白过来,摇了摇头含糊道:“汉家麒?不认得。”汉久福又喊:“汉家麒小时候就在英水,你怎么不认得。”老人又摇头:“没有这个人。”

老汉思忖是不是搞错了,问汉久福:“我父亲肯定是青丘人,他在世的时候还提过,要我回来访祖的。可惜那时候我一个是忙,一个是没重视得。要是当时来寻访就好了。”汉久福说:“据我所知,青丘汉家,英水是源头,其他地方没有汉姓聚居的地方。有,也是英水迁出去的,嫁出去的。”

老汉又问:“汉老师,既然我父亲叫汉家麒,按道理英水还有家字辈的人。老伯叫什么名字?” “汉家和。排行第四,都叫他和事佬。” “哦,那就是一个字辈的呀。你记得还有其他家字辈的老人不?”汉久福想了想,说:“好像有个姑姑,叫汉家凤。”老汉一拍大腿:“我们去找她问问看。”汉久福说:“姑姑在六○年饿死了。” “那还有其他老人不,我们去拜访拜访?”“认得你父亲的老人必然在八十岁以上,而八十岁以上的老人,除了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叔叔,叫蚱蜢子,大名好像叫汉家炳,去年做的八十寿酒。” “你叔叔在哪里?” “在青丘县城,和他儿子住一起。” “你有他的联系方式不?我回头去拜访他。”汉久福当即把侄子电话发给老汉。

存好号码,老汉又问老伯:“老伯,你记得你们是从哪里迁到英水来的不?”老人咧开嘴点了点头。汉久福只好又在他耳边喊一遍。老伯听懂了,仰起头想了一阵,含糊道:“江苏。是的,江苏。我爷爷说,祖上被大水从江苏赶过来的。” “江苏哪里?” “江苏安徽。” “江苏安徽?怎么又安徽了?” “是的,江苏安徽。” “江苏安徽什么地方?” “不晓得。没听说。”

老汉只好放弃,请汉久福问宗谱的事。汉久福问:“爹爹,你听说过我们汉家的宗谱不?”老人很快摇了摇头:“没有。” “你知道宗谱是什么东西不?” “不晓得。” “不晓得,怎么说没有?” “不晓得。” “宗谱就是家谱,族谱,记载祖宗的书,你听过吗?” “听过。有。” “在哪里?” “好像我爷爷说过这样的书,在江苏有。” “爷爷自己没有?” “不晓得。”

老汉想了想,又请汉老师问问他父亲,看有没有其他同时期的熟人,如果有,也去拜访一下,或许有线索。汉久福就对父亲喊:“你回忆一下,你小时候的熟人,现在还在的,有哪些人?”老伯锁了眉,目光呆滞了一会,摇了摇头:“不在了。除了蚱蜢子,都不在了。”老汉问:“其他人都过了?”

老伯断断续续说:“蛤蟆是日本兵打死的,他在树上掏鸟窝,日本兵开枪,把他打下来了,还像鸟一样在地上扑腾了一阵。造孽。乃霸被拉壮丁拉走了,解放的时候以为他死了,后来才知道到了台湾,等晓得的时候,早已经死了,死在台湾。造孽。鲫鱼是突击队队长,修拦河坝,被石头砸死的。造孽。虎子和木薯都是六○年饿死的,木薯连同老婆儿子一家三口都饿死了,那几年死了很多人,凤儿也是那时死的。造孽。蚊子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斗死的,在台上跪着跪着,一头栽倒台下,就死了。造孽。灯盏到街上造反,和几个人一起在河边放枪,打河里的放排汉,他吹牛说你们放了七八枪都没放中,我一枪就把他干掉了,文化大革命结束,上面调查这个事,大伙都说放排汉是灯盏打死的,灯盏就被枪毙了。造孽。”老伯一边说,一边从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泪来。那泪薄薄的、缓缓地从眼角润泽下来,在皮肤的皱褶里闪光。

老汉陪着叹息一阵,想起自己父亲也是躲日本兵流落到纽阳的,便问道:“老伯,你说蛤蟆是日本兵打死的,日本兵来的时候,他干吗不逃啊?” “许多人家都没来得及逃,日本兵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过兵,蛤蟆背时,在路边的大树上掏鸟窝,被打下来了。” “你记得汉家人有躲兵没回来的不?” “有许多人家躲兵,大多数都回英水了,只有几家没回来。汉家只有水牛一家没回来,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

老汉灵光一闪,记起自己父亲的小名是水牛,抓住话头说:“水牛?我父亲就是水牛,我就是水牛的儿子呀。”老伯望着老汉,惊疑道:“你不像水牛呀?我和水牛小时候经常在一起游泳、挖泥鳅、捉鱼、掏鸟窝,我记得水牛很瘦的,后颈窝有一撮白头发,他最会潜水了,所以叫水牛。”老汉立即掏出手机打电话给老堂叔,把自己父亲小时候的特征一说,如合符契。

老汉和汉老师都很兴奋。老汉向老伯说了自家在纽阳的情况,告知他父亲已经过世五年了。老伯的眼泪又润泽了皱褶。

到了午饭时间,汉老师的婆娘治了一桌饭菜,招呼喝酒。老汉一看,席上果然有汉家封坛肉,只是英水的肉片稍小一些。

吃过午饭,老汉拿出登记表来,请汉老师把表格发给英水的汉姓人家,包括嫁出去的,迁出去的,说好三个月之后来收。汉老师答应好,执意要留老汉住一晚,老汉坚辞不肯,返回青丘县城。

第二天,老汉在医院见到了蚱蜢子伯伯汉家炳。

蚱蜢子伯伯得了个痒病,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检查做了一箩筐,一直没查出来什么原因。医生也没办法,今天试一种药,明天试一种药,搞排除法。但是蚱蜢子伯伯精气神蛮旺,耳聪目明的。

听说老汉是水牛的儿子,蚱蜢子伯伯一边挠手臂,一边呵呵笑道:“嘿,与水牛小时有点像,越看越像。我做梦都没想到还能见到水牛的儿子。水牛怎么样?”老汉便告知父亲五年前得肺癌走了。伯伯停了挠痒,叹息一回,马上又开始挠腰,笑道:“人总归要得个什么癌,我怕是痒癌,这里的医生不认得这病,我都为他们着急。”

听说老汉要修宗谱,蚱蜢子伯伯大摇其头,说这有什么意义,人死如灯灭,记在谱上吃不得穿不得,有什么鬼用,难得费神。老汉见这架势,也就不和他探讨修谱的意义了,直接请教在哪里能找到宗谱。伯伯说,英水汉氏也算世居了,是我爷爷那辈迁过来的,可惜世事纷乱,又没出过什么大人物,哪里还有工夫修什么谱,我听都没听说过。如果硬要寻,恐怕要到江苏去寻。老汉说:“汉家和伯伯一会说祖上是江苏的,一会说是安徽的,到底是哪里?”伯伯挠了挠脖颈,笑道:“他老糊涂哒。江苏,江苏长右,那地方挨着安徽而已。” “你怎么确定是江苏长右?”

蚱蜢子伯伯呵呵笑道:“我知道是因为吃了凉粉。有一回我跟爷爷去赶场,看到一个凉粉摊子,我吵着要吃凉粉,爷爷没办法,就要了一份。我吃凉粉的时候,爷爷和那摊主说话,问他是哪里人,那摊主说他是安徽长右人。爷爷说我是江苏长右人。怎么两个长右呢,说来说去,却是同一个长右,只是区划变化而已。我记得爷爷很激动,又说是长右大水的,摊主却不是大水的,不记得是一个什么地方去了。后来摊主没要凉粉的钱,说他乡遇老乡,请客。我记得那天回来的时候,爷爷怕其他孙辈不高兴,还特别交代我别说吃凉粉的事。”老汉说:“这真是缘分哪。你爷爷叫什么名字?” “我爷爷叫汉书竹。” “你去过长右或者大水不?” “嘿,我跑那干嘛。只是听说过长右这个县,大水也只是这个音,搞不清哪两个字。” “好,我回去到网上查查看。”

老汉得知青丘汉氏来源于江苏,不免心里有点激动。原来江苏有个汉姓名人,是开国少将,号称汉家大将,汉姓家族无人不知的。莫非汉家大将也是长右人?

老汉告别蚱蜢子伯伯,当天回到纽阳。在网上一查,江苏果然有个长右县,长右县也果然有个大水镇。又查阅汉家大将的资料,果然也是江苏长右人。老汉当即打定主意,要去江苏见汉家大将。

老汉和市军分区司令也很熟,只是坐了三年牢丢了电话。问小伍要了电话,打给司令。司令虽然已经退休,却打包票,说他记得汉家大将有个儿子在军队里,一定能联系上。军队动作就是快,司令很快回了电话,说汉家大将的儿子叫汉久喜,在蚌埠军分区工作,报了汉久喜的电话。

那天晚上,少年又来了,神态却有变化,脸色凝重,好像有什么心事。在书架边徘徊一阵,选定《阴符经》阅读。

加 持

老汉正养精蓄锐要去江苏,却接到老堂叔汉家声的电话,说汉家几个主事的人商量了一下,你在外面跑修谱,他们就想早点计划祠堂的事,别等你谱修出来,还没有祠堂安放,所以想请你回来商定一下经费、定址、规划、建设的事。

一到汉家村,老堂叔和几个汉家主事的人迎着,一起去看老祠堂地基。

老堂叔的祖屋,原来在鸡冠山脚下,有十多间土墙茅房,房子左边是私塾,汉家子弟读书的地方。私塾里供奉着老堂叔的祖宗牌位,最老的祖宗便是太平天国的汉传武。私塾名为私塾,实际上就是祠堂、私塾合而为一,汉家子弟读书,先拜祖宗,再拜孔圣人。解放后,老堂叔家田地多,理所当然是地主,祖屋院子十多间房子划出八间,分给了六户人家。但是,汉家村是个养人的地方,那些人家多少都有点地,也都有自己的土墙茅屋。分了汉家房子的人家并不住进地主家,只是把家具搬到自家去了。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大队部就在老堂叔祖屋办公。

后来房子越来越破,老堂叔在村口砌了新房子,搬了出去。大队部推了祖屋,建成了红砖房院子,右边是大队部办公的地方,左边是汉家村小学。老汉小时候,就是在汉家村小学读的小学。

老堂叔带着老汉走到小学,指着教室背后的小球场说,这就是原来老祠堂的地方。老汉看了看水泥乒乓球台和沙坑,摇了摇头,知道是个麻纱。果然,老堂叔和几个汉家主事的人都说,坚决要在原址重建汉家祠堂,越说越激昂。

老汉思忖着,老堂叔可能已经和村委会干过一仗了,吃了瘪,叫他回来撑腰。老堂叔从村支部书记退下来之后,一直以后任支部书记的师长自居,对村委工作指手画脚惯了。老汉还在县委书记任上的时候,老堂叔讲话挺灵,村委也把他当菩萨供着。这几年不一样了,老堂叔总是吃瘪。吃了瘪就骂人,把村委一班人从头发骂到脚趾甲。村委是一级组织,有度量,权当他有病。

老汉问老堂叔,村委是个什么意思。老堂叔添油加醋复述了一遍:

支部书记说,修祠堂,我是绝对支持的,敬祖宗嘛,但是,在球场上建,那就不熨帖了,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免不了有人烧香烛钱纸放鞭炮,影响孩子学习怎么办?老堂叔说,祠堂又不是观音庙,不会经常有人烧香烛钱纸放鞭炮,即使逢年过节搞一搞,孩子不也放假了吗?何况,祠堂和教室背对背,影响也影响不到哪里去。支部书记说,哎呀,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修祠堂是祭拜死人,办学校是培养新人,培养祖国的花朵,这不是死人与花朵争地吗?说到争地,老堂叔说话就跑偏了,说:“你说清楚谁与谁争地,这块地是我家祖居地基,现在你们村委会在这里作威作福,你说谁与谁争地?”支部书记一听,这话难入耳,也生了气:“汉爹爹,我敬你是老书记,不想说你什么,但是你自己说话要凭良心,我怎么就作威作福了?”老堂叔一下点爆了,把他平时骂村委会的旧账翻出来数:“汉家村的林场,培育了几十年,你手一指,这座山卖给张三,那座山卖给李四,动辄几十万,林场全部败光了不说,那钱哪去了?你买车装修房子去了,这不是作威作福?拦河坝烂成那样子,政府拨钱维修,动辄几十万,你不修不说,钱哪去了?大吃大喝去了,这不是作威作福?特种作物扶持款、低保金,政府拨的这些钱,都哪去了?你洗脚按摩唱歌打炮去了,这不是作威作福?”老堂叔越说越激愤,离题也越来越远,支部书记气晕了头:“你叫什么叫,你以为你是县委书记呀,滚!”

支部书记这句话说得太过了,伤了老堂叔的心。老堂叔一复述,顺带又伤了老汉的心。老汉却低了头,不作声。他能忍。

但现在这情势,没个态度也不行。他沉思了一会,说:“你们到镇上去反映了不?”老堂叔说:“我们找过镇上了,镇长说要研究。我还不知道套路?凡事一研究,肯定就没戏了。”族中有个人插话说:“找镇长有屁用,都是书记说了算。”老堂叔说:“但是卜书记一年有三百六十天在县里,接电话就说找镇长,避而不见嘛。”老汉只好表态:“这事我来找找吧。”

大家等的就是这句话。既然老汉表了态,大家马上把这事放下,开始扯钱的事。

有的说按人头摊一部分,大户捐助一部分。有的说按户摊一部分,大户捐助一部分。老汉的意思是不要大家出钱,由大户认捐。老堂叔说:“这个还是莫,每个人都出一点,多少是个敬祖的心意。要是不出钱,大家反而觉得这是个别大户的事,不是自己的事。出了钱,才会上心。”

回到老堂叔家里,基本上统一了意见。汉家二十七户,加上外嫁的,共七十一个人,每人摊一千元,合七万一千元。预计建设费用四十万元,最好是大户捐四十万元,摊的钱做补充。

说到大户,老汉才想起保姆说的排行榜来,要是真有个在排行榜上的亲戚就好了。

大家梳理了一下。老堂叔有个亲侄子叫红薯,大名汉久禄,在纽阳县城开建筑公司,资产过亿,出二十万应当没问题,由老堂叔去说。老汉自己有个亲侄子汉诗平,在纽阳财政局当副局长,到时找个项目,让他拨个二十万应当也没问题,由老汉去说。倒是汉九家族,在外面做苦力、做小生意的多,没什么大老板。只有汉十的儿子汉久寿,小名叫把戏,在柢山开歌厅,算个老板。

吃过午饭准备散,老汉主动说,祠堂也要规划设计,这事我自己请人来做,到时大家都参考参考。有人就说,这个还要设计呀,建筑队看看别的祠堂不就行了吗?老汉懒得跟他们解释,笑道:“要做就做好点嘛。”

老汉回家路上,渐渐地有了责任感,好像一大摊子事要做,情绪竟然振奋起来。直到快进城了,才在车上眯了一会。

刚眯上眼,老汉便发现后面铺天盖地的骑兵,手执弯弓长戟,打着呼啦啦的旗帜,上书斗大的“朱”字或“粲”字,追杀前面奔逃的一小股骑兵。追兵中有一个领头的将军,胡子拉碴的,箭法凶狠,每发必中。可怜那股奔逃骑兵,在追兵的箭雨中不断仆倒,眼见即将全军覆没。这时,奔逃骑兵中的将军回首一箭,正中大胡子面门,大胡子翻身坠马,顿时兵势稍缓。奔逃的骑兵趁机转入一座大山里去了。

老汉惊醒,突然觉得那奔逃骑兵中的将军面目清秀,双臂修长,似曾相识。凝神搜索,原来就是在书房观书的那个少年。不知道他怎么又在疆场。

回到家正好两点半,是机关里下午开始上班的时间。老汉打电话给元曲。元曲是老汉当乡党委书记时的秘书,一路得到老汉关照。老汉当县委办主任,元曲就是县委办副主任;老汉当县长,元曲就是政府办主任;老汉到基山去当书记,元曲没有跟着去,在下面乡镇辗转当书记,这里当一年,那里当半载,当了七个乡镇的书记。老汉出事的时候,有一阵子风传元曲也进去了。但是他没有。老汉出狱的时候,元曲正好提拔当县委办主任。老汉关心过不少干部,但是只有元曲没有避讳,坐小伍的车去接老汉出狱。老汉记得以前每次是他拍元曲的肩膀,那一次却一直是元曲拉着他的手,好像自己是个病号。

元曲接了电话,声音很低,说晚上打过来。老汉知道他在开会,便说不急。晚上老汉在书房上网看各种祠堂图片,接到元曲电话。元曲多有歉词。老汉说,别客气,我也没什么大事。便说了修祠堂的想法,说了祠堂与小学的关系,说了情愿帮小学重建球场,也说了协调的情况,只是隐去了村支部书记的气话。

元曲越来越成长,和老汉说话也不会太拘谨:“书记,你放心。老卜这滑头,不骂他两句,他怕是不舒服。”老汉知道他和镇党委卜书记是同学,说话随便,却还是交代元曲:“也别让他太为难,行就行,不行就算了。”元曲说,好,我有分寸。

老汉看了一些图片,最中意的还是徽派风格,古朴庄重,清白大方。他想了想,打电话给余站长,问设计中心汽车站的那个设计师的联系方式。余站长说,书记,有什么事我帮您办就是,何必您亲自和他联系?老汉说了规划设计祠堂的事,想直接和设计师沟通。余站长正好在线,加了老汉。很快有个网名叫“大不了不当总统”的人申请加老汉为好友,自称是基山汽车中心站的设计人、南江理工大学建筑设计院的小顾。寒暄一阵,小顾问汉书记有何吩咐?老汉说了祠堂规划设计的事。小顾说他和导师在北京,等他回到南江之后,再约时间来纽阳,实地看一看再说。两人留了电话,“大不了不当总统”下了线。

老汉坐火车到蚌埠,得到汉久喜的热情接待。在汉久喜家里吃晚饭,果然又吃到了汉家封坛肉。但是大水的封坛肉不放辣椒油,显得光秃秃的,蒸得软绵绵的。晚上汉久喜取了金字红封面的《汉氏宗谱》,给老汉浏览了一下,说明天到祠堂里去细读。两人在家里彻夜长谈,十分相投。

汉久喜是汉家大将的儿子,在市军分区当政委,五年前退的休。退休之前他就开始了宗谱修撰,退休之际,宗谱已经修好了。汉久喜修撰过宗谱,有许多经验,也给老汉提了一些建议。

大水汉氏修宗谱,其实首功是汉久喜的老爷子。老爷子曾经是一个国家领导人的警卫,在延安窑洞为领导站过岗,后来累积战功,一九五五年被授予少将军衔,军中都尊称汉家大将。老爷子已经九十多岁,身体却硬朗得很,他没有住在蚌埠,而是住在南京,国宝级的人物。

首先是老爷子提出要修宗谱,他说年轻人健忘,现在就不记得革命先烈了,还过几年说不定祖宗是谁都不知道,国家要修史,家族要修谱,指令儿子汉久喜主持;修的过程中,老爷子又坚持要自己一个人承担所有费用,一起大概花了八十万;祠堂奠基的时候,祠堂落成的时候,宗谱入堂的时候,老爷子都亲自出席了。还赠送了一百本《汉家大将》,放在祠堂。

第二天,汉久喜陪老汉到长右,再到达大水镇。原来长右那地方有一条淮河支流,也叫大水。大水河在历史上多次改道,导致长右不一定长期在右,而是一忽儿在江左,一忽儿在江右。在江左的时候属江苏,在江右的时候属安徽。

大水汉家祠堂刚巧也是徽派建筑,中堂叫“正脉堂”,门口是汉氏家训屏风,后面供奉历代祖宗,壁上挂着初祖刘邦和汉氏第一世唐初名相汉忠清的画像。左侧是汉家家族议事的“和煦堂”,右侧是汉家子弟读书的“槐市堂”。

汉久喜取了《汉氏宗谱》和《汉家大将》给老汉。老汉在和煦堂翻阅宗谱,发现梳理得非常清楚,自沛公封为汉王成为汉氏初祖开始,一直到唐代以汉为姓的汉氏第一世唐初名相汉忠清,从汉忠清开始分支详细记载,直到当前大水汉家子孙。

汉忠清是唐初名相,在历史上颇有声名。汉氏家训即为汉忠清所撰。但是宗谱上只是注明了第一世汉忠清,并没有传记。家训也没有注明为汉忠清所撰。老汉询问汉久喜。汉久喜解释说,汉忠清是贞观名臣,但是在魏征死后,太宗怒砸魏征碑,汉忠清力谏获罪,贬为庶民。汉氏家训中有规定,凡违法乱纪的,均不得录入宗谱,所以母谱只列有第一世,连名讳都没有的,何况传记。新谱虽然加了名讳,但已经没人具有为老祖宗写传的资格和能力了。

自汉忠清至第十七世汉孝先,世居汉中。唐末黄巢乱天下,兵锋袭扰汉中,汉孝先的子孙一支流落到江淮,繁衍了汉家大将一族;一支流落蒙古,不知所终;还有一支流入巴蜀,也不知所终。

第五十四世汉传文的二弟叫汉传武,也就是太平天国侍王李世贤的副将,老堂叔的祖宗。但是汉传武只有名字,没有后世记载,也没有传记。汉久喜又解释说,在母谱中,汉传武只有分支,没有名字。后来经过考证,恢复了名字,但是觉得太平天国于当时毕竟是造反,所以仍然没写传记。至于没录子孙,只是因为不知其所终。

第六十世汉书菊的二弟就是汉书竹,也由于不知所终,只记有名字。汉久喜就是汉书菊的玄孙。

老汉对汉久喜说,汉书竹流落到青丘,然后从青丘又有一支流落到纽阳汉家村,自己就是汉书竹的玄孙。而纽阳汉家村还有一支,就是第五十四世汉传武的后代。

汉久喜惊喜,说真是血脉相连,同气连枝,冥冥中有祖宗护佑,才让子孙相聚。临别的时候,汉久喜赠送了一本宗谱给老汉,嘱咐老汉修谱之后送一本给大水汉家祠堂。老汉当即应承,又说想去拜见汉家大将,汉久喜却说老爷子最近到北戴河疗养去了,下次再见不迟。

老汉在回家的火车上,接到“大不了不当总统”小顾的信息,说他已经回到南江,准备周六上午来纽阳。

老汉出来之后,无班可上,也搞不清哪天是星期几,在手机上发现是星期四,赶紧回了信息,说周六上午去接站。

这时才想起元曲还没有给自己回信,不知道祠堂地基的事协调得怎么样了。不确定地基,规什么划,总不能规划在汉家洞里吧?当即发了一条信息给元曲:元曲,汉家祠堂地基的事,还劳你费心。元曲很快回了信息:报告领导,已妥,等会回电话。

老汉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元曲怎么协调好的。其实,老汉已经做了心理准备,要是协调困难,他打算另择新址建祠堂的。现在元曲说妥了,反倒让老汉有点内疚,好像不应当赌气,给元曲出难题;即使赌气,也不应当和一个村支部书记赌,显得没气量;退一万步,要和村支部书记赌气,也不应当赌学校球场的气。越想越不爽,好像自己白坐了几年牢,修炼还是没到家,反而成了小人,计较小事。

老汉在火车上泡了一包方便面吃了,躺在卧铺上休息。火车摇摇晃晃的,开进了一座山里。黄昏的山谷里,却有八个骑兵。战马散在旁边吃草,悠闲自在。有几个士兵正围着一头野猪,用长刀剥皮割肉,还有几个在拾柴举火。很快,一块块野猪肉挑在戟尖,放在火上烤。烤好了一块,士兵首先奉献给坐在石块上的将军。那将军正是少年书生,他撕一缕肉尝了尝,好像在说味道不错,要大伙一起吃。大家都吃饱了,准备转移。但野猪还剩下半边,甚为可惜。将军又说了一番什么话,士兵都动起手来,很快把野猪肉切片、烤熟。然后把烤肉塞进胸甲里,翻身上马,向林间隐去。

老汉醒来,愈加迷惑。摸出手机来看,已经是晚上九点。手机正好响起来,却是元曲。

元曲说:“祠堂地基的事是这样的,撤销汉家村小学,合并到镇中心完小去。”老汉吃了一惊,说:“元曲,有必要撤销小学吗?”元曲说:“现在乡村生源太少,教育部门早有了规划,把村级小学合并,整合资源。” “噢。现在汉家村小学有多少学生?” “卜书记专门了解了一下,只有七个学生,一年级两个,二年级两个,三年级三个。一个老师,语文数学音乐体育,当全科医生。好多这种小学,不合并还真不行了。” “怎么学生那么少?我读书的时候每个年级一个班呢。” “呵呵,社会进步了嘛,计划生育少生优生,加上农民有了钱,把孩子送到城里读书了。” “那学生上学远了,准备怎么办?” “寄宿呀,不寄宿的有专车接送。” “噢,这样才好。那麻烦你了。” “嘿,这什么麻烦呀,正好是这么个政策,我只是顺便说句话。领导,以后有什么事,你别客气,尽管说,只要办得到,刀山火海,在所不辞。”老汉知道元曲有了醉意,道了谢,要他早点休息,挂了电话。

老汉听元曲一说,越发觉得有点愧对汉家村的那七个小学生。当下萌生一个想法,祠堂建好后,在祠堂办个私塾,自己当先生,教孩子学国学。权当弥补吧。

回到纽阳,老汉打电话给老堂叔,说地基的事协调好了,小学撤销,准备周六带设计人员来看地基。又问老堂叔和他侄子红薯说过捐款的事不。老堂叔说:“红薯答应了,说建祠堂由他全包,家族集资的钱他也不要。只是他提了个条件,要和汉九汉十汉十一家族分别建祠堂。我说他不转。到时你和他说一说看。”

老汉一听,明白了老堂叔的意思。老堂叔家族是地主成分,斗地主的年月,汉十家斗得最凶。有一回村里开批判大会,斗老堂叔他爹,汉十上台控诉完了,下了台,都以为没事了,没料到汉十鬼使神差,到台下拿了一副牛轭,冲上台来抡了地主一牛轭,当场砸破了头,血从耳背流到脚趾。老堂叔那一族,对这一牛轭耿耿于怀。皮十恩将仇报,老堂叔不恨;斗父亲斗得凶,老堂叔也不恨;恨就恨这一牛轭。

周六,老汉叫上小伍,接了大不了不当总统的小顾,直接去汉家村看地基。小顾请小伍帮忙,细细量了球场,又对四周拍了照。正忙乎,村支部书记来了,说刚好路过,运气好,见到老书记,要请书记赏脸吃个便饭。老汉谢了他的好意,说已经和堂叔打了电话,到堂叔家吃饭的。支部书记便开始解释,说汉家要修祠堂,村委非常重视,虽然有反对声音,但是他力排众议,决定提前撤销小学,将球场归还给汉家修祠堂。老汉心明如镜,知道他无非是借机会修复与汉家的关系,便说:基层具体矛盾多,难为你了,我代表汉家对你的支持表示感谢。支部书记笑逐颜开,告辞走了。

量完地基,到老堂叔家去吃饭。老汉向小顾推荐汉家封坛肉,说这道菜是家传菜,外面吃不到。小顾尝了一块,突然说:我吃过这个肉,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吃的。老汉笑道,那除非是在家宴上吃的,我们祖上有个怪规矩,这道菜不外传,也不准外卖。小顾饭碗一敲:“我想起来了,是在绵阳师院吃过。” “四川绵阳师院?” “是啊。我们在那里设计体育馆,有一次吃饭院长参加了,开席之后,他从包里摸出一个餐盒来,揭开是一份肉,每人夹一片。对,就是汉家封坛肉。”

老汉惊奇,问那院长是不是姓汉,小顾却说不记得了。不过,他说他还有绵阳师院基建处处长的联系方式,是QQ好友,可以回去问一下。

送小顾回去路上,老汉问设计图纸需要多长时间。小顾说,这种建筑简单,也无需太精细,两个月的样子吧。老汉又问费用多少。小顾说,来之前主任已经交代过了,事要认真做,费用不能收。老汉其实也只见过他们主任一次,那时是在基山县委书记办公室,审定基山汽车中心站规划,PPT演示后交流了一阵。老汉说那不好,费用肯定要付,你帮我优惠点就行。小顾说,我们主任佩服你这个人,他说这是你的私事,权当朋友帮忙,如果是公事,他不会客气。老汉谢过,好像有些话想说,终是忍住,便沉默了。

过了两天,老汉打电话给红薯,说到他办公室去。红薯在陪建设局领导视察工地,约好十一点在他办公室见面。老汉说那干脆下午吧,你肯定还要陪客人吃饭的。红薯说没事,领导们看完工地会去宾馆打牌,他只吃饭的时候照个面就行。

老汉准时到红薯办公室,红薯也刚回公司。堂兄弟之间也没什么客气话,直接说建祠堂的事。红薯执拗,说他情愿祠堂建设全包,只是不愿意汉十家族进来。老汉做了一通思想工作,红薯才退了一步,说,要进来也可以,汉十家族出一半钱。老汉答应了,说去和把戏说,应当没问题。

说好这事,红薯才说起公司的艰难。他说以前堂兄在纽阳当县长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是有气的,从来没有为他打过什么招呼,纽阳公园要是老汉打个招呼,肯定挣一笔大钱的,他当时气得不得了。现在想来,当时还是受了不少照顾,即使老汉没有打招呼,这局那局的衙门,都没有为难过他。如今不一样了,一点芝麻事,都要给他们当孙子。老汉说,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能忍的就忍忍吧。

老汉午睡前,在书房里打了电话给汉十叔,说祠堂已经在规划设计了,想请他先和把戏说一说,看能不能捐个二十万。汉十先骂了一通把戏,说我家这个不争气的,一年到头都不回来,人也没看到,钱也没看到,打电话都不接我的。扎扎实实骂过一通,才说打电话试一试。汉十中年得子,把把戏宠得无法无天,现在自己收到果报了。

老汉躺在床上叹息一阵,想起自己儿子倒还争气,在俄罗斯留学,又在那边工作,只是和汉十叔一样,一年到头见不到人的。出狱的时候,儿子回来了一次,现在又快一年了。

想着想着,大风突起。老汉定睛一看,原来不是风,却是大军呼啸,漫天骑兵掩杀走卒。走卒潮水般退却,争相入城。守城的却不顾走卒生死,缓缓拉起吊桥。骑兵将军勒马立住,一箭射断吊索,骑兵汹涌入城。随后,将军左右拥戴,策马进城,城门上刻着两个大字“洛阳”。将军或许是征战劳苦,脸色风霜,目光凝重,已经褪尽了少年的风华。很快有士兵跑到城门,贴上安民告示:“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和 合

午睡醒来,老汉看到电脑上图标闪烁,点开一看,是大不了不当总统的小顾,说找到绵阳师院院长了,果然姓汉,听说已经退休了,并留下了手机号码。老汉道了谢,马上打电话给汉院长。

汉院长原来没有退休,只是已经退二线,挂了个巡视员的名号,还带着七个研究生。院长一听老汉正在修宗谱,非常惊异,说自己也在筹划这件事,恨不得马上见面。老汉问起他是哪里人,汉院长说就是绵阳本地人。老汉又问绵阳是不是有个地方叫鹊山,汉院长说我就是鹊山的呀。老汉赶紧说起汉九家族,是从鹊山迁到纽阳的。汉院长又吃一惊,说确实听说过有一支汉姓家族,在解放战争时期流散了。当下热热闹闹说了半个小时,约定见面日子。

老汉启程坐火车去成都,从成都转汽车,到了绵阳。一出汽车站,看到有人举了牌子:“接纽阳亲人汉久和”,老汉一时感动,快步走过去。牌子旁边站着一个黑脸膛的魁梧汉子,抢出来,一手握了老汉的手,一手来接包。他就是汉院长。

次日,汉院长要司机开了车,亲自陪老汉去鹊山镇。过了鹊山镇街,又跑了一阵乡间小路,看到有个村口一左一右巍巍亭盖着两棵大樟树,汉院长指道,那就是汉村。老汉想起汉九叔生前说过,不知道自己来于何处,只记得老家村口有两棵大樟树。没料到世易时移,今天自己到了这樟树下。一时感慨,江山有胜迹,我辈复登临。

汉院长的父亲是老右派,过世得早,母亲一直跟着院长生活,也过世几年了,鹊山祖屋早就坍塌成了一片废墟。汉院长带着老汉,直接到他大叔家。

大叔也八十一岁了,老汉称其老伯。和老伯说起汉九汉十汉十一,老伯果然记了起来,说汉九汉十汉十一其实还有个哥哥汉八,早年掉在井里淹死了;解放的时候,听说共匪来了,村里人到处投亲靠友,四散奔逃;他家和院长家往西逃到尧光,后来又回到鹊山;汉九他们往东逃,后来就了无音讯,没想到流落在纽阳。又说汉九汉十从小顽皮,以捣蛋出名。

老汉告诉老伯,汉九汉十一都过世了,只有汉十还健在,现在也七十七岁了,脾气还是火爆;子孙众多,日子都还过得去。老伯不免唏嘘一回。

汉院长早就听说过汉家有宗谱,但小时候家里被抄过,父亲积存的书被烧个精光,片纸不存。汉院长问大叔:“大叔,我知道我们家族有宗谱,但从来没见过,你看到过不?”大叔说:“怎么没见过?我家也有一本,吊在老屋房梁上,蓝色的封皮。当年我家是富农,反四旧的时候,看到他们把宗谱戳下来一把火烧了。后来建新房子,我到处搜捡,哪里还有,估计也就是这一本。”汉院长叹息一阵,突然灵光一闪:“既然你家我家都有一本,二叔家恐怕也会有。”大叔说:“按道理应当有,但你二叔不识字读书,估计也不会保管。何况他去世快五年了,那房子破烂不堪,只怕有也找不着了。”老汉插话说:“好歹试试看吧,二叔家在哪里?”汉院长也是此意,说一起去找找。

二叔是个苦命人,住在鹊山脚下,五年前去世的。他本来有个儿子,三十九岁的时候突然得个怪病,全身不能动弹,水米不进,活活饿死了。他儿子一过,媳妇也改嫁了,留下一个十五岁的孙女与他相依为命。那孙女叫汉知,小名叫知子。知子没钱上学,跟一个流动剧团去演出,从此没有回来过。

老汉、汉院长和司机走到鹊山脚下。二叔的家是土坯老宅,柴房已经倒塌,正房也是摇摇欲坠的态势,院子里长满了长长的狗尾巴草。司机不敢进屋,站在院子里等。

老汉和汉院长缓缓推开堂屋木门,吱呀作响,头上扑簌簌掉下一阵灰尘。两人小心翼翼地在各房间查看,生怕触动什么关键支撑点,导致房子倒塌。在小卧室里发现一张桌子,盖着塑料薄膜。塑料薄膜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灰,灰尘间泥污斑斓。院长轻轻揭了薄膜,赫然露出一排书,书角卷曲,书页泛黄。两人借着窗口的亮光一一查看,却都是知子的课本。

正自灰心,老汉说:“院长,既然大叔家的宗谱吊在房梁上,二叔家的宗谱是不是也会吊在房梁上?”一句话提醒院长,两人回到堂屋。却发现没有梯子,无法爬到阁楼上去。估计二叔晚年身体不好,也不需要上楼,梯子早毁了。

院长向外喊司机,要他回大叔家取梯子。说话的声音大了一些,阁楼上竟扬下一些灰尘来。两人便退回到院子里,等梯子来。

司机扛了梯子来,老汉自告奋勇上阁楼。院长说哪有这道理,要上也是我上。老汉说一家人分什么你我,我到底比你小几岁,也轻一些了,还是我去。汉院长魁梧,拍拍大肚皮,笑了。

老汉提了梯子,搭在墙上,爬了上去。爬到楼梯口,先用手按压阁楼木板,感觉还经事,这才轻轻站上去。

好在房顶多处瓦片碎坏,透出光亮,阁楼上并不是很黑暗。老汉定睛搜寻,果然看到主梁上悬着一只竹篮子。马上告诉汉院长。院长要上来看,老汉说楼板恐怕不答应,还是等我取下来吧。院长才作罢。

老汉一步步移过去,走到篮子下,发现篮子挂得高,竟然够不着。老汉只好一边喊院长,说够不着,要他找一张板凳递上来;一边缓缓向楼梯口回移。老汉接了院长递上来的板凳,又移回到主梁下,轻轻放稳板凳,然后提气站上去,终于从主梁的铁钩上摘下竹篮。

院长早趴在楼梯口看,等老汉提了篮子过来,慢慢接了。两人走到院外,把篮子放在地上。篮子遍布蜘蛛网、灰尘、泥水污渍,完全看不到竹篮的质地,只是个形状。篮子里面感觉被报纸盖了一层。院长轻轻吹开蜘蛛网和灰尘,果然发现是盖着一张类似报纸的东西。用手指轻轻一揭,只捏起一小角纸片,原来类似报纸的东西已经完全腐朽,并和竹篮周边结成一块。院长不敢大意,细细地清除了这层类似报纸的东西,终于发现篮底放着牛皮纸包裹的一本书,必是宗谱无疑。

老汉和院长都异常兴奋。院长轻轻地把书取出来,发现牛皮纸也已经腐坏,和宗谱结成了一块。稍微一动,牛皮纸连同淡蓝色的宗谱封面一片片地脱落。

老汉说,院长,宗谱恐怕无法保存了,是这样,你把宗谱放在石块上,我用手机拍,揭一页拍一页,兴许还可以留下宗谱内容。院长觉得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依言把宗谱放在石块上。老汉拍了照。

宗谱的装订线早已腐朽,书只能一页一页地揭。揭开封面,书页的腐朽程度还小一点,页面泛黄,字迹却非常清晰。只是揭动的时候需格外小心,页面随时会粉碎,而且上下页经常粘连,稍不留神就会两张同时损毁。

老汉和院长战战兢兢地配合着,足足拍了两个多小时,三百五十张照片,终于把整本宗谱全部拍完。宗谱被揭过一遍,已经成了乱七八糟的纸堆,好像风一吹就会变成一团灰尘,四处飞扬。院长舍不得,收拢书页,抱在怀里,说要回去慢慢裱好,收藏。

刚刚起身,准备返回大叔家,只听到背后咔嚓一声脆响。三人回头一看,正房轰的一声颓垮下来,尘埃在房子四周升腾。老汉与院长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天意啊。”

汉院长客气,订了返程机票,把老汉送到双流机场。

老汉坐在飞机上,从舷窗往外看,只见阳光把云层照映得金碧辉煌。老汉迷迷糊糊发现云层之下,是宏伟的宫殿。殿里一群峨冠博带的大臣,正在和皇帝商讨国事。好像有个什么大事,皇帝犹疑不决,神态焦躁。突然有一个大臣出班应对,皇帝龙颜渐展。老汉一瞧,这大臣竟是骑兵将军,只是卸了金盔铁甲,换上了文臣服饰。

回到纽阳,老汉把照片存在电脑里,发了一套给汉院长。再打电话给汉院长,告诉他照片已经发到他邮箱了。汉院长说,你干脆把你从江苏得到的宗谱也拍照发过来,到时把青丘、纽阳汉家所有人的资料也快递一份复印件来。老汉说,没关系,我修完谱之后把谱寄给你就是。汉院长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是想我们共同来修谱,你把资料都给我,我们鹊山这边的资料我来收集,最后统一由我的研究生来输入、整理,你只管指导、审核就行了。老汉顿时明白过来,不禁哈哈大笑,说,假公济私呀,好。

挂了电话,老汉打起嗝来。保姆说:“笑就笑个饱,打什么嗝。”老汉说:“不是笑起打嗝,是前两天吸的灰尘太多,引发的打嗝。” “泥鳅修谱赚钱,你修谱赚了一个嗝。”

老汉在电脑里仔细研究那些照片,发现汉孝先之前的记载与大水汉氏宗谱是一样的,最近记述是一九四○年,确有汉八的记载,但汉九汉十汉十一都没有记载,想必是尚未出生。

至此,汉家村三支汉氏家族的渊源都基本清楚了:自汉忠清至汉孝先,汉家世居汉中;汉孝先子孙分两支,一支流落江苏,繁衍了汉家大将家族,另一支流落巴蜀,繁衍汉院长家族;从江苏又分出两支,一支流落青丘,繁衍汉久福老师家族;另一支流落纽阳,繁衍老堂叔家族;巴蜀也分出一支,流落纽阳,繁衍汉九家族;青丘再分一支,流落纽阳,繁衍老汉家族。

迁 流

修谱的进展顺利。汉家村的资料是老堂叔的一个孙女汉诗容在收集,她研究生毕业,待业在家,有时间;青丘那边,汉久福老师说已经差不多了;鹊山是院长亲自组织研究生搞调查。

祠堂的事八字还没一撇。

汉十叔说,他和把戏联系上了,把戏一听要捐款,嘟的一声地把电话挂了。老汉要了把戏的电话,打电话给把戏,把戏接了。老汉说了建祠堂的事,请他捐二十万元。把戏认认真真听完,说:“大哥,你这么热心修谱修祠堂,我们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理所当然,你放心,二十万没问题。只不过,我私心是想捐钱修谱,不想捐钱修祠堂。”老汉说:“可以嘛,这有什么区别,反正修谱也正好要二十万印刷费。”挂了电话,老汉都迷惑了,把戏怎么这么干脆?

落实了红薯和把戏的资金,老汉心里有了底。汉诗平是本家亲侄子,又是县财政局副局长,话好说事好办。要说老汉在县长任上照顾过亲人,唯一算得上的是汉诗平。从一个乡镇中学的老师,变成了财政局副局长。

出乎意料的是,汉诗平对修宗谱祠堂的事很不以为然。老汉要他想一想立个什么项目,方便拨付一点钱,他却反问修宗谱祠堂有什么意义。老汉说修宗谱祠堂是敬祖宗呀。汉诗平却说,这些事都有点虚,放在以前,是迷信。老汉即时气恼,差点就发火了。好在老汉已经不是原来的老汉,凡事忍得,当下把无名火忍死在腹中,说,你先考虑一下吧。

过了几天,再打电话给汉诗平,他说在省里开会。又过两天打电话,他说在欧洲考察。老汉就有了怀疑,汉诗平是不是故意躲他。一时心中不爽:行不行,你直接给个话不就完了吗。当下决定下次干脆不打电话,直接去他办公室。

大不了不想当总统的小顾冲淡了老汉的烦恼,他发来六张祠堂规划设计效果图,看汉书记有什么修改意见。老汉很满意,赞赏了小顾。小顾说,呵呵,不瞒你说,这张图是我们导师看过的,也就是说,汉家祠堂是院士亲自过了目的。老汉说,真是不好意思,这点小事还惊动了老院士,请代为致谢。小顾说,没问题,平立剖马上做,最迟三十天交图。老汉又说起四川之行,谢谢他提供的信息。小顾也很惊讶,说这是缘分,注定的,他不能贪天之功。

图纸有了定准,老汉打电话给红薯,要他提前准备,一个月之后,图纸一到,就组织施工。老汉说完,红薯马上问:“大哥,不是我小气,我还是想问一句,把戏他怎么说?”老汉含糊道:“你准备施工就是,反正把戏认了二十万。”

那天老汉去找汉诗平,刚下楼,看到一辆越野车开到楼下。车上下来两个人,径直来握老汉的手。老汉吃了一惊,原来其中一个是基山汽车中心站的余站长。另外一个是光头,老汉不认得。余站长介绍说,这就是孟局长呀,基山建设局的。老汉拍了一下头,一边笑道,是的是的,一边做请的手势,请两位上楼。

这个孟局长,在启动基山汽车中心站建设的时候,老汉指定他担任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负责项目协调。不料,刚签订建设施工合同,孟局长就被带走了,后来查明受贿三十万元,被判了八年,前不久才出来。

在书房坐定,孟局长说:“书记,我还是先汇报一下我的想法吧。”老汉笑道:“我也是犯罪分子,汇什么鬼报,随便聊聊吧。”孟局长说:“那好,我是直话直说。你在基山的时候对我是很爱护的,我心里有数。我许多朋友都和我说过,说真看不出,书记亲自给检察长打电话,要检察院能关照我的尽量关照。”余站长插话说:“那确实是的,后来我们向书记汇报工程进度时,书记多次说,孟局长是一个干将,但愿没事才好。”老汉摇摇手:“这些都是应该的。”

孟局长接着说:“有一阵子,听说外面有人猜测,是我把书记扯了进去,我还是想当面和您说一下。当时讯问我的时候,多次问到我和您有些什么关系,我说纯粹只有工作关系,我是项目具体负责人,这个项目是书记亲自过问的,我向书记汇报就多一些,仅此而已。有个审问我的小伙子居然说:我还不知道,说不定书记早就许了你的愿,项目完成后让你当副县长,你还不得赶紧活动活动?我说完成这么个项目就能当副县长,副县长哪里是这么容易当到的?事实上,您也确实没给我许过什么愿,我们确实也没什么经济上的关系。他们只是不信,反反复复问,直到把我扔进看守所之后才再没提这个问题。”老汉笑道:“这个细节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是你把我扯进去的,因为我们之间确实没有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孟局长叹道:“哎呀,难得您这么宽广,您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余站长插话对孟局长说:“书记是这样的人格,上次书记也跟我说过,他的事不关我和你的事。”

孟局长又说:“还有个事情,我要向你汇报一下。”老汉笑道:“又来了。你说吧。” “是这样的。我的事是市建公司平总牵出来的,当时市建公司是汽车中心站建设的中标单位,已经签了施工合同。平总这个人高调,据说得罪了人,被搞进去之后,他说了我的事。但是有些事他乱说一气,驴头不对马嘴,害得我受足了苦。这个事我想起真是气不过,所以前天一出来,昨天我就通过余站长找到他。平总现在在市里一家小公司当副总。见到我们,吓了一跳,主动承认是自己害了我。吃饭的时候,他喝醉了,哭哭啼啼要我原谅他,我看他也是沦落人,哪里还恨得起。”

这时余站长插话说:“也是酒后吐真言,书记,他哭哭啼啼讲了个故事,说检察院刚开始审他的时候,明确只针对孟局长,只要他交代与孟局长的关系。后来审他的人问他和您的关系,他说我和书记只在项目协调会上见过一次面,能有什么关系呀。办案的也就没多问,把他扔进看守所。不料,突然有一天晚上,检察院来提外审,把他打得要死,要他说清与您的关系。他熬不过,随口说送了你一百万。昨天孟局长一听这故事,骂他,你是猪啊。平总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哎呀,我实在是生不如死,别说一百万,就是他们要我承认送了书记一挺机关枪,我也会认啊。”

老汉顿时惊住了。

老汉的事其实简单。他当官的时候,自己给自己定了个原则:权钱交易不搞,红包礼金照收;小打小闹随便,大额红包上缴。老汉的案子当时是异地交办,由柢山检察院侦查,他们又是讯问,又是调银行账号,又是抄家抄办公室,又是调查关联人和亲属,又是调查电话短信记录,甚至QQ留言都没放过,但是查来查去也就是十多万过年过节的小红包,单笔都够不上起诉。后来县委办主任在配合调查的时候,办案人员说有些事汉久和已经交代了,你不用隐瞒,县委办主任才说了实情。原来老汉收到大额红包礼金,都交给办公室主任,剩下的事不闻不问。老汉一直以为办公室主任上交纪委了,没料到办公室主任打起了小九九,把钱全部放在办公室的小金库账上,过年过节给工作人员发奖金搞活动,案发的时候账面上还结余两百多万。

老汉被控制了半年,全市都知道捉了个大腐败分子。结果搞来搞去没搞出什么大事来,倒给检察院添了个麻烦:捉蒋容易放蒋难,给老汉安个什么罪才好?

这个时候有个年轻侦查员解决了这个难题。他发现从老汉办公室搜集的东西当中,有一副墨镜很抢眼,他自己也是墨镜迷,想找机会顺为已有。他在网上专门查了一下,这种品牌与型号的墨镜市场价格是四万七千元。现在案子有了麻烦,他感觉立功表现比顺一副墨镜更重要,便把墨镜的价格告诉了领导。

案子终于取得突破,很快,老汉以受贿四万七千元被判了四年。在辩护过程中,律师讲了两个辩护理由,一个是检察院无证据立案,要排除老汉的供述,因为在所有的案卷资料当中均没有举报材料,包括据以定罪的墨镜;另一个是老汉对墨镜的价格并不知情,因为老汉曾经信手把墨镜送给司机小伍,小伍发现是奢侈品之后只是退给了老汉,并没说值多少钱。

这时,老汉才明白,举报他的人是谁。很显然,平总并非恶意诬陷。纯粹是检察院需要一份举报老汉的材料,好据以抓捕老汉,所以随便找个人逼取,孟局长没有成全他们,而平总成全了他们。事实上,检察院自己也知道这份材料是假的,所以不放进案卷。

老汉一时感慨,他自知得罪过某人,他之所以出事,必然是某人授意。但他做梦都没想到,对手竟然指使检察机关,通过制造假口供来谋害他。

想到这一节,老汉对孟局长笑道:“这都是机缘。我命中注定要遭此一劫,即使不是平总,也还会有张总李总,一样要生出事来。现在事都过去了,我们都放下吧。”

孟局长和余站长走了一会,老汉还在出神。他出来之后,想尽量忘记自己案子的事,很少主动去想,果然慢慢走出了阴影。但是豆腐经不得提,一提,他又要陷进去想一阵。老汉常常自我批评,还是修炼不够,口里说放下,心里背负着呢。

下午,老汉再次出门,到财政局找汉诗平。汉诗平在倒是在办公室,却多喝了两杯,歪睡在沙发上。老汉看着这样子便不高兴,把他叫醒。汉诗平迷迷糊糊坐起,大口呼气,问大叔什么事?老汉突然有点恶心,不想和他说事,但是考虑到难得见到他,还是开口说了二十万宗谱印刷费的事,问他有什么办法。汉诗平却说:“大叔呀,修宗谱祠堂,都是大麻烦事,你不如在家休养休养,打打牌,好得多。”老汉说:“现在不是修不修的问题,头打湿了,得剃。”汉诗平低头静了一阵说出一番话来:“大叔呀,要出个二三十万块钱,不是个什么事,但是你知道,凡事都要一把手来定,我又不是一把手,怎么好定?再说,修谱修祠堂毕竟是私事,我跟一把手也不好说呀。”

老汉顿时心中明了。他调任基山当书记之际,汉诗平找过他,想转个正,他当时说他资历这么浅当一把手,别人会讲闲话。汉诗平很不高兴。他在基山上任后,果然听到有人说,汉诗平在外面说大叔没人情味。现在,汉诗平便拿这个“一把手”在这等着他。

不过,汉诗平说修宗谱祠堂是私事,不好用公家的钱,倒是说到了点子上。老汉换位想一下,要是他是财政局长,要他出钱修家族宗谱,他也会不同意的。这样一想,老汉就把气忍死在腹中,说:“这事你为难就算了吧。”起身走了。

老汉花了几天工夫写方案,拟定宗谱采用欧式体例,祠堂参照大水汉氏祠堂布局。方案规定凡是纽阳、青丘、鹊山汉氏家族的人,无论故在、老少、男女、婿媳,一律记谱;三个地区各推荐一至三名优秀人物,在宗谱上附录传记,附录传记人要在当地有一定名望,并且未受党纪国法处分,由各地区汉氏家族主事人共同审核;宗谱与祠堂不得包含任何商业元素;宗谱免费奉送各户一本,祠堂免费开放。

方案拟定后,再打电话和汉久喜商量。汉久喜是江苏大水汉氏宗谱的总修撰人,对此十分熟悉,赞成老汉采用欧式体例。探讨一阵,汉久喜又问到进展情况,老汉随口说了印刷费还没有着落。老汉在蚌埠的时候和汉久喜长谈过一次,汉久喜对他的事十分清楚,知道老汉自己也难承担这笔费用,便说他也想想办法看。老汉知道他是客气,致了谢,随即将方案发给汉久喜、汉久福和汉院长。

汉诗容把纽阳汉家村所有资料收集完毕,送到了老汉家。汉久福也打电话来,说青丘的资料也收齐了,已经发了快递。

老汉对汉久福说了一遍进展情况,也说了资金的问题。汉久福说:“我看了你的规划,不是有附录传记吗,附录传记的人都出点钱不就行了?”老汉说:“要自愿才好。凡附录传记的都收钱,还以为是搞商业活动。” “那倒也是。我们青丘有个汉继光,生了个痴呆儿,两口子捡破烂为生,先后捡到三个孤儿,他都养着。现在孩子多了,两口子白天带孩子,深夜至凌晨捡破烂。有一次汉继光凌晨被城管的捉住,当作流浪汉打了一顿,正巧被一个大学生发现,将图片发到网上,才将他家的情况曝光,汉继光一下子成了名人。我们想推荐他上附录传记,但是他哪里拿得钱出。”老汉说:“这样的人要上传记。不但不要他的钱,我们有机会还要帮他搞义捐。”

老汉沉下心来,每天在书房一页页翻看表格资料。遇到信息不全的,即时打电话补充。忙了整整两个礼拜,资料信息全部补齐。老汉复印了一套,把复印件和江苏大水的《汉氏宗谱》一起打包快递给四川汉院长。汉院长马上组织研究生录入、整理信息。

大不了不当总统的小顾,把图纸传了过来。老汉也看不懂,直接转发给红薯。红薯动作快,祠堂很快顺利开工。

老汉略微放松,才想起有一向没梦到那少年那将军那大臣了。心念一起,那天午睡竟然就梦到了。梦见大臣在负责修撰史书,许多同僚在一个大殿里静静工作,一张张案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堆砌着厚厚的书卷,同僚们有的伏案书写,有的翻阅资料,有的掩卷沉思,只有大臣端坐大殿正中,在书案上审核同僚的文稿。老汉仔细一瞧,好像审阅的是汉家宗谱资料,又好像不是。正疑惑间,突然走来一个太监,在门口立定,宣告什么谕示。大臣听罢,脸色大变,跟着太监急急地走了。老汉心知不好,为大臣着急。这时铃声大作,老汉就醒了。

来电话的是汉久喜。老汉以为他对祠堂规划有什么建议,不料,汉久喜直截了当说:“久和,是这样的,我将你修谱的事跟老爷子说了,老爷子心情好,说这是做功德,钱没问题,他出二十万元,只要求到时送一本宗谱给他。”老汉连忙道谢,说太好啦。汉久喜打断说:“先别谢。后来老爷子又问你这个人怎么样,我就把你的事告诉了他。这一下惹翻了天,他在家里破口大骂,怒火冲天,用拐棍打碎了好几个杯子瓶子。老爷子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受了冤屈,可能这事刺激了他。他问我一些细节,我又不知道;我着急,他也着急;他一着急,我们全家人都跟着着急。所以现在请你赶紧写个材料,把你的情况说一下,我尽快交给他。”老汉没想到给他惹了麻烦,赶紧道了歉,说材料都是现成的,马上可以发给他。

无 常

夏天过去。秋天来了。

宗谱的主体部分初稿已经出来,老汉看过一遍,提了修改意见,返回给汉院长的工作组。但印刷费用还没有着落。把戏虽然答应了出二十万,但老汉想先用把戏的钱保证祠堂建设,暂时没钱用在宗谱印刷上。红薯做事还是不错,工程进展顺利。老汉去看过几次,一次一个样,很快就要封顶了。红薯虽然没问过钱的事,老汉心里还是有点着急,不知道把戏靠不靠得住。如果靠不住,只好先用汉家大将的钱了。

想到曹操曹操就到。把戏上门来拜访老汉,主动说起捐款的事。老汉说好呀,正好祠堂建设快差不多了,别让红薯一个人垫,我们也要付点钱意思一下。把戏说,大哥,我先声明,不捐祠堂,只捐宗谱。老汉不知道把戏耍什么把戏,说,先用你的钱建祠堂,等其他的钱到位了,再付印刷费,还是当作是你捐的修谱钱,不是一码事嘛?把戏说,这不是一码事,说实话吧,我是想在宗谱里帮我写个传记。

老汉吃了一惊,说,附录传记的事已经议过了,怎么好再加?把戏说:“大哥,这还不是你一句话?” “真不是我一句话。” “大哥,我出点血,四十万怎么样?” “你以为这是做买卖啊。” “这有什么呀,一页纸的事。”

老汉听了这话,不舒服。早就听人家传说,把戏在柢山名义上说是开KTV,实际上做的是组织卖淫,来的钱多,却不甚干净。老汉当时也是急钱,才打电话给他。没料到把戏有这份心思,把修宗谱这么神圣的事都当买卖,这样的人怎么够资格在宗谱里写传记?要是在早年,老汉不骂得他狗血淋头才怪。但现在老汉能忍。他把骂人的话忍死在腹中,平静地说,是这样吧,帮你在宗谱里作传,那不现实;至于你出不出钱,你回去再考虑吧。

把戏呆望着老汉,好像老汉是火星人。望了一阵,自己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把烟摁灭,不说一句话,起身走了。

把戏一走,老汉知道指望他出钱也就不现实了。正自皱眉,汉久喜打电话来,说:“久和,是这样的,你写个申诉报告交到你们省政法委去,要快一点才好。”老汉警觉,说:“久喜哥,怎么啦?”汉久喜讲了一个故事。

原来汉家大将读了老汉的材料,越发大怒,说开国以来,没听说为一副眼镜坐牢的事。立马命令警卫员送他到江苏省政法委去找书记。书记曾经是老爷子的警卫员。由于事先没来得及打电话,武警门岗不让进。老爷子下车,用拐棍对着武警劈头盖脸打过去;武警警告老爷子;老爷子说,你信不信,老子枪毙你。幸好书记及时下楼,谦恭有加,好言抚慰,才息事宁人。老爷子向书记下了命令,要书记过问你的案子,务必要无罪。前天书记打电话给老爷子,说协调好了,要你打个申诉报告给你们省政法委,到时书记签个字,请省检察院启动重审。

老汉一时木了。他为申诉的事找过不少人,跑过不少路,影子都没找到。现在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突然帮他扭转了。简直不可思议。还没回过神来道谢,汉久喜又说:“老爷子把二十万打到我账上了,你把账号发给我,我转过来。”老汉这才回转阳世,连声道谢。汉久喜说:“谢什么呀,自家人。要谢,你到时去南京看一下老爷子吧,他说到时要你送一本宗谱给他的。”老汉说一定一定。

老汉当即找到申诉报告,稍作修改,送到省政法委。

回来之后,汉久喜的钱也到了。老汉打电话给红薯,说把钱转给他。红薯只道是把戏的钱,说:“嘿,看不出把戏这次还干脆呀。”老汉说不是,告诉了钱的来源。红薯说:“这是怎么回事,自家人不出钱,倒是别人帮着出钱?”赌气说不要了。老汉说,你事都快做完了,人工钱还是要付,其余的你多贴一点。好说歹说,红薯才同意收。老汉自己觉得好笑,付钱出去还要说好话。

重审启动得出乎意料的快。大约半个月之后,市中级法院开庭重审,当庭宣布,撤销原判,改判为免于刑事处罚。然后庄严地敲了法锤。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如果说有什么意外的话,就是敲法锤的时候,法锤脱落,敲完,法官手上只剩下一根柄。

跨进冬季的门槛,祠堂的内装修也进入了尾声。宗谱正在进行最后定稿审阅,有三十三万八千万字。老汉一边校稿,一边着急宗谱的印刷费。

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这时老汉接到法院电话,通知去办理国家赔偿,从出事起到现在有五年多时间,赔偿三十七万多。老汉打电话给汉院长,说稿子快校好了,请他估算一下印刷费和研究生的补贴,看多少钱,印刷期间付过来。汉院长一听,有点生气:“久和,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我什么时候说过要钱的?”老汉一时没转过弯来,问:“怎么能不付钱呢?” “学生是我的学生,印刷厂是我们学院的印刷厂,事是我们家族的事,谈什么钱?” “这样不好吧,家族的事也是私事,揩公家的油让人说闲话。” “你放心,我们现在手上做的就是一个关于宗族文化传承的课题,研究生的补贴从课题经费里出;至于印刷费,十万八万的,我自己出得起,也应当出。”老汉木了一阵,说,好吧。

汉院长官至正厅,是宗谱附录传记中的官员代表。他听说老汉的事有了新结论,便劝说老汉:“久和,你主持这件功德,也是家族中有影响的人,应当附录一个传记。”老汉笑道:“我总归是个罪人,别坏了宗谱规矩,能记个名,我就满足了。”汉院长笑道:“也罢。你这个总修撰人的名号,足以证明你的影响力了。”老汉不觉大笑。

挂了电话,止了笑,却打起嗝来。老汉这一向经常打嗝,知道一些止嗝的法子。但这次咬舌子、掐中指、盯字,逐一试过,都失灵。老汉吞了一大杯水,嗝还是不停。只好下楼,找一个药店买了一瓶止嗝灵,回来服了一颗,立马好了。

红薯打电话来,说工程全面竣工了,接大哥先去看看,商定一下落成典礼仪式。老汉高兴,说走就走。

到汉家村一看,祠堂果然生机勃勃地立在那里,就像从规划图中搬出来的一样。只是四周种的柏树还小,浓荫未就。还有祠堂正门匾额未题。老汉早已托汉久喜帮忙,要汉家大将题匾额的,但老爷子近期身体不太好,还没有写。

祠堂布局与大水汉家祠堂一脉相承。推开祠堂大门,便是铜塑朱雀。汉氏尚赤,对应的祥瑞即是朱雀。朱雀之后是屏风,上书家训,为唐初名相汉忠清所撰。屏风之后是礼堂,为祭祀集会场所。礼堂正面摆着长长的供桌,供桌背靠的墙上设计了六层神龛,准备摆祖宗牌位。上方两张画像,一个是汉氏初祖汉高祖刘邦,一个是汉氏第一世唐初名相汉忠清。

老汉各房间走了一遍,甚是满意。说说笑笑走出祠堂时,迎面一股冷风,呛得老汉打了几声喷嚏。喷嚏过后,又打起嗝来。一时没带药,嗝个不停。老汉一边嗝,一边和红薯商量,初步商定阴历十二月二十四日举行祠堂落成暨宗谱入堂典礼,通知汉家村汉氏家族全体成员参加,一起吃顿饭,活动组织安排与宴席准备,交给汉家村几个主事的负责,由老堂叔当总调度。汉久喜、汉院长、汉久福及相关嘉宾,由老汉邀请。活动的费用就用各家为修祠堂集资的那七万块钱。

本想到老堂叔家吃饭,老汉实在嗝得难受,说算了,给老堂叔打个电话,与红薯返城。回来路上,又商量了一些细节。进城的时候,红薯说你这个嗝比较凶,干脆直接去医院检查一下。老汉说,检查啥呀,回去吃颗药就好了。

当晚吃了一颗药,没止住。又吃了一颗,终于止住。老汉已经疲惫不堪,倒在床上睡了。

刚刚睡下,就上了金銮殿。文武大臣班列整齐,鸦雀无声。只有站在相位上的人,在低头应对皇帝。老汉仔细一瞧,丞相正是汉忠清,就像是从祠堂的画像上走下来的一样。皇帝不知道为了什么事,雷霆震怒,指斥丞相。汉忠清战战兢兢,跪了下来,匍匐在地。皇帝发作一阵,余怒未消,长袖一挥,转入后宫去了。

解 脱

过了一个礼拜,老汉的病复发。嗝止不住,胸脯也开始疼痛。卞姐逼着他到人民医院去检查。挂号的时候,被医生认出来,惊动了医院的领导。院长亲自跑过来,安排专家看病。专家说,当务之急是止嗝,先吊水止嗝,再做检查,查找原因。院长说,那快点开药吊水嘛。

老汉吊水,院长陪着,陆陆续续说一些闲话。老汉催他去忙,院长说你在这我有什么要忙。水才开始吊,嗝就止了。水还没吊完,院长就打电话安排护士,等在门外。老汉吊完水,护士带老汉去各处检查。院长这才离开。

做完检查,专家安排住院。老汉想着校稿子的事已近尾声,说,这点毛病住什么院啊?专家说你这病在医院观察好些。卞姐也劝,老汉就住了下来,只是把电脑搬到了病房,一有空就看稿子。很快稿子校完,发送给汉院长,老汉彻底松了一口气。

很快,医院的各项检查结果也出来了,说肺有点问题,可能是肺结核,要到省里去确诊一下。老汉说把检查结果给我看看,卞姐说,我也没看到,医院已经和省里医院在联系,把检查结果给了省里专家。

第二天卞姐喊了小伍,把老汉送到省中医院检查。说是检查,其实只是排了半天队,和预约的教授聊了十分钟。老教授开了方子,交代在家休养。小伍去拿药,一大包一大包的,把汽车尾箱都塞满了。老汉说:“这是搞批发呀,吃到猴年马月才吃得完。”

回来路上接到汉久喜的电话,说老爷子身体不好,恐怕不能为祠堂题词了,要老汉自己另做打算。老汉当即打电话给汉院长,请他题匾额。汉院长谦逊再三才答应。

老汉一回家,想起汉久喜的电话,预感不妙,决定去南京,看看老爷子。出乎意料,卞姐坚决反对。老汉说我一定要去,汉家大将帮我这么大的忙,我还没去看过他,别人还以为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卞姐怕阻止不住,串通了儿子。儿子就从俄罗斯打电话回,劝老爸少到外面跑,说年前会回家,到时陪他一起去南京。老汉说,你要回就早点回,争取参加祠堂落成和宗谱入堂仪式。儿子说肯定没问题。

老汉不理会卞姐和儿子的劝告。他知道等宗谱印刷出来,还要一些时间,便拿了U盘去彩印社,请他们打印装订一本宗谱样稿,准备当面送给汉家大将。等他执意要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接到汉久喜电话,说老爷子身体不好,部队规定,不得见任何人,你还是别来算了,方便的话,把宗谱样稿寄过来。老汉这才作罢,用快递寄了宗谱过去。

祠堂典礼的筹备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老汉拟定了议程,一是村口鞭炮鼓乐接谱至祠堂;二是老汉讲几句话;三是请老堂叔、汉院长和汉久福为祠堂揭匾;四是安放宗谱;五是祭拜仪式;六是午宴。估计有上十桌人。

本来揭匾的还有汉久喜,但他老爷子不好,他肯定是来不了了。

老汉每天喝大量的中药,一碗又一碗,病不见好,人却喝得东倒西歪,打不起精神。疼痛经常发作,又总是要去医院吊水,好多事都不能亲自到场,全靠电话遥控。

打电话给汉院长,院长说没问题,一千册宗谱提前一个月发送过来,典礼前夕他会带鹊山汉氏部分主事的人过来,参加仪式。打电话给汉久福,汉久福也通知了几个人一起过来,说顺便把英水汉氏家族的三万多元捐款带过来。老汉说:“没必要,典礼的钱已经足够了,你把捐款转送给汉继光好了。”汉久福说:“那可不行,家族捐的钱是修谱的,汉继光那里以后再发起。”老汉说:“那好吧,到时在典礼上加一项议程,把这笔钱当作宗族捐款,转赠汉继光。”打电话给汉久喜,汉久喜确认来不了,老爷子病情恶化。老汉一听,又念叨要去南京。

宗谱收到。酱红色的封面,正中是竖排的“汉氏宗谱”四个欧体大字。老汉翻阅一遍,合上宗谱,用手摩挲着,渐渐地手开始发抖,鼻子开始发酸。

当晚做了个梦,梦见一所洁净雅致的农家小院,房舍是茅顶泥墙,院子里花径蜿蜒。有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花圃间刨食,一只小黑猫守在花丛边,准备扑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在院落里散步,口里念念有词,时而仰头望天,时而垂首思索。老汉定睛一瞧,正是汉忠清。突然,有个童子打开院门进来,递给汉忠清一个四角绸缎包袱。汉忠清打开包袱,揭了绸缎,露出一部酱红色的书来,正是《汉氏宗谱》。

收到宗谱不久,儿子从俄罗斯回来了,提前了一个月。到底是在洋世界生活的人,思想开放些,儿子直接向老汉说明了病情。原来癌细胞早已经转移,侵蚀了肺;肺上的肿块妨碍了隔膜,导致打嗝不止;省中医院已经确诊,采取了吃中药的保守疗法;疼痛是肺部肿瘤恶化所致;现在看父亲的意思,是不是去肿瘤医院做化疗。老汉听了,脸色平静,没有什么反应。倒是卞姐和保姆在旁边泪流满面。

过一会,老汉说:“我心里早有数了,生死有命,强求不得。化疗不做,哪个做化疗的不是人财两空?随他去吧。” “那就在县医院保守治疗?” “医院也不必去。”儿子说:“那还是去吧,随时可以处理突发情况。”老汉知道这个突发情况意味着什么,便随了儿子,说:“好吧。但是入院前我想到南京和汉中去一趟。”儿子说:“不急,你现在身子虚,等调养好一点,再去不迟。”老汉自我感觉目前状态确实不行,也就答应了。老汉又住进了人民医院,由保姆护理着。

齐研究员不晓得从哪里得到信息,到医院来看望老汉。老齐看了《汉氏宗谱》,说,你看看,我说了吧,要和祖宗打个电话,祖宗肯定会护佑子孙的。现在你谱也修好了,祠堂也建好了,冤名也洗刷了,等你病一好,我们就过麻将人生了,天天一起打牌。老汉便问他这一向手气如何。老齐说,你修谱去了,我也少打了许多牌,在家里研究全球文化战略问题,给国家领导人写了信,国家领导人采纳了,你看,现在国家不是在强调发展文化吗?保姆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说,那你指定要上新闻联播了。老齐说,切,我不图那些虚名。

元曲也知道了老汉住院的消息,来看望老汉。他这一来,县里陆陆续续有大大小小的干部来探望。老汉也不矫情,来者不拒,但是老汉只谈宗谱,不谈世事。当官的喜欢讲当官的事,老汉只听着,呵呵笑一下。有时睡着了,保姆不肯叫醒老汉,探望者悄悄留下红包就走。老汉醒来问,保姆说不认识,反正像个官。又说原来你当官的时候,我没见过这么多官来,现在修谱把他们修来了。感叹世事真是不可思议。

倒是财政局副局长汉诗平没有来。先来看望的官当中,有人提到汉诗平被任命为民政局长了,只等上任。后来看望的官当中,有人隐隐约约说汉诗平没有上任。果然很快传来消息,汉诗平被双规了。

有一天,老汉突然精神好一些,把儿子喊到病床边上,说他想好了典礼仪式上的讲话,要儿子做个记录,帮他把文字整理一下。儿子很惊异,不知道他怎么还记挂着这事,赶紧从护士站借了笔和纸。

老汉说:修祠堂宗谱,第一要义是敬祖宗,也就是爱祖宗,祖宗都是地下的人,就像一棵树,祖宗就是树根,做人不能忘祖,所以家训上说,晨昏须顾祖炉香,这是第一层意思;修祠堂宗谱,是为了把本宗族的人凝聚起来,族人都是树干树枝,要相亲相爱,要和睦团结,忠恕宽容,不搞窝里斗,所以家训上说,血脉和睦怡雁行,这是第二层意思;修祠堂宗谱,最终目的是传承宗族文化,福泽后世,也就是爱子孙,就像树干树枝给叶和花送养料一样,希望子孙绵续血脉,秉承祖德,所以家训上说,汉史流芳训子孙。归结起来就是一个字,爱。你帮我罗列个提纲出来,省得我忘记。

儿子感觉父亲思路非常清晰,说不定病情真有好转。儿子把提纲整理出来,老汉看了,觉得儿子虽然在洋世界工作生活,但是没有消散对汉语的理解和把握,口中不说,心里是非常满意的。

十二月十七日凌晨,老汉做了个好梦,梦到汉忠清住在一所铁房子里。那房子也是怪异,顶是圆的,房子周围的围墙也是圆的;院门前有一座好像小照壁的建筑,照壁上的字却看不清;院子后面是一面屏风,屏风上也有许多字,只是看不清。汉忠清从房子里走出来,到老汉病床前,握了老汉的手,慈祥地望着老汉。病房里虽然开着空调,汉忠清的手却冰凉冰凉。汉忠清看了一会,并不说话,突然松开手,飘忽去了。

老汉醒来,精神大好,说明天去汉中,拜谒汉忠清墓。拜谒汉忠清墓之后,再去南京,争取拜访到汉家大将,回来正好赶上典礼仪式。儿子说,急什么,典礼搞完再去吧。老汉说,按规矩,宗谱入堂之前,是要先送祭祖宗的,也就是说,这个宗谱行不行,能不能入堂,先要向祖宗报告的。卞姐也劝,身体才好一些就想着出去跑,着了风寒怎么办?老汉就发火了,说我不管,反正我要去,你们不去我叫小伍。真的就准备打电话给小伍。卞姐和儿子不知道老汉这次怎么这么犟,一时无法,赶紧准备行李,订机票,陪老汉去汉中。

十八日下午,老汉和卞姐、儿子终于到达汉忠清墓。汉忠清墓坐落在汉园里,汉园是当地的一个开放公园。汉忠清墓是近年重修的,已经被铸成了铁墓,墓前是汉白玉墓碑,墓碑上简简单单刻了“汉忠清之墓”五个字。墓碑前是简单的香座。墓后倒是有一块巨大的功德碑,记述汉忠清生平事迹。

老汉看到汉忠清墓的形状,心中骇异,只不声张。由儿子扶着,观看功德碑。看着看着,泪水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颤颤巍巍地转到墓前,老汉挣脱儿子的手,捧了酱红色的宗谱,供在香座上,然后缓缓地匍匐下去。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吹过老汉身上厚重的黑棉袄,扰乱了他的花白头发。老汉的肩膀在寒风里耸动,挣扎了一下,渐渐平息。

大约过了一刻钟,儿子去扶老汉。扶不起,老汉已经走了。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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