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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具灯

2016-05-14王海雪

山花 2016年7期
关键词:阿青丑丑瞎子

1

路两旁是无所顾忌的热带植物,数万年前喷发的火山灰滋养了这一带。牧师每天都会骑着他那辆掉漆的二十八寸凤凰牌自行车,在阳光穿透植被的明明暗暗里,走上十来公里路,来到塘镇——教堂平日的清洁和养护归他管。塘镇太多的宗庙祠堂,供奉的香火熏得镇子整日烟雾腾腾。闻惯了硫磺雄黄和劣质烧香,这里的人染上了爱打哈欠的毛病。牧师每次经过镇中心都会想着怎么治好这个镇子的流行病,不过,来到那隐秘在小树林中的小教堂,面对一帮老头老太开始“喔……哦……啊……”地唱歌后,他就将这件事给忘了。有时,他也会忍不住地打上几个哈欠。打完后他会摇摇头,自顾自苦笑,被塘镇给同化了。

牧师老了,越发慈眉善目。北中街上摆算命摊的张瞎子和他是老相识,常开他的玩笑,说他越来越有佛相了。虽然小教堂离女儿阿青的家不远,但他却从来没去过。女婿丑丑倒是见了几回,他待女婿也算和善,但对他却怎么都喜欢不起来。反正阿青也老了,三十岁的女人哪还能找到什么好男人?这样想时,他便宽慰许多。关于丑丑是神经病的传闻他并没少听到,但为什么还是依了媒婆的愿,将阿青嫁给了他,说实在的,他也弄不清楚。媒婆也曾在他那里嚼过舌根,说丑丑经常讲一些别人难以理解的话,比如他说要去一个叫温斯堡的地方,在上工的人家那说了一次又一次,又说自己一定会造出光来。也许是最后那句话打动了牧师,《圣经》写道,上帝说,要有光,就有光。

张瞎子曾给阿青算过命,生辰八字在他的手上过了一遍后,他叮嘱牧师,阿青命不好,要给阿青改命,往小一岁去。牧师一想到这,心里就不畅快。他不仅是一家之主,还是教堂管事的,那帮每周日来做礼拜的老头老太们都管他叫牧师,因为他被委以教唱圣歌的重任。年轻时唱戏的身份让他谋得了这个职位,不必像镇上那些七老八十的人为了每天的一口饭,还要顶着大太阳下地干活。至今,他从家里到塘镇寒来暑往了好几年了,却仍不知道牧师是什么职业。塘镇上,可信的东西太多了,反倒让人无所适从。

牧师很早就听说了丑丑的故事。丑丑是一个发明家,自从小时候看见来到镇上的马戏团徒手表演出烟花之后,他就发誓要成为一个发明家。后来,他从小男生长成了并不魁梧的男人,依然对这个梦想执着不已。

丑丑说他最想去温斯堡。这话让人不懂,温斯堡是什么地方?有人去问镇上最博学多识的老师。老师也说不清,但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知,只能含含糊糊地说,是断桥吧,镇尾废弃的断桥不是有个桥墩吗?那像个堡垒。

这个四十岁的男人终于在夏天的尾巴上结婚了。牧师站在八仙桌前等着前来拜祖的丑丑,暗暗叹了口气,他背着一个牧师的身份,本想移风易俗的,但拗不过族里的力量,还是接受了丑丑拜祖的事实。

阿青三十岁了,比丑丑小十岁,一个娶不进,一个嫁不出,也就算门当户对了。茶楼里的闲人们分析丑丑娶不进的原因,一是穷,二是所有的钱都扔在所谓发明上了。从小学四年级开始,这么多年,他砸了不知多少钱进去,什么都没发明出来。在这方面,他确实毫无天赋。阿青的问题就简单得多了,因为她是牧师的女儿。人们将那所躲在林子的带着红色十字架的房子视为邪门歪道,总觉得那里装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看到新娘就心里不痛快,唯恐避之不及。

丑丑给自己的新房刷白色油漆。丑丑有一个兄弟,早已结婚生子,和丑丑分了家。丑丑那间青色火山石盖成的瓦屋是一个异类,孤零零地夹在清一色的两三层楼房之间,没有任何的修饰,水泥糊成的墙面用后背一蹭,呼呼地往下掉。丑丑一个人住在这所房子里,打散工赚来的钱全部买了工具,他有一整套木工、铁匠、泥瓦匠的工具。隔壁街坊的大妈每次提起他,都会摇摇头,觉得此人不行了:“你说,现在家家户户都用上电灯了,他还硬要去发明什么‘光呢,吃米吃傻了啊。”镇上人家一遇到盖房装修等事,都会想起这个全能手。他要价低,干活实在,不拖拉。丑丑的真名叫郑宏略,不过很少有人喊他的真名,大家都叫惯丑丑,改不过来了。

丑丑买的是最便宜的油漆,他自己懂刷漆,在人工费用日益昂贵的今天,丑丑的手艺派上了用场。他将门廊左边的椰子树砍成了一个树墩,又在右边种下了一株会发臭的印度紫檀。没几个星期,印度紫檀就由一根光秃秃的枝干长成了一棵茂盛的大树。

——这时,新娘阿青来了。

阿青不苟言笑,嘴唇紧闭,不是一个新娘子该有的愉快表情。她的眼睛细长,眼珠子很黑,塌鼻梁,这让她的美貌丢了几分。不过总体看来,阿青的长相还是过得去的,化过妆之后显得美艳动人。看热闹的都觉得丑丑怎么哪来那么大福气,娶得这样一个美娇娘?

2

阿青卸妆之后终于露出了三十岁的姑娘面目,从不保养的脸老气横秋了许多。两个人骑着一辆被蹂躏了无数遍的破摩托车噗噗地回门去。阿青指使着丑丑,往这走,往那走。摩托车闪闪躲躲,她不想让人看到她。一大早起床洗漱,她就在门口的水龙头边上听到对面的人家正在谈论着她和丑丑。她耳尖,将事情听得一清二楚,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嫁给了一个只会异想天开的人,有了掉进狼坑的感觉,有点怨恨起牧师来。虽说在这事上,并没有人勉强她,她只是暗地里自己小赌了一把,不想在自己镇上听到关于她的闲言碎语,只要嫁到别的镇就好——可谁想到,塘镇同样是一个话多的长舌妇。

车子骑到半路上,阿青让丑丑减速,贴着他的耳朵大声喊:“你为什么要去温斯堡?为什么?我讨厌你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别人议论这个事。”

她的声音飘进了丑丑的耳朵,丑丑突然觉得全身燥热,阿青凶悍的语气被这呼呼而过的风声给吹没了。他突然想笑:“说说没什么,我又去不了。”

阿青说:“你有钱再说吧,不要提什么堡了。镇上那座碉堡你看看,变成什么样子了?”阿青又想起了牧师的那座教堂,那座教堂很像一座城堡,一座唱圣歌的城堡。

丑丑来到了娘家,见了牧师老丈人,在牧师热情周到的招呼下吃了热乎乎的饭菜,然后将带回来的红梅烟挨个送完后,又载着阿青噗噗地回家了。北街的张瞎子看到他,喊他下车过来坐一坐,丑丑理也不理便加大油门哗啦啦就到了家。

丑丑的房子所在地,原来是镇陶瓷厂。那些眼巴巴望着能一辈子干到退休,然后过上有保障的晚年生活的职工在1998年全部下岗了。宣布破产的陶瓷厂走上了私营的道路,下厂区也被镇上出去的一名炒地皮的地产商花钱买下,按平方米出售宅基地。丑丑的父辈在合作社时期死都不肯签的协议,如今有了意义,但在地产商的压力下,丑丑两兄弟最终妥协换得了两块靠内的地皮,面积比以前少了一半。

丑丑娶上媳妇没几天,丑丑的父亲就因为高兴得多喝了两杯酒,一命呜呼了。丑丑只能和他早成了陌生人的兄弟,联合起来操办父亲的丧事。丑丑在白天里拎着自己手工制作的一盏道具灯过来了,那是他用废弃的木块雕成的。从小就喜欢临摹的丑丑美术功底不错,动手能力又强,雕得像模像样,不过,丑丑的哥哥横竖看那盏根本点不了的灯不顺眼,他还以为那是个细长的酒壶,酒壶上盘踞的蟠龙仿佛随时能吐出酒来。哥哥问:“你拿这干嘛?”

“烧给爸,让他在夜里好看路些。”

屋里简陋的灵堂点着长明不灭的烛火,木棺里放着两兄弟瘦小的父亲。指点各种风俗仪式的先生是北中街的张瞎子,他依然挂着他招牌式的淡淡笑容,虽然是在丧礼上,但大家已经见怪不怪。

阿青在铺就的草席上靠墙坐着,她被这亮着的烛光闪得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累得什么都不想说,累得她有股冲动想吹灭了这些摇摇晃晃的烛火。

丑丑将灯放在一边,说:“阿青,吃饭了。”他的眼睛红红的。生死由命,他自以为能淡然处之,但当真正来临时,他感到头上的云压着了房子,越来越低,将他压弯了腰,直往横着去,气都喘不过来了。

张瞎子插话说:“先给你爸盛饭先,要记住,三天。”

丑丑对张瞎子并无多大的好感,这个靠给人算命主持红白事的生意人老是一副洞悉一切的模样,老是鼓动别人摊开手掌让他算上一卦,这让他厌烦。丑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制造那些永远点不亮的灯——他最终的目的是为了造出光来,让那些光来点亮那些灯。

阿青摇摇晃晃站起来,一句话也不说,像个木头人走出门去,张瞎子在她背后喊:“千万不要走错门,七天不能进别人家门。”

阿青一眼看到了旁边的瓦房,想,怎么可能走错门,整条路最破的房子就是我家的。她回到家,并没马上盛饭过来,而是立马倒在了床上。她连灯都没有开。满屋子都是木头香,熏得她的鼻子发痒,她挠了挠,突然想到温斯堡。她的手碰到了一枚木刻的灯,她觉得里面住了一个地方叫温斯堡。

睡一觉醒来,阿青看到丑丑,说,我去买点东西填下肚子。丑丑说,你不用买给爸了,哥他已经给爸吃了。阿青不理会他,穿着那双破拖鞋就去了杂货店。睡得太沉了,醒来时有点头昏眼花,就连那些木灯都变得重重叠叠了。

路口的杂货店总有一群帮人卸货装货的挑担娘,闲时,她们会在那里打团结牌。杂货店的老板娘是短发,与众不同,老公在镇上的机关工作,她头总是抬得高高的,盛气凌人。她没事就喜欢嗑葵花瓜子,一边嗑,一边望着隐隐约约的教堂方向,不住嘴地说着嫁来的阿青,也不知她哪听来的,她把阿青叫做衰货,语气既同情又充满高人一等的不屑。

公公的头七还没过。阿青进不了别人家门,但生意人就不一样了。杂货店她还是能去的。她知道这老板娘对她不怀好意,每次一进去买东西,她立马板起了脸,将牧师从小教她的与人为善的格言置之脑后。长大后,她发现,会唱歌的牧师对她格言教条般的教育都一败涂地。将她摆在镇上的任意一处,她都不具有任何优势,不论是从长相还是能力来说。

阿青一进杂货店,就感觉到了气场陡然生变,老板娘有意无意的问话有探询的意味。阿青买了一袋速装面包,付了钱,走出去,闻到了油漆和布匹的味道。杂货店的旁边,是一栋三层楼的房子,里面是一个服装加工厂。她听到身后有人说她,结婚不久就克死了自己的公公。阿青的眼泪控制不住像长串的珠子啪嗒吧嗒地落在了地上。她看到那些流光溢彩的人在她面前跳来跳去,她突然感到惶恐,多少年来从未感到恐惧的她顿觉后背发凉。

家里残存的那点喜庆的气息早已消失殆尽。丑丑正坐在地上,用刻刀雕着一盏未完成的灯。一屋子都是灯,木的,纸的,陶的,应有尽有。刻多了,丑丑长得也和那些凹凸有致的灯一样了,脸蛋棱角分明,是一朵璀璨的花。丑丑看到阿青,瞄了她一眼,又低头继续刻着,那细微的声音在冷寂的屋内格外响。他是用这些来打发困意呢。

丑丑刻了好几个小时,阿青竟然也坐了几个小时。夜色包围了塘镇,阿青的种种不如意也跟着浮上来了。牧师骑驶过旷野的车铃声……张瞎子严肃的算命之音……往小一岁去……她听见了,这么多年,一直在她耳边回环往复,这种种杂音混杂的结果,是她嫁给了塘镇上的一个精神病。

阿青终于爆发了。她本就因为父亲莫名其妙的职业而毁了时光和青春,这次,又因为这场婚姻而将要毁掉一生。她看到眼前和未来,她的歇斯底里被这场死亡给激发了。“我让你弄,我让你弄……”她叫嚣着,将那些精美得无与伦比的手工木灯全部砸碎了。丑丑愣了半天才觉醒过来慌乱抢救。她说:“你还抢,你还抢,你这个神经病,整天做白日梦,就该去信教!你上过几天学?你懂个狗屁太阳能,懂个狗屁发光原理,你不过是一个打杂的,你看到了吗?”

秋风似剪,将丑丑多年来的坚持剪成了碎片,他哇哇大哭起来,哭得左邻右舍的灯全亮了。这个四十岁的男人一瞬间变老了。阿青为了他的老去,耍了什么阴谋诡计呀。啪嗒,他看到外面的光亮,隐隐约约,像裁开的白布,将黑夜包住了。突然,他像个醉汉倒在了地上,呼呼地睡着了。

刚刚发生的,不过是一场马戏团上演的滑稽剧。

3

阿青是牧师的私生女。

牧师年轻时是一个风流种,每到一处演出总会和当地的女人勾搭上。阿青便是那三十年前一场演出后野合的产物。女人抱着阿青来到他家找他时,他刚给妻子办完头七。当时阿青才出生七天,眼睛已完全会骨碌碌地乱转了。牧师本要拒绝承认的,但膝下无子的他在看到阿青的一瞬间,突然改了主意,留下了她。阿青的生母却不被接纳,被妻子的族人给赶了回去。

阿青来后,牧师便改行了。原来一起唱戏的一个女演员因为歌喉不错,被请去塘镇教别人唱歌。那时崭新的教堂还没建起来,在北中街的一个破屋子里,一群人挤在里面,门也没关,参差不齐的歌声就从里面飘到了街上。后来,女演员要帮丈夫打理镇上的服装店,恰闻牧师有改行的念头,就把他介绍了进去,这一做就是三十年。

阿青曾问起母亲的模样,牧师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岁月将往事洗得一干二净,他甚至想不起来那个女人的名字了。当时他刚种下一株印度紫檀,待几个月后长得枝繁叶茂时便可和阿青一起在树下乘凉,看那些砸落在地的阳光。这里的夏季长得让人心生厌烦,阳光过分充足树木长久浓绿,以致不少人染上了色盲症。

印度紫檀抽出的嫩芽发出腐烂之味,阿青捂着鼻子大声问他。他心一横,随便说了几句搪塞了这个早熟的孩子。往后的岁月里,阿青绝口不再提她未曾谋面的母亲。她将这个仅仅在她出生后七天就与她分别的女人轻描淡写地遗忘了。

牧师等人走光,将教堂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后,锁上门,会在门廊边坐上一会。从疏密相间的小松树林望出去,看到成排的小楼房背对他,阿青新安置的家就在那些小楼房的对面。他经过那里,知道那间房子长什么样子。但不知怎么的,他并不想踏进那里。丑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知根知底。

丑丑喜欢穿一件白衬衫,一条短裤,一双拖鞋,拿着他的工具箱行走在塘镇的那几条街道上,有时会接到村里的活,他也不骑车,还是走路。走路所花费的时间能让他想很多事情。塘镇上认识丑丑的人看他低头走路,都知道他正在想什么——那些道具灯呗,永远不会亮。有的年轻人看过周星驰的《国产零零漆》,总喜欢把他比做电影里研究手电筒的那个神经兮兮的达文西。

杂货店老板娘跟丑丑买过一盏灯,作为装饰店面之用。她是丑丑的第一个顾客,她将灯摆在收银台边上,那盏灯抄袭了招财猫的经典手势,灯柄可以来回摆动——老板娘就是看中了这点。只是,在丑丑的父亲去世后,她却将那灯收起来了,打算等这段晦气过后再拿出来。

丑丑上工去了,阿青嫁给丑丑没几天,里里外外将家里收拾整齐之后,进了附近一家服装厂当缝纫学徒。以前倔强,为了让自己不至于落入和那些姑娘们一样的平庸境地,阿青死活不去工厂。靠着牧师养了她整整三十年,出嫁时她身无分文,嫁妆钱还是牧师给她的。

牧师知道阿青的时间规律,阿青进了工厂后,他通常会踱步到杂货店来。一来二去,和杂货店的老板娘熟了,偶尔会说几句好话讨老板娘开心,让他呆在店里久些。用老板娘的话说,这老头抠门,坐上半天都舍不得花上一块钱买瓶水喝喝,就那么像个呆人木木地坐着,坐久了都不知道人是死是活了。

牧师望着外面空荡荡的街道,突然想起妻子的墓地,他还来不及迁坟,轰隆隆的推土机就铲平了那个小山丘。省内最大的航空公司以建设航空学院的名义圈了整个村子的地。从不吸烟的他在近几月学会了抽烟。人们劝他,他吐了一圈烟雾后慢条斯理地说,别管那么多清规戒律了,人一死,还不是什么都没了,看到我家婆娘没,落得这样下场。他说得轻描淡写不痛不痒。当别人提着锄头镰刀和拆迁队对峙时,他正在小教堂里唱歌,世界太平。

阳光将他晒得昏昏欲睡,梦中他用一把长刀杀死了一只麻雀,显然,他忘记了这座潮湿闷热的镇子并无此类飞禽。

七月十四要到了。阿青提前两天到市场买了两个大椰子。为了阴间的亲人能在抢男孙时不至于在你推我搡中渴到没水喝,她在挑选上大费苦心,从十几家的椰子摊上一圈下来,才挑中了那两个。这个临时的椰子集市,是在四天前起来的。每年这个时候,种有椰子树的人家,唯一拿椰子换钱的时候到了。阿青百思不解,塘镇没有那么多的土地大面积种植椰子树,却为何会兴起这样一个用椰子祭祀的鬼节?她曾问过号称百事通的张瞎子,张瞎子也只是支吾着,估计也不知晓其中的来龙去脉。罢了,管这破事干嘛,挣钱要紧,没肚皮就要有铜板,这才硬气。

算命的张瞎子最近收了一个徒弟,正为徒弟积累实战经验而四处拉客。他在市场的米行铺子遇见了正在看珍珠米的阿青,立马走上去,鼓动她去算一算。阿青抓了一把米,放到鼻子边闻了闻,没说话。这珍珠米据说黏性太强,煮干饭容易烂,容易嚼,不好吃,却卖得比本地米还贵,这让从没吃过珍珠米的她有些好奇。她望了一眼旁边的东北米,这两种米长得不一样,但据吃过的人说,两者吃起来都是相同的味道。张瞎子等她把米放下,又将话重复了一遍。

阿青最后还是买了本地一年三熟的米,她对老板娘说,给我来十斤。接着扭头对张瞎子说,不了,我不算,你以前不是给我算过吗?一句话堵得张瞎子哑口无言,心里觉得奇怪,她怎么知道,牧师这大舌头也将这话和她说了吗?张瞎子讪笑,我徒弟和我不一样,你试试。他说得委婉。阿青付了钱,拎着米一步跨过那两级虚伪的台阶,面无表情,又说,我没空。

在农历七月死去的公公,能够参与到这一年一度的游戏中来,对还没有怀孕的她可能是件好事情。虽然公公下葬了,灵堂也撤了,但还没上宗屋,祖屋的右边角落里还有他的牌位,逢年过节,香还是要上的。

阿青的孤僻在这几个月中已传得众人皆知。镇上还有过关于她和丑丑房事的传言,说阿青死活不从,在午夜时分差点拿菜刀砍死了丑丑。这些不怀好意的话语,阿青是知道的。她心里清楚,那些传言肯定是那天晚上来听房的好事之徒传开的。她瞬间对这个镇子充满了仇恨,这里的人怎么这么恶毒?她拎着两个椰子,走到屋前,望了一眼那堆木头,觉得连木头都对她充满了恶意。她扭头,望了一眼教堂的方向,不知道牧师是不是已经回去了。自从结婚后,她再也没去过那里,以前还会跟着牧师过来帮忙打扫卫生,现在,她连踏入都不想踏入了。她隔多久没去那里了?她算了算,还是没算清时日。自从回门之后的那天起,她就再也没见到牧师。她没有电话,她和牧师的关系也仿佛就此终止。

她把米放到米缸里,走出来,来到杂货店里,要了一个五毛钱的黄面包。她咬了一口,还香着。老板娘站在柜台里边,坐在一张高脚凳上,一会望望她,一会又将目光安回到对面的电视机上。两个人就那么坐着,无话。老板娘想,她还真像她爸。阿青在啃面包的一刹那,突然觉得老板娘长得很像一个她认识的人,她三十年的梦中经常出现一张脸,那张脸和老板娘的相似度几乎达到了百分百。

七月十四的阳光很长,照进了店里,将人脸烧灼了。阿青摸了摸自己的脸,走出去却忘了付钱。老板娘在柜台里边朝她喊,还没给钱呢。有人惊讶老板娘的记性怎么变得这么好起来。

老板娘在多年前就被城里最好的医院诊断为患上了分离性遗忘。这个新颖的名词塘镇的人都不认得。她从医院回家时,有人打量她健康如常的身体问她得了什么病?她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她的病历本在她的小包里,她认得诊断书上的那五个字,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应该是无关大碍吧。她说,就是记性差了,可能是做生意做出了贫血。

临近节日,虽然是鬼节,街上依然比平时热闹了一些。阿青烧菜做晚饭时,她还能听到街上传来的脚步声,脚步声像匀速的雨滴,落下,弹起,落下。这些天来,她第一次觉得可以好好地吃一顿饭了。

所有与死亡有关的仪式都会在七月十四之后暂告结束。

外面的天色还没完全黑透,江边的晚霞依然可以清晰无比地看到,但屋里的光却已经挂上了。丑丑在昏黄的灯光下打起了手电筒,他悄悄瞄了一眼阿青,见阿青没拦住他。便战战兢兢地拿过一盏未完成的木灯雕起来。他沉迷在这刀工嘶嘶的声音中,刀工嘶嘶引他进入了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他来到了温斯堡。丑丑没念过什么书,却知道温斯堡在什么地方。有街坊问过他,那是什么东西?他抿着嘴巴闭口不言。他怕一旦开口,那个地方就会像玻璃那样被炸碎了。他不说。

很快,饭菜烧好了。阿青打开那张黄色的折叠方桌,朝丑丑喊,吃饭了。她的语气没有任何的感情,这让娶了老婆之后越加胆小的丑丑有点害怕。他放下手中的活,取了碗,盛好饭,和阿青面对面吃了起来。阿青抬头望了那盏灯,都什么时候了还安黄灯泡,这线路该改改,换灯管了。

4

农家乐兴起后,临河而建的镇上开始有三三两两的游客。没活干的日子,丑丑会搬出自制的矮凳,在家门口对着那些小木头精雕细琢,他的眼睛越来越不行了,略通医术的张瞎子警告他,再这样下去就成瞎子了。他笑,说,你还叫瞎子呢,你怎么没瞎?张瞎子回,那是别人取的,说明我灵验。丑丑停了手中的活,望着张瞎子拐上了北中街,心里想着自己会变瞎的事情。他觉得要趁着还能看到的时候多造几盏出来,因为你不知道哪盏会契合那些还未发明的光,哗啦一声就惊喜地亮了起来。这样或许他还能看到自己造的光。他因为自己可能变瞎的事情有些伤心,也不敢想更远的以后,但想到成功的惊喜,他就感到全身的毛孔都要飞起来了。

印度紫檀的气味在农历七月越发浓郁。张瞎子神秘兮兮地告诉所有来他摊子上算命的客人,这树是通灵之树,你想见谁,只要在树下施点小玩意,就可以见到了,想不?我给你优惠些,我徒弟对这行熟着呢。这话,丑丑在自家的屋前也听了张瞎子说了两次,一次是对他说,一次是对看着他雕刻的一对年轻的情侣游客说。游客很礼貌,朝张瞎子一笑,就半蹲下来说想买丑丑的木灯。丑丑有点惊愕,他抬头望了望那对生得俊俏的城里的游客,又低下头,不发一语地又动起手来,他的手粗糙,长了一个接一个的老茧,扎得人疼。摸过他的手的人对这双手是怎么在阿青的身上游走充满了好奇——这或许是丑丑结婚那晚听房传统又在塘镇复归的原因之一。

张瞎子觉得这门生意可做,决定帮丑丑一把,在丑丑的一言不发下,张瞎子做主帮他将不能发光的灯卖掉了。那对游客抱着灯,心满意足地致谢后便高兴地朝江边走去。那里有一个水塔,在水塔边上,可以望见对面郁郁葱葱的岸边森林,那里成了来塘镇一日游的旅客必到景点之一。张瞎子望着他们,说,那有什么好看的,他将钱放到了丑丑旁边,怕纸币被风刮走,用一块木头压住就返回了北中街。

丑丑和张瞎子的关系开始缓和,是在父亲的丧礼之后。他之前讨厌张瞎子总是在每次见他时鼓动他算命。看来张瞎子的生意并不如他吹嘘的那么好,不然怎么会想赚他那十来块钱呢?丑丑离群索居太久,不知道塘镇有预测命运的风气。父亲去世的那七天里,由于是主持先生的关系,张瞎子和他来往频繁了些,兴趣转移到了他那堆木灯上。这让丑丑对他产生了好感,迄今为止,看到这些木灯的仅有两人,一个是阿青,一个便是张瞎子了。当丑丑开始在这条通往江边的街道上做他的私人活计时,绝没有想到这东西竟会有游客看上。

丑丑的线条刻歪了,他停下来,盯着地上那张纸币,他的眼睛像一束激光,直往地底钻去。一切变得和他的想象完全不同。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三十年前的塘镇。当时的这条街道还是一片陶瓷作坊,父亲手里的泥巴变成了实用的器物,他会往太阳底下的这些成品撒尿,很快,阳光将它们晒成了一片影子。哥哥拿着泥巴往他这边扔过来,扔了几次,没扔中。他的目光回到纸币上,那张薄纸让他产生了一种疏离感,他有些哀伤,哀伤自己活了那么些年月却一事无成。他看着自己的手,有光落在手心,他握紧了,不想让它流泻而出。他想到了温斯堡。

下午的时候,太阳的光弱了些,风也没那么大了。老板娘瞅着来店里买水的客人,觉得她胸前的灯怎么这么刺眼。她想起自己以前那盏,店里货物太多,到处放,到处扔,自从那天收起来后,她就记不清放哪了。于是,进城的时候,她便买了一只招财猫回来,那只猫带有感应器,只要有人进出,就会用普通话尖细地说:“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这只招财猫还成了一味药剂,喂醒了她的部分记忆。她在猫的叫声中不断想起那盏丢失的灯。就是那时,她突然变得悲观起来,她拆了一包饼干,嚼着,听着旁边的牌局声声入耳。这段时间,牧师都没来店里坐一坐,兴许是要避开亡人的灵魂。

牧师再没来到这条无名街道的无名店铺也是事出有因。见多了老板娘的眼睛,让他想起了许多年前在那场暗夜发生的事。本地的乡村树木众多,随随便便都可以找到一处地方野合。当时他连妆还没卸,只是摘了头饰和脱了鞋子,就和女人匆匆忙忙往戏台后面一钻,前台的喧嚣便隔断了,世界上只剩下野草的芬芳和蚂蚁爬动的声音。

教堂来的人越来越少了。那些忠实的信徒正在不断地被死神夺去,新的生命却没有补充进来。门前的那些小松树长得越来越高,但从门口依然可以望见那条江水,那条淹死过许多人的河流。

他老了,他感到自己的衰老源于他对年轻的回忆越来越多。他想起自己养育阿青的三十年。人说和孩子亲近久了,两人会长得越来越像,阿青却反其道而行之。他突然怀疑,阿青真的是他生的吗?这或许将永远成为一个谜,他这辈子都没有时间去寻找答案了。他对阿青依然牵挂。他知道这个女儿的性子,倔强,不听任何苦口婆心的道理。他和张瞎子没什么区别,只有死亡和需要解决难以解决的事时人们才会想起他来。早年和他一起演出的戏子们各奔东西,不相往来,没有人记得他的嗓子了。现在,他正被老去腐蚀着。

对于阿青做出嫁给丑丑的决定,他并不感到意外。阿青的特立独行被人诟病太多,她急于逃离这种风言风语,便用自己的婚姻做了赌注。她不相信丑丑是一个神经病,虽然传闻中他就是那样。

牧师并非没有特意去打听过丑丑的底细。塘镇人说他脑子有点毛病,但不失为一个勤劳的男人。回门那天,阿青给他带了一盏丑丑刻的灯,那盏灯模仿了寺庙里长明不灭的煤油灯的造型,那一束木造的光让他产生了荒谬之感,这个世界和他的过往都变得荒唐可笑。

从阿青来到他家开始,他便开始了在教堂与老年人打交道的生活。他们离世之时,他都去看了他们。他是无限接近死亡的。有一个五保户,半夜起床撒尿时摔成了骨折,和她一样年迈的丈夫照顾她,最终两个人都在一场阴雨绵绵的夜里死去了。正是那次,让他意识到阿青在他生命中是多么重要,他打消了去查实阿青是否是他亲生女儿的念头。

这些天,他都在教堂边上观望。在那里,可以望见那些房子的背面,他对塘镇的所有街道都记得一清二楚。他知道那些房子中哪所是杂货店的,哪间是阿青所在的工厂,也知道从路边拐进去,阿青的夫家在第几间。他发现,阿青结婚后,他和她疏远了,但他依然能在风的气息中捕捉到阿青的怒气冲冲。他的女儿在成年后总是心怀怒气,他不知晓她的怒气从何而来。

这些天,他听闻了关于阿青的种种传言,这些负面消息加重了他的心理负担。这阵子,女婿每天早出晚归,进村给人家刷油漆了。葬礼过去了,七月十四也过去了。热闹后的镇子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街头巷尾又到处充满了印度紫檀腐烂的气味。

5

丑丑的交际能力非常糟糕,除了与他的工作相关,他几乎不懂得跟任何人说上一些使人开心的客套话。阿青比他强上那么一点,家里便事事由阿青做主。哥哥嘲笑他被婆娘骑在了头上。他面对哥哥并不友好的挑衅,并非无动于衷,他涨红了脸,手劲更用力了,他正在雕一盏精美的灯。这灯在哥哥的眼里,不值一文。哥哥会和嫂子吵架,为父亲死后和他争家产的事。嫂子认定了他这辈子就算结婚也不会有个一子半女,总是挖空心思想把他和阿青赶出去。房子的隔音不好,哥哥家的门又开着,吵架的内容时时刻刻传入了他和阿青的耳中。当时,他抬头看了阿青一眼。发现阿青只是冷峻地在桌边坐着。没一会,阿青就走了出去,他听到阿青的嗓子在隔壁盖过了所有人。等她回来时,隔壁已经静悄悄了。从那之后,只要有嫂子在场,哥哥再也没搭理过他。

七月十四之后,各种禁忌解除了,丑丑的活渐渐多起来。阿青也每天按时去厂里,在缝纫机上踩踩剪剪。天气依然闷热,只有下午的时候才有那么点可怜的风。阿青和他开玩笑,如果风能收集储存起来,等热得不行再放出来,那多省事。他忍不住笑了。他笑的时候,心里总是不经意滑过“温斯堡”三个字。偶尔,他会去江边钓鱼,钓上的都是一些罗非鱼,阿青把鱼煎得很香,不知不觉他的饭量都比平时增大了。结婚后,他看上去倒是比婚前年轻很多,也白了许多。他去杂货店买日用品时,老板娘都忍不住打趣他,家里有个人气色就是不同呀。他的人生在四十年后貌似回到了正常,屋前那棵被锯掉的树抽出了几根嫩芽。

塘镇的集日非常热闹,但这热闹和他没有关系。他依然沉默寡言,心静如水。阿青发脾气臭骂他时,他也不动怒。只是手里会拽着一盏木灯,那灯有安神静气的力量。

婚后,丑丑享受到了家里有一个女人的好处,他越来越喜欢这个镇子的一草一木了。以前,他会去江里游泳,现在,阿青不让他去了,说那条江有不少冤死的水鬼。他持续了许多年的事情便是刻灯,但阿青却让他在这件事上有些意气消沉。在大大小小的吵架中,最先遭殃的便是跟随了他许多年的灯,至今为止,这众多的灯中仍没有一盏能发亮。哪怕一盏也好啊,只要一盏,他就不会再无止尽地投入进去了。

母亲说,温斯堡有光,母亲曾给他讲过温斯堡的故事,所以,他知道,温斯堡在一个叫俄亥俄的地方。他不是没想过要逃离塘镇,他所有逃离的念头都来自早逝的母亲,只是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温斯堡,要逃,也只能逃到温斯堡呀。母亲的坟墓葬在一条乡村公路的旁边。公路两边长满了野生的飞机草,空气里弥漫着风油精的味道。许多年过去了,他的父亲也死了,他再也没有感觉到死亡的恐惧。

他正在给别人上梁,热闹隆重的仪式早已办过,他突然就想起了母亲,他面对着别人家的宗屋神龛,一块木牌就装满了这家人的先祖们。旁边是染红的小包子,叠成了三角形,红烛的火被风吹得歪歪斜斜,他瞅着这光,叹气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睁开了。

丑丑回到家,是晚上七点多钟,阿青正坐在饭桌前等他。他看到被他修复的那些灯,满心欢喜的同时有些痛苦。因为母亲的身体多年之后又回到他的记忆里。他坐下来,用沉稳而略带哀伤的语调和阿青说起了自己的母亲。他一边说,一边看到饭菜的养分滋润了桌子,桌子长出了密密麻麻的飞机草,土堆不断地垒高,一副白骨和牙齿躲在那隆起的土地里。

阿青发现,丑丑的灯在这段时间里竟然售出了很多。一大早,她准备去斜对面的工厂踩缝纫机时,望着早已在屋前开始用各种工具进行木刻的丑丑,心下突然有了主意。她返身又进了屋,没一会就拿着一张大红纸出来了,用浆糊糊在了自家屋前。丑丑问,你这是干什么?阿青说,卖你的灯,卖了才有价值。此时,她对钱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渴望,她对自己做的事多么兴奋啊。阿青看着丑丑那张充满反对的脸,开始苦口婆心地劝他,她说丑丑有这门手艺,却从没想过创收,家里的电线、家具和房子,又破又烂,要想在街坊邻居抬得起头来,必须要盖一个霸气的小洋房,而盖小洋房的钱太多了,不是走街串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活计能赚得来的,那还不够两个人的伙食费呢。再说了,将来有了孩子怎么办?她摸了摸肚子。

丑丑抬头盯着她的肚子,问了句,有了?阿青摇摇头,说,快了。丑丑既不妥协,也不拒绝,只是说,你看着办吧。他起了个小心思,将他最钟爱的灯藏到一个难以找到的地方。他确实藏了那么几盏,但大部分还是被阿青卖掉了。

阿青在自家门口支了个摊子,专门卖丑丑的手工艺灯。靠着以前积攒下来的,能将两平米大的摊子摆满。起先,买的人不多,后来口碑渐渐传开了,加上手工艺在城里越来越昂贵,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那些或完好或破损的木灯,都被人买走了。城里的人就喜欢这种手工艺品。丑丑本来不想卖的,但城里人大方,开的价格令他怦然心动,他还在犹豫时,阿青却已经果断地帮他做了决定。慕名而来的却越来越多,丑丑的生产却跟不上了,而这恰好造成了奇货可居的效应。

阿青空闲时,也会想把牧师叫过来帮忙。转念一想,牧师要忙着管理教堂的事,哪能抽出这么多时间来呢?算了,以后再说吧。

陆陆续续开始有人找丑丑做宗庙的活了,宗庙的活繁重复杂,方圆百里能做好的人不多。不仅有木雕、绘画,还有捏陶的活。丑丑问阿青,这活接不接?他心里忐忑,这是第一个大工程啊。他怕自己能力不足最后没法交差,那良辰吉日人家都是算好了,误了人家的事麻烦大了。阿青鼓励他,接吧。你没问题,干不完我帮你。阿青控制和统筹大局的能力正逐渐显露出来。阿青的愤怒在这日忙夜忙中消失了许多。

牧师没来,张瞎子倒是来过几次。他一直觉得这是他的功劳,他可以耗上半天时间和阿青絮絮叨叨,有时会很隐晦地暗示如果不是他当年提出的对阿青改命的建议,她不会有现在越来越顺畅的生活。也会说如果不是那天他帮丑丑卖掉了那盏灯,阿青也不会想到贩卖这些小玩意的主意,更不会财源滚滚。

阿青开心,口才也变得出奇地好,和张瞎子开玩笑似的斗起嘴来。她微笑着,心里想着“往小一岁去”怎么会让她听到了呢,怎么会让她记住了呢?中午了,外面那条主干道的行人越来越稀少,渐渐散了去。路口那家茶店还有不少小年轻,他们通常早上喝茶,中午就在茶店随便再点个炒河粉又继续往下午里去。阿青瞅着他们时,总会觉得这样无所事事真有意思吗?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她千方百计找来活做,不会让自己歇息,她得和时间赛跑。

她觉得张瞎子在这耗太久了,将张瞎子赶回北上街,你跑来这里,你摊子谁看啊,生意上门了谁帮你接啊,回去吧。

张瞎子盯着众多灯中的一盏,又瞄了一眼阿青。他希望在他说了那么多自己的功劳之后,阿青能送他一盏,他可以放在自己的长方桌上像杂货店的招财猫那样招揽客人。虽然人们认为做为一个算命先生并不需要这些小玩意来助力,可是,他还是渴望拥有一盏。但他见阿青对他明显的暗示无动于衷,他也不好拉下脸面去跟阿青讨要,有点惆怅地回到了北上街。他想,婆娘就是不好说话,等丑丑上工回来跟他讨一盏。

丑丑没活干时,就在阿青每日的催促声中沉默寡言地在屋前做灯,引来了越来越多游客的围观和拍照。正是在这些游客的推波助澜下,丑丑在塘镇之外打开了知名度,找他的人多了,订单也多了。在每日的雕刻中,丑丑新婚之时的返老还童褪去了踪迹,回到了从前沧桑的容颜。

他感到迷茫,他藏起越来越多的秘密,秘而不宣。

6

教堂新来了一个神父,牧师原来所兼任的职责被神父取而代之。自从他变成教堂的清洁工后,他再也没听到塘镇的哈欠声,那几天,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堂里,望着成排的空椅,怀疑自己失聪了。风从江边蜂拥而入,他慢慢走出去,关上了一屋子的风声。

第二天,他没去教堂;第三天,他没去教堂;第四天,他还是没去教堂。他搬一张矮凳,整日坐在自家门前的印度紫檀下晒太阳,身体被太阳晒得空空荡荡,他感到无比舒坦。他和塘镇多年的来往也仿佛在此刻失了踪,想捡拾也捡拾不回来。这时,他发现自己对女儿牵挂满盈。他找到了自己为什么不去女儿家的原因,他怕自己在跨过门槛的时刻会一脚踏空,跌进到一个无底洞中。这是他年轻时做过的一个梦,这个梦对他影响甚深,多年之后他依然能将梦境绘得清清楚楚。

第五天,他推出了那辆掉漆的自行车,骑往塘镇。经过北下街时,他瞅见阿青正将摊子收起。他想,该找个时机看看了。

这天是市日,少了赶集的人们,这镇上也便寥落不少。阿青收好摊子,走进屋准备烧饭。

饭烧好后,丑丑也快回来了。他正给村里的神庙刻一个木龛。这木龛其实是一个佛堂,涂上了棕红色的油漆。木料是菠萝蜜木,虽不名贵,但用上百年绝没有问题。木块渐渐在他的手中现出了形状,这个细致的工程,至少要花两个月才能完成。后来,观音迁入新佛堂那天,庙里办了不少庆祝活动。不仅连演了几天的木偶戏,还在村里放了几场电影,从十里八乡来参拜的人们络绎不绝。

庙前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榕树,虽然已进入秋季,天气却没有转凉的气象。丑丑干活累了,会在树下歇一会,喝上几口水。有认识他的人让他也去拜拜观音,说保证心想事成。他喝着水,撩起衣服露出半个胳膊,笑着说,这观世音忙你们的事都忙不过来,还顾得上我呀。来人说,你是有功之臣啊,没有你,观世音菩萨就没地方住。他不接话了,又进去干活了。只有在木头的世界里,他才感到充实。

牧师打扫完教堂,从教堂出来,到了张瞎子的摊子上。他想重新给阿青算命,评估她和丑丑的未来走向。他对过去不感兴趣,对之前的预测“往小一岁去”也心怀疑虑。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树上传来,那是尺蠖爬动的声音。张瞎子摊子的旁边是一座老房子,老房子的新主人为了表现出与众不同,在家门口种下了一株不合时宜的苦楝树,苦楝树生尺蠖。这种有时会吐丝掉在半空的虫子经常会让不注意的人撞上。

牧师坐在长凳上,看着那株令人讨厌的树,转过头对张瞎子说出了他的感觉。张瞎子说,就是往小一岁去才成就了她的今天。所以,还是要继续这样。虚假的生辰八字在别人家的米缸埋了三天,这是事实,你还想怎么样?

牧师却觉得不踏实,既然是假八字,那不是说明阿青还没真正嫁出去吗?不久前意识到这种矛盾的牧师,苦于无法找到解决的办法而失眠多天。张瞎子觉得牧师太过钻牛角尖,他举了好多例子来证明牧师的担心过于多余。他这几十年中,替许多人改过命,过得好的,过得差的,都有。他说,不是说改命了一切都会好的,但阿青变得更好,却是无疑的。

牧师一脸发愁离开了张瞎子的摊子。他在那条无名街道边停了下来,却没有拐进去。他望得见杂货店里的老板娘,她正聚精会神看着电视。牧师眼前闪过三十年前那张黑夜中模糊的脸。

7

随着塘镇成为旅游示范地,游客的逐渐增多,在工厂里吃了不少的针线屑,也吃了不少猪血去肠胃里的脏东西后,阿青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了服装厂,一门心思经营起丑丑的木灯来。将过往的不快也淡忘了,原本晦暗的气色渐渐亮了起来。作为曾经的雕刻之乡,有着精湛手艺的丑丑成为了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每年有五千元的补助,陆陆续续外地的一些宗庙美术工程也开始找上门来。阿青俨然成为了丑丑的经纪人,和来人进行价格谈判。街坊邻居谈起阿青,也会在显示傲慢态度后悻悻补上一句,没想到阿青这么能干!

现在,镇上也有人跟她买灯了,有人问丑丑,这生意好了,这温斯堡也不找了,光也不要了吧。丑丑变得严肃,沉默许久也不回答这些问题。有光才能照亮去往温斯堡的路。母亲说,她点着一盏木刻的煤油灯,摇晃的烛火在通往温斯堡的路上将灯染成了黑色的灰烬,眼前豁然一亮,终于抵达温斯堡……他在沉默中想起母亲染黄的身体,母亲是因为梗阻引起肝功能衰竭而来到了她的梦境。丑丑想起了母亲的遗言,三个字——温斯堡。

阿青偶尔会去杂货店跟老板娘秤上一些散装咸瓜子,没人的时候就会嗑上好久的瓜子。她在学杂货店老板娘的神气,同时也学会了老板娘的一手好算盘。有时,阿青会在自己租的加工坊里望着忙碌的几个青年工人,回想自己刚来到这里时的岁月。那岁月虽然刚走不远,却让她有重生之感。她往自己的内心走去,发现仍然满载着痛苦,物质的丰盈好像也填不满她的空虚……

第三年的夏天,丑丑和阿青重新翻盖了房子,两层楼,层高稍微比他哥哥家高出了一点。在阿青的操持下,这个家赚到钱了。丑丑的嫂子进进出出时,会瞄一下工程的进度,见到阿青在时,会冷嘲热讽几声,最后会用不大不小的音量恶毒地说一句:“盖得再好,没个一子半女有屁用。”阿青耳尖,自然是听到的,可这生意迎来送往做下来,竟将她的戾气给磨掉了,也不驳嘴。她嘴角抽搐地笑了下,心里想着是不是要给加工作坊里再找几个年轻的临时工,这样可省不少的工钱。

在盖房的忙忙碌碌中,阿青早已将丑丑是神经病的传闻忘得一干二净。她千方百计阻止丑丑想要造光的荒唐念头,却会哄骗引诱他继续雕刻那些点不着的灯。杂货店的老板娘有些怅然若失,她摊开手,仔细看着上面的纹路,想着,命改了真的会好吗?她悄悄去找张瞎子再给她看,说看能不能改命。张瞎子就笑了,说:“你都嫁了多少年,才想起这事,现在改,没用了……”她就长叹一声。可没多久,她又再次去问张瞎子。她的头部动过刀,记忆也被手术刀割掉了,她记得一些事,也忘记一些事。

房子建好,是要择吉日进宅的。为了让家里人气财气两旺,阿青还是请了一些人。包括街坊邻居和一些不甚相熟的亲戚都一一邀请了。丑丑曾阻止她,叫那么多人来,不仅辛苦你,人家还要给你包个红包,以后怎么还这人情。

阿青板着脸,说,你懂个屁,刻你的灯去。这人气旺房子旺才能事业旺,事事顺利,懂不?她将丑丑赶去切鸡肉了。

张瞎子和他的徒弟也来了。徒弟在他的精心栽培下已能独立做法事了,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徒弟能喝,张瞎子也高兴,倒了酒,就跟牧师碰杯。牧师和他坐一桌。虽说是喜事,牧师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喜悦的表情。哪有人会读到他的心里去呢,他正想哭咧。他想哭,是因为他给女婿找到了一块荧光石,兴许那石头能治女婿的病。

张瞎子一口喝干那一杯地瓜酒,一个劲自我表扬:“我当初的建议,是对的吧?你可以说我张瞎子一辈子算命不准,但在阿青这事上,我是百分之百对的。你说你的上帝准?还是我们祖先的看相准?……”

牧师也无话可说,很多事情,少年时一旦刻入身体,是一辈子也改变不了,他在这片火山灰滋养的土地上出生,很多东西已经烙入骨血,即使他教别人唱了多年圣歌,他终究也无法在内心真正信仰起上帝——这也是他有时午夜梦醒时难掩的悲伤。他注意到丑丑缠着纱布的手,活动不便,却依然硬撑着给人们端水送菜。

牧师帮着她收拾席卷一空的餐桌残局。一次性的碗筷被一次性的桌布一裹,扔到了那个硕大的红桶里,那红桶还装着废弃的木屑。他对阿青说,我给你一个红包,还给了丑丑一个物件。阿青边忙边问,什么物件?牧师不说。阿青忙着收拾,也没追问。

夜色越来越深了,阿青关了白炽灯,点起了两盏煤油灯,玻璃灯罩挡住了细微的风,光笔直地立着,像一棵年轻的树。她将那本采访丑丑和她的杂志摆在了床头,她不忘对参观的客人介绍并宣传那些灯。

兴奋过后终于感知到了身体的疲倦,她躺在床上,刚闭上眼,丑丑却突然说:“那是什么?”阿青没睁眼,心想,难道又有人像新婚那夜一样,俯在窗外偷听?她睁眼,眼前并没有多黑,顺着丑丑的手,她看到房内另一个角落里,有一个东西正发着幽幽荧光,不是太亮,像是萤火虫身上发出的光。阿青说:“那不是我爸叫你刻的吗?你还没给他?

丑丑说:“给了,今天他又带来了。”

丑丑突然有了崩塌的感觉。他的眼前一亮,被子盖住的身体突然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这多像通往温斯堡的路,这是母亲走过的路!牧师不仅给他找来了材料——石头,还给他买了几把刻石刀,石刻的力度第一次他没掌握好,弄伤了手,但岳父交代他的事他不敢怠慢,还是硬着头皮将这盏石灯给做完了。哪曾想,这盏灯是他为自己而做呢。这不是他多年来一直追求的光吗?这盏他刻过的最粗糙的灯,却是他刻过的唯一通体发光的灯,是的,所有的光,就从石头灯上幽幽散发。这些光,是为了继续照亮母亲留在温斯堡生活的光啊。他知道,母亲既不是下地狱,也没走奈何桥,更不是上天堂,而是居住在一个叫温斯堡的地方。他的光,不仅给母亲,也是给父亲。但是父亲没给他什么启示,至今,他都不知道父亲离开这条街道后迁居在哪了。

牧师骑着自行车,穿过塘镇的街道,驶向回家的路。心里想着那盏石灯,它应该会亮吧。他太了解丑丑了,这个看似老实巴交的男人一直在忍耐着,他看不到光出现的一天绝对不会死心的,长久下去,说不定哪天就会崩溃了。为了女儿的将来,他做了一个决定。凭借他对河边周围的记忆,他托附近的捕鱼人给他留意能发光的石头。

也就在一个多月前,一个捕鱼人兴冲冲拎着一块石头来找他,说你要找的,是不是这种?牧师在灯光下试了试,吸了许久,也才能亮个两分钟就黯下来,不是太如意,但也只能这样了。他付了钱,将这块石头带回了家,牧师不知道这块丑石能不能把丑丑那个多年的妄想真正点亮,这算是丑丑造出来的光吗?丑丑能因此就不那么痴迷了吗?谁知道呢?

牧师借着零碎的星光,骑着那辆摇晃作响的自行车,穿过这片被火山灰滋养的亚热带茂密的植被,路上暗黑一片,但往来多年的牧师熟知着漆黑中的每一个拐弯和坑洼,他觉得自行车前,要有光,就有光。

作者简介:

王海雪,1987年出生,现居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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