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心囹圄
2016-05-14姚育明
姚育明
先从多姿融说起吧,她曾是上海“十大真情故事”排名第一的女主角和动物救助圈内的一面旗帜。听闻过他们因救助而被敲诈、伤害的事情,感到惊悚,也为他们忧心。
但真正打动我的却是多姿融发在网上的一段话:“我祈祷上天的眷顾与善良人们慈爱的滋润。在这场正义与丑陋的斗争中,我母亲的伤残与惨死的上百只猫狗的灵魂,就像耶稣十字架上的又一颗钉,让上帝更仁爱。生命就像天堂里的鲜花,灵魂就像少女的眼睛。上帝也赋予小猫小狗同样的生存权利。愿刚出生就被遗弃在垃圾站里的小猫小狗;被扔进粪坑和污水沟里的小猫小狗;吊在树上被活剥皮的小猫小狗;浑身跳蚤流脓流血奄奄一息的小猫小狗,能像《雾都孤儿》中的小男孩早日回家。”
在我眼里,这段凄美的文字不无绝望,也满含着慈悲之心。
直到八年前的一场心灵风暴,一切都改变了。当时已收养四百多只流浪猫的多姿融又拦截营救了840只运往广东的猫,她租的猫舍一下爆满,装了一千多只……
当时媒体将这次截猫举动称为“77840事件”,数十家报纸刊登了此一事件,几家电视台也作了采访报道,一批捐款成为了这批猫的医药费,我后来认识的一位于姓宠物医生说,他曾几天几夜的不休息为那些猫检查治疗,他说那些猫伤痕累累,几乎只只有病。也许舆论宣传也喜欢呼应人们内心的美好愿望和天生的怜悯之心,一时正义之声雄起,拦截偷运流浪猫狗之举在上海形成高潮。
这个运动时壮时弱,时起时息,人们的论争从来没有断过,就是救助圈内部也发生了严重的分歧以至爱恨交加。多姿融首当其冲地成为了焦点,她的命运就是在这时候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当时有个熟人问我能不能随喜一下多姿融,我说可以,我愿意去做一天义工,并看看能否带两只流浪猫放到我们小区,哪怕减轻她一点负担也是好的。
那天,我早早地去了,临走,当家的警告我,可以捐钱捐猫粮,不准带猫回家。他怕我心肠一软又做蠢事,用他的话来说,我有两次前科,给自家和父母家造成了不可避免的压力和烦恼。
那是个名“好爱广场”的商业小区,酒巴餐馆林立,商业气味很浓。熟人正在小区广场登记猫粮捐款,说有一开宠物店的老板,愿意将二百多元一袋的猫粮折扣成一百五十元出售。我认捐了一袋,还替朋友范恺捐了两袋,他是我们放生群中的朋友,他原本也要来的,只因孩子幼小离不开身。说到这个话题就发现了一种心理现象,那就是放生比护生快乐多了。
在我心里,多姿融他们做的是护生活动,契合丰子恺《护生集》中的精神,可为什么漫画中的人物那么平和?而多姿融他们从一开始就处在一种惨烈的境地?
看到两套挨在一起的门号,竟莫名地想起某些有故事的历史建筑,感慨这些流浪猫还算有福气,竟然住上了复式房子。然而一进屋就感觉轰的一声,猫们的形象和气味扑面扑来,虽然我知道有这么多猫,可真看到还是感到惊心动魄。它们几乎占据了所有的空间,每一级台阶上都有猫蹲着、趴着或睡着,还有十几只流浪狗被隔离在一楼的木栅栏里。根本搞不清到底有多少只猫,我只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定了定神,比较能接受眼前之景了。猫们的颜色五花八门,像万花筒里的碎片互相碰撞着,却不美丽。窗台下躺着一只死猫,一只大猫麻木地靠着它。猫砂盆很脏,猫屎遍地,猫碗里堆着猫粮,但看上去不像美味倒像黄连,没有几只猫在吃,猫们的眼神不是冷漠就是惊恐,有的紧靠在一起打抖,有的萎靡地缩在角落,还有的在猫碗里拉屎……
一股冲动在我心里蠕动,我多想打开窗户放走几只猫啊!如果我是猫,一定会撞碎玻璃越狱而去。这逼仄得令人窒息的环境,看一眼都是受罪啊!
但我的理性还是克制了冲动,知道眼前的现状只是一种无奈,她只是把它们从扁小拥挤的笼子里放到更大的笼子里而已——如果猫舍也等于笼子的话。
许多猫盯着我看,其中一只前腿受伤的黄猫眼神最迫切,但叫声细而胆怯;一只满身皮炎的三花猫好像认识我,从窗台上跳下来,一直跟着我,还多次将头歪过来偎在我脚背上,它每偎一次我的心都要颤一颤,但最冲击我的是一只大型白猫,像狗一样突然直起身子,两只小老虎般的脚爪搂住了我的腿,我差一点崩溃。
想起那些曾经流浪如今驻扎在我家院子的猫咪们,虽然不像眼前这些猫得以住进人类的房子,却可以像小马驹一样地在小区的路上奔跑,在树丛里钻来钻去,过着符合它们天性的生活,而过去,我为它们提心吊胆,怕它们遇到不测。现在,我为它们庆幸,它们显然比眼前这些猫快乐。但是我又怎能保证这些可爱的猫不会被人偷去?不会贩到南方?不会成为火锅中的食材?如果真有这样一天,有多姿融这样的人来拦截住货车,将猫抢救下来,我怎么会口出怨言?感激都来不及!抢救生命是她生命方式的一个选择,至于眼前的拥挤环境,污浊的空气,并不是她的恶意,只能说是她的能力不足。选择拦截救助这个方式,必然会带来这样的结果。她不是亿万富翁,可以将慈善事业做得较为完美。我很理解她,甚至同情她,太不容易了。
随手整理着打翻的猫碗,心里涌动着各种情愫,渐渐汇成一个念头,如果我是只流浪猫,我要安定自心,珍惜当下,至于生死,随它去。
浸泡在异味强烈的空气里,人的思维不会细致,只剩下最简单的念头,对于这些猫来说,或许就是活下去。我的鼻子头莫名的骚痒,皮肤也好像沾染了什么粘稠的东西,浑身不舒适。我想找多姿融谈一谈,看看有什么办法缓减眼前的窘迫。
有人指给我看那个房间,这是多姿融的卧室。里面没什么家具,一张大床简陋不堪,几丝猫毛像符号一样镶嵌在褪色的床单上。猫叫声不间断地传进来,她和它们如此亲密无间,究竟谁是谁的拥趸者呢?
初看到她,动画片的感觉就上来了,蹙着眉,微拱着背,五官如猫,虽然没有胡子,就是猫化的感觉。一只昏头胀脑的人形大猫,带领着一群走投无路的家族,过着临时性的不安定的潦草日子。
一个中年女人正递给她二百元钱,她往一本簿子上登记着,我也递过去一百元,说只是一百元不好意思。多姿融什么也没说,疲惫的表情,例行公事的态度。又进来一个女人,提出来要领一只什么猫,结果她不同意。女人讪讪地走了。我有点想不通了,为什么不给这只猫一个机会,也好减轻你的负担呀?她脱口而出,我怎么知道她以后会不会虐待猫?会不会遗弃猫?会不会是猫贩子的内线……
我说你救猫这么多年,对方是不是爱猫人,一眼就能看出,你也可以随时跟踪呀。她有些愤怒了,我哪有这么多时间?!人心险恶,还有坏人冒充义工混进来,偷偷放走我十几只猫呢!
面对她的痴爱我无话可说,社会诚信危机到了这种地步确实令人心寒。若不是当家的再三的警告,我真想把那只大白猫或三花猫带回去。而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带着一颗沉重的心,和一个年轻姑娘一起,尽力帮着清洁环境。
就这样也受到了多姿融的呵斥,因为我们边打扫边进行着交流,她虽然仍蹙着眉,话却蛮横有力:要干活的就干,讲闲话的出去!
我一愣,这也有点羞辱人了吧?多姿融偏执地对待领猫者,对捐钱者没什么感激之辞,还嫌义工干活不卖力,这都显得不太正常,也许她不相信除自己以外别人也会善待猫咪?
特殊环境肯定会造就特殊的心理问题,怎么就没人提醒她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出门后,看到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有猫友,有佛友,也有同情猫的好心人,捐的猫粮迅速地堆积起来,像个露天小货栈。突然,有人惊叫起来,原来有猫从窗户里逃了出来,在二楼狭隘的窗沿踌躇,立即有小伙子沿水落管往上攀爬,途中脚步一滑,又引来一阵惊叫。现场充满了动荡不安。
多姿融一副将军风度,指挥众人往卡车上搬运病猫,她要带它们去宠物医院治疗。装筐的过程中,发现一只猫不行了,马上撤下来放在了地上,这只病猫瘦得脱了形,四肢一个劲的抽动着。她婆婆也从屋里捧出两只死去的大猫和一窝死亡的猫仔,病猫与死猫们摊在地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就在这时,藏地来上海开讲座的阿色仁波切带着几个弟子来了。他是位会说汉语的瑜伽士,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愿你有颗安乐的心”。
仁波切向多姿融捐出了五百元钱,还赠送了佛像唐卡、甘露丸以及救亡用的金刚明沙,并且给她们的脖子上挂了条哈达以示敬意。
多姿融和婆婆像即将溺亡的人抓住了船板,她们跪下请求仁波切超度死猫。生硬易怒的多姿融一直低着头。也许这一刻她是真实的,她流露了内心的软弱。
一个胖姑娘突然哭泣起来,原来那只病猫加剧了抽搐。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猫的濒死状,不忍心的感觉与看到危重病人的濒死没什么两样。老太太膝行几步,跪在病猫前,眼含泪水,嗓音哽阻。
仁波切到底是修行人,一边念着佛咒一边平静地取出身上的甘露丸,掰开猫嘴塞进去,又灌了一口水,仅几秒钟,病猫停止了抽搐,平静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我惊讶地发现跪着的多姿融在流泪。看来只有慈悲才能降服一颗刚强执着的心。
之后仁波切对弟子们开示,很简单几句话,大意是“众生平等”不仅仅是在佛堂里念念的,重要的是言行并重,生活中处处都是修慈悲的对境。佛子们要直接、间接地帮助身边的生命,敬佛不敬众,没有这样的教言,佛法离不开众生。
最后居士们在仁波切的带领下念诵《普贤菩萨行愿品》谒言。人们站在一侧,肃穆地听着。法语声声,如针线,缝合着心灵的伤口;如清凉之风,给暑天的恼热降温;如琴瑟,拨动着心弦,我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泪流满面,这一定是从内心深处涌出来的同体大悲吧?
回家的路上,我不停地擦拭着鼻尖,奇痒感仍越来越强,回家仔细地照镜子,鼻头上并没有猫毛粘着呀!第二天轻易不生病的我躺倒了,头剧痛,鼻子头红肿,整整发了三天高烧。多姿融日日夜夜和它们在一起也没事,我仅仅做了一会儿义工,就得病了?于我的个人史来说,称得上一个笑话。
这只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个小笑话,无所谓。更大的笑话却让人不安和沉重,一个月后我听到了“倒多”的消息,强烈反对多姿融的不是抓猫人,也不是吃猫人,而是救助猫的圈内人,且数量众多。她轻而易举地从一名“救猫英雄”变成了“伪善的动物囤积者”、“借猫敛财的无耻骗子”、“说谎成性的人渣”、“和猫贩子联手的丑女人”。
多姿融救下的这批猫成了推她上浪尖的缘起,也是摔她下谷底的果报。就像风暴掀起了海浪,那么高的浪尖,在阳光下煜煜生辉,然后一下摔得粉碎。
我甚至在网上看到了不少仇恨的语言,有人说如果有足够大的锅,一定把多姿融一家炖了;有人说应该剥她的皮为死去的小猫们报仇;有一个人更是夸张,在短短的数分钟内,连发十几条帖子,大骂多姿融是臭不要脸的女魔头,还捎带着谩骂同情或愿意理解多姿融的人,不知为什么,我本能地认为这种亢奋出自一个肥胖或精瘦的女人。我不是形象歧视,自己也不是美人,我只是没法想象一个美丽善良的女性会如此气急败坏。这些暴力语言在网上被义正词严地用着,人们见怪不怪,让人感觉回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时代。
甚至有人认定她的假名“多姿融”就是为了圈钱,是“多融资”之意。牵强附会是很容易的事,为什么不可以是“灿烂多姿的养猫生活融进自己的生命”之意呢?我之所以要小小地动摇一下众人的愤慨,并不是要作为反方存在,而是我觉得猫友们的心太容易被环境牵着转了。
不久,河北的杨如雪来上海,她是个很有慧根的女子,文字多见悟境,和她见面后,她提出想去多姿融处看一看猫,我拒绝陪同,那样一个环境,多看一眼都不忍,我不想再让自己的心受伤害了。我和那些愤激的猫友一样,我也很爱猫,但我没想到要将多姿融置于死地。她真被消灭了,那些猫怎么办?有多少人可以将它们领回家里,或放养到安全的小区?
我领着杨如雪和另外两个朋友去探望我常喂食的一对流浪猫母子,她们一起快乐地喂了猫。去多姿融处,绝对不会有这样轻快的心情。想一想多姿融吧,她享受不了我们在阳光下喂猫的轻快,她日日沉重。
这样说,并不代表我认定多姿融无一点过错,何况她同样没有给我好脸色看。但有谁是生来就急躁、古怪的呢?我不相信她借猫敛财,她要敛财干什么呢?继续和这群猫混在一起,过囚禁般的肮脏生活?之前她在猫身上花了那么大的代价,连房子都卖了,有必要本末倒置吗?而且又能敛到多少财?有多少人可以坚持为流浪猫捐款呢?从没救助过的人来怀疑,还情有可原,可作为喂猫人,说出敛财两字就很不厚道,我每天喂小区的流浪猫,少时十几只,多时几十只,就这样都觉得钱紧,她那里成百上千的猫狗,用花钱如流水形容毫不夸张,按一只猫每月八十元开销,一个月要多少钱?!哪怕她没收下这八百多只猫,原先的四百多只就够她受的了,这还不包括房租水电看病等,一个月数万以上的开销是个什么概念?有多少人能够承受得起?!想想都是心惊。将心比心,这样的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就算有颗菩萨心,肉身还是凡夫,我只待那么一会儿,都会感染得病,何况她日日夜夜和它们居住在一起!
养过猫的人都知道,猫瘟非常恐怖,在那个密集度如此高的地方,一场猫瘟实在是普通的事情,多姿融的猫大批地死亡,应该是意料中的事情。就在这种情况下,多姿融与一家宠物用品公司联手了一场活动,那家公司宣称,是为了帮助那批“840事件”中幸存的流浪猫找到有条件的领养人,公司所有的捐献都以猫粮和猫用品为主,提供给需要帮助的猫咪。我认为此举透露了多姿融的一点的信息,多少有了反省、变革的意味,这本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情,在我看来,现场带去的三十多只猫咪,被领养掉一只是一只,对于它们来说,都是一次命运的转机。遗憾的是一批举牌猫友冲击了会场,他们抗议多姿融与她的男朋友是在作秀,是靠猫发财,是比猫贩子更甚的虐猫人……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难受,都是搞救助的,为什么可以如此地爱猫,却不能理解宽容同类?即便多姿融真是为了出名,才把那些拦截下来的猫收进自己的租屋,我们还是要肯定结果呀,她毕竟让它们躲了危险避了风雨延缓了生命。在一个救助意识还不普及的社会,如此打击救助人形象太不明智了。多姿融的精神状态已经出问题了,她也是一个需要救助的对象,猫可怜,她同样可怜,虽然她外表刚强,但那几近崩溃的精神状态,有理性的人都应该看得出来,旁人能帮则帮,帮她也等于帮到猫,不能帮就祝福,至少不要再把她逼上绝境了,否则今后谁还敢做好事呢?
我对一位猫友谈了自己的担忧,谁知她说:多姿融能与商家联手做一场虚假的秀,为什么我们真正做救助的人就不能与商家联手做一场真正的秀呢?
这话怎么像一锅既夹生又烧焦的米饭,闻着味道怪怪的?真不知道怎样才算真正的救助?庆幸自己是散兵游勇,不参加任何团体活动,可以少生闲气。
虽如此,我还是关注着救助圈,不希望看到同室操戈的现象。我相信内耗一定会遭致恶果,没想到它们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剧变的首先是多姿融一方,她开始拒绝接受捐款和物品,她的男友也在次日发表了声明,表示不但不接受外界捐助,还要拿出30万钱捐助给上海100个孤寡老人,而这笔款中的一半来自猫友捐款。这真是乱了阵脚了,他们没必要为了辩驳或者证明什么去动用专款,那15万原本就应该用在救助猫身上。
其结果照样招来骂声,人们义愤地说,她用那么多猫的性命来换自己的志气,不得好死!这真应了民间一句话:横竖不讨好。
舆论也开始转向,过去的掌声全变成了唾沫,她已经陷入四面受敌的困境。如果你救助一个失学儿童,或者一个残疾人,你会得到感恩和广泛的赞扬,可你去救助那些不会说人话的小动物,却会被人视为怪异,甚至遭到非议,诸如山区孩子没饭吃没书读你们却不去救助之类;如果你超过了自己的能力去搞救助,那就更糟,你会收获进一步的伤害,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类聚的人群中,可能会得到理解,但未必包容,因为群的某些约定俗成的原则会束缚你,同道的抨击往往更加无情。
媒体的兴趣也早转移了,其它领域的新事件价值不断地被挖掘出来,多姿融的话题不再新鲜。一位电视台朋友,甚至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不要同情多姿融,让她自生自灭。这种大量收养猫的都是骗子。你好好的名声不值得和他们混在一起。
爱的能量扩张,最终却成为攻击,我们到底是爱猫还是爱自己的理念?狭隘的爱总是有选择性,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可悲啊!多姿融承担了本应是政府和整个社会承担的义务,硬挑的结果便是直不起腰来,她不是千手千眼,招来的反而是千夫指。
但是,我也理解那些指责多姿融的猫友,甚至那些谩骂者,他们不是天生尖刻、冷漠,人心都有同情弱小的一面,猫们的可怜很容易触动爱猫人的软肋,我看到那些病猫、濒死之猫不是同样黯然神伤吗?他们和多姿融并无实质性的差别,他们也是把猫视为自己的弱小孩子,他们也认为只有自己的爱才是真正的爱。弄到最后爱心总是走样,总是一场人心大比拼,论战甚至不是什么双方,而是数方,观点也是随时变化,没有是非,也没有赢家。
说多姿融故意让猫们生活在一个恶劣环境中是不客观的,她不是一直指望有一天造起一座猫山给它们自由快乐吗?是的,对于爱猫人来说,我们看到的确实像个猫地狱,但是,你一定要承认多姿融使它们免遭了剥皮烹煮的恐惧与痛苦,这已是一个了不起的功德。她不是强盗,去抢夺别人的食材,她要让生命重新成为生命,这就是本质上的区别。令人难受的是,多姿融并无能力给它们一个更为自由的天地,她与它们一起陷入了爱心囹圄,越挣扎陷得越深。这让我想到生活中的一些现象,有些不如意者,走投无路之际会带着自己的孩子一起自杀,他们已经潜意识将孩子当成自己身上一块不可分离的肉,这种共存亡的心念真令人悲叹啊。猫是容易受惊的动物,多姿融现在就是一颗猫心,她几乎是个人形猫了,如果我们是她的同胞姐妹,看到她这样的生活难道会无动于衷甚至落井下石吗?
最让我郁闷的是知识程度很高的人说出的混帐话,比如某人斩钉截铁然地说,喂流浪猫就是有罪,它们就是该死。我做梦也没想到,这话竟然出自一个大学教授之口。被一只流浪猫渴望的眼神触动,帮助一个卑微的生命,难道就是罪行?你看到它们的饥饿无动于衷,还恨不得置它们死地而后快,你以为这样就显示了你的强大?你只是向世人证明了你的懦弱和没教养。
这位教授也没耐心与人辩论,杀手锏就是一句话:真喜欢拿自己家养啊。我不知道他是否喜欢学生?难道喜欢意味着占有?喂猫人的关爱不仅因为喜欢,更是出于心疼,难道我们可以把所有喜欢的东西都带回家吗?如果看到流浪汉,因为同情给他一个面包或者几元钱,是不是也可以用这个理由,喜欢就带回家呀?!
爱猫人不忍猫进入人的肚腹,但爱猫人又没有更妥当的办法来安置它们,按照这位教授的观点,多姿融已经把猫带进了家,不该有罪了吧?但这又涉及了囤猫的罪名。如果重新放出去,它们又会继续落入被捕被杀的下场,因为社会上已经有了一个抓猫运猫吃猫的产业链。你抓我放,你捕我救,永无止休,流浪猫一直在轮回中受苦。在这个社会现象里,爱心无能为力,怎样做都存在着悖论。即便哪一天小动物保护法问世,流浪猫问题仍不可能完全杜绝,因为人心恶不能完全杜绝。虽然如此,我们还是盼望着法律的作用,它毕竟有着引导人心良善的强制作用。
“倒多”运动之后,多姿融似乎消失了,再也听不到她的信息。截猫运动也似乎偃旗息鼓。但我知道,还有不少和多姿融一样面对大量流浪猫的人,她们仍在苦苦地挣扎。比如照顾植物园流浪猫的姚美美,近千只啊,她风雨无阻,天天四点多起床去喂它们,整整坚持了十几年,她还和好心的捐助人一起给二百多只流浪猫做了绝育,她不敢生病,不能生病,一旦病倒,那些猫就失去了依靠,但她年岁渐高,腿脚不便,喂猫事业的后续问题前景渺茫。她的家人实在心疼她,想搬到远一点的地方,以断绝她与这些猫的联系,她不肯走,她走了这些猫怎么办?在这之前,为了杜绝植物园的弃猫、虐猫行为,她耗费了多少心血精力。终于有一天她病倒了,躺在病榻上她很纠结,是搬还是不搬?为了这个选择,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有一次喂好猫坐在植物园的长条椅上,看着那些无家可归的猫,忧伤突然袭来,她觉出了浓重的悲凉与绝望。我完全能感受她的情绪,那是无法排解的与生俱来的生命苦难。她对我说,我这一辈子做错的事就是救助流浪猫。这是何等惨痛的表白!如果这真是错,她为什么不立即刹住?没办法,看到它们心就软呀。这是她的解释。我们应该承认,流浪猫现象就是人类的错误,这个错误是众人合力造成的,搬家、结婚、养子甚至不想花钱给猫看病,都是弃猫的理由。猫是生命,生命都有活下去的权利和本能,人类不给它们绝育,它们就理所当然的繁殖,人类有能力却不负责任,你叫没有能力的它们怎样为自己负责?!这位上了救助猫“贼船”的女子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没人帮助你,你必须独自与风浪博斗。
三年后的一天,曾一起在曹行公社务农的插兄插妹聚会,召集人通知我,吃饭地点在好爱广场某某酒家,他怕我这个路盲找不到,还特意说,到那里一问都知道,是特色酒家,生意很火。当我找到那个门牌号时我愣了一下,这不是多姿融曾经的猫舍吗?
透过玻璃门,时间正上演幻化的魔术,过去猫居住的高密度环境,变身为吃客的高密度聚集地,人声喧哗,推杯换盏,到处是半醉的笑容。
我走进沸沸扬扬的欢笑声中,好像走入梦境。这个空间真是奇特,曾有那么多的猫狗,它们仿佛不是迁移到别处,而是在这儿解体,部分向上消融,部分被墙壁吸收了,还有一些,加了调料,成为盘中餐。
吃饭时老板举着酒杯来饭桌敬酒,说起来还是我们过去一个大队的知青。我提起过去的往事,他说哎呀,我们进来时气味那个重,装修时不得不把墙皮一起铲掉,猫气味都渗进墙壁了,整整半年还能闻到。
我努力克制才没问出那句傻话:那么,铲墙壁时是否听见猫哭的声音?
世事浮沉啊!空气中游动着浓烈的菜香酒气,众人在杯盘狼藉中互道珍重。无数猫影穿越而过,一个满身疲惫的女子逃成了一道光。她到哪里去了?那些猫又在何方?为什么这几年不再有人提她?
走出曾经的猫舍如今的酒馆,夜空的气味一如几年前,天并没下雨,可我心里潮乎乎的难受,我揉了揉眼,眼是干涩的。
不久,看到美美的微博,说有些烦恼,有猫友散布谣言,说她其实没有救助那么多猫,说她的救猫行为有一半是别人的功劳。我一看,又来了!不就是喂养流浪猫吗?怎么这种地方也会成为名利场?一看到这种斤斤计较、谁是谁非的问题我就不胜厌烦。
我再也不去看类似的帖子,那里总是缠绕着戾气。几年后她告诉我植物园又有了新情况,一些在植物园干活的民工返乡,遗弃了不少看门狗,浪浪狗越来越多,它们对流浪猫展开了追杀,有的只是将猫咬死,有的则是过于饥饿把猫当成了食物。她说狗可怜,猫更可怜。而我感受到的是她可怜的心,她的声音明显的疲惫。
我知道,任何安慰都无法根除她的烦恼痛苦。我曾就此问题请教过几位修行师父,他们答案不同,有的认为这是慈悲行,值得赞叹;有的认为应该放弃,只需念佛号帮助它们;有的认为与它们结缘自己命终会投到猫胎。只有一位师父延伸出去的见解令人反观自身:你们喂它们只是饱了它们的色身,它们死后依然在六道中轮回,难道你们不在流浪?人类也一直在生死中轮回……
是啊,为什么我们没想到自己也需要救助?难怪在对待流浪猫的问题上,我们没法做得圆满,我们的人生本就是有缺陷的。
在没有成为圣人之前,我们要客观地面对自己。我们应该肯定我们所努力的一切都具有价值,价值就是价值,而非价值观,价值观是理论家的事,我们不是理论家,不必苛求自己。
就像多姿融不放心外人从她这里领猫、反对多姿融的人又看不得她养猫一样,我们总是觉得自己是胜于他人的。我只是将心比心,到了走不动喂不了的这一天,自己怎么办?如果找不到接班人如何承受心中的痛苦?身陷自由选择痛苦的我们,其实欲罢不能的是我们的内心冲突,而不是选择本身,选择其实很简单,非此即彼,只是深陷情感的喂猫人不愿面对撕心裂肺的那一刻。但那痛是必要的,我们应该勇敢地经历和承受这种必然的痛苦,而不是逃避这种痛苦的结果。
希望我和朋友们相聚时不要谈流浪猫这个话题,最好教教我怎样画画,相比喂猫,那是我更快乐无碍的兴趣。
阿宁是个理性的朋友,他多次对我说,你画得很好,多画画吧。我知道,这仅仅是个鼓励,他知道我经常为流浪猫的处境悲伤。
一位画室的老师就实事求是,他批评我说,你越画越差。他深知我心。他看到过我在一次画画中突然流泪,就是因为我想起了一只被遗弃的猫咪还待在老地方等着主人归来。我的心也被这种深爱所拘禁了,心陷囹圄使我不能专注。
我想告诉朋友们,等到河清海晏,四时和顺时,再来看一派吉祥千猫图。到那时,不管是谁画的,都会在里面看到我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