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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白云飘

2016-05-14包倬

山花 2016年7期
关键词:发福鸭子白云

包倬

1

我天生就是个流氓。

从小到大,我对自己的流氓行径不仅不会脸红,还津津乐道。比如十二岁那年春天的一个夜晚,供销社大院里放电影《双旗镇刀客》,正当孩哥和一刀仙战得黄沙漫天的时候,我将右手搭在了坐我身边的安白云肩上。她没有拒绝。我又将左手从她的衣服里伸了进去。我紧张得快要晕过去了。我捏到了她饱满的乳房,像丰收的雪梨。当孩哥和好妹策马走向天边,夕阳染红了银幕,电影结束了。安白云站起身来,拍了拍坐得僵硬的屁股,说,还没三泡牛屎高呢,就学会耍流氓了。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娶了安白云。她的嫁妆是一群鸭子。即使是在梦里,我也知道,她家除了鸭子没有别的值钱东西。我神情恍惚地去上学,在路上遇见了放鸭子的安白云,我的腿迈不动了。我悄悄跟着她和她的鸭子,顺流而下。二十三只鸭子,它们在水里或者浅滩上嘎嘎叫着,安白云手里的竹篙便是它们的指挥棒。她给每一只鸭子取一个名字,这些名字,是山,是河,是路,是庄稼,甚至是人名。她有只鸭子叫蚕豆,有只鸭子叫四姑娘。

安白云十八岁,她的世界里只有鸭子和歌声。她的三个弟弟嗷嗷待哺,等着她的鸭蛋换吃穿。那真是一个贫瘠的年代,风岭的人们尽最大的努力才能解决吃饭问题。钱,还没有进入人们的生活。去供销社大院里看电影,需要五毛钱的门票,风岭的男人们总是凭力气冲撞开大门,蜂拥而入。安白云喜欢看电影,她兴致勃勃地跟在男人们身后,当门被撞开,检票员无力招架的时候,她便轻松入了场。风岭的青年男子,比安白云家的鸭子还要多,也比鸭子更听她的话。他们争相跟她打着招呼,献着殷勤,请她吃瓜子,送给她手帕,有个男人甚至在某个看电影的夜晚,送给她一副墨镜。时间长了,男人们便发现安白云对他们都是一样的:你笑,她也笑;你送东西,她便笑着收下。你拍她的肩膀,甚至乘机摸了她,也不是什么大事,最多被她骂几句而已。风岭的男人们,他们像一条条赖皮狗,腆着脸跟在安白云身后,总能占到一些小便宜。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个女人要怎样才算美?我觉得标准就是能否让一个少年蠢蠢欲动。

我从小爱安白云。

我悄悄躲在她和鸭群后面的柳树背后,看她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把雪白的双腿伸进河边,像桨一样地划动着。她的双手从背后支撑着身体,昂着头看天空,蓝天下,白云朵朵。

她唱:山青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啊摇//为了那心上人睡呀么睡不着/我只怕他找不到/那叫我怎么好……

安白云唱完歌,看着山外的世界默默发呆。我捡了一块石头扔进河里,在水花响起前躲了起来。我听到她问:谁?只有她的鸭子嘎嘎嘎。我吃吃笑着,又扔了一块石头。这一次,我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正当我纳闷之时,一支竹篙已经按住了我的头。

“出来!人小鬼大,我就知道是你。”她并没有生气,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她用竹篙在后面赶着我,一直将我赶到她的鸭子身边。“拿着!”她将竹篙递给我,“你不是不想上学吗?那就帮我放鸭子。我睡会儿觉。”

她仰面躺在河边一大块光洁的石板上,胸前耸立着两座小山峰。她闭着眼,微微笑着,那一瞬间,我真想朝她扑上去。但是我不敢。我十二岁,虽然开始长个子了,但瘦骨如柴,像只蜻蜓。她其实没有睡着,时而仰面躺着,时而背对着我。最后,她干脆趴在石板上,睁开眼睛跟我说话。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

“你是一个小流氓。”她丢了一粒瓜子在嘴里,吐出壳,“我敢打赌,你今后是个坏人。”

“我才不坏呢,”我说,“我要好好读书,考到外面去,去城市里工作。”

“如果你能考到外面去,猪都会上树。”她撒了一把瓜子壳在河里,顺流漂走了。

“如果考上了,你怎么说?”

“怎么说都可以。”

“如果考上了,你就嫁给我。”

“哈哈哈,你还嫩呢……”。

“我会长大。”

然后,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在心里想着这段对话,越想越微妙。我不敢再跟她对视,眼神飘忽,面红耳赤。鸭群也变乖了,它们凫在水面,昏昏欲睡。我坐在离安白云不远的地方,无所事事。

“喂!”她说,“你再逃学来跟着我放鸭子,我就不客气了。”

“嗯。”

我决定为了安白云而努力学习。我拿出课本在河滩上读,专挑我喜欢的古诗念: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我将自己想象成杜甫,得意洋洋地朗读,然后丢开课本摇头晃脑地背诵。我看了一眼安白云,她一直微笑着看我。背了古诗,我又掏出数学作业来做。我趴在她身边的石头上做题,她凑过来,灼热的气息像蚯蚓似的舔着我的脸。

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叫了起来。

那个大喇叭架在村支书梁发福家门前的柳树上,只要它响起来,内容基本是催交公粮、让全村已婚妇女去乡政府体检、让村民开会之类的破事。村支书梁发福往往是“喂”三声才开始通知正事:

各位村民,各位村民,社教运动开始了,社教运动开始了。请大家今晚八点,到村公所开会。

安白云问我,什么是社教运动?

我说,不知道,好像是摔跤运动?

其实关于社教运动,连梁发福也讲不清楚。乡长在广播里给各村干部念了一份文件,然后让他们组织村民开会,这好像是在考验村干部的理解能力。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梁发福努力回忆文件内容,“要让大家解放思想,工作组要下乡了。”

又要运动了?父辈们惊恐不已。会不会又像以前一样,不抓生产,天天搞批斗?这样发问的人,认真地看着梁发福,看得他心里发毛。他知道,如果真的搞批斗,他是跑不掉的。梁发福请大家抽烟,烟雾袅绕中,村民赵大锤突然站起来,扯开他的破嗓子唱:工作队下乡来,贫下中农笑颜开,阶级队伍组织好,地富反坏垮了台。赵大锤是个铁匠,早年力大无比,风箱的声音能传半个村,现在他老了,整天怀念年轻时光。他一生最得意的事,就是砍掉地主张老财的刀是出自他的炉子,“像削在水上一样,头便滚到了一旁。”他的儿子赵小棒没有继承他的手艺,而是做了一名木匠,技艺一般,能勉强混口饭吃。赵小棒每次外出做家具回来,都会给安白云带一点礼物,有时是一个小圆镜,有时是一朵扎在头发上的花。

开会那天晚上,赵小棒一直朝安白云身边挤,越贴越近。我急中生智,转身去旁边的小卖部里买了三个鞭炮,悄悄点燃一个,扔在了赵小棒脚下。赵小棒“妈呦”一声跳起来,安白云也吓得大叫,众人笑,我撒腿跑了。我在月光中纵身爬上了路边的一棵树,骑在树桠里,学猫头鹰叫。我看到安白云开完会后,独自一个人回家。她在嘴里哼哼唱唱。我猛然从树上跳了下来,将她吓得倒退了三步。我哈哈大笑,她伸手打我,我笑着跑开了。

“是我扔的鞭炮,”我说,“赵小棒都要贴到你身上了。”

安白云突然朝我追了上来,“你不要跑,”她说,“我有好东西要给你。”我仍然拼命跑,我才不上她的当呢。但多年以后,当我想起这一段,隐隐有些后悔:或许,她当时真的有“东西”给我。

晚上,我的父母在讨论运动的事。我爸说,如果真的运动了,怕是娃娃们又没法上学了。

我说,我要上,我要考到城里去。

妈摸着我的头,确认我没有发烧后,说,你是不知道运动是什么样的,运动就像一阵风。

2

长大以后,我通过各种搜索引擎查“社教运动”,得到的都是寥寥数语。但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在我的故乡,真的有掀起过这么一场运动。持续时间不长,像一阵风。

那天我去上学,我们老师已经成了社教运动的宣讲员。他给每个学生发一本复印出来的歌曲,上面是《社会主义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歌唱祖国》《学习雷锋好榜样》……我翻看了一眼歌本,扔到了一旁,这些老掉牙的歌,我没兴趣唱。

“社教运动来了,我们还能上学吗?”我问老师。

“能,当然能!你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啊。”

考到城里去,才算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我想。

下午的时候,从乡政府去风岭的路上走着五个人,四男一女。他们背着行军包,情绪激昂,对眼前的山山水水发出一惊一乍的赞叹。他们坐在安白云放鸭子的河边,探讨河里的水能不能喝。那个唯一的中年女子,随手在路边摘了一朵花戴在头上,张开一双兰花指,在河边扭着屁股唱了起来: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当她唱到“哎巴扎嘿”的时候,我简直惊呆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如此美妙的歌声,她像是从收音机里出来的人。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带头鼓掌,说赵主任的歌声完全不输给才旦卓玛。一个满头卷发的老头从腰间掏出快板,即兴来了一段:不觉来到小河边,河边的蝴蝶舞翩翩,社教运动要开展,解放思想走在前。最后几个人一起拍手——走在前。

安白云恰好在这个时候赶着鸭子嘎嘎嘎地走过来。她看看我,又看看我身边的人,低着头走了。“好漂亮,”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目光追随着安白云和她的鸭群,直到他们在河滩上消失。

“黄风,你又春心荡漾了。”那个卷头发的老头开了个玩笑,“要不要就在这里安家了?”

“如果是娶她,我还真的愿意。”黄风扶了一下鼻子上的眼镜,不甘地继续朝安白云消失的方向张望。当他确定已经看不见安白云后,才遗憾地背上行军包朝前走了。他们一路欢声笑语,不曾留意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孩。我一直跟到他们走进了梁发福家。

“真的要运动了,”我一口气跑回家里,告诉我父亲,“工作组的人来了。”

我父亲愣了一下,“来就来呗,”他说,“像我家这种情况,什么运动来了都是贫下中农,只有富人才害怕运动。”

这时候,梁发福家门前的大喇叭又叫了起来。这一次,不是梁发福的“喂!”声,而是《在北京的金山上》。我想应该就是那个叫才旦卓玛的人唱的了。我在本子上记下了它的歌词。我拿着歌词,飞奔去安白云家,却被她家的狗给堵在门外。她家的狗很讨厌,懒懒地吠着,但就是不让路。我对着它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幸福,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我的歌声惹怒了狗,它跳起来,朝我发动了猛烈的进攻。眼看我已经快招架不住了,安白云才打开了门。

“你在鬼叫什么?”她说。

“运动了,真的运动了,”我说,“工作组的人到老梁家了。”

安白云撇了撇嘴。这个表情令我满意。而且我还告诉她,“那几个工作组的人,一看就不是好人。他们一进村就问我,哪里可以吃到鸭肉。你要管好你家的鸭子。”

“他们敢!老娘提刀砍了他们。”她果然被激怒了。

“人家有钱,可以给你钱。”

“给钱也不卖。鸭子是用来下蛋的,不是用来吃的。”

运动了,运动了。赵小棒和一帮村里的年轻人已经在开始商量批斗谁,如何斗,斗到何种程度了?就连那些从运动中走过来的老人,他们一遇到运动就都年轻了,运动对他们来说,吸取的是经验,而不是教训。

那天下午,村里的大喇叭一直在响,音乐像洪水流淌在小山沟里。人们侧耳倾听,心跳加速,或战战兢兢,或磨刀霍霍,都在等着运动拉开序幕。

据说第一个挨批评的人是梁发福。工作组的人一进他家门,他就两股战战,坐立不安。那个卷发的老头邱立是组长,一看梁发福的表现就火了,厉声问:

“你是怎么回事?”

“我交待,我都交待,”梁发福额头上冒出汗珠,“我当了二十年的村支书,只吃过公家的三百块钱,我赔,我马上赔。我还要举报,我要戴罪立功。”

邱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骂混蛋。

“谁要你交待了?你是否搞明白了社教运动的核心目的?”邱立真正生气的是这个。

“我家广播的喇叭有问题,杂音大,感觉像是在炒菜一样,没太听清,”梁发福继续交待,“有一次,我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听成了中央人民刮锅煎菜。”

工作组的人大笑起来,梁发福在笑中抽自己的耳光。

“你听着,不要扯广播的事了,我现在是面对面地告诉你,”邱立喝了一口浓茶,清了清嗓子,“这次运动,不同于以往的运动,不斗人,也不交待。而是要大家坚定社会主义路线,解放思想,以开放的心态迎接新时代的到来。”

这一次,梁发福听清楚了。他不为刚才的失态懊恼,而是变得满心欢喜。他转身进了一间屋里,门外柳树上的大喇叭便从音乐切换到了他的指示:

赵小棒、李偏偏、冯八字、彭来财,你们四个人,现在马上到我家里来,有重要任务安排给你们。

他把这话重复了三遍,继续播放音乐。《社会主义好》的歌声飘荡在村里。赵小棒他们像是士兵听到了冲锋号,从家里跑出来,从不同方向奔向了梁发福家。

“把这只羊杀了,招待工作组的同志们。”梁发福说。

这几个年轻人把一只羊从圈里拖出来,赵小棒拔下腰间的匕首干净利落地割断了羊的颈动脉。“我还以为是叫我杀人呢。”他说。

参与杀羊的年轻人每人分到了一斤生羊肉,他们为此忿忿不平。不是因为羊肉的多少,而是他们还没有看到运动的迹象。但是,他们相信,工作组已经进村了,运动便不会遥远了。像梁发福这样的老贼,就让他最后猖狂一下吧。秋后的蚂蚱,还能蹦跶几天呢?

那天是农历二月十五,月明如昼。人们行走在夜晚的风岭,根本不需要电筒,但是很多人还是不约而同地随身带了手电筒。这是生活的智慧。手电筒,有时候也可以变成凶器。有人甚至在兜里装了绳索,以便需要捆人时用。风岭人倾巢而出,挤满了梁发福家门前的篮球场。

酒足饭饱的工作组成员们,在梁发福和另外几个村干部的陪同下走了出来。他们在一排桌子前坐定,召开了他们在风岭的第一次会议。

“各位父老乡亲,我是工作组组长邱立,我们代表党和政府,深入到风岭来搞社教运动。伟大的马克思教导我们,只有运动,才会有变化。所以,运动是必须的。可以说,我们的历史,就是运动史。但是,今天,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这次运动,不同于以往的运动。这一次,我们不搞阶级斗争,不反右,不斗有钱人,我们要做的是解放思想!抛开心中的封建观念,以全新的心态,迎接改革开放。开放,就是要我们放开胸怀,赚钱!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落后不是社会主义!”

邱立的讲话在掌声中结束。接着,他向大家介绍了工作组的其他人,宣讲员黄风、县文工团的赵初晴、电影放映员方田,宣讲员刘大蒙。

“不搞斗争,怎么搞运动?”赵大锤按捺不住了,眼前的这几个人令他失望。

“问得好!”邱立说,“这一次的运动,是心理运动,是头脑运动,是要解开你们心里的束缚。我们要开心地搞运动,在快乐中搞运动。说白了,我们的运动是唱歌跳舞,通过歌舞去教化人,从而达到运动的目的。”

这一下,大家都明白了。原来,他们来风岭的目的,不是斗人,不是将富人的财产分掉,而是带着大家唱歌跳舞。这有何意义?有人想走了,还是回家去跟老婆睡觉比较实在,明天还要早起干活呢。但是,梁发福却猛然喝住了想走的人:

干什么?这是运动,是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都给我回来,好好听着。

人们嘟嘟囔囔回来,就地坐下,抽着香烟,看这场运动如何开始。

坐在邱立身边的赵初晴站起来,跟梁发福交头接耳说了几句,然后走到了台前。

“今天,我先教大家唱一首歌。”她说,“我们为什么会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因为社会主义好。这首歌,就叫《社会主义好》。”

赵初晴教一句,大家唱一句。月光下,赵初晴圆润的屁股很憋屈地包裹在蓝色牛仔裤里,随着她挥舞的手而颤动。赵大锤轻声跟身边的人讨论,“这屁股,像个大南瓜。”歌声如浪劈来,淹没了他们的玩笑。黄风站在赵初晴身边,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人群里唱歌的安白云。我想,妈的,你再看,老子用弹弓打碎你的眼镜。我摸了一下裤兜,没带弹弓。

赵初晴教了三遍后,问,谁会唱了?安白云举起了手。赵初晴又问,还有谁会唱?我举起了手。但是,只有安白云被请到了前面去。

“教大家唱,”赵初晴拍了拍安白云的肩,“大胆点,放开点,这次运动的核心,就是要开放。”

安白云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唱歌,但她一点也不紧张。她看了看眼前黑压压的人群,高声唱了起来。她越唱越激昂,唱到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的时候,她的双手已经变成了指挥棒。工作组的人吃惊地看着安白云,她身上的歌舞天赋,让他们惭愧。赵初晴让安白云继续教大家唱,但是,歌词和旋律对于眼前这些农民来说,真的太难了。赵初晴让安白云抽人起来唱,安白云随手指了彭来财。彭来财嘿嘿笑着,伸手挠头,被身边的人硬拉了起来。彭来财磕磕绊绊地唱着,他唱到“反动派背大刀,帝国主义夹着尾巴讨婆娘……”的时候,赵初晴叫停了他。邱立已经笑得趴在了桌上。他笑过后,便做了工作上的调整,“明天把歌词发给大家,先教他们念歌词。”

这个晚上,社教运动算是拉开了序幕。邱立见人们对唱歌的兴趣不大,于是让放映员方田给大家放场电影。那天晚上放的是《命夺黄金图》。村庄飘荡着打杀声,大多数人的精力都集中在那块荧幕上。为什么只是大多数人?因为有少数人的心思不在电影上。比如黄风。他走到了人群中,拼命朝前挤,挤到了安白云身边。安白云的另一边,站着赵小棒。而我,就站在他们身后。

黄风的手一会儿插在裤兜里,一会儿抱在胸前,如此反复,犹豫不决。他抽了一支烟,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一副烦躁不安的样子。而安白云右手边的赵小棒,厚着脸皮往她身上蹭。羊膻味弥漫在空气中。黄风鼓足勇气,拍了拍安白云的背,问,“妹儿,你叫啥名字?”安白云尚未回答,赵小棒突然抢先说,“她叫啥关你啥事?”赵小棒身高一米八,木匠的身板,手劲风岭第一。黄风遭到这一句抢白,愣了一下,说,“这不关你的事,这是工作需要。”

“我叫安白云,”她轻声说。她看了一眼黄风,或许还对他笑了一下。如此一来,赵小棒便无话可说了。我知道,此刻,赵小棒的心情和我一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明天上午,到村公所来,我们有重要任务要交给你。”黄风说。

“嗯。”安白云低声应答。

那晚,我完全没有看懂《命夺黄金图》。我只看到黄风和安白云站在月光下,假装看电影,但其实是在看彼此。回家的路上,我像疯了一样地狂奔,我想甩下脑海里那个晚上的记忆,却发现这根本不可能。

“我不想上学了,”我对我父亲说,“运动了,我要去运动。”

“老子打断你的腿,”我父亲说一不二,我相信他有这个能力。

那天晚上,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失眠了。我望着窗外的月光辗转反侧,想着我在河滩上对她的承诺,改了主意,继续上学。

3

“小棒哥,这是送给你的,”我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牧童”牌香烟,递给赵小棒。

当时,风岭的人全聚在篮球场上,由黄风带头朗读《社会主义好》的歌词。从上午读到下午,还是有很多人记不住。赵小棒躺在球场边的一棵树下乘凉,口干舌燥得嘴里直骂娘。

“送给我的?”他一把抢过香烟,迅速打开,塞了一支在嘴里,问,“你为啥子送我烟?有人欺负你?告诉我,我帮你把他脖子扭断。”

我说,暂时没有,等有人欺负我的时候再说。

那是我放学回家最积极的一天。上课的时候我如坐针毡,放学铃一响,我拼命跑回了风岭。

梁发福家的墙上刷了标语:社会主义好,社教运动好!还贴了由刘大蒙画的壁画:北京天安门,闪闪红星,一群人正在开口歌唱。那一天,风岭人停了工,就为了把一曲《社会主义好》塞进脑子里。学会的人,教没有学会的人。天快黑的时候,除了刘哑巴以外,所有人都会唱这首歌了。整个风岭沉浸在歌声中,连狗都不习惯,它们集体跑来围观,一起狂吠。猫们吓得躲到了角落里。

月光下,风岭人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从劳动中解脱出来,进入了歌舞的世界。那些未婚的青年男女,是积极分子,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个表现的好机会。唱《社会主义好》的时候,涌现出了安白云;演小品的时候,冯八字脱颖而出。冯八字走路时双腿总往两边撇,因此得名。他在一出叫《赌博害死人》的小品中,演一个赌徒,输掉了所有家产和老婆。他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不光面部表情丰富,肢体语言也相当到位。大家都说,这次运动结束后,冯八字有可能被县文工团给招走。

“屁,要招也轮不到我,”冯八字酸溜溜地看着安白云,她正在黄风的带领下跳交谊舞。

风岭的青年男子眼睛瞪直了。他们围在黄风和安白云身边,看他的右手轻抚她的腰间,左手轻握她的右手,“嘣、嚓、嚓”、“嘣、嚓、嚓”。他们垂慕已久的安白云,在黄风面前,时而颔首浅笑,时而凝眉望向夜空。那一刻,风停了,说话声停了,所有人的目光聚在他俩身上。没有人看到人群中早已握紧了拳头的赵小棒。直到他扒开人群,冲到黄风和安白云面前,一把扯开他们,大家才发出了“啊”的一声。

“来,我跟你跳。”赵小棒搂着安白云的腰,用力一推,安白云不情愿地往后退。退了三步,他又往前一拉,安白云跟了上来。人群里发出阵阵哄笑,他们不像是在跳舞,倒像是相互之间在牵着一头倔强的驴。当赵小棒退到黄风面前,他眼神轻飘飘地看着安白云,脚不经意地踩到黄风的脚上。黄风跳了起来,却咬牙忍住不出声。

“你这是在破坏运动。”他说。

“对不起。 ”赵小棒甩了一下头发,回头朝人群会心一笑,继续扶着安白云朝后退。

“你这是在破坏运动,”黄风仍在嘟囔着,“我在给你们做示范。”

“那你跟别人示范,”赵小棒又退了回来,然后,他喊,“陈老歪,你来跟他示范。”

人群里传来一阵大笑,陈老歪被恶作剧式地推了出来。他半推半就地走到黄风面前,干咳着,不知所措。

“跳啊,”李偏偏在人群里吼了一句,“我们都在等着学呢,你不教我们就要回家睡觉了。”

陈老歪向黄风伸出了双手,像一个撒娇的孩子在求父母抱。空气中飘着旱烟的味道,他还没开口说话,黄风已经闻到了臭味。可是,陈老歪偏着头,伸出双手看着他,目光中透出戏谑和坚定。黄风恶狠狠地一把拉过陈老歪,他用右手的拇指按着陈老歪的腰,左手抓住了他锉子一样的手。有人说,“陈老歪,你好好跳,温柔一点。”话音刚落,陈老歪就一脚踩在了黄风的脚背上。人群里又传来一阵笑声,黄风愤怒地甩开了陈老歪的手,“不跳了,”他说,“这运动搞不下去了。”

赵小棒也放开了安白云,两人都有些不适,突然变得羞涩了。安白云要回家,我悄悄跟了上去。赵小棒和几个青年男子聚在一旁,交头接耳。

毕竟那时候,我只是个孩子。我即使跟在安白云身后,她也可以视若无睹。同样视我为一团空气的,还有黄风。他从后面追上来,越过了我。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抄近道跑到了安白云前面的一棵树上藏起来。我看见安白云急匆匆地走,黄风紧跟在她身后。他像影子一样跟着她,离我越来越近。黄风四处张望,他误以为山路上只有他和安白云两个人。在那棵树下,他猛然拉住了安白云。他甚至想揽她入怀,被她推开了。

“白云,”他颤声说,“你不要跑,听我说。我喜欢你,第一眼见就喜欢。”

安白云沉默不语。她的手被拉住,挣扎了几下,便放弃了。

“运动结束了,跟我回县城吧。”黄风说。

这句话好像吓着安白云了,她使劲将手从黄风的手里抽出来,“我要放鸭子。”她说。

黄风还想再次去抱安白云,我的弹弓准时射出了石子。第一弹打在他的后脑勺上,他转过身来,骂,“哪个狗日的?”第二弹精确地打中了他的右眼镜片。我听到镜片破碎的声音,像是向结冰的湖面投下了一个石头。在黄风的惨叫声中,安白云借机逃脱了。他捂着眼睛蹲在地上,我跳下来跑了。

后面的事情,是梁发福说的,不知真假。

黄风回到村公所,向邱立汇报了被袭击的情况。邱立大发雷霆。他问黄风,你去山路上干什么?黄风说,去散步,晚上吃撑了。邱立说,我看你确实像吃饱了撑的。

黄风坏了一边镜片,样子非常滑稽,看人的时候,镜框里的那只眼睛总是眯着。很多人一遍遍地借机奚落他,故意问他,你的眼镜怎么了?我离黄风远远的,但一直在听着他们说话。安白云向我走过来,她笑了笑。

“你要小心点,”安白云说,“工作组在查谁打坏黄风的眼镜。”

“那说明他并没有看清是我干的。”

“你喜欢这场运动吗?”我又问安白云。

“我喜欢唱歌跳舞。”她说。

年轻人们其实都喜欢歌舞。“这是运动,”男人们说,“思想要解放,不要封建。”他们这么说,往往是为了跟某一个姑娘跳舞。如果没有月亮,人们便在篮球场上烧一堆火,围着火跳。熊熊火光映照下,荷尔蒙像春天的蛇,苏醒了,蠢蠢欲动。他们跳舞的时候,总是往场外看,那里坐着很多老人(特别是家里有女儿的老人)。老人们像是守护神一样,眼睛盯着年轻男子的手。安白云的父亲也在。他看到小伙子们轮流搂自己女儿的腰,抓住她的手,他说:“这狗屁运动,太流氓了。”

有天晚上,工作组在村公所的宿舍玻璃被人打碎了。几个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了邱立的床边。待外面平静下来,邱立连夜召集工作组其他人员开会,商量对策。然后,第二天一早,梁发福便将风岭的人通知到了篮球场上。

“同志们,社教运动是党的决定,其重要性无需我再重复。”邱立的声音透着威严,“但是,在这里,我们发现了反对运动的坏份子。先是黄风同志的眼镜被打碎,然后是我们宿舍的玻璃被打碎,再这样下去,碎的就是我们的脑袋了。所以今天,我们要把坏份子揪出来。梁发福同志,依你对大家的了解,你觉得谁有可能是破坏运动的坏份子?”

梁发福的浑身颤抖了一下,像有一根针刺到了他的身体。他站起来,说,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吧?”邱立说,“那么,请民兵站出来。”

“请民兵站出来,”梁发福重复了一句。

五个民兵站起来。

“出列!”梁发福喊道。

“向右看齐!”他又喊。

“向前看!”

“稍息!”

“立正!”

“风岭村民兵集中完毕,请求指示!”梁发福严肃地向邱立敬了个礼。

“把安发财抓上来!!”邱立厉声指示,“他就是破坏运动的坏分子。”

人群里发出“啊”的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五个民兵身上。但他们一动不动,脸上流露出抵抗情绪。安发财,就是安白云的父亲。

“民兵要违抗命令?”邱立有点急了,他望着梁发福,眼神中有威胁,也有求助。

“安大哥,请你上来吧。”梁发福说,“上来,跟领导说清楚。”

安发财抖抖索索地走到了前面,看了看邱立,面向人群时,低下了头。

“是你说这狗屁运动太流氓的,对吗?”邱立问。

“是。”

“这运动怎么就狗屁了?怎么就流氓了?”

安发财说不上来了。他低下了头。对于运动,他是知道的。他知道被揪出来的人应该是何种表现。

“这是运动,不是儿戏,任何反对运动的人,都可以抓起来!”邱立说,“但是,我们不想搞这一套,我们只是要大家明白运动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你下去吧,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敢这样说,就不客气了。”

安发财虚惊一场。他以为,自己要被批斗了。他重新回到人群里的时候,看到安白云在抹眼泪。

“民兵们听着,”邱立高声说,“从现在开始,我解除你们的民兵资格!”然后,他又回头对梁发福说,“还有你,软弱无能,小心当不了村支书。”

梁发福愣在原地。邱立起身趾高气昂地走了。邱立回去继续睡觉,留下赵初晴和黄风他们继续教大家排练小品《我们村里喜事多》。

下午的时候,梁发福家门前的墙上贴了一张红纸,上面写的是民兵招募。凡本村男子,年龄18-30岁之间,身体健康,皆可成为民兵。成为民兵者,每人免一年农业税。于是,风岭又有了五个民兵。

此后,排演的时候,民兵们便在一旁守着,有时候也给工作组成员端茶倒水。那是春播时节,土地等着种子,而主要劳力都在唱歌跳舞。有人从外村带回来消息,说相比之下,风岭的运动之风算是好的。比如十里外的莫家凹,睡前都要唱《社会主义好》的。工作组进村一个月,已经教会了十首歌,演了五个小品,三段快板书。

“他们什么时候走?”有人忍不住问。

“听说是五四青年节以后就撤,再不走,庄稼就要减产了。”

4

安白云的鸭子丢了。不是一群,是一只。是那只叫蚕豆的鸭子。

晚上,安白云去唱歌跳舞。在歌舞场上,她像鱼儿游回了海里。她的一颦一笑,都与众不同。只要张开嘴唱歌,她必是全身心陶醉;只要展开身姿,她必如蝴蝶翩翩。夜里,她是众星捧月的安白云;白天,她是萎靡不振的安白云。

她将鸭子放在河滩上,人却在河边的石板上呼呼大睡。等她睡醒,鸭子已经顺流而下。只有22只。

“‘蚕豆最爱下蛋了,”她说,“鸭群里有五只鸭是它的孩子。”

“会不会是被老鹰叼走了?”我问。

安白云悲伤地看了一眼蓝天,恰好有一只老鹰在天空盘旋。她看了很久,然后,赶着鸭群回家了。

“晚上来村公所么?”我问她。

“来。”她说。

黄风回县城去换了一副黑框眼镜。她给安白云带回了一把口琴。我们这才知道,黄风是吹口琴的高手。银色的口琴闪着月光。他将口琴递给安白云,她犹豫了一下,收下了。黄风又从兜里掏出另外一把口琴来,横在嘴边,滑动着,丝丝琴声飘扬开来。他吹的是《送别》。

“我不会吹,”安白云低声说。

“随便吹,慢慢你就找到规律了。”黄风说。

第二天,河边飘着口琴声。哇呜——哇呜——哇呜。安白云没有了瞌睡。到下午的时候,她已经可以结结巴巴地吹《山青水秀太阳高》了。

安白云看到一个人从河边朝她跑来。远远地,她便看出了那个人是赵小棒。她将口琴藏了起来,看着赵小棒越跑越近。赵小棒跑到安白云面前,手上拿着三根鸭毛。他把鸭毛拿在安白云面前晃了晃。

“你哪里找到的?这是‘蚕豆的毛。”安白云一把将鸭毛抢了过来,又仔细看了看,“是的,就是‘蚕豆。”

“我带你去,”赵小棒转身走了,他和安白云之间,隔着一群鸭。

赵小棒将安白云带到村公所,在黄风宿舍的窗外挖出了一堆鸭毛和鸭子的五脏六腑。

“你怎么发现的?”安白云问。

赵小棒犹豫了一下,脸突然红了。安白云的目光始终盯着他,看得他浑身发毛。

“我来这里方便,”赵小棒说,“看到这里被人新动了土,我用棍子撬了撬,结果撬到了鸭毛。”赵小棒刚才用过的棍子,还放在一旁。

“我去告诉姓邱的,”赵小棒说,“他们是来搞运动的,还是来偷鸡摸狗的?”

安白云犹豫了一下,说,“光凭这个,也不能断定就是他们干的。”

“他们批评你爹,又偷你的鸭子,你还忍着啊?”赵小棒急了,挽着袖子,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我爹说,没有批斗他就已经不错了。”

安白云说着话,将埋在地下的鸭毛全部捡起来,整理好,用一个袋子装着走了。那些鸭毛,被埋在了河滩上。安白云用鹅卵石砌了个小坟,很少有人知道,安白云将黄风送她的口琴也一起埋下去了。那天晚上,安白云没有去村公所。她发高烧了,整晚胡言乱语。没有安白云的村公所,大家都索然无味。黄风心不在焉地教大家演小品,好几次念错了台词。赵小棒坐在一旁抽着烟,边抽边朝外面的路上看。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怪事。有条红色的内裤被挂在了篮球架上。一个消息在村里传来:这内裤,是赵初晴的。她和邱立在野外瞎搞,月光下耸动着白白的大屁股。被人发现了,但不知是谁发现的。发现者用乱石撵跑了他们,然后留下了一条红色内裤。

那条内裤在篮球架上,随风飘荡。一整天,那里都像燃着一团火。很多人忍不住看,又像是被灼伤了眼睛一样,迅速移开。没有人去拿掉它,大家嘻嘻哈哈地看着。直到一阵大风刮来,内裤掉在地上;再一阵风刮来,将它卷得不知踪影。

没有了红色内裤灼眼,邱立和赵初晴终于可以抬起头来了。但是,赵初晴跳舞的时候,人们总是盯着她的屁股看。那天晚上,邱立宣布了另一条规定:每天晚上八点,风岭十二至六十岁的人都必须齐聚村公所,先唱一遍《社会主义好》,再排演其他文艺节目,到了十二点,再唱一遍《社会主义好》回家。有时候,实在唱不动了,方田就给大家放电影或录像。但凡放录像的时候,村里所有男女老少都来了,有人看不到,就只能坐在后面听打斗声。从《霍元甲》开始,一直放到了《陈真》,方田说,只要大家好好表现,接下来还要给大家放《霍东阁》。

看电影的时候,风岭的男人就将安白云围在中间。黄风像条丧家犬,可怜巴巴地看安白云,却连一个对望的机会都没有。安白云突然变得很陌生,冷漠的外表下,有一颗比外表还冷的心。即使是跳舞的时候,她的脸也是阴沉着。她遇到黄风,就闪开,他向她打招呼,她装不听见。黄风坐到球场边的草垛上,掏出口琴,一遍遍吹《送别》。

自从眼镜被打碎以后,黄风再也不敢夜里去追安白云了。他知道,自己和安白云之间隔着一堵“墙”。那些粗俗、直接、满身力气的男青年,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至少晚上是这样。别说是行动,就是一个眼神,也很有可能会被弹回来。

到了清明节的时候,黄风又回了一趟县城。这一次,他骑了一辆摩托车回风岭。上世纪八十年代,风岭伐木,修了一条公路进村。当山上的树木被砍伐光,拉走,路也荒废了,路边渐渐长满了荒草。黄风骑着他的铃木摩托,从原本荒废的公路跌跌撞撞而来时,那感觉,像是在驯服一头顽固的骡子。人们都希望他摔一跤,但他没有。他将摩托车骑到篮球场上,漂亮地在地上划了一个弧线,停下了。

孩子们围过去,老人围过去,黄风坐在摩托车上,掏了一支烟出来点着,也不说话,只微笑着看别人。然后,他发动摩托,慢慢骑着车在篮球场上转圈。摩托车发出悦耳的声响,黄风的头左右甩动着,油亮的头发也跟着跳动。

我看到风岭青年们的眼里喷着火,然后,火苗渐渐熄灭,他们坐在球场边抽烟去了。他们也许能够打败黄风,却无法撼动一辆摩托车。那不是一头牛,一匹马,而是摩托车,加一把油,屁股后面就飞起一团灰尘。他们在电影里见过,英雄们骑上它,能够穿过枪林弹雨。那一天,摩托车成了人们的主要话题。

我沿着小河一路跑下去,我看到安白云正在抱着那只叫“四姑娘”的鸭子。自从“蚕豆”丢后,“四姑娘”成了她的最爱。

“你来干什么?跟屁虫。”她朝我吼。

“黄风回来了,”我说,“他骑着一辆摩托来的。”

“关我屁事,”她说着,继续抚摸着“四姑娘”的背。

“你会跟他骑着摩托车离开风岭吗?”我突然感觉鼻子发酸,仿佛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一样。

“我是农民,他是国家干部。”

这个答案令我满意。我笑了笑。然后,她也笑了笑,说: “我还等着你考进城了娶我呢。”

我没有忘记这个约定。我的成绩在进步。只要考进县城,念完初中,即使不能考上中专,回到风岭,也是个人物。我的世界里只有安白云,我时刻想着她,浑身充满了学习的劲头。那是痛苦而美好的时光,我变得敏感、脆弱,我想抱着安白云放声大哭,告诉她,我其实忌妒黄风拥有一辆摩托车。

赵小棒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匹马回来。一匹雄赳赳的黑马。他在马头上扎一朵红花,像是要去娶亲一般。他把马拴在篮球场边,扔给它一捆草,马欢快地打着响鼻。他骑着马在公路上飞驰,像一个来自古代的侠客。他问别人,是马快还是摩托车快?别人说,你的马会累,但摩托车不会累。你的马要吃草,但摩托车不用。

赵小棒说,摩托车要花钱加油。

别人说,那是因为你没钱,有钱人根本不在乎油钱。

安白云从人群中走过来。赵小棒问,白云,骑马不?安白云看了一眼马头上的红花,说,我又没嫁呢。赵小棒又问,那你骑摩托车不?安白云说,骑,你有那本事骑得走么?

是的,人们除了讨论摩托车,还讨论它的骑法。就连风岭最好的骑马高手,也对摩手车的骑法表示出极大的自卑。

“那是机器,可不敢乱动。”

黄风没事的时候就骑着摩托在路上跑,摩托车的吸引力已经超过了电影。毕竟,电影是荧幕上的几个影子,而摩托车却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有时候,他骑出去几个小时才回来,回来后便告诉人们,他骑到镇上加油去了。

不可思议。像一阵风。人走需要三个小时,摩托车只要一个小时。赵小棒不服气,他骑着马去了一趟镇上,花了两个小时。

安白云似乎已经忘记了“蚕豆”,她的脸上的表情又活泛起来。由于她在社教运动中的出色表现,她被任命为风岭的妇女代表。这个任命直接来自乡里。任命书贴在梁发福家外面的墙上,还盖有公章。此后,安白云有了另一个称呼:白云同志。

“白云同志,你要带领大家一起解放思想,”老梁说,“封建思想要抛弃了,这是新时代。”

白云同志经常跟工作组成员一起开会,手上拿着笔记本,走路的时候不再像个村姑扭扭捏捏,而是昂首挺胸,春风得意。

这是一夜之间的变化。那些围在安白云身边的男青年们懵了。他们嘴上用玩笑的口吻叫她白云同志,而内心里却充满了绝望。他们无力地看到黄风跟安白云亲密交谈,在妒意汹涌的同时,他们也明白,人家这是同志情谊。

安白云不放鸭子了。放鸭子的任务交给了她爹安发财。她每天早上到村公所报到,等大家最后唱一遍《社会主义好》后才回家。她越来越像公家的人,她像赵初晴一样,穿着黑皮鞋,长裙子,裙里的屁股随时都要滚出来。

有一天,安白云不见了。黄风也不见了。摩托车也消失了。

赵小棒最先发现了这个问题。他四处打听,终于知道,黄风骑着摩托带安白云去县城了。

赵小棒骑着他的黑马一路狂奔,跑了很久很久,跑到了县道上。他的马,见到汽车,像疯了一样乱跑,勒不住。他只能放弃了骑马进县城的打算。他将马牵到一片浅草坪上啃草,一直坐在太阳快落山了,才看到黄风骑着摩托车带着安白云回来。安白云的手,紧紧抱住黄风的腰。黄风按了一声喇叭,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赵小棒突然就落泪了。

“我操你妈的。”他听到自己的骂声带着哭腔。

马跑起来的时候,风拍打在赵小棒的脸上,像无数记耳光。他看到黄风载着安白云在山路上一溜烟消失了,只留下灰尘阵阵。他拼命地抽打着马,马和他一起喘着粗气。最后,他心软了,让马慢下来。他慢悠悠地坐在马背上,抽着香烟,任马走着,走到村公所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

安白云跟黄风去了一趟县城,这事很快传遍了风岭。那么,这一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在猜。有人说,他们钻进了树林。至于钻进树林干什么,那就不用说了。这个说法很快遭到了反驳,理由是:既然去了县城,怎么还可能钻树林,县城里有的是旅社。旅社的床上比树林里舒服。

赵小棒说,你们他妈的谁再传这些话,老子对你们不客气。

赵小棒这几天总是红着眼睛,像一个即将被点着的炸药桶。他的马也不见了,据说是卖掉了。“他妈的,等运动结束了,我也要出门了。”他逢人便咬牙切齿地说。他不是恨听他说话的人,是恨风岭,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真的没有人再传安白云和黄风进县城的事情了。但是,不用传,摆在眼前的事实也够令大家难受的。安白云不再跟黄风以外的人跳舞了。她不光跳舞,还将黄风和工作组的其他成员带回家去。安发财杀了两只鸭子招待他们。安白云没有吃鸭肉。

安白云怎么就当上妇女代表了呢?这事大家都想不通。想不通的事情,大家就猜。有人猜这跟黄风有极大关系。据说黄风的父母是县城的领导,要提拔一个妇女代表,不费吹灰之力。

这些传言令我绝望。我想,我即使考进城里,也只不过是一个穷学生而已。这绝望让人自卑。我多次看到安白云从我面前匆匆走过,那样子比县长还忙。我的书本已经烂了,翻、撕、泪水浸泡,令书本污渍斑斑。我的成绩直线上升,简直成了一个神话。

我在一天晚上堵住了安白云。她当时刚从村公所出来,手上抱着一摞书,最上面一本是《计划生育宣传手册》。

“我现在是第一名,”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我要回去学习政策,这些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我悄悄跟着她走。她并不知道。走着走着,安白云突然停下了。赵小棒站在她前面。他喝了酒,手上还提着半瓶白酒。

“我们谈谈,”他说,举起瓶子往嘴里灌了一口酒,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安白云。

“我要回家了,”安白云说,“你不用谈了,我不想听。”

“我对你是认真的,”赵小棒说。

“是认真的偷鸭子陷害他是吧,”安白云平静地说,“那件事情,我查清楚了。只是我已经不想再追究。”

赵小棒像棵电杆似的在路中间站得笔直,安白云从他面前走过去了。然后,他看见了我,朝我招了招手。

“你过来,”他说,“过来喝口酒。”

我接过酒瓶,犹豫了一下,真的喝了一口酒。赵小棒哈哈大笑: “妈的,像个男人,可以追姑娘了。”

我把酒瓶递给他,他突然抱着头蹲在了地上。“远远地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他说。

5

四月的时候,下了一场雨。靠天吃饭的风岭人知道什么叫春雨贵如油。抢种时节,白天累得半死,晚上还要去唱歌跳舞,很多人不干了。

“饿着肚子怎么跳?”他们说,“社会主义好,新社会好,可是,唱歌跳舞不能填饱肚子。”

方田使出了他的杀手锏,真给大家放《霍东阁》。可是,还是有一大半风岭人不去凑热闹了。老梁的声音从大喇叭里传出来:大家要提高觉悟,深入开展社教运动,争取最后的胜利。

我趴在窗台上写作业。一出神,就在作业本上写出了一个词:胜利。我也要争取胜利,而且胜利在望了。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要参加小学毕业考试了。

狗突然叫了起来。有人在外面喊门。我听到了安白云的声音,蹦蹦跳跳去开门。

“你家大人呢?”她问我,语气完全是一个大人在对一个孩子问话。我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我不知道,”我忿然回答。

“告诉他们,今晚必须得去村公所搞运动。”她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如果不去,每家罚款一百。”

狗在我的身后跃跃欲出,我真想松手让它出去咬她一口。她转过身去,大摇大摆地走了。高跟皮鞋敲击着地面,石子飞扬开去。我放开了身后的狗,它追了出去,我听到她骂狗的声音,心里阵阵快意。

安白云挨家挨户宣传社教运动的重要性,效果微乎其微。只有赵小棒是真的听了她的话去的村公所。她爹安发财也在游说别人参加运动,但遭到了别人的嘲讽。

“你家有人当官,不怕饿肚子,我们不行,我们是农民。”

安发财岂能听不出别人的讥讽,他红着脸,讪笑着,主动给人敬烟。他现在的主要工作是白天放鸭子,晚上去搞社教运动。他经常坐在篮球场边上,看着黄风和安白云忙进忙出,心里升起对新生活的期望。

对于农民来说,没有什么比地里的农活更重要。错过了季节,直接影响碗里的粮食。他们开始认为,运动其实是工作组的事情。安白云的动员无效,梁发福出马了。可梁发福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人告诉他,“我们已经知道了,社会主义好,党的政策好,思想要解放,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但是,如果地里庄稼都放下了,那饿着肚子怎么搞运动?”

梁发福无言以对。如果可以,他真想跪下来求大家去唱歌跳舞。他没有想到,运动从来都是艰巨的工作,即使是只要求大家来唱歌跳舞也是如此。作为一个不脱产的干部,他其实也已厌倦这场运动。他看到雨水从风岭的天空洒下来,他心疼,却又无能为力。

邱立在喇叭里讲了一下午社教运动的必要性,到了晚上,也只有四五个人去村公所。他愤怒了,带着民兵挨家挨户上门,可是,村里的狗在这个时候变得尤为明白它们主人的心思。他在狗叫声中一遍遍地宣讲,人们嘴上答应着,待他一走,又扛着锄头下地了。

五月四日,乡里要搞社教运动的文艺汇演。这场运动就要交一份答卷。黄风、赵初晴、安白云他们天天创作节目,除了赵小棒以外,似乎没有人有更多的热情了。

有一天早上,赵小棒刚起床,乡武装部长带着外村的民兵就扑进了他家里。赵小棒被五花大绑,带到了村公所。

“为什么要破坏社教运动?”那武装部长是个转业军人,嗜酒如命,他的酒气喷到了赵小棒脸上。

“你凭什么这样说我?”赵小棒朝地上吐出了一口痰,痰里带血,刚才抓他的时候磕破了嘴唇。两个民兵来摁他的头,按下去,他又倔强地昂起来。

“你在村里拉帮结派,吃吃喝喝,散布运动的谣言,动员大家都不来参加运动,你以为我们不知道?”

“我每天都来,别人来不来,我管不着。”赵小棒说,“你可以问工作组的人,我是不是积极参加了?”

“别想耍我们,你那点小心思,大家都看得懂。”武装部长示意松了赵小棒身上的绳子,语言缓和了一点,“马上要汇报演出了,这不光是工作组的面子,也是风岭的面子。难道风岭人就只会种庄稼,而没有半点歌舞天赋?”

赵小棒不说话。他挺着胸脯,跟眼前的这几个人耗着。村公所外面,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的心里,既害怕又好奇。

有些事情村民是知道的,赵小棒请了李偏偏,彭来财、冯八字他们吃了一顿羊肉,喝了一顿酒。他们在酒桌上说起社教运动,越说越愤怒。酒喝到最后,赵小棒将酒瓶摔碎在地上,然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们明白,你心情不好,可是,生在这个地方,大家都得认命。”彭来财说,“接下来,看哥几个的吧。”

风岭的年轻人们,心里有一个共同的伤,那就是安白云。暗中涌动的情绪一拍即合。年轻人才是歌舞场上的主角,但他们突然变得热爱劳动了。于是,我们看到的局面是:大喇叭响彻村庄,村公所门前的篮球场上,只有几个工作组成员在唱歌跳舞。赵小棒坐在场外,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安白云。几个还不到上学年龄的孩子,嘻嘻哈哈地看着他们。几只狗趴在树下乘凉。几只鸡在不远处走来走去。而土地里,是热火朝天干活的人们。到了天黑以后,人们更是早早洗脚上床睡觉了。年轻人们的夜晚,总是躁动不安,但是他们不再去村公所玩,或者去另外的村里玩。风岭的歌舞场,被人抛弃了。

“小棒哥,请你帮帮我,”安白云在路上堵住赵小棒。那个夜晚没有月亮,只能勉强看得见路。“我刚做妇女代表,需要成绩,”她说,“青年节越来越近了,配合工作组开展运动是我的职责。”

赵小棒冷笑了两声,“我天天都在呢,”他说,“看着你和他在一起,心里就像有人拿刀子在捅。”

“小棒哥,”安白云低声说,“我是真的喜欢他的。”

“我也是真心喜欢你的。”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空气中飘着泥土湿润的清香,村庄已经陷入了一片黑暗。我记得那天是星期天,我在家里做了一整天作业后,晚上去村公所看安白云。我的心情和赵小棒一样。

“如果你真的心里过不了这道坎,那我让你摸一次吧。”安白云说,“如果你不嫌弃。”

赵小棒关掉了手里的电筒。我蹲在地上,手捧胸口,我感觉心脏快要跳出来了。我想起了看《双旗镇刀客》的那晚,那雪梨一样的乳房。我听到了安白云的叫声,“你轻点,”她说。

直到赵小棒走了,我才敢猫着腰站起来。如果被发现,狗日的一定不会放过我。他摸安白云的时候,我的恨意压在了紧张之下。他们走了,留下我一个人走在夜晚的山路上,“畜牲,畜牲,畜牲,”我一路骂着赵小棒回了家。

只有三个人知道,风岭的年轻人为什么会突然回到村公所去唱歌跳舞。但是,理由并不重要,那时已经是四月末了。据说,这次汇报演出,还会有一名副县长来现场观看。这是对工作组的考核。邱立问安白云,白云同志,风岭出多少个节目合适?安白云说,十个。

于是,风岭真的排了十个节目。老年合唱《社会主义好》、儿童合唱《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快板书《风岭的山,风岭的水》、小品《我们村里喜事多》、情景剧《只生一个好》、群舞《快三》、歌舞《敢问路在何方》……

最轻松的节目是儿童合唱,这只需要把村里的学生找来组成队就行了,因为他们每个人都会唱这首歌。老年合唱《社会主义好》比较麻烦,这些牙齿掉了的老人,吐字就是个问题。更何况,以他们的精力,唱上三遍,就气若游丝了。歌舞《敢问路在何方》比较有意思,由赵小棒扮演孙悟空,李偏偏扮演猪八戒,安发财扮演唐僧,陈老歪扮演沙僧。

大喇叭没日没夜的响着。一个一个的节目轮番着排练,务必要做到熟记于心,步步到位。邱立担任总导演,手上拿着之前创作的台本。突然,黄风从村公所里狂奔而出。

“我的摩托车丢了。”他绝望地叫道。

邱立停了下来,问,什么时候的事?黄风想了想,说,“昨天下午还在骑,晚上停在篮球架下的。”因为太忙了,黄风忘记了他的摩托车,等他想起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

这是大事。梁发福瑟瑟发抖。他做了一个判断:摩托车绝对没有离开风岭,因为这里没有人会骑。所有的排练工作停了下来,工作组的人带着民兵,挨家挨户展开了搜索。

没有人表现出丝毫反对。反对?便成了做贼心虚。甚至,还要主动带着工作组的人搜自己的家,排除掉每一个可能藏一辆摩托车的角落。连安白云家也没有放过。

然后,搜遍了风岭的每户人家,甚至附近的树林里都去找了,还是没有找到摩托车。黄风像只病猫,夹着尾巴,萎靡不振地坐在场边看着别人排练,仿佛他丢的不是一辆摩托,而是魂。那天是五月一号,劳动节。风岭的人们第一次在劳动节的时候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村公所前的篮球场上挤满了人,留出中间的空地供大家排练。人们惊讶地看到,那些平时里吊儿郎当的年轻人,经过不断地训练,居然也能有模有样。邱立说,这是最后的巩固时期,三天以后,我们就要在汇报演出中见分晓。

多年以后,我一直怀念着那个时候的风岭。人们像着了魔,吃了药,嘴里张口就哼出一段歌。篮球场上燃着熊熊篝火,人们围着火,尽情唱,尽情跳。洋芋在炭火里捂着,白酒装在碗里,酒碗在人们的手上传递着。

赵小棒喝多了,要给大家唱歌,他唱了一首《黄土高坡》。他把胸脯当成鼓,使劲拍着,大声唱: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赵小棒唱完,蹲在地上,半天不出声了。一阵风刮起来,人们忙着捂住酒碗。

“老子要到外面去!”赵小棒突然站起来,“不闯出一片天地,绝不回来。”

人们呆呆地看着赵小棒,忘记了碗里的酒和火中的洋芋。后来我想,有些东西一直都在,只是被生活压在心里,比如爱情和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人心原本是一扇窗,后来在歌舞中变成了一扇门。走出去吧,赵小棒!山外不止是山,还有平原和沙漠,还有海洋和冰川。

6

人们行走在山路上,远远看去像一群群蚂蚁。我们也是其中的蚂蚁。风岭的人们肩扛红旗,从山上走到河边,再从河边爬坡到乡政府。我们看到各条通往乡政府的路上,都在走着人。上坡的时候,大家都忙着赶路;平路上,大家就跟着哨子的节奏齐步走;下坡,我们一起唱《团结就是力量》。我们也能听到其他路上的人也在唱歌,《社会主义好》;还有人在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歌声中,灰尘万丈,像一支军队正在经过。

我激动得有些喘不上气来,被呛了几口灰尘,咳嗽起来。安白云走在我前面,她不时回过头来,看队伍是否完整。我想,那个时候,她可能把我们所有人都当成了她的鸭子。黄风走在队伍的最后,病蔫蔫的。丢摩托车这件事,对于风岭人来说,其实并不算一件坏事。

锣鼓喧天,人山人海。大喇叭里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数千人出现在乡政府和学校所在地,完全占领了那个小山包。商店里挤满了人,买一碗白酒,几个人传递着喝,仿佛只是为了寻找一个落脚之地。路上走着人,身着鲜艳的舞台装。笑声荡漾开来,他们相互点评着对方的装扮。

我们学校门口的操场上,搭起了舞台,教室里的桌子用来做嘉宾席,凳子整齐地摆放在了水泥地上。各个代表队依次入场,一队小学生正在列队欢迎。这么多人,就这样像蚂蚁归巢般地涌进了学校的操场里。外面还有人在拼命往里挤,嘴里大喊,“我们有节目,我们有节目。”

五月的太阳,上午也很热。新鲜劲儿一过,坐着待演的人们开始流露出烦躁的情绪。乡里杀了一头牛给工作组成员办招待,而农民们,闻着肉香,咽着唾液。

“妈的,要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赵小棒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黑压压的人群,掏了一支烟出来点上,对旁边的李偏偏说,“你帮我看着位子,我去撒泡尿。”

赵小棒演的是孙悟空。他站起身来,人们便笑作一团。他做了金鸡独立望月式的招牌动作,说,“请让一下,让一下,我要上厕所。”

人越来越多,有人提议,将教室门打开,让那些无法在操场上立足的人去到教室里观看演出。尽管这样,还是有人爬到了围墙上去坐着。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舞台,演出就要开始了。

邱立他们拥着一个肥头大耳的领导走向嘉宾席,有人带头热烈鼓掌。小学生们提高了声音: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那领导微笑着,向大家挥手,坐到了主席台上。

冗长的讲话。那些关于社教运动的必要性的内容,我们已经听了无数遍。邱立和那领导坐一排,黄风、刘大蒙、方田等人,坐在了后面一排。黄风一脸严肃,不知所因。安白云仍然低着头。

直到该风岭的人出场了,安白云才抬起头来。在小品《我们村里喜事多》中,她演一个靠养鸭子致富的女人。这是一个喜剧,但她演着演着却自己哭了起来。邱立慌了神。演出结束后,他问安白云,你怎么哭起来了?安白云说,我想我的鸭子了。

赵小棒挤向安白云的身边,他发现安白云像突然丢了魂一般。憋了很久,安白云先开了口,“你害死我了。”她说。赵小棒不明所以,也不便细问。报幕员报出下一个节目,该赵小棒他们上台了。

多年以后,我一直记得那个场景。在《敢问路在何方》的歌声中,李偏偏扮演的猪八戒肩上扛着一个钉耙,肚子上绑了一个枕头;安发财的唐僧袍,直接来自于村里的道士家;陈老歪挑着两个木箱子,原本是空的,但被人恶作剧地塞了几个石头进去,这让他挑着“担”的时候有些费力;赵小棒演的孙悟空,手持金箍棒,一路翻着筋斗出来。

掌声、欢呼声四起,主席台上的领导笑得直不起腰。那是最纯朴的创造力,那些就地取材的道具,滑稽而又亲切。这个节目,赢得了表演类一等奖。

赵小棒卸了妆,继续沉默地坐在安白云身边。两人都已无心看节目。事实上,后面的节目也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甚至有很多节目是重的。比如《社会主义好》,几乎每个队都要唱一遍。领奖的时候,赵小棒也没有上台,而是让还没卸妆的李偏偏挺着大肚子上了台。人群里再次爆发出欢呼声。

汇报演出刚结束,雨点开始砸下来。工作人员给领导打着伞,作最后的总结发言,可是没伞的群众已经哗啦啦撤离了。能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才是最迫切的问题。站在教室里观看演出的人们,此时有点幸灾乐祸。屋檐下站满了人。操场上很快便只剩下来不及收拾的桌椅在淋雨。领导们已经不知去向。雨点砸在屋顶上,似有千军万马经过;砸在操场上,水花四溅。

这雨一直下着,没完没了。安白云站在我身边,看着如注大雨默默流泪。“你怎么了?”我轻声问她,她根本不理我。赵小棒站在她的身后,同样出神地望着外面的大雨。

天色渐晚,焦急的人们开始不管不顾地跳入雨中,冒雨回家。赵小棒脱下衣服,递给安白云,“走吧,”他说,“天黑前,雨不会停了。”她仍然呆望着外面,他将衣服盖了她头上,走进了雨中。风撩动着雨帘,扑扇在脸上,让人张不开嘴和眼。安白云滑了一跤,把赵小棒的衣服甩到了一旁。她再次爬起来时,将衣服扔给赵小棒,撒腿奔跑起来。

“让她跑吧,”赵小棒说。

安白云很快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天快黑了。雨还在下。夜幕笼罩着风岭,雨声统治着世界。这是一场透雨,庄稼们该多高兴。我想起安白云,心里隐隐有点后悔。

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先是唱了两句,然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安白云,安白云,我爱你,我爱你。

这是赵小棒的声音,全风岭的人都听见了。紧接着,又传来梁发福的声音:你喝多了,不要乱说,出去。

赵小棒:安白云,嫁给我。

然后,喇叭声停止了。雨还在下。

我母亲在火塘边说了一句,“运动结束了,安白云咋办?”

没有人接她的话。

运动结束了。第二天早上天气晴朗,阳光下的大地散发着水汽。如果不是地上潮湿着,人们会以为下雨只是他们梦中的一个幻象。

有一个消息在村里传开了:赵小棒走了。

目睹了整件事情的李偏偏反复在说,“狗日的,真够狠,下着大雨,硬是在安白云家门前站了一夜。”李偏偏说,安白云没有出来开门,只有狗和赵小棒隔着一道门对峙了一夜。“他喝了很多酒,直接冲进村公所,对着话筒喊。”李偏偏说,“劝不住,像个疯子,他说站到天亮,如果安白云还不答应他,他就离开风岭。李偏偏逢人便说这件事,听到的人,又将这件事讲给了更多人听。

霞光万丈,我撒腿朝村公所跑。在村公所里,我迎面撞上了梁发福。“你被鬼撵了?”他骂我。我没有理他。工作组的人正在吃饭,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贸然闯入的半大孩子。邱立举起酒杯,说了一番客套话,率先喝了酒。黄风背对我坐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们的东西,已经收好了,吃完饭就该上路了。

我又跑了出去,迎面走来了安白云。她穿着一新,背上背了一个天蓝色的牛仔包。我又跟着她进了屋。她将牛仔包放在地上,站在黄风身后一言不发。

邱立说,白云同志来了?

黄风继续低头吃饭,一言不发。

赵初晴说,来,坐下一起吃饭。

安白云说,我要跟你们走。

这一下,没有人敢再说话了。安白云立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瞪着黄风的背影。只有筷子的声音,但这种声音很快也没有了,他们相继放下了碗。邱立打破了沉默。

他说,白云同志,恋爱是两个人的事,这关键要看黄风的态度。

邱立看着黄风,顿了顿,说,你该给人家一个交待。

黄风说,该说的,我都跟她说了。

我看到安白云的眼泪滴到地上,但她仍然一言不发。

赵初晴说,白云同志,感情的事不能勉强。

黄风站起身来,他伸手从兜里掏,掏了一封信出来。

“你不是要证据么,信里写得很明白,时间、地点、你和赵小棒之间的一切经过。”

他将信塞到安白云的手中,便蹲下身去背自己的行囊。其他工作人员也一道,背上了自己的东西。安白云瞟了一眼手上的信件,将它揉成一团装进了兜里。工作人员一一跟梁发福握手告别,离开了村公所。安白云突然像疯了似地朝后面追上去,拽住了黄风。

“我要跟你走,”她说,“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你让我怎么做人?”

“去找你的赵小棒吧,”黄风低声说,“别拉着我,你不觉得丢人吗?”

人们渐渐围过来,但没有人说一句话。安发财也在人群中,我看到他的双腿在颤抖。黄风用力挣脱了安白云,去追赶邱立他们,很快消失在了山路上。

风岭的早晨,烟囱里冒着烟,又被风在空中拦腰斩断。公鸡莫名其妙地叫了起来,一遍又一遍。安白云像一棵电杆一样,直愣愣地站在篮球场上,人们渐渐散去。我远远地看着她,不敢靠近。然后,她将牛仔包背在身上,突然朝自己扇耳光,左右开弓,边扇边往回走。

7

村庄又恢复了平静。雨季如约而至,庄稼拔着节,奋力往上生长。如我母亲所说,运动真的像一阵风。但风过去了,人们的心里也未能平静下来。这场运动撩起了人们对外面世界的向往。赵小棒走后不久,又有几个年轻人离开了风岭。他们开了风岭打工热潮的先河。

少了年轻人的风岭,失去了生机与活力。村公所前的篮球场上,已经没有人再聚集,那个高调的大喇叭,失去了声音。地里总是热火朝天干活的人们,他们偶尔想起前不久的运动,但是,心里已不再有激情。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安白云了,她的鸭子还是由她爹放着。我母亲说,她有次见到安白云背着牛仔包走了。但过了几天,我又在路上遇到她回来了。她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她慢慢行走在山路上,让我感觉一阵风都可以把她吹走。

“你去哪里了?”我问她。

“我去县城找黄风,”她说,“没有找到,这狗娘养的。”

“我现在是第一名。”我说。但她没有接我的话。

我们拖着长长的影子,沉默往前走。走到河边,她坐了下来,低头看水里憔悴的自己,抄起一把河水洗了脸。

“明天我又要开始放鸭子了。”她说。

“那我继续陪你放鸭子。”

那时,我们已经上完了课,处于紧张的复习期。上学对我来说,就是反复做题。而这些,我陪着安白云在河边同样可以完成。有她在身边,我觉得自己的学习更有意义。但是,她已经脱胎换骨。她和我坐在河沿,总是呆望着山的外面。

“县城真的很大,”她说,“到处是人,我找不到他。”

“如果他要带你走,就不会甩掉你了。”

安白云回过头来,眼神空洞,眼泪渐渐迷蒙了双眼。鸭子游到了更远的地方,她站起身来,跟着走到了河边一片茂密的草丛中。松软的青草如毯子,安白云仰面躺在上面,双手遮盖住眼睛。

“我是一个脏女人了,”她说完这话,突然起身跳进了河里。河水齐她的腰,她一遍遍清洗自己。洗脸,洗嘴唇,洗手,我想,如果我不在,她也许会脱了衣服洗身子。她洗了很久,穿着湿淋淋的衣服,重新坐了我身边。

“可是,有些东西是洗不掉的。”她说。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假装继续写作业。她突然一把抢过了我的作业,扔到了一旁。

“连你也嫌我脏,是吗?”她愤怒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她环顾四周,除了我和她以外,四周空无一人。她开始解纽扣。从上往下,一粒粒解开白衬衫纽扣。衬衫里面,是一件白色的T恤,一对乳房呼之欲出。她看了看我,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她似乎停顿了几秒钟,然后,脱下了T恤。那对我梦寐以求的乳房,饱满、挺拔,散发着青草的气息,即将扑腾飞去。我无法管住自己的目光,但我不知所措。

“来啊,摸!”她一把拉过了我的手,用力按在她的乳房上,一阵热浪袭遍了我全身。我既不敢抚摸,也不敢松手。她抓着我的手搓揉自己的乳房,我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揉面团。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只剩下白花花一片。我闭上眼睛,我怕眼前这团白光会刺瞎我的双眼。过了一会儿,她放开了我的手。我机械地停下来,不再继续。

待我睁开眼睛,她已经赤身裸体。她躺在青草上,打开了自己,那团黑丛林令我眩晕。我知道那是一个洞,会将我坠入无底的深渊。可是,即使那是地狱,我也愿意永世不得超生。她拉着我的手,让我将她覆盖。当我跪在她的双腿间,看到自己尚未发育的小家伙,突然羞惭万分。但我向前挺了一下身,我感觉那是火山里滚烫的岩浆,瞬间便熔化了我。她翻身将我推到了一旁。

“你还是个孩子,”她无比绝望,“你他妈的才十二岁。”

我在委屈中,看到她迅速穿好了衣服,迳直走进河里。这一次,她没有洗自己,而是仰面躺在了水上,顺流而下。她就这样漂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了河滩上。下午的太阳黄澄澄地照在水面上,像是装了一河的金子。

有几个学生从远处的山路上走过,放学了。我也走上了回家的路。刚才的经历像一场梦。我回望了一眼河边,安白云的鸭子撒在浅草滩上,她坐在鸭子中间一动不动。脑海里又是青草上的安白云,我甚至又闻到了某种香甜的味道。

此后的日子里,长大的愿望从来没有如此迫切。但长大从来不是一件可以轻易如愿以偿的事。再次见到安白云,我会低下头去,等待那阵青草混合着肌肤的气息。我们在河边见面,有时候是远远地看着她,有时候会走过去跟她说几句话。她一天天憔悴下去,脸上没有了血色,眼睛里没有了神采。

“我告诉你一件事,但你不准骂我,”有一天下午,我在河边堵住了她,“我听人说,你最近跟好几个人那个了。”

“哪个?”

“就是我们上次那个。”

“是的。”她说,“你管得着?”

我一时语塞,心里有一种剧痛荡漾开来。我真想抬手给她一个耳光,但她脸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我朝前走,她又叫住了我。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如果说出去我就宰了你。”她说,“我怀孕了,我不知该怎么办了。”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将我劈成了两半。我突然想到了乡卫生院后面的那个瓦窑,里面堆着好多引产出来的死孩子。那是一个计划生育深入人心的时代,即使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也知道这项天天都在宣传的国策。

“你去引产吧,”我说。

“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安白云没有死,但她疯了。一夜之间,风岭人见面都在说这件事。最先看到她疯的是陈老歪,他早起上山找柴,看到安白云赤身裸体地从家里跑出来,被安发财给抓回去了。这件事在风岭传了很多天,但除了陈老歪以外,还没有人看见疯了的安白云。过了几天,有人看见安发财鬼鬼祟祟地去乡里请医生。有人从他家门外经过,听到安白云在骂声中踢门。可是,安发财说,那是他家的骡子在踢门。

直到有一天,安发财憋不住了,他跑到村公所找梁发福大哭一场,承认了安白云疯的事实。

安白云重新出现在风岭,她披头散发,上身穿一件蓝色绒衣,下身穿黑色喇叭裤,脚上穿着拖鞋。她有时候沉默得像个影子,悄无声息地走在风岭,能够吓人一跳。有时候,她会突然烦躁起来,不光骂人,连鸡狗也不放过。有时候,她不骂人,突然吼出一首歌来,不走调,还和从前一样动听。

我悄悄跟在她身后,以为她没看见,可她突然转过身来,高声说:“你只有十二岁。”

“我快要考试了,”我说,“我能够考进县城。”

“县城里人多,狗娘养的。”

她一脚踢飞了拖鞋,“哗”地一声拉下了衣服拉链,露出了里面的T恤,两座山峰耸立。

我蹲下身给她捡拖鞋,一滴眼泪砸进了灰尘里,像一面镜子被打碎,我在迷蒙中努力去拼凑安白云过去的影子。我将拖鞋扔在她面前,她嘿嘿笑着,套了进去,然后继续朝前走,嘴里唱:

山青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啊摇……

她和她的歌声,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

伏天的时候,安白云似乎疯得更厉害了。酷热的天气,让她总是为了裸体行走而跟家人斗争。一不小心,她就会赤裸着跑出来,在村里游荡,她的背上泛着青苔一样的颜色,那一对奶子,越发像两个青瓜。

当我拿到了县中的录取通知,她已经成了风岭人争相躲避的对象了。她赤脚走在村里,手上拿一根木棒,见到会动的东西她都要打。

“我考上了,”我对她说,“县中,你还记得吗?”

她看了我一眼,嘿嘿笑着走了。我追上去,塞了一把糖在她手里,趁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逃掉了。那一天,我的兜里揣着红色的录取通知,走在风岭,见人就掏出来给对方看。那是一张进入县城的通行证,我是风岭第一个考进县中的学生。我专拣人多的地方走,去用别人的夸赞填满内心的虚荣。大半天的时间,我跑遍了风岭,将这条喜讯传到了每一个角落里。

下午的时候,我坐在篮球场上休息,又看到几个人远远地走了过来。我掏出录取通知,朝他们奔跑过去,等走近了一看,才知那是四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这四个警察直接进了村公所,找到了梁发福。我跟着进去,被老梁轰开了。

过了一会儿,村里的大喇叭里传来了歌声。在地里干活的人们,听到喇叭声,心里莫名紧张起来。他们知道,大喇叭一响,准没好事儿。但当梁发福通知说是有警察到村里了解一些情况的时候,他们还是赶紧放下了手中的活,聚到了村公所。

“前段时间,是不是有一个叫黄风的人在这里搞社教运动?”警察问。

梁发福抢先回答,“是的,工作组的。”

“他是不是骑了一辆摩托来这里?”

“是,后来丢了。”

“这辆摩托车,是他偷来的。”那警察高声说,“他已经交待了,但我们找不到赃物,所以来找你们了解一下情况。”

那警察的话音刚落,陈老歪突然举起了手。“我知道那摩托车在哪里。”他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陈老歪身上,他便红着脸说,“但我先声明,那摩托不是我偷的,我只是碰巧看见。”

陈老歪带着那四个警察,后面跟着很多风岭的人。在风岭村庄上方那个最大的水浇池前,陈老歪停住了脚步。“就在这里面,”他说。四根水管抽水,摩托车渐渐露了出来。警察看了看陈老歪,他说,“我前段时间抽水去浇烟苗,抽着抽着就发现了,不知道怎么办,所以就让它留在这里了。”

“人赃俱获,”那警察说,“好好一个工作人员,就这么毁了。”

“他父母不是领导么,怎么会去偷?”梁发福一脸的迷惑。

“屁,”那警察吐了一口烟,“他父母都是农民,我们去家里了解过了。”

在一阵惊讶声中,人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安白云。她看了看那辆摩托车,转身走了。

“她也许还记得,”有人说。

没人继续探讨这个问题。

夕阳像一片金黄的网,笼罩着风岭。安白云在山路上越走越远,一阵风吹过,送来了她飘渺的歌声:风吹着白云飘/你到哪里去了/想你的时候/我抬头微笑/你知道不知道。

她的歌声,没有走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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