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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神记

2016-05-14舒飞廉

山花 2016年7期
关键词:李尔牛魔王未央

舒飞廉

垂 钓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侠客子午时。疏星淡月天作晓,降龙伏虎丹丘池。这首由武当山掌门木剑客所作的炼丹诗,说的是天下名侠们,黎明即起,闻鸡起舞,应珍惜这宇宙划开的鸿蒙之气,太阳跃升的初心之光,不可荒废良辰吉时。当日木道长洋洋得意,将诗抄在紫霄宫一溜明黄山墙上,武当山的道士们奉之如律令,谁敢比太阳起得晚!贪睡的小道士,顶多是在心里埋怨东边的太子坡不够高,山巅的松柏不给力,稀稀拉拉遮不住那天造地设的一粒大金丹罢了。

可是三更李师师下床掌灯,叫未央生一起去练剑,他说好困,起床失败了。五更金神庙内外的鸡煮粥一样地叫,叫未央生快去教徒弟,他说好吵,起床又失败了。好在元宵节前的冬夜,还够长,未央生挣挫了几个更次,终于摆脱掉困与吵,爬起床,拎着他的屠龙刀出了门。呀呀推开客栈的后门,天色微明,河堤如蛇,密林如带,河溪如碧,东边崇宁山上的朝霞像一点朱砂,刚刚洇染上生宣,迢迢崇宁山与金神庙集市周边小块平原之间,落满浓霜的杂树簇拥鲸鱼般的丘陵,被晨色映成一个一个的丹丘。

李师师就在河堤的杉树顶上左冲右突练习。杉树结实坚密,经冬未凋,一身绿刺,就是草木中的刺猬转世,晚上又打了一夜的霜,每一根树叶都像涂了冷猪油似的,李师师要是不小心脚下打个滑,掉进杉树堆里,未央生的天下第一美人徒弟,恐怕就要变成一脸筛子眼的麻姑徒弟。好在师师已经在汴京帝都的屋顶上,悄悄练习了十年剑术,由咔嚓咔嚓踏破一堆褐瓦的丫头,变成了梯云纵黑带级的女侠,莫说是刺猬树,就是金神庙的婆娘们用绣花针搭一座山,用菜籽油煮沸一口油锅,也奈何不到她的三寸金莲了。

远远地看见师师飞燕一般出没在堤林间,未央生也一时技痒,脚下一点,地涌金莲,丹田气生,将自己飞箭一般射到两三丈高的树顶上,施展开梯云纵去追他的徒弟。一时间师师在前,未央生在后,好像一只灰喜鹊追逐一只紫燕,一会儿并排飞奔在两侧,一会儿在两行堤树之间跳跃,师师回头下跃,掣出绯剑击刺,未央生也只好掏出砍柴刀一般黑不溜秋的屠龙刀,电光石火之间,叮叮当当挥去他的好徒弟刁钻古怪的剑招。由袁安的春雨万剑,到秋水老人的秋水剑法,再到未央生自己的朝露之剑,师师差不多都已经学周全了,会合在一起使出来,由驳杂里透出来机灵,未央生要招架住,还得花一点心思。在师徒霜天晓角的切磋里,朝霞变亮,飞鸟往回,太阳也在崇宁山的山脊线探头探脑,围绕着金神庙,河堤上下的婆娑世界,也要醒过来了。

师徒二人收好剑,双双跳下树往回走。未央生夸师师,说早上过梅家桥的时候,都没有在桥上的白霜里看到她的脚印,只是她绕下桥去河边洗脸的石头上,有一圈“蹄迹”,可见梯云纵的功夫,是大成了。师师有一点不好意思,红着脸说:“可是刚才比剑,我还是输给了师父,我额头上出汗不说,还踩断了好几根树枝。”未央生说:“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七颗鸟蛋,被我震落到堤面上,摔碎了。”师师不做声,脸却更红了,心里想:“要是这林中的鸟,都像东京街上的牛二似的,它们会在这里污言秽语骂我一早上吧,我这一路跑下来,总该踢翻了几十个鸟窝?”

说话间,两人由河堤的长坡走下来,又回到梅家桥。桥上车辙间白霜更浓,好像点着胭脂,寒霜之上,已经留下了行人的脚印,还有一行驴蹄。未央生放眼望去,只见桥下小澴河西流,十余丈之外,溪流折转,积成寒潭。寒潭离堤已远,方圆不过一亩,像一只清亮的眼睛映着蓝天。寒潭往上是荒草离离的坡地,坡上数十棵棠梨树与堤上的杉树林接在一起。寒潭之侧,是一间杉木磨坊,以十几根合抱粗的杉木立脚,板壁黢黑,分为两层,上层住人,下层安磨,磨坊铺草为顶,积霜胜雪,屋顶下门窗紧严,磨坊之外,木轮硕硕,被流水缓冲,正在扎扎转动。潭边的草坡上,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人,白白净净,教书秀才的模样,戴着头巾,裹着一身蓝袍子,拿着一根竹竿在钓鱼。他身后,是一棵掉光了叶片的柿树,柿树下面,系着一条膘肥体壮的黑驴。钓鱼客一脸“独钓寒江雪”的笃定,倒是黑驴在那里,四蹄躜地,乱踢乱刨,烦躁不已,鼻子里喷出团团热气,大概是主人将系它的绳子弄得太短,让它够不着前头几棵泛着绿的河草,也够不到老柿树顶上那几个被霜雪煨得通红的蔫柿子。

“这样的寒冬腊月,鱼儿往泥巴里钻都来不及,就是金钩玉钩银钩,将蔡襄写的竖弯钩拆下来钓鱼,它们也不会来上钩的!”李师师在石桥上停下脚步,桥下的流水清白如镜,点染朱红点点,映照出她一身紫衣与师父的一身月白衣裳。那边的教书先生好像听到了她在未央生耳边温热地讲出来的话,手一扬,鱼线绷紧,一条尺余长的黄褐色鱼儿就被扯出水面,向后一甩,啪地落到草丛里,不甘心地跳踉翻转。教书先生去草棵间捉鱼取钩,那黑驴也觉得高兴,吭育吭育地叫出声来凑趣。未央生拉着李师师,两个人由梅家桥上一跃而下,登萍渡水,几个起落,就跑到人家的钓鱼台前。教书先生可没有被这一对漂亮朋友的不凡轻功惊吓到,抬起浸在溪中的鱼篓,将捏在手中的黄鱼扔进去,黄鱼泼刺一声,游进水中的囚牢,李师师眼尖,看到那个小水牢里,已关进了十好几条黄鱼,果然是早起的渔夫有鱼吃,只是这头顶上背脊上都挺立着尖刺的怪模怪样的鱼儿,能吃吗?

“老兄,请教一下你,这鱼叫什么名字?”未央生问道。

“黄牯鱼,每年的正月,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它们都会由潭下地洞里游出来上钩,傻子似的拖着鱼饵往深水里拖,好钓!黄牯鱼与河边沙地上长出来的白萝卜煮在一起,再加上金神庙集上马寡妇磨的豆腐,味道颇不俗。二位客人远道而来,是为看今天元宵节金神庙上的‘抬故事吧,午前祭献一毕,两位得暇,可来寒舍小酌几杯,在下姓梅,单字名皓,在堤上梅家村里教几个蠢孩子,糊口度日,村里人让我住在磨坊之中,还送了这头蠢驴给我,忙时拉磨,闲时代步。昨天晚上正月十四,月明如昼,群星如雨,我骑着驴子去村里梅裁缝家喝烧酒,一直到鸡鸣头道才打折返,骑驴过桥,驴蠢人困,霜浓石滑,江山如画啊……”梅皓说完,又将目光重新投到水面,不再理会未、李二人。

“这黄牯鱼果然长得像黄牛似的,一身蛮劲不说,头顶的两根刺,不就是两只弯角吗?”可莫小看人家李师师,她在入京都的教坊学艺、遇到她的那些大名鼎鼎的臭男人之前,也牵着牛绳在乡村的小池塘边放过几天牛呢!

未央生却没接下她小时放牛的话题,扭身跳到柿子树上,李师师以为师父是要将几颗干瘪得像平康巷里老鸨的乳房似的柿子,摘下来赏给苦闷的黑驴,未央生却是挥刀霍霍,电闪雷鸣,剑气纵横,神光离合,正是他已告大成的“虚无之剑”。其间的阴阳造化、卦象纷呈、五行更替,师师已能看出一点眉目,只是师父如何能将剑挥动得这么快呢,“就是要比‘想更快,比‘光更快,比‘快更快!到后来,你觉得刀是慢的!门前流水尚能西,你的刀剑让时间倒流,就能天下无敌!”玄之又玄的老家伙吧!未央生那把黑沉的砍柴刀好像变成了一条龙,自己在舞动,在它的扭动之中,柿子树在发生变化,好像由隆冬在返回初秋,手掌一样的叶子由苍黄变回暗绿,一片片重新簇立起来,在树叶中间,那些已经枯萎的果子又重新变得饱满,充满了汁液,引来阳鹊在枝间踏枝呼唤。未央生甫一收刀,李师师就游身进入枝繁叶茂的柿子树间,将那些柿子摘出来,扔到目瞪口呆的黑驴面前。

黑驴埋头大快朵颐,酱红的柿汁涂溅一脸。它的主人头也不回,继续钓着他的黄牯鱼。未央生牵起李师师,跳上梅家桥,径回金神庙集的客栈,一路李师师抱怨她师父为一头黑驴吃柿子花力气,还不如早上起来,朝着她的脸来一通“虚无之剑”,将眼角那些蚊子腿一般肉眼难辨的小皱纹替她除掉呢,或者师父你老人家,将虚无之剑再往前练到第九层,将我李师师重新变回十八岁,乡下池塘旁边的一朵野蔷薇似的,由着隔壁村放牛的小子摘回家去,多好。可惜未央生繁复的剑招,也只能向着过去,在大千世界之中,凿出这么一个小小的洞,在这个虚无的空洞里,一棵树,返回秋天。

热 粥

在这样清寒的早上,吃一碗热粥多么幸福!未央生与师师打尖的悦去客栈,虽然是三层的木楼,却是金神庙集中最高的屋宇,三楼几间客房,二楼摆着三张八仙桌,早中晚供过往的客人吃饭,平时大概就是由镇上的闲人来打麻将推牌九了。游侠没有钱,可李师师有的是银子啊,他们出汴梁,过淮安,到安州,再由安州转向崇宁山,一路上花天酒地,师师流水似的花钱——过几天师父将她送到崇宁山,这些金子、银子、银票、百宝箱,吃不得穿不得,有什么用!就是为了喝下这一碗热粥,师师让老李去买来赵家的腊肉、钱家的腌鱼、孙家的风鸡、李家的臭豆腐、周家的干萝卜、吴家的压生菜、郑家的呛黄花、王家的小花菇,整个金神庙的婆娘们能弄出来的有名的下酒菜,现在都团团摆在师徒两人面前。

老李讲:“我婆娘鸡叫头遍,就起了床,洗净手脸,烧灶动锅给你们夫妇煮粥,用一根杉木劈柴,拨出最小的火,熬了一早上,才得这一小锅粳米粥,香!”师师听得直撇嘴:“他是我师父,我可没嫁给他!”老李继续讲:“这熬粥的功夫倒也罢了,这粳米却是太子冈上种出来的,方圆十来亩地,一年也就两三千斤米的收成,一大半都要送到东京去给皇帝吃!为什么皇帝会知道呢?一百年前,太祖他老人家千里送京娘,路过金神庙,就落脚在我这个悦去客栈,那时候服侍他的,是我的高祖爷爷。太祖他老人家吃了三碗,又给京娘盛了两碗,没口子地夸好!”

师师哧溜哧溜地吸粥,拿眼睛瞪未央生,未央生掩在一堆胡子里的脸,也有一点红。他知道师师的意思,人家赵匡胤送京娘是怎么送的!你这个老家伙送徒弟,却天天晚上将徒弟往被子里扯,难怪人家做了皇帝,你连一个丐帮分舵的舵主都做不上。还是老李弥缝给力,他接着讲:“当年京娘正好怀着儿,太子嘛,后来回到京城,对这碗粥念念不忘,太子后来做了皇帝,他在娘胎里,就吃过金神庙的粥啊,念娘恩,一道圣旨下来,将出这碗粥米的稻田封成了‘太子冈,每年进贡,也是纪念太祖送京娘这一段浓浓的恩情!”未央生听得好开心,一脸胡子都藏不住他的得意,盯着老李问:“你这个老砍头的,人家讲太祖爷送京娘,一路秋毫无犯,晚上睡在一张床上,都要将他的玄铁大棍,搁在两人之间。”老李直摇头:“那是上半夜!我那高祖爷爷与高祖奶奶下半夜被三楼的动静吵醒,男的像集上的冯铁匠扯着风箱打铁,女的一个疯婆娘又是哭又是笑,我高祖奶奶点灯上去问,是不是谁犯了羊颠风,集上陈大夫能治。人家也不开门,说用铁棍在打老鼠呢!我家的客栈哪里有什么老鼠,你老赵家的皇宫才到处是老鼠呢。谁知道太祖爷在舞弄他的哪一根棍子,又在哪里捣腾!他要是秋毫无犯,这太子冈,就应该青天白日地叫义子冈才对啊!”未央生若有所思地夹起一块风鸡;“难怪蒲城县的陶家庄,自从送走太祖爷与京娘,郑恩与陶三春就管他们瓜园出的瓜改名叫嫂子瓜了!”这一回,倒是听得师师的一张俏脸,慢慢回了一脸的血,是啊,粥好烫,好热,好好喝!

老李是谁?金神庙悦去客栈的掌柜是也。为什么江湖上那么多悦来客栈老字号,老李家的客栈偏偏要叫悦去客栈呢?因为老李的爷爷的爷爷们讲:“客人们高高兴兴地来,是很好的,但让人家留下银子,高高兴兴地走,才是王道!悦去,悦去,名不正,言不顺,名一正,生意好!”这大概是这个小小客栈,屹立金神庙大街,千年不倒,后面一千年,也还将继续营业的奥妙所在吧。

而眼下金神庙的街上,已经挤满了四里八乡的乡民,由西入口小澴河上的黄家桥到东出口的梧桐路,人流挨挨挤挤,周边穿上了新年新衣裳的红男绿女还在沿着一条条阡陌走来。与平日不同的是,街边的菜贩不见,菜贩身后的药铺、成衣铺、铁匠铺、篾货铺也多半关了门,只那些包子铺、馒头铺、水面馆白汽腾腾,小吃摊上炸馓子、麻花、油饼、油条、糍粑的油锅沸沸,挎篮卖糖果、柿饼、“鸟化”、麻糖、瓜籽的小贩在人流里穿来穿去,大声叫卖。街心的人流好像汇成为另外的一条河,热气扑面,冲荡在未央生与李师师的眼前,与街外瓦脊线下那条青碧而凛冽,在寒风、浓霜与朝阳里蜿蜒西流的小澴河恰恰对照。

在波浪一般的人流中,一个接着一个的漩涡正在出现,由不同的阡陌接入金神庙的乡村,正在将他们的“故事”一一抬出来。所谓“故事”,就是由村子里八个男人抬出来一张八仙桌,桌前一个男人吹唢呐,一个男人放鞭炮,桌后又一个男人打锣,一个男人拨铙,八仙桌上,站立着两三个本村的十岁以下的男孩子,身上花花绿绿,脸上浓墨重彩,画出来的傩戏中的人物。与年画与皮影里的故事不同,这是“肉”故事,金神爷爷与金神奶奶看到,一定会非常开心吧!每一个由十几个中年男人抬来的八仙桌就是一个漩涡,将人山人海变成街市中卷动的激流,奔涌在清寒而明亮的阳光下。

“你们看,这是郑家村的福禄寿三星入户,他们村的麻糖做得好!你看这是魏家村的麻姑拜寿,魏家河是出木匠的地方,你看麻姑拿的痒痒挠多好!这是肖家村的唐僧取经,那猴儿可是真猴子,肖家村很多人在外面牵猴卖艺!这是黄家村的刘关张,那张飞就是黄屠户家的小崽子,扮得多像!这是梅家村的龙女观音,你们看站在观音旁边的龙女,男孩子扮出来,也俊得很!你们看这秦琼大战尉迟敬德,萧何月下追韩信,穆桂英挂帅,太上老君炼丹,鲁班造赵州桥、八仙过海、包大人怒铡陈世美……”神仙与好汉,美女与清官,各色各样,惟妙惟肖,面具之下的男孩们,惶惑、兴奋、羞耻、茫然、滑稽,又尽可能地用特别的耐心扮演着他们的角色。

老李看这年年元宵节都会有的“抬故事”已经无数回了吧,难得这老家伙还能兴致勃发,指指点点,向未央生李师师讲得明明白白。未央生送李师师去崇宁山,眼下山已在望,金神庙是最后一站,千里送佳人终有一别,哪怕佳人是女徒弟,也得有一个分别的收梢吧,奈何未央生惺惺相惜,李师师依依难舍,两人住在老李的悦去客栈,可是做不到人家店名所包含的“高高兴兴地走”的大境界,在车辙深深的梅家桥上来一个梅桥伤别,名垂江湖。老李说:“你们来都来了,看完金神庙有名的‘抬故事再走不迟!抬完故事,河堤下的柳树都返青了,师师姑娘再去崇宁山也不迟?或者,等端午节小澴河里涨了水,我们赛完龙舟再讲?万一不行,等看完明年的抬故事,再打脱离?”老李妙人啊,拖字诀,一语解千结,师师的脸上开出来桃花朵朵,要不是怕将老李吓倒,真想蹬蹬蹬上楼,将百宝箱拎下来,哗地倒到他的怀里,然后扯着他左右肥肥的耳垂绕过下巴,连碰到一块儿……

李师师抬眼去看未央生,老家伙倒是没有借驴下坡,像她这般欢喜雀跃,他的目光由渐渐沸腾的街巷,正在转向朝南的窗子,南边的窗户,对着流水、堤林,林外的原野,原野中零星地站立着乌桕、枫杨、苦楝、泡桐,寒风中木叶尽脱,原野的尽头,崇宁山原驰腊象。师师的眼泪一下子不争气地涌出来了:“师父,你不想等柳树返青,也不想看划龙船,对不对?”未央生摇摇头:“你这个傻孩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在看路上的一个人。”

果然,顺着未央生的手指,师师看到,在杉树堤林之下,在通往崇宁山的驿道上,有一个穿着黑棉衣的年轻人,腰上挎了一把刀,左手扯着背上的小包袱,右手持着碧绿的竹竿,耸着肩,慢慢地在路中央走。路上往金神庙来的人多,而离开金神庙往崇宁山方向去的人,就他一个,又是一个瞎子,所以对面的人,都在分波劈浪一般给他让路。

“他是谁?”未央生问老李。

老李讲:“他是魏家村魏金贵家的小子,名叫魏忠贤,外号叫南瓜,九岁时在磨潭里游泳,跟他一起下水的另外一个小子被牛魔王拖进了洞里,南瓜的眼睛,在石壁上挂瞎了。金贵让他去学算命,或者做道士匠,混口饭吃,他个苕娃,说要去崇宁山里找侠客学武艺,找牛魔王报仇,眼下魏金贵两口子被他磨得不耐烦,看样子是答应下来了。”

李师师眼泪还没有干,就嘴巴一撇:“南瓜大侠!”

“磨潭?牛魔王?生吃小孩?”原来除了千里送徒弟、金神庙痛别之外,游侠未央生其实也有新的任务……

“梅家桥下,旁边建有磨坊的那个潭就叫磨潭啊!乡下哪有不淹死孩子的水塘,这个小狗日的瞎子撒谎呢,说一起去的腊狗被牛魔王抓走,他自己逃出来,弄瞎了眼睛,鬼才信!”老李讲,但他嘴巴硬,心里却是不确定,“小澴河张开嘴,一年吞下几个孩子,是比别的河多一些,可小澴河是往西流的,你见过往西流的河吗?那磨潭的确有一点邪乎,淹死的都是没过十岁的男孩子,每年正月黄牯鱼就往外冒,很多人都讲,磨潭底下有一个无底洞。老李我从来不信神神道道的一套,那都是日鬼骗钱的,一多半是打皮影戏的老秦师傅编出来的,他在为他家的小秦秀才攒进京会试的路费呢!小狗日的瞎子就是看皮影戏看多了,什么牛魔王,还罗刹女呢!年小月半大,我们弄这么多故事,还真是给金神爷爷金神奶奶那两尊泥巴像看?不就是一年上头,冬去春来,图一个热闹!”

“我要去看看他!”未央生由座位上站起来,拔身跳出南窗,好像一束光一般,转眼间,就将自己射到大路中央,手按在腰间的屠龙刀上,立在瞎子魏忠贤面前,北风吹动他的袍子,摇荡在白霜荒草之上。魏忠贤感到对面来人身上的扑扑热气,停下脚步,双手握紧竹竿,将右耳转向未央生。

老李看得担心,难道这个好像长翅膀的大猴子似的家伙,要去将人家小魏瞎子捉回来吗?师师却看得高兴……降妖除魔的师父最帅了,他会在金神庙的悦去客栈里停留下来,去钻天打洞寻找这个牛魔王,金神庙的牛魔王,拜托你的本领,不要比师父差太多,拜托你也有坚强的罗刹女与妩媚的九尾狐狸精,也有一个缠人精红孩儿设下雷火阵,烧掉我师父这一身刚鬣黑毛。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师父,在送我往崇宁山,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山洞里闭关十年,在没有美食,没有男人,没有春夏秋冬与东南西北之前,我们其实有的是时间,不是吗?你说双修只是一个美梦,后面的路,必须靠自己独自修炼,一个人面对群星与群山,面对灵魂与身体,你一定要让我经历黑暗,就让黑暗来得稍晚一些,好吗?

凛冽的北风由北窗吹向南窗,空气里,有淡淡的硝味,田野上白霜的气味,麦苗的气味,河流的气味,堤上杉树的气味,鸟的气味,猪牛马狗的气味,与人群的气味混合成滚滚腥浪。北窗之下,成千上万的乡民,正在追随着他们的十二个“故事”,拥向梧桐路口的金神小庙。南窗之下,“南瓜大侠”魏忠贤举着竹竿,背着小包袱,耸着肩,腰杆直直,向着铜锣般的朝阳,在离离荒草的驿道上,闭着双眼慢吞吞往崇宁山走,头发上凝着霜,他的额头却是亮的。哪怕一天只走一里路,一年之后,他也会摸进崇宁山的崇山峻岭,说不定还要比师师师妹早到一步。

未央生已经返身回来,飞猱一般投入悦去客栈,重新坐定,夹起一块风鸡,对他的好徒弟讲:“师师,快吃粥,粥要趁热吃,剑要趁热练,说多少次了!”

师师问:“你在向他打听牛魔王吗?”

未央生点头:“但是他没有跟我讲牛魔王。”

北风凛冽的大路,地面的红土被吹冻得硬邦邦的,高低不平,砥励如铁,魏忠贤朝空中吸了一口气,淡淡地说:“我知道你是谁,你回来了,但我还是要去崇宁山。”

朝 庙

庙小神仙大,说的就是这个金神庙。未央生去看过木剑客的紫霄宫,大得,人家几百个道士住在里面,就像将几百条鱼放到那个磨潭里,鱼兄鱼妹想每天碰个面,谈谈今天天气哈哈哈,都不太容易。可是在偌大一片空地上的金神庙,也就一个拳头大小,一头牛都牵不进去,你是孙悟空与二郎神打架时,那猴头摇身变的吧!就是这样的螺丝壳里,金神爷爷与金神奶奶也在做道场,金神爷爷跟汉口归元寺的罗汉们,长春观的三清们,一样的慈眉善目,三绺长须,双耳到肩,清明智慧,又和蔼又精神,好像你一开口说事,就会答应你“可得”似的,不同的,是他老人家正襟危坐,右手里挽着一张漆成红色的弓,右脚下面,踏着一只白虎做坐骑,说明金神爷爷得道之前,是武将的出身?至于金神奶奶,单眼皮,塌鼻梁,细白的脸团团圆圆,低着眉,顺着眼,右手里拿着一只乌沉沉的梭子坐在金神爷爷身边,脚下踏的是一条老鳄鱼,未央生说她的样子,像观音和妈祖,“童贞女,哼!”语气里尽是老嫖客的油滑,好让人着烦,听得师师的折梅指都捻动起来,堪堪要落到她师父的耳垂上。

庙小,庙前的广场却不小。平日金神庙开集,这里是做骡马市,由村民们将猪牛骡马拉过来交易,露水集嘛,集散后,旁边的居民将牲口遗下的粪便清扫干净,将之作为晒场,晒麦打稻,年节来了,秦师傅打皮影在这里,韩大哥说书在这里,安州府的白莲花戏班子来唱戏,也是在这里。好像是金神爷爷与金神奶奶看够了稼穑农事,闻够了猪骡腥臭,等到秋风起,白霜降,大雪飞的秋冬,到底也有听听戏,听听书,看看皮影的好时候。如果说之前十二个故事,迤逦在街上,好像溪河中的漩涡,现在,则是奔流到了湖荡,变成了十二个小岛。村民们簇拥着他们的“故事”,团团陈列在小庙前,擦着额头上的热汗,一边嘱咐八仙桌上扮关公秦琼、鲁班唐僧的男孩们,绷着脸,莫出声,忍屎忍尿,好好跟别的村的伢们的比试比试,朝完金神爷爷金神奶奶,一会儿就回家去,冲炒米喝米酒吃糍粑!由远处的东岳庙,更远处的武当山请来的道士,在庙前拼起来的几张八仙桌前面做法事,发炉、焚香、禹步、上表,依依呀呀地唱念坐打,指挥着这边厢吹唢呐的、打锣的、打鼓的、拉胡琴的,一会儿锣鼓大作,一会儿笙箫齐鸣,最热闹的时候是煮粥一般,鸣放千字头万字头的鞭炮,腾起的硝烟,会呛到人家金神爷爷奶奶咳嗽吧,瀑布般的声响里,人家还如何听得清道士们的祝祷,说明是某某村献上某某故事,又献上鱼羊和挂帐,请爷爷奶奶大慈大悲,风调雨顺,保佑全村人平安顺遂,村里的孩子们夏天爱玩水,河里塘里,光着屁股捉鱼弄虾,金神爷爷与奶奶,看到了心里万般欢喜,也千千万万手下留情,莫早早地收了去当饭吃,当菜咽,伢们数还小,小脸蛋一吹一弹就破了,嫩黄瓜秧子似的,都还不晓得人世上做人的苦乐滋味。

李师师拉着未央生,暗暗将梯云纵派上用场,在十二岛里穿来插去,一会儿是说这个韩信太肥,一会儿挑那个张飞太瘦,这个包公脸不黑,那个关羽脸不红,太上老君举了个鹅毛扇,吕洞宾背的是把木头剑。赶明儿我也要生几个儿子,也送到金神庙来扮故事,一定是白里透着红,俊中又有俏,俏得也不同,长得小澴河边的红萝卜白萝卜胡萝卜似的,把这些小子都比化掉!我也曾在开封城里逛庙会,我也曾随着皇帝看元宵节晚上的花灯,我也曾被画到清明上河图里,我都没有这么开心过啊,还有,儿子,儿子在哪里?生儿育女难道不是修行吗?想到这里,没心没肺的师师,拉着师父的手,手心里有一点潮,看向那些一脸红黑粉墨的孩子们的眼,眼有一点湿。

人家未央生想的,却不是儿子。他忽然扯住了李师师,在梅家村的“龙女观音”旁边停了下来。村民们都在伸着脖子向前看道士们作法,朝庙已到最后关头,轮到魏家村祭献的黄牛已经牵了出来,膘满体壮,油滑水光,三两岁的年纪,牛角才刚刚长齐吧,被绑在旗杆上,等待着李屠户的好快刀。“观音”和“龙女”立在八仙桌上,那“观音”呆头呆脑,“龙女”却是凝听翔立,像模像样。未央生将手伸出来,悄悄地摸到人家“龙女”黄裙子下的红鞋上……李师师看得柳眉倒竖,恨不得拔出绯剑,剁下游侠未央生天下有名的毛乎乎的咸猪手。那“龙女”却转过脸,定定地看着身下一脸虬髯的中年男人与芙蓉如面的女人,脚一缩,手捂住嘴,发出一声惊叫。这一缩一叫,李师师也看出名堂,这个“龙女”并不是男孩子扮的啊,分明是如假包换的一个姑娘家,而且看她的神情,虽然身量也还不足,却也不像一个小丫头!“你好,龙女!”未央生低声打着招呼。“龙女”点点头,脸上露出了恍然相识的微笑。

未央生对李师师讲:“早上我看桥上浓霜里,除了驴蹄与梅皓的脚印,还有一个女子的鞋印,印纹繁密,图像奇怪,并不是乖徒弟你留下来的。我一边在柿树上舞剑,一边想古怪的印迹。刚才我看到‘龙女的鞋,一下子就认了出来,那些脚印,应该是她留下来的,她穿的,并不是附近女人们纳的棉布鞋,而是硬底的小羊羔皮靴,你看如此精细光滑,羔羊皮硝得红光鉴影,上面的金链虽然是包金,但如何包上去的,我可想不出来,我觉得就是找遍东京的平康巷,也找不出这种样式的一双好鞋子吧!”师师盯着“龙女”的鞋子看,师父长得粗犷,却是格外的心细,皮靴精美,后跟高出前掌一寸有余,这样的样式与做工,都不会是出自东京的皮匠绣娘们之手,“莫非她是来自辽国、金国、西夏?她和我们一样,也对这个‘抬故事有兴趣,一大早,伏在桥下,等梅家村的‘龙女观音抬过来的时候,她想办法换掉了村里的‘龙女?我的天,这是一桩包拯包大人才勘察得清楚的血案啊,这一回,该将王朝与马汉两位大叔也叫过来的!”师师满腹狐疑,将她的想法讲给师父听。

师徒两人研究着“龙女”古怪的红皮鞋,“龙女”的脸却转向了小庙。锣鼓与鞭炮已经停了下来,人群变得安静,道士匠的歌历历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音容久别,馨歆难视,灌地以降,神其来歆!”李屠户昨天磨了一天的刀,将杀猪刀的刀锋磨得紫电青霜一般。已经杀了多少头猪,多少头牛,他侧着身子,堪堪就将刀身递进了黄牛的腹腔。黄牛绑在庙前的旗杆上,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悲鸣,血箭就由刀口喷薄出来,随着四肢的震颤,一条牛命遽然离去。人们还未由李屠户的屠牛术中回过味,打头的道士就木剑一挥,指着乐师与放鞭炮的人,发出新的一轮大声音,铿铿锵锵,将人群由不安与惊恐中唤醒,又好像在用声音将抽搐中的黄牛束缚住,收拢它的热血,要将它的灵力,奉献给脚踏白虎与鳄鱼的金神夫妇,让他们行好心,解除予小澴河金神庙的诅咒。

大颗大颗的眼泪,由穿着红皮鞋的小“龙女”眼眶里涌出来,顺着她鬓发蒙蒙的脸颊,叭嗒叭嗒掉落在黑沉沉的八仙桌上,迸溅开来,在冰冷的阳光里焕发出细小的虹彩。四里八乡的人群,就是在龙女哭泣的时候散去的,大伙儿将坚持了一上午,站立在桌子上扮故事的孩子们解下来,分别由父母高高兴兴地领回家,去做晚上的汤圆与提拎上街的花灯。也就是片刻的工夫,聚起来的人潮如水银泄地,往青青麦田外的村落,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是悬在天空正中的暖阳,将草地上的霜露蒸发一空。等龙女擦干眼泪,发现她自己一个人怔怔地站在金神小庙前面,金神爷爷与金神奶奶坐在艳艳的一摊牛血之外,在拳头小庙正中慈眉善目地笑,她的身边,站着一个一脸胡子的大叔,一个美得不可思议的少妇。

“你是昨天来的吗?”未央生问。

“我好像是由明天来的……”“龙女”回答。

“没人捡你回去,你就跟着我们吧!我跟他们讲,你是我们家的小子!你其实是一个丫头对不对?”

“见到你们真开心,我的爸爸很帅,妈妈很美。我的名字叫做翼。”

“我们到梅皓的磨坊里去吃午饭,翼,你认识他,对吗?”

“嗯!是他让我扮成龙女的,他是一个很好的小学语文老师。对了,大胡子爸爸,你是侠客对吗?我妈妈的剑,也很漂亮。”

“你妈妈的名字叫做李师师,她刚被我由东京的妓院里赎出来,要去崇宁山上找山洞去闭关。”

“我好想跟安讲,我回到金神庙,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安是谁?”

“安是你们的女婿啊,一个物理学家。”

“物理学家?”

“噢,就是金神庙上的铁匠、木匠们,他们在‘明天,会格物知致,成为物理学家,有的造汽车,有的造电脑,有的造星星,有的造……时光机。”

老李在悦去客栈的二楼上,看着阳光闪闪的蛇形街道上走来的这三口人,走在前面的小女孩,用一双古怪的红靴子踢弄着街上的瓦片,将逛街的黄狗黑猫吓得嗷嗷、喵呜往街外的麦田里跑,跟在她后面的男女,正是他老李特别有钱的东京来的房客,原来,他们来悦去客栈,要演的并不是“千里送京娘”,来体验他李尔兄的农家乐宁波床,而是在扮演一出梅龙镇?来寻访年轻时风流放荡,散落在民间的儿女?这个女孩儿,瘦马一匹,跟那个女人,模样其实蛮像的,女人长这么好看,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金神奶奶你也不管管……

“老李老李,中午饭别做了,你让你老婆子自己搓汤圆扎灯笼,你跟我们一起,去梅皓那里吃黄牯鱼去!”未央生在街上仰着脸叫他。

“这个老家伙肯用他钓的黄牯鱼请客,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老李由楼梯上冲下来,一边嘱咐房里正在补觉的老婆看好门,莫让偷鱼的猫子弄破了花灯,一边披上狗皮袄子,戴上兔皮帽子,由檐前叉了一挂腊排骨与豆腐底子,喜孜孜出门,跟着新结识的东京一家子,去梅家桥边磨坊里,吃梅皓师傅的黄牯鱼宴。

鱼 宴

北风凛冽入骨,得亏河堤与河堤上的杉树林,将之挡在外面的麦田里呜咽回旋。太阳斜斜地挂在西南,在午后两三点钟的光景,总算攒出了一点热力,石桥畔,柿树下,磨坊边,草坡里,多么暖和的地方,师师都想将那头幸运的小黑驴赶走,自己扯着翼——新结识的宝贝丫头,娘儿俩,晒晒太阳,说说闲话,将这小丫头一脑袋奇怪的想法都倒出来,就是晒黑一点,也没什么关系,自己反正是要往崇宁山做女隐士,以后有的是日晒雨淋风刀霜剑。可惜那小黑驴凶巴巴的,无视她们的美色,倒是一看见未央生,就驴眼一睁,精神一振,张嘴就咬住了未央生袍子的下摆。“驴兄驴兄,你已经将去年的柿子吃完了,前年的柿子味道已经糠了,不好吃不说,你要我将它们再弄出来,我也办不到啊!”未央生慌忙对它讲,黑驴又将嘴挪到他腰带上斜挂的屠龙刀上,未央生更慌了:“驴兄驴兄,这把刀的确是可以用来切草料,可是人家都在过元宵节,你却要我去干活铡猪草,不对,是驴草,这个也太不近情理啊,初一十五干活,一年都会很辛苦的!算了算了,我将你的缰绳解散,你去啃啃麦苗,腊月正月里的麦子,越啃越长,你莫将麦子的根也扯出来吃掉就是了。”屠龙刀一挥,缰绳得解,黑驴听得懂他的话,耸着黝黑的驴屁股,喜孜孜地沿着河岸,嘚嘚嘚跑上梅家桥,过了桥,在桥那边刚上过新粪的麦地里,低下头,唰唰唰啃起麦苗来。

磨坊架在小澴河畔,由崇宁山流出的清泉,汇集成河,七折八转,由丘陵间流到这里,好像就是为了积攒水力,推动磨坊正中高达两三丈的水车辘轳日夜转圜似的。磨坊既高,达到磨坊顶楼的厚厚的杉木楼板,也因此七折八转,如同砖塔之中的圆梯曲折宛转。四个人向上攀登,在楼梯的中段,就闻到了梅皓煮鱼的奇香,如腥如膻,又如兰如麝,如云如雾,又如丝如缕,温温煦煦,弥散在清寒冷寂的水车、石磨、大瓮、簸箕、挑筐、箢箕、簑衣诸器具中间,好像主人在高高的阁楼上开了天厨,一下子,就将前来拜访的客人们的口水勾引出来。李尔扶着木梯,朝空中吸气:“武陵的苦竹笋,房州的小花菇,神农架的黑木耳,老商州的瞳仁花椒,这是由西边来的;金华州的腌火腿,绍兴府的老生姜,安庆府的细山药,扬州府的狮子头,这是由东边来的;保定府的枸杞子,洪洞县的大蜜枣,伏牛山的黄牛肉,白山黑水的野狍子,这是由北边来的;儋州的黑山羊,柳州的干蝮蛇,广州的河蟹脚,桂林的烤乳猪,这是南边来的;这些山南水北的干货会聚在金神庙的集市,捡到篮子里就是菜,买到并不难,难的是梅皓耐得下这个烦。说起来,这些东西到底也是客,混煮在一起,我屋里的老婆子也会的,难的是梅皓将磨潭里的黄牯鱼,河滩上的红萝卜,郑家村的白萝卜,魏家村的胡萝卜,这四样挑出来做主人,这一下子,眉毛是眉毛,胡子是胡子,头发是头发,主次分明,客随主便。更难的是,偏偏未大哥李大姐翼哥儿又叫上老李我,老李我又拎来腊排骨与豆腐底子做引子,这东南西北中二十几样东西,弄到梅皓的这个紫铜锅里打架,由崇宁山伐出来的木炭煮着,莫说是玉皇下凡佛跳墙,金神爷爷与奶奶会过来要饭,就是这金神庙附近六十四村的猫和狗,今晚上,怕都是要将脸笃笃戳在自己的涎水里,睡不着了。”悦去客栈的掌柜,你其实应该去金神爷爷的广场上说书,对不对?师师指着窗外河对岸的麦田上,正在吃麦苗的黑驴讲:“你这老家伙又在胡吣,那黑驴嘴巴馋得要死,它宁可吃麦苗,也不过来闻闻香,可见梅皓的火锅,并不是像你说的那么好!”李尔回道:“它不敢来。”翼说:“我听人家讲,驴肉的味道就像龙肉似的,好吃!”李尔讲:“好吃梅皓也舍不得,他春上出去做诗,要是没有驴子骑,是一个屁都放不出来的,我倒是担心这驴子,自己忍不住,想咬下屁股上的肉,往火锅里扔呢!这么好的菜,不能躬逢其盛,空长一身龙肉,鸟的用!”

一伙人有说有笑,扶梯而上,推开梅皓半掩着的房门。阁楼上四面窗扇全开,明净亮堂,阳光由西边南边的窗子照进来。室外清寒寂寂,室内却温暖如春。梅皓一脸油汗,正在房屋正中的饭桌旁边,摆凳子,布筷子,分勺子,擦酒盅,桌子正中,剜出两尺径方的圆洞,桌下泥炉炭火熊熊,桌上紫铜火锅沸沸汤汤,泡腾泉涌,好不热闹。李尔的排骨与底子,刚才过梅家桥的时候,专门下到埠头上流水洗净,因此一上楼,李尔径直将他的见面礼扔到火锅里,大大咧咧地坐到西首的椅子上。梅皓忙完,将未央生让到南边椅子,李师师与小翼坐到北边的椅子,他自己当然是坐到东首的椅子上,刚坐下来,想起忘了酌酒,又推开椅子,头钻到西边李尔背后的床铺下面,由铺下的书堆里拖出一个酒坛子,小心翼翼抱过来。

“我这里,是磨坊,也是一个酒坊。各位运气好,不仅吃到今天由磨潭里钓起来的黄牯鱼,这坛酒,也是用去年的新谷酿出来的第一坛。我将它叫霸王醉,我敢说,它比金神庙周边六十四个村子所有的酿酒师傅酿出来的酒都要烈。”梅皓举着酒坛,哗啦啦将酒倒入五只瓷碗,雨过天青的颜色,由汝窑里烧出来——这个乡集里的冬烘先生,用来喝酒的杯盘,并不比赵佶更坏啊。酒液浅碧的光泽,溅流入碗的声响,激发出来的清冽香气,在碗沿泛起的层层蟹眼,已令未央生神情一凛,他毫不迟疑地滋酒入口,酒烈如刀,由舌头到喉头,由食道到胃,一线烧灼过去,如同真气一般沿着任脉,划过上丹田、中丹田、下丹田。未央生赞道:“好酒!”一边掌心生发内力,涌入碗底,只见到酒碗上,砰的一声,燃起幽蓝的火焰,像莲花一般,绽开在他的手上。李师师也不甘示弱,她也会折梅指嘛,内力生处,双手捧着的酒碗上,也漂浮出蓝色的莲花。未央生内力一收,蓝莲花倏然熄灭,这一手李师师却学不来了,只好嘬起猩唇,将酒面上的火苗吹灭。翼在一边看着,为两位魔术师拍手叫好,李尔却是司空见惯,他知道梅皓的烧刀子酒霸王醉,制法与其他酒坊师傅不同,用西夏传来的弯曲的玻璃器,经过了反复的蒸馏,是可以点着来当灯油的,附近的酒鬼买醉,固然是喜欢喝绵密清甜的老米酒,如果是节令里赌酒的话,就用得上梅皓的头曲,霸王醉之外,它另外一个名字是三碗不过桥,意思是,喝了梅皓的三碗头曲,想稳稳当当地走过九丈长、六尺宽的梅家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运气不好的,掉到桥下做了淹死鬼,梅家桥变成奈何桥,运气好一点的,趴在桥上睡着,等第二天赶早集的人过来叫醒:“伙计伙计,你快回去看看你婆娘,她搂着李屠户在打鼾呢!”

嗯,这酒的名字,很适合我师父!李师师心里想着,不由得就将三个字在舌尖上掂量起来,翻来覆去,就觉得不对劲了:“梅秀才,你这霸王醉好是好,但不能反过来念嘛!不过反过来念,也适合我师父!”旁边翼听到,默默一想,不由得就将偷偷夹进嘴里的半块豆腐底子吐到了桌子上:“师师姐你这个坏人啊,反过来念,不就是醉王八吗?你赔我的底子,安常说豆腐底子比肉还好吃,我这才吃到半块,就被你弄掉出来了。”

梅皓一脸苦笑,他本来就脸皮黄黄的,苦笑起来,就像风干的橘子,他讲:“我酿这个酒,不瞒你们说,本来是想给那魔王喝的。一年十二个月,月圆的晚上,我知道他偶尔会由磨潭的深处钻出来透透气,看看河岸两边的景色,有好几次,我站在窗边,偷偷向外看,子夜时分,潭中央水花回旋,他由水底下出现,浑身湿淋淋,被月光照得发亮,像镀了一层银子,我看不见他的脸。有时候他会在那一片梨树下面,静静地坐着,然后叹气,又跳进磨潭里。我怕得要命,担心他由磨坊里,沿着木梯走上来——其实我知道他是一个孤单的妖怪,也许喜欢将男童拉进磨潭里,有时候也会将在河边吃草的黄牛扯进磨潭,但他其实还是蛮有节制,他做这些,只是因为他太孤单。”

未央生又将酒盅里的酒,一口倒进胡须掩映的大嘴里,一仰脖子,烈酒如沸,杀入肝肠:“好酒!好酒!”一边狂赞,一边问梅皓,“这牛魔王长得像牛?”梅皓说:“我只看到过他的背影,仿佛是一个人形,他的头上,也没有角,我又觉得,他身上银光闪闪,好像是盖着鱼鳞。我也想弄清楚,遇到月亮圆起来的晚上,就将一坛霸王醉和一百个煮熟的鸡蛋,放到梨树下,希望他能够喝醉,就像村里那些个男人,将自己灌醉了,趴在梅家桥上看月亮。”

原来,还有这么好的故事,在等着由远道而来的游侠……师师听出了神,已经不爱用筷子去黄牯鱼火锅里,追逐那些滋味万千的红萝卜、白萝卜与胡萝卜了,催着梅皓:“好秀才,你莫卖关子,快些讲,你灌醉过那个牛魔王没有,他到底长什么样儿,帅不帅?比起我师父,怎么样?”李尔已经是囫囵吞下了好几条黄牯鱼了,直说鱼肉像西施的舌头,在舔着他的牙齿,像赵飞燕的脚,在他嘴巴里跳舞(像李师师的小手,在抚摸着他的喉咙?)。梅皓又气又急:“我忙了一早上,就钓上来这一二十条鱼,你好歹等一等,待到它骨头里的香气煮出来,你再将鱼肉馕到你的嗓子里也不迟!你们这些生意人,就是算盘精,讨债佬,门槛清,挑着一串底子与腊肉就敢来吃白食,你知道黄牯鱼有多贵吗……”说得老李尔脸红脖子粗,发作得酱块一样,但你要他停下指向黄牯鱼的筷子,那是门儿都没有的。

“有一年春天,十五的晚上,月亮白玉盘似的,挂在堤上杉树林,梨花则像一层一层的细雪,香气就像小澴河里的鳞鳞细浪。深更半夜,我看到牛魔王由磨潭里爬出来,走到梨树下面蹲下来捂着脸哭,起身的时候,终于发现了我的霸王醉和煮鸡蛋,他梗着脖子,将坛子里的酒,笔直倒进嘴里,我都听得到他咕咕倒酒的声音,喉咙一动不动,像灌老鼠洞似的。他喝完酒,却没有碰鸡蛋,发了一会儿呆,站起身,身子也不打晃,脚下也没打滑,扑通一声跳进磨潭。我心里想,糟了,一坛不够。下一个月的十五,我放了两坛霸王醉,他又爬上来,哭过之后,将两坛酒全灌到嘴里,也没事……后来又换成三坛、四坛……他喝不醉啊,梁山泊的那七十二条好汉,什么天罡,什么地煞,排着队跟他比酒,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我已经明白,就是将金神庙周边的占城稻、太子米全部都酿成霸王醉,恐怕都醉不倒这个面目模糊的牛魔王。我发现,自从他开始喝酒之后,淹死在河里的男孩子变少了,好几年,都再没有男孩子掉进小澴河里。还有一个想不到的好处是,好多次,他将喝过的酒坛,扔到梨树下,引得河里的乌龟跟团鱼爬上来一堆,喝到坛里的残酒,醉过去一大串,被我捡到金神庙的集上卖,卖出铜钱,换成谷,挑回来酿酒,绰绰有余。所以翼姑娘说这个酒叫醉王八,也是对的,被它灌醉后,由我提到街上去卖的王八,真的是成千上万,能由梅家桥一直排到金神庙金神爷爷的神像那里,下雨天,你可以踏着它们背,卷着裤腿去金神庙,脚上都不沾泥,你这鞋子,多好看。”

梅家村的童生们,也会这样沉浸在梅皓的故事里吧,就像小王八们迷上他的酒?可在这个学着苏轼苏辙写散文才能吃到肉的时代,策论才是王道啊!(能换回一顶官帽的文章,是《教战守策:论如何杀死一头牛魔王》,而不是《大宋宣和遗事:我想与牛魔王搅基》。)梅皓兄,你的霸王醉,除了用去灌那牛魔王,灌那些团鱼跟王八,自己也偷偷喝了不少吧!你一个人,春花秋月,风雨雷电,守着一头蠢驴,住在河边的磨坊,酿酒做诗,钓鱼课童,与魔王为邻,你不害怕吗?或者,你也孤单,深更半夜,风清月白,松涛阵阵,别的书生在灯下编着狐狸精的故事,你偏要编出这个牛魔王的故事,来哄我们,哄你自己?

翼若有所思:“这牛魔王还挑食呢,他不爱吃煮鸡蛋,却喜欢吃男童的肉,嗯,西游记里的妖怪们也是这样的,他们最喜欢吃唐僧,因为他是九辈子的金禅子转世投胎的啊!”

未央生皱着眉:“那些男童,其实也并不是被他吃掉了。”

李师师盯着未央生看:“师父你怎么知道呢?”

未央生微微一笑:“我就是知道。”

他笑起来,多好看啊,师师心里痒痒的,就像刚才黄牯鱼肉在不可思议地抓李尔掌柜的嗓子一样。

暮 紫

就是世界上最低劣的酒,也能让男人们更像男人,何况是当日名动安州府云梦县金神乡的名酒“霸王醉”。三五杯酒倒进喉咙,就好像西夏国往中原卖艺的会爬刀梯、会吞火的党项人,将火把塞在宽阔的嘴巴里。现在,酒液淋漓,好像是火把又掉进了胃里。火苗在脏腑中卷动,如同红兽的木炭在炙烧着桌上的紫铜火锅,将那些人间的风物,煮发出弥漫世界的新鲜香气,酒的热力也在男人们的经脉中弥漫,激发身体与记忆,纵情夸夸其谈,在过去、当下与未来中间,建立起一个男人们的乌有之乡。

“在教这一堆小王八蛋之前,我在东京,和李诫一起修明堂,是他手下的木工头儿,后来他将我荐给飞廉大人,跟我们云梦县的一群泥瓦匠去洞庭湖重修龙宫,老李,老魏,我梅皓,也不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还记得大雪飞舞,将刚刚修好的明堂银装素裹,妆点得像白玉堂的情形吗?还记得春水如玉,与兄弟们一起跳进洞庭湖,在湖底的淤泥与废墟里,盖起前殿后塔的新龙宫的情形吗?那些在青头的少年时代一起共事过的工匠,散的散,老的老,死的死,老伙计们,我多想将你们由远方约过来,由黄泉里约过来,也像这样,吃黄牯鱼,喝霸王醉,我去请那牛魔王,让他穿着红色的袍子,坐在我们中间,说不定,他也愿意加入我们的工程队,除了明堂与龙宫,我还想造一艘船,去将那梭罗树砍来做桅杆,用小澴河堤上的杉树做船身,杉树又细密、又坚韧、又轻盈,纹路就像公鸡的尾翎,除了做棺材之外,做船是最好不过了,在江河湖海里,只要有一丝风吹上帆,杉树大船就能够在水面上飞快地滑翔,鲲鹏一般,浮游在天地之间。

“我其实好羡慕你,老梅!你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识过那么多的人和事,而我李尔,从来没有离开过金神庙这么一个集市。他们约我去金国的上京盖房子,我不去,他们约我去参加狄青的大军征西夏,我不去,他们约我去山东梁山泊坐交椅,我不去,他们跟我讲,你就是不当工匠、不当兵、不当强盗,你也可以将你的悦去客栈开到汴梁去啊,可惜了你这么一个跟天下第一客栈‘悦来客栈媲美的好名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留在金神庙,晴天的时候,一街的浮灰,下雨了,泥浆遍地,脚陷进去,拔都拔不出来,那些勤快的老头子,动不动就往外挑粪,灌到集外的田地里,风吹过,由头到尾,街上臭气熏天。金神庙有什么好?我想大概是每一天的集市,摆出来货物都会不一样,每一天都有新面孔加入进来,李屠户会杀掉一头新鲜的猪,每一天街道的气味,也会不一样,客人们由五湖四海来,沿着东西南北的驿道往五湖四海去,你又凭什么说,金神庙不是世界的中心呢?我像一只蜘蛛呆在这个中心上,世界之网的每一点震颤,我都能感受到,事实上,如果我愿意,我也能让这张网震动起来。”李尔讲得这样的冠冕堂皇,梅皓却不这样想:“你这个老家伙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其实你是不愿意离开你的老婆金枝吧!当年的金神庙一枝花,十八九岁你娶她过门的时候,哪里就比这位师师娘娘差了!金神庙的人都晓得她骑马晕马,骑驴晕驴,坐车晕车,坐船晕船,做丫头的时候,小澴河发大水,淹了梅家桥,她爹将她放到脚盆里往金神庙这边的堤上推,她都将吃的隔夜奶吐了出来。是她离不开金神庙半步,哪里是你啊!你要不天天晚上摸着她的奶睡,哪里睡得着?”一席话,说得李尔一张驴脸,又像他拎来的腊排骨黑红黑红的。苏东坡说人家陈季常的老婆是河东狮吼,金神庙的人谁不知道魏金枝由娘家回来,走到梅家河,喊一声李尔这个挨千刀的,站在悦去客栈柜台前的李尔,就会像听见了圣旨,赶忙拧好热毛巾去接她回家?

李尔红着脸讲:“老梅你说的也对,为了金枝,我在金神庙活了一辈子,的确是心甘情愿,谁说男人就一定要周游列国,西出阳关?”这话,师师爱听!她巴不得李尔的话,就像火锅里的鱼汤似的,能美滋滋地浇到未央生的心里去,师父啊师父,海中的鲸鱼,天空中的鹏鸟,不也是在宇宙的大网中吗?跟一只蜘蛛在自己的网里,有何不同?李尔的蛛网是金神庙,你的蛛网,难道就不能是崇宁山吗?谁说一张网上,不能呆两只蜘蛛……李尔不去理师师双眼放光,接着说:“祖上传下来的话,是说我们悦去客栈,每一个甲子,都会有一位重要的客人来,我们必须等。上一个甲子,是太祖爷赵匡胤,千里送京娘,要在悦去客栈住一晚,掌柜的是我爷爷。这一个甲子,轮到我,客人也已经来到了。”

这一回轮到未央生的眼睛放光了:“客人就是我对不对!我这个天下第一的游侠,挎着绝世的宝刀,带着天下第一的美女,来到金神庙的一夜,值得李尔老兄你等六十年!”

李尔摇摇头。

李师师微笑着对李尔讲:“你等的是我吧,已经有说书的在将我跟西施、赵飞燕、杨玉环往一起讲古了,说什么西施的舌头飞燕的腿,玉环的胸怀师师的脸,我的脸长得再好,也比不上十五的月亮好看吧!自古红颜多薄命,一副好身材,不如一身好武艺。在武功没有真正练好之前,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等的。”李尔还是摇摇头,将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是长满麦苗的小澴河河滩,黄昏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来临,阳光火气渐消,又变得胭脂似的,粼粼闪耀在碧玉的河流上,小黑驴在麦田里吃着麦苗,也被夕照镀成了一头金驴,读过飞廉《金驴记》的朋友,此刻心里一定是格登一响,李尔的悦去客栈,等了六十年,一定是在等这头驴子,就像当年大别山中,葫芦寺里,空山老僧执意传功给黑驴一样!

李尔却是转过头,朝坐在师师旁边,正在奋力吃豆腐底子的翼身上打量:“我等的,是这个小姑娘啊。昨天晚上,梅皓骑着驴子由梅家村里吃白食回来,看到她深更半夜,站在梅家桥上发呆,只好将她捡着,送到我的悦去客栈。那时候,我与金枝听完了梆声,你们师徒俩,折腾半宿,已经在三楼上睡得抽鼾。我拉开门闩,举着灯,倒趿着鞋,看到这个姑娘笑嘻嘻地站在门口,梅皓牵着黑驴站在她身后,我就知道,我等的人来到了金神庙。”

师师摸着翼的头,一脸的慈爱:“翼,你也是来看抬故事的吗?”

翼吞掉嘴巴里的豆腐底子,笑嘻嘻地讲:“我是来代替安,扮故事的啊。昨晚上梅皓大叔说,梅家村里请他去吃饭的那一家,参加抬故事的一个男孩,是他的学生,肚子疼了一晚上,村里人正在着急呢,我真的想扮龙女的话,可以代替他。”

梅皓点头。是的,除了前来拜访金神庙的天下第一游侠与第一美女,这个月圆之夜,其实还有另外一些故事,就像清晨里,当未央生与李师师在河堤的杉树顶上奔跑的时候,他们脚下的每一个鸟窝里,其实都有着另外一个时空集的悲欢。

又不能成为主角,未央生难免有一些沮丧,好在紫铜火锅还在嘟嘟翻滚,那么多美好的食物还在向舌尖上涌来,好在还有霸王醉,新的一坛,已经被梅皓由床上拖出来,未央生倒下一杯酒,对梅皓与李尔讲:“你们讲了自己的故事,现在轮到了我,话说未央生走过了天下的名山大川,经历了好看和不好看的风景,打遍了天下的好汉,领教了高明和不高明的武功,又逛遍了天下的妓院,见识了有趣和没有趣的女人,东南西北中,金木水火土,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其实每一个女人都像金神庙似的,有自己的好,也有自己的不好……”

听得李师师直翻白眼,拉起翼的手,对她讲:“我最烦我师父讲女人,他一喝酒,就会变得荒淫无耻,走,我们到磨坊顶上看夕阳去,将这桌菜留给这三个臭男人,反正也没得几条鱼了,让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等那个牛魔王出来陪他们打麻将。”话音未落,已翩若惊鸿,扯着翼,背对着满窗子的夕照倒飞出去。

银 河

落日熔金,返照世界,千万霞影,终于变成了沉沉暮紫。小澴河两岸的树林里,数十万计的麻雀喜鹊黄鹂鸟,也将它们的歌收回到嗓子。最早出现的,是长庚星,寒冷的钻石,挂在小澴河潺潺流向的西天,接着是月亮,正月十五,新的一年里,重新生长出来的圆月,寒冷的玉,挂在金神庙以东,栽满了白杨树的汪梁村。接着是在渐渐变暗的蓝天里,浮现出来的银河,由南向北,滚滚星浪,寒冷的群星,就像堤林里睁着眼睛堕入梦乡的鸟儿。

砰!第一束烟花由金神庙里飞迸出来,在星群中炸开,接着是千百只烟花,火箭一般奔赴天宇,在银河下爆发出绚丽的光点,一个差点被暮紫所冰冻的集市,由寂静中醒来,好像是猛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元宵夜啊!第一盏灯在人家的屋檐下挂出来,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直到千百盏,将小澴河之上的街市,变成一条灯的银河。白天里散去的人群,又重新在煌煌的灯火里汇聚起来,油头粉面,新衣裳的香气,男人们互相作揖打招呼,女人们盯着对方的衣饰,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那些刚刚成年的少男少女,眉来眼去,心怀鬼胎,当然在打着另外的主意,龙灯、狮子灯、高跷灯、旱船灯,又像一个一个欢快的岛,在人群中浮现,接替烟花爆响的,是锣鼓的喧闹与此起彼伏的鞭炮的炸响……一个集市,在星月朗朗的寒夜里,骤然明亮起来。

如此热闹的月圆之夜,牛魔王你会不会来?

“你来到我们的世界,北宋的宣和崇宁之世,有何观感?”师师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名叫翼的小姑娘,做她的姐姐?妈妈?或者在她的心目中,我是那种千百年前,枯藤老树昏鸦的老祖母吧,就像我想起跟范蠡厮混的西施一样?

“冷得就像去阿拉斯加滑雪似的!我清早坐飞机由纽约飞上海,又由上海飞武汉,坐城铁赶到这里,一路上都是夏天,窗外都是绿色的,杉树、枫杨、白杨上,挤满了唱歌的蝉与吸取树汁的金龟子,树林外面,是一片一片在炎炎热浪中起伏的水稻田。我好不容易找到金神庙的悦去农家乐办了住宿,吹着电扇,洗掉一身臭汗,出门沿着河堤走,找到梅家桥,天都黑了。梅家桥上的蚊子一团一团的,扭成一个一个‘蚊柱,多到可以将我抬走,蝙蝠跟蜻蜓就在它们中间穿过来穿过去。我一边赶蚊子,一边找出安留给我的‘玄铁令,就跑到你们的这个冬天来了,梅家桥上的霜像涂了猪油似的,梅家村后面的池塘都冻成了一整块冰,北风像刮胡刀片,除了麦苗跟杉树是绿的,所有的草木,都掉光了叶子,原来安的家乡,可以这么冷!”翼抱怨着,在昨夜梅皓给她借来学生甲的狗皮袄子之前,她还穿着裙子呢,由磨潭的水里钻出来,一身都是湿漉漉的,风一吹,结成冰,棉布裙都变得枯荷叶样又糙又硬,好在安在玄铁令上设定了发热的功能,不然她 “穿宋”后的第一个麻烦,就是一场重感冒,站在风刀霜剑的梅家桥上涕泪交流地打喷嚏吧!

她将玄铁令由靴子里取出来给师师看,黑沉沉,六七寸长的一块黑铁,师师握在手里,觉得绵密暖和,她试着运起“桃源内劲”,又觉得这一块古怪的玄铁,它的中心好像是一个内力的海洋,内息在其中澎湃,好像她握着未央生的手,所感受到的内力一样。她已经了解了未央生内力的脉络,他们常常玩着分享各自的内力的游戏,就像今天早上的练习。但是激荡在这一块玄铁中的内力却是变动的、陌生的、深不可测,就像一千年之后,不可知的未来世界。

“每一个人都会有这样一块玄铁令吗?翼,在你的时代。”师师将翼搂在怀里,虽然知道她因为这枚能自己发热的“汤婆子”,并不怕冷,师师还是愿意用桃源内劲,在磨坊的屋顶上,在正在来临的寒夜里,建立起一个温暖的气团,像一个虚无的柿子,将她们娘俩包含在里面。

“是的,每一个人,都有一枚玄铁令,有的人,还喜欢将它涂成金黄色。它们是在一个名叫硅谷的地方造出来的,里面金线弯弯绕绕,就像人体的经络似的,一般人并不了解。它可以用来取暖、制冷,也可以用来跟远方的人讲话,看到他们的样子,对,它还可以用来跑步,飞行,打架,飞剑嘛,以前你们在小说里写到的事,它多半都会做的。师师姐,你想看我早上出发的世界吗?”翼用手指在玄铁的下方滑动,一幅幅的五彩交错的图画,由令面上浮现出来,宛如梦境,无限光华。师师看着,心里想,师父,你们的梦,在一千年后都会实现,这个小丫头,由那里带回来一把更好的屠龙刀。师师捏住翼的手指,不让她在令面上滑动,对她讲:“我不想看了,我是由清明上河图里出来的,我现在要去的地方,不过是崇宁山的一个山洞,一千年后,你们在自己的清明上河图里,也会想念自己的山洞的。我不用看。”翼点点头,松开手指,令面上的万象,烟花一般熄灭掉了。

“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会一个人到处乱跑呢?就是有玄铁令藏在靴子里,也是很危险的啊,我们这个宋朝也是有强盗的,山东的宋江、洞庭湖的李奎,终南山的白朗,都是一些劫财与劫色的狂魔。对,你说的那个安呢?他是你男人对吗?他为什么不来呢?”

“我们分手了。他在他的实验室里,造出了两份礼物,一个给了我,就是这个黑色的玄铁令,它除了可以打架、跑步,还是一把打开时间的钥匙。他的另外一个礼物,给了他自己,一架红色的飞行器,能够将他带到我们知道的最远的星星上去,飞行器上,只有一个座位……出发之前,他对我说,我们分别之后,在地球上,你就是我;在宇宙中,我就是你。金神庙是他的老家,他跟我讲,小时候,他最喜欢看街上的抬故事,一直希望能在故事里,扮观音娘娘身边的龙女。可是,轮到他扮龙女的那一年,正月十四的晚上,肚子却疼得厉害,满地上打滚,被村上的另外一个男孩子将准备好的衣服都抱走了。你替我去!他坐在红色飞行器的驾驶座上跟我讲,去你喜欢的宋朝的金神庙,要是你喜欢那里,不回来也没有关系。我看着他的飞行器浮起来,越来越快,由一朵红云,慢慢地化作一道光,消失在宇宙里,我明白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真的以为,有了玄铁令,我就能变成他,替他在他离弃的世界里生活。”原来,站在金神庙前的八仙桌上扮龙女的时候,翼就是因此而哭泣。泪水又由这个身材娇小的女孩眼睛里涌出来,打湿了她的玄铁令。

圆月由汪梁村升到了金神庙的上空,变得明亮而皎洁,圆月之上,是浩瀚无际的银河,那个名叫安的年轻人,此刻,他驾着他仿佛被猪血泡过的飞行器,停留在哪一颗行星上呢?这些自以为是的男人,总是将马儿留给自己,将玄铁令送给他的女人。成为他……多么荒唐的痴念。师师由衣袖里找到丝帕,帮翼擦干眼泪。翼由她的怀里抬起头,“明天,未大哥也会走,对不对?”师师说:“对,好在他还没有造出飞行器,他去游荡,也只能是在这四百座军州里,在这里喝酒、杀人、嫖妓,积丹于市廛,练他的虚无之剑。我会乖乖地呆在崇宁山的山洞里,像一只准备度过天劫的狐狸精,吸取日月的光华,吐纳山林的气息,改变自己的身体与灵力。我愿意做他喜欢的事,走他指出的路,就像你,愿意为你的安重返金神庙,扮一个小小的龙女。”

龙 宫

集市之边的小河,小河之边的磨坊,磨坊顶上星月交辉,她们在宇宙的穹庐下谈话。对着这个千万里之外、千百年之后赶到金神庙的小姑娘讲出心事,师师觉得松了一口气,身心欣悦,头脑空明。将一段珍贵的旅程结束在这里吧,再见了东京,再见了师父,她远眺着崇宁山,在啃食着麦苗的驴背之外,在东边紫电清霜的暗影里,鲸鱼一样静卧的崇宁山,它正在与它满山草木、洞穴、山涧、禽鸟、走兽、虫蛇一道,酝酿着明天的朝霞,你等着,我会来。

“下雪了!”未央生就是这时候钻出来的,一身酒气,将梅皓与李尔扔在酒席边猜拳,自己跑到磨坊顶上,来看他的乖徒弟与新交往的小女友翼。师师正在为他们的事情发呆呢,看到忽然钻出来的师父,脸一红,又气又急:“见你这个大头鬼,明月在天,北风将星星都要吹下来,哪里下雪了!”未央生不理她,将屠龙刀由腰上抽出来,趁着酒兴,跳跃在茅草铺满的屋顶上,舞动着他虚无之剑的剑招,果然方圆数丈之内,扯絮飞棉,雪片密密麻麻地飘落下来,转眼间就将屋顶铺成了白玉世界。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未央生布雪的时候,翼在念着诗,“师师姐,你也知道这一首唐诗对吗?我最喜欢这首诗了,我回来的时候,心里想,我站在梅家桥上,应该看到大雪落满了金神庙,落满了小澴河,一只黄狗由梅家村里冲出来,朝着我这个陌生人狂吠,我得掏出我的‘玄铁令,将它调到星球大战里光剑的模式,才能将它吓得卷起尾巴逃跑。”师师笑道:“你也别指望你未大哥太多,他也就这么一点能耐,螺丝壳里做道场,能下这一屋顶的雪,已经很不错了。”未央生收回屠龙刀,可不服气:“这是去年腊月初八下的雪,你们闻闻,雪花里面还有腊八粥的香气,师师我们赶上那场雪,还在楚州府淮河中的一条船上,你赞船家的锅边菜好吃。雪不多,你们坐着聊天,也够用,我得找牛魔王去!”

牛魔王……金神庙灯市如昼,圆月已经升到了磨潭之上,三个男人喝下去了两坛霸王醉,梅皓说什么也不肯将他的第三坛酒拖出来了,对未央生讲:“这是牛魔王的酒,他不肯来,你去将他请来啊!你和你徒弟媳妇都是有本事的人,去将牛魔王由磨潭里拖上来,让他不要哭,你一个妖怪,春夏秋冬又是春,吃个把人,几头牛,算什么,但你不要哭啊,老子走南闯北大半辈子,心都像摔裂的瓷碗,被这老妖怪哭碎了……”李尔也附议:“我们听了木匠的故事,旅店的故事,游侠的故事,还真缺妖怪的故事,你下去将他弄上来!他将心里的委屈说出来,就好了,说不定,以后人也不吃,牛也不吃,金神庙也用不着正月十五抬故事、杀牛来伺候他了!你一个作侠客的,这种正经事不去干,整天缠着你徒弟算什么,这毛病得改!大兄弟,我跟你讲,女人,长得再好看,也是女人,总会变老、变丑,脾气也会变坏,你得干正经事,你教孩子就好好教孩子,你打妖怪就好好地打妖怪,你开旅店就好好地开旅店。你是不是有一点怕?酒壮英雄胆,喝了这一坛霸王醉,牛魔王算什么,就是孙悟空来了,你用屠龙刀,也将他的金箍棒砍断!水里冷?不会,磨潭里的水,面上冰,再往下,都是温热温热的!没带潜水的衣靠?我们都不介意未大侠你光着身子下水,我想牛魔王也不会介意,坐在房顶上的娘们,反正也跟你熟。还是不干?你难道不如魏忠贤那个瞎子,为了会会牛魔王,你早上已经看见,他点着拐杖去崇宁山学武去了!还是不去?好吧,等开了春,我跟梅皓去武当山请木剑客那牛鼻子去,他可是拿妖降魔的行家……”

其实用不着这两个老家伙连敲带打,未央生决心已定。就是不喝霸王醉,我未央生也不会怕魔王,也不会怕冷,也不会怕师师扯着他的袖子不让去。何况,师师怎么会扯着他的袖子呢?师师嘟着嘴:“不行,师父你得带我一起去,我也要去跟牛魔王谈谈。”未央生皱着眉:“你看西游记里面,牛魔王是带着罗刹女跟孙悟空打架吗?你弄得一身是水,让那两个老家伙看见,像什么样子?爷们的事,女人少管!你跟这个女红孩儿好好聊聊,我让梅皓给你抓一大把瓜籽上来……”看得一边翼直摇头,心里想:“你看你看,封建社会果然是男尊女卑,大男子主义泛滥成灾,师师姐这么好看,也要被这大胡子叔叔呼来喝去,我应该原谅安,他那么做,是菲勒斯原型在作怪……”

天上的明月,磨潭中的明月,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哪一个是过去,哪一个是未来,哪一个是法,哪一个是非法?或者,牛魔王就是我……金神小庙两边的对联上写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磨就是魔,这个风月磨潭啊!未央生站在白雪皑皑的磨坊屋顶上,手抚屠龙刀,酒劲四射,心潮激荡。师师挽着翼,立在他的身后。屋顶之下的房间里,梅皓与李尔也放下了筷子,跑到窗户边上看。就是梅家桥那边,月色里啃麦苗的黑驴,这时候,也由清霜历历的麦田里抬起了脖子。四人一驴,加上黑暗的潭水中的牛魔王这个老妖怪,他们都在等着听身材肥硕的游侠,扑通一声跃入碧玉一样的河流。

“未大哥你等等!”扯住未央生的衣袖的女人是翼,“我想起来你是谁了!”

未央生回过头来,月光由积雪上返照,映刻他的脸,如果用安的剃须刀将他的不太讲理的胡子都刮掉,他的脸会又红润又细腻,像人家生了孩子煮染的报喜红蛋似的?

“腊狗!” 翼叫着他的名字,“你还记得我吗?在磨潭的深水里,另外一个男孩双眼渗血,抱着你往下沉,正好遇到了我,我用力将你们往上推,那个男孩浮到水面上的时候,喊着你的名字,腊狗,对不对?” 翼长着跟师师一样,黑亮黑亮的眼睛,就像龙眼的核,她将手中取暖的玄铁令举起来,令头上发出一线强烈的光——是的,空山老僧与秋水老人这些高人精通内丹之道,他们能够将气转变成光,由身体里面散发出来,像蜡烛的微焰,夜晚他们静坐修行的时候,盘腿坐着,将手掐成诀放在身前,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变得像蜡烛一样,身体发出微光,风吹不斜,雨打不湿,温温凉凉,弟子们都可以看得见的,可以吹掉灯烛,坐在他们身边看书,或者偷偷地玩纸牌,反正这时候师父们神游宇宙,化身真人,阳神出游,往来洪荒,什么都看不见……无论如何,都不会像玄铁令所触发的光芒这么强烈。光线射向磨潭的中央,潭面上的月色被强烈的光线激荡,水天之间,慢慢浮现出一条雾气茫茫的光洞,光洞之中,星星点点,玉石争辉,好像银河倒转过来,一头沉入磨潭里,另外一头,昂首伸向宇宙,与南北贯通的天上银河交会在一起。

“闯麻城,造大船,天门开,通银汉,娑罗树,做桅杆。”梅皓扶着窗户,喃喃地念着,这是祖父早年间,在打稻场上乘凉时,念给他听的歌谣。“这哪里是什么天门,分明就是黄泉路,梅家桥就是奈何桥,我早说过的,由梅家桥上走过的人,到头来都会死的。”李尔叹息着,这个被悦去客栈所等候一甲子的小姑娘,她带来了一条崭新的银河。

未央生怔怔地看。秋水老人说,他在崇宁山的山道上找到他,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光着屁股,浑身湿淋淋的,差一点就被天上的雷鸟抓去做了点心。他的记忆的起点,就是四月崇宁山曲折如蛇的山道,春风回梦,枫杨飒飒,苦楝与泡桐,在路边开出紫色的花,灰背白腹的喜鹊一片一片由他面前飞过去,有鸟粪啪地落到他的手背,在离他十来丈远的地方,一头小黑驴低着头,唰唰地啃食着路边的绿草……就是这样,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自己的村庄与城镇,他是孤零零地被崇宁山吐出来的一个野孩子,如果不是师父提着水桶由他的万木草堂去崇宁溪里打水,刚好路过,他不被雷鸟抓去,大概也会填进崇宁山白虎的肚子里吧。师父说:“你来自未知,就姓未吧,你总有一天,会和我一样,觉得人生实在是太长了,你就叫未央生吧!我知道有一个房中术士也叫这个名字,但没什么,叫悟空的家伙也不少,可人家后来,也都只记住了一个孙悟空。”

秋水老人起码有一点,没有错,他的确是姓魏,魏忠贤的魏,而不是未央生的未……在清早往崇宁山去的山道上,魏瞎子闻出了他童年小伙伴身上的气味,他说:“我认得你。”那时候,他们抱持在一起,他的眼睛撞在石壁上,流着血,他们手拉着手,眼前一片黑暗,被漩涡所迷,沉向磨潭之下混沌的渊流。翼由未来的世界,由黑暗中来,遇到他们,先是将魏忠贤往上推,接着是将未央生往上推,因为两个小男孩挡住了她“穿宋”的路。

“不是漩涡,也不是激流,我们将它叫做虫洞,你们将它叫做龙宫。”翼的嗓音轻柔好听,有一点像由南方来东京混世界的姑娘们说话,她们说,迦陵频伽鸟也是这么叫唤的。原来师父并不是由石头缝里跳出来的,他就出生在附近的魏家村,他的父母姐妹,都还活在世界上吧,可是,这么样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他怎么会跟十五六岁的魏瞎子是伙伴呢?魏瞎子的时间,都被狗吃掉了吗?师师的脑子乱了,她听翼继续讲。

“安说地球上的每一条江,每一条河,每一片池塘,都藏着自己的龙宫,在龙宫的深处,居住着不同的龙王,他们由不同的飞禽走兽修行而成,他们用龙宫,将过去跟未来连结在一起,因为是一直居住在‘现在里,所以龙王们不会死。沿着这些时间的隧道,能回到过去,也能出发到未来。龙宫的入口就像缝衣针上的针鼻子,其实很小,夏天里,男孩子们在家乡的池塘里游泳,万有一失,不小心,可能会跌进龙宫的针鼻子入口,被龙宫卷送到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方,有时候,龙宫的出口,甚至是会在其他的星球上。”

李尔在窗口听到翼的话,远远地插嘴道:“姑娘你又瞎扯,星星都是珠子做的,落到地上,就变成宝石,谁都知道,武当山的烧火道与少林寺的扫地僧,轻功高明,练成摘星手,都摘下星星给徒弟们看过,就是圆不溜球的一颗珠,金神庙集上,也有人来卖过,一个十五贯,又不能吃又不能闻,屁的用,个孬货,有价无市!说地球是圆的,星星也像地球的人,在我国朝也还罢了,在国外,是会被烧成黑炭的!”

翼不理他,继续讲她的安:“每一个被龙宫卷走的孩子,都想重返家乡。我猜安也是金神庙附近村里的人,他是由唐宋元明清哪个朝代跑到纽约来的,我忘了问。纽约的龙宫在哪里呢?”

这一回插嘴的是梅皓:“夏商周,汉唐宋我知道,原来后面是元明清啊!明天我要讲给那些熊孩子们,以广他们的见闻!”

翼微笑着回应他:“老秀才你说得对,我来的时候,发现一路上,龙宫的石壁,都被人刻写了字,就像游洪山宝塔的人,在那个七级的塔身里写字,爱恨交缠,五花八门,他们大概是想标记出不同的出口吧,我看,也就是夏商周、汉唐宋、元明清九字真言看得最多,一般的人,跌到龙宫里,柳毅那样的,是瞎猫子碰到死老鼠,滑到哪里是哪里,全凭运气,但安跟我讲,他送给我的玄铁令不一样,他让龙宫的旅行变成了一件科学的事。科学,他说,宇宙的飞行与返回家乡的龙宫,差之毫厘,谬之千里,都不能指望做梦。”她还记得,他是在纽约的长岛,将他拉到公寓的楼顶,对她讲的这些话,当时她心里想,科学,不也是一场梦吗?我愿意回金神庙去,帮你做你的梦罢了。曼哈顿的新年夜,楼顶上交会着大西洋与太平洋的冷风,天上群星历历,地上是霓虹的城市,跟眼前,这一小片积雪的茅草屋顶,由屋顶上望见的金神庙街上的灯河,其实都是恍如一梦,没有什么不同吧。

未央生转过身,他的背后,自磨潭中升起的银河光洞旋转,动荡不息,好像他认得的这个世界上修行的高人,在磨潭之上结阵,五行微尘,卦象流转,炼气成光,聚光为洞。他对翼说:“谢谢你,翼,谢谢你在我背后轻轻的一推,与魏忠贤的方向稍稍不同,将我推到三十年前的崇宁山。也谢谢安,虽然我们素不相识,生活在不同年代的金神庙之外。我相信他的话,相信他的‘科学,这是他的虚无之剑吧。我也不想碰运气,我想借他的玄铁令。”

翼将沉沉的玄铁令交到未央生的手里,未央生将腰间的屠龙刀解下来,啪嗒一声,堪堪将令身嵌到刀柄上——这么多年,空山僧他们都没有将屠龙刀安上柄,难道就是等这块非石非玉的玄铁令吗?未央生将玄铁令握在手掌里,将藏在肺腑间的内力激发出来,注入玄铁令与屠龙刀,将它们催发出更加明亮的光,好像是将金神庙一街的元宵灯火,都凝聚到了这里。屠龙刀发出低沉的龙吟,玄铁令发出嘀嘀的清响,它们也在为隔着千百年的相会而振作吧。由屠龙刀的刀尖上,射出来的白光,让磨潭中央上穿夜空的银河更加明亮,变幻莫测,可惜金神庙远近的村民此刻沉迷于街市的花灯,无缘得见,倒是在霜夜麦田里宵夜的黑驴,惊讶地抬起驴头,看到了梅家桥以下的奇景,迟疑片刻,得以发出昂昂的驴鸣,回荡在小澴河南北河堤之中。

驴头向月,驴鸣未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彼黍离离,我心摇摇。未央生手持玄铁令与屠龙刀,已腾身而起,挣脱师师的手,如同一只硕大的鱼鹰一般,和光跃入磨潭。扑通一声,令刀发出的光辉,迅即为潭水所覆,人刀令合一,如流星一般坠入深渊,光波渐灭,渺不可见。

李师师气恼地跺着脚:“他又不带我去!”

翼也点头:“其实我也想去。”

李尔在下面听到,取笑两个女人:“你们跟着去,就会变成牛魔王带着铁扇公主跟九尾狐狸去找孙悟空打架,这个关目就错了,要是老秦敢这样在金神庙打皮影,他跟他媳妇就得喝西北风了!”梅皓是老成人,拉着李尔回到桌子上,添炭加火,布杯倒酒,重新开宴,席上的霸王醉,还有小半坛呢!

礼 物

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

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

正是四月将尽,南风乍起的初夏时节,崇宁山中的山道,止观桥畔,蹄声答答,一头野驴子,驮出来一个风鬟雾鬓的大美人。这美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色动东京,裙下收罗了当朝皇帝、词人、好汉一大串,却在雪夜隐退的东京行首李师师。她随师父未央生出汴梁,渡泗州城,过南阳,到安州府的云梦县,为看正月十五的抬故事与花灯,投宿在金神庙集市悦去客栈。元宵节当夜,她随未央生去小澴河磨潭之上的磨坊里,与梅家村的教书匠梅皓、悦去客栈的掌柜李尔、手持玄铁令的女孩翼一起喝霸王醉吃黄牯鱼,半途未央生跳入磨潭去寻牛魔王,李尔、梅皓沉醉,翼久候不至,只好由另外一只靴子里,取出备用的玄铁令,回到她的世界——要是没有“电”,她就只好留在宋朝做游侠了,其他也还罢了,那个安——多么细心周到的小伙子啊,眼不见,心不烦,未必会跳下好像涂过猪血的飞行器,跑到大宋来找她吧。临行前,翼求师师姐,跟她一起到他们的世界去:“未大哥说要去找牛魔王,不过是借口,他不会再回来了!我知道你的包袱里,有几张赵佶大叔送你的画,就凭这个,你也能在纽约买到房子,那是个世界之都,各种各色的帅哥多的是,我俩一起去发现!”师师摇头,看着翼手持玄铁令,跳进磨潭的光河里,再不回来。她一个人坐在积雪如席的磨坊顶上,梅皓、李尔的鼾声,像两条在大海中交缠嬉戏的恶龙,将屋顶扯动得簌簌作响,水磨扎扎地转,溪水哗哗地流,东边金神庙集市的火树银花归入黑暗,明月向着小澴河流去的方向沉没,会聚起银河的星辰,也越变越少,繁霜下降,将大宋山河打成白茫茫的一片。师师想起小时候被送入教坊时,学到的一支歌:“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歌《繁霜》,侵晓幕。何意空相守,坐待繁霜落。”她将这首歌唱了好多遍,未央生也没有驮着牛魔王,就像猪八戒躲着乌鸡国王似的,一脸傻笑地由磨潭里钻出来,倒是金神庙内外的鸡子又煮粥一样地叫,东边崇宁山的山影里,腾起了霞光,天亮了。

师师唱歌的时候,忘了运起桃源内劲,风寒入肺,回到悦去客栈,又是发烧,又是咳,活蹦乱跳的一个美人儿,经此一夜,倒在客栈第三楼的宁波床里,爬不起来了。好在李尔热心快肠,他的老婆,金神庙一枝花魏金枝也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得力婆娘,又是延医问药,又是端汤送水,到寒食清明,小澴河边杨柳舒眼,油菜金黄,梨花如雪的时候,师师姑娘总算能挣扎着下楼到金神庙街上走几步了。金枝在枕边跟李尔讲:“果然是病西施赛过好西施,你看人家师师那弱不禁风的样子,我见犹怜,要不我去跟她讲,让你纳她做妾吧,反正她男人也不要她了。”李尔明知是计,坚决摇头。倒是有一天,梅皓跑来,腆着脸,说他每天晚上守在河边,不见牛魔王,也不见未央生,他们一定是在磨潭里,搂抱着同归于尽。梅皓让金枝去跟师师讲,说他那里,那些熊孩子其实还缺一个师娘,年纪小,也没关系……金枝想了一肚子梅皓的好话,爬到三楼,却发现师师垂手坐在床边,已经收拾好行李,将身边的金叶子银叶子,都堆在床上,她自己,也是一身侠女的打扮。梅皓失望地跑回磨坊,去将在堤林里吃梨花吃菜花的黑驴牵来送给师师。师师道了谢,骑着小黑驴,沿着菜花黄麦苗绿的丘陵,去了崇宁山。

止观桥边,枫杨上翅果累累,苦楝开花紫紫细细,枫杨与苦楝上,关关好鸣,落满灰背白腹的喜鹊。止观桥下,溪水在磊磊白石中激荡,冲撞成潭,澄澈如玉。止观桥上,站立着一名身材壮硕的男子,斗笠之下,须发四张,掩映着喜蛋一般的一张红脸,右手端着一把黝黑的柴刀,正在削一根木头,不是天下游侠之王未央生,却是谁!

“师父!”师师眼眶一热,差一点由驴背上掉下来。

未央生点点头,一脸促狭的笑,恨得师师想咬他几口才好。

“师父你有点出息好不好,才三个月不到,你就开始学人家小李飞刀,雕我的木头人像了?”

“已经三个月了!我昨天才由这个水潭里爬起来啊,翼果然说得对,时间是一条河,河的上游,河的下游,河的中游,过得都不一样,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踏入无数条河流……这可不是你的人像,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师师接到手里看,原来是一根沉沉的黄杨木,已经被未央生用屠龙刀削成了一根发簪。师师将木簪插在乌黑的头发里,朝桥下的潭水里看,惊鸿照影,玉面桃腮,比起三个月前,还是清减不少。

“它本来是一支箭。我回到一千年之前的金神庙,在小澴河边找到牛魔王,这支箭,就卡在它的上颚跟下颚之前,它趴在梨树下,嘴没有办法合上,伤口叭嗒叭嗒滴着脓液,我替它拔出箭来的时候,它满眼都是泪。”

“我就知道我师父能找到牛魔王,将它由泥洞里扯出来。它喜欢将牛跟小孩往‘龙宫里拖,就是因为这根‘刺,卡得它心烦吗?是它在诅咒金神庙吗?因为一千年前,有一个熊孩子,将箭塞到了它嘴巴里?哎呀,师父,我想起来了,它既然是小澴河的‘龙王,那梅皓钓起来的那些黄牯鱼,一定就是它的口水跟脓液变成的,我好想吐……” 在未央生明亮的笑容里,失魂落魄的师师又变回了三个月之前娇俏跳躜的师师。

“黄牯鱼是另外的故事啦!我替牛魔王治好伤,将它带回来,你想看看它吗?”师师嗯了一声。未央生在胡须丛里嘬起嘴唇,唿哨一声,止观桥下的潭水里,跃起一头一丈余长的鳄鱼,乖乖地趴在潭边的一块白石上,朝未央生与李师师眨着一对绿豆眼。

未央生对它说:“老伙计,你继续往前游,溯流而上,前面会是崇宁山的暗河,你游过暗河,就可以到达崇宁山的另外一边,风平浪静的大海,你可以找到另外的马来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找到一头母的。”鳄鱼点点头,扑通一声,没入崇宁溪中,如一截枯木一般,往上游浮去。

“它不愿意做小澴河里的龙王吗?”师师心中怅然。

“它算不上是龙,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龙了。”未央生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它的嘴里,为什么会插着一支箭吗?那时候,金神爷——他的名字,其实叫禀君,路过金神庙,迷上了一个女人,名叫盐。后来他划着独木舟,想独自离开,回到云梦泽。那时候,马来鳄铺满了小澴河,盐驱赶着鳄鱼群去追赶心上人。禀君射完了一船的箭,只余下最后一支搭在弓上,他身后的鳄鱼群,也只剩下一只,驮着盐,在一河的血水里,紧追不放。”

“师父,你带回来的故事好血腥。”

“恐怕一直要到翼的时代,世界才不会有流血的故事……禀君的最后一支箭,并没有射向鳄鱼,而是射中了盐。盐临死前,将箭拔出来,卡住了鳄鱼的上颚与下颚,让它不要报仇,让禀君逃出了金神庙。”

并肩坐在金神小庙里的金神爷爷与金神奶奶,慈眉善目地馨享着子孙们的香火,师父却带回来一个多么不搭调的故事——拔出来鳄鱼嘴中的箭,平息了它的一千年的愤怒,当这个差一点就修炼成龙王的“牛魔王”游回大海,在一群漂亮的母马来鳄中游弋,金神庙终将成为一个宁静祥和的市集吧,从现在,一直到翼的时代,再不会有少年迷失在家乡的龙宫里,被不可知的命运推向未知的年代与未知的星球?

小黑驴驮着师师嘚嘚走过止观桥,四蹄踏在麻石的桥面。过了止观桥,才算进入迷宫一般的崇宁山。师师转过脸,看着还乖乖跟在一边的未央生微笑:“师父不会离开我,对吗?”未央生没有做声。师师接着说:“将箭刻成簪,的确是一件很不错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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