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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泓镇

2016-05-04费振钟

雨花 2016年4期
关键词:木船工匠

费振钟

兴化东南一片水泊,水泊中横贯一条宽大的港河,从前叫竹泓港。

兴化地区,北从大纵湖起,中经吴公湖、得胜湖,南至六十四荡、白沙湖,水势连绵。五十多公里距离之间,大小河流不论,称为“港”的地方多达十二处:龙澍港、新庄港、王家港、沙家港、北昌家港、南昌家港、土桥港、何家垛港、贾庄港、竹泓港、东唐港、西唐港。以上见于16世纪《万历兴化县志》的记录。按当时水文情况,所有各港都是湖、泊的泄水口。竹泓港为十二港之一,由万历时期绘制的水形图可看出,它的位置在最南的白沙湖边,当为直接连通白沙湖的出水口。

19世纪中期,咸丰《重修兴化县志》中写道:“竹泓港,又名竹横港,城东三十里。”这个记录虽说简单,却也暗指了名称的时间意义,以及地理位置的空间意义。先从空间上说,出兴化城东得胜湖,连亘几十里的垛状地带向南展开,到达竹泓港,已是一片低平开阔的水面。从水上交通看,竹泓港实为兴化城东南门户。装载着海上货物的商船,由东台入境,经梓辛河,折向竹泓港停泊,第二天早上驶出,从六十四荡,进车路河,午前即可到达兴化城东门市场。再从时间上说,竹泓港又名竹横港,显然为土俗称呼,如果先有这个名称,时间上或许在十六世纪的明代万历时期之前。竹横二字,字面好解,含义不明,当地传说有三种解释。一说这里地势低洼,常有洪涝,乡民扎竹成排,横在河港上,抵挡洪水冲击村庄,所以叫竹横;又说,某年洪水来袭,村庄土地正危急,忽有一巨型竹排从上游飞来,横挡港口水势,保住了这里的村庄和田地,为记住这个奇迹,取名竹横。前种说法虽靠实,但存疑之处是,本地除水边生长一点小竹子,并无能够扎排的粗大毛竹(地方志上明确说,“邑无拂云之条”,即指此),抗洪往往就地取材,比如本地的芦席和草包等等,从别处专运毛竹的可能性不是很大。第二种说法,否定了第一种“扎排”说法,只说飞来竹排,是有神异力量出手解民于倒悬,显然属民间想像与传奇。由此,产生第三种说法,道是这里的妇女在河港洗衣物,水大流急,就在港中横拦了一个竹排,防止衣物不小心被冲走。这个说法比较日常化和生活化,消解了第一、第二两种有关抵抗洪水的社会价值,可细想专门设竹排保护洗涤,情理上也不免夸大。倒是竹泓两个字,却因字形字义的组合,无论视觉和声音,都添上了不少艺术色彩,与竹横相比,可算是一个风雅的名称。既然竹横与竹泓有俗雅之分,认真推究起来,也许透露了地方经济和文化变迁的信息,只有在工商贸业繁荣、生活富裕的市镇生活中才有可能让人们趣味由俗趋雅。当然也有人坚持使用竹横,比如本地重要文人郑板桥,书信中说到他的老家,就一直写作竹横,我理解为他不忘出身乡土,而且他的个人兴趣爱俗胜过爱雅。无论怎样,从竹横到竹泓,不仅隐约看到竹泓港由港成镇的暗线,而且明示了一个市镇社会在乡村文化生产的可能性。比较兴化其他市镇的名称,竹泓的独一无二,似可成为本地区市镇社会形态的一个有意味的研究对象。

至于竹泓由港而镇,究竟在什么时间,并不能落实。无论说八百年古镇,还是说五百年古镇,都不过是个约数。《咸丰兴化县志》记录中,竹泓镇已列为兴化乡村十大集镇之一。十大镇按照地理分布,从北到南,依次为大邹、中堡、唐子、安丰、白驹、刘庄、戴窑、小海、大垛、竹泓。按乡村社会和经济形态,这些镇当为本地农、工、商、贸业集中的市镇。进入民国以后,乡村实行现代行政,分区而治,镇、乡并举。成书于1935年的《兴化小通志》上,统计兴化各区镇乡总数,共6区33镇199个乡。这时候的镇,已不单纯为市镇,集市犹存,而行政功能则大大强化。前述十大市镇,除小海划入东台县,其余九镇仍在33个行政镇之列。竹泓于1929年行政设镇,与邻近的大垛镇、荻垛镇、临湖镇、芦洲镇,同属东南乡第二区。1949年以后,镇的行政功能取消,先只保存区、乡,后来则为区与人民公社,从前的镇,或分为区、乡级行政所在地,或为区与人民公社共同行政所在地,由于乡镇亦全面实行社会主义计划经济,自由集市作用已经降低到最小限度。竹泓镇1956年为竹泓乡所在地,1958年则为竹泓区兼竹泓公社所在地,直到1986年,恢复为镇的行政建制。但经过40年的社会与经济变化,此时竹泓镇,与其他九个新命名的县属镇一样,除在行政上直属县级政府,以及人口、财政指标等达到一定要求外,已经很难再称得上乡村农工商贸集中繁荣的市镇。复“镇”之后的竹泓,尽管试图复苏农贸工商经济,然而积重难返,又受制于当今经济和社会发展路径的瓶颈,以及观念和制度的扼控,看不出有多大的改变。尤其在“不明不白”的小城市建设计划下,未来的竹泓镇离走向市镇瓦解为期不远。正因为这样的趋势越来越迫近,出于乡土社会的固有心理,竹泓镇存亡忧虑,成为地方上所谓有识之士一种新的“文化乡愁”,我在竹泓镇的最初两次走访中,无论本地土生土长的冯副镇长,还是从青砖小巷成长起来的中学教师曹生文,和出身竹泓工匠后代、现在立意操作乡土文化网的高寒,通过与他们的接触,都能够感受到他们的共同忧虑。但这种现实忧虑,对应了什么样的历史之思,或者说,它在对乡土社会的认知中,有着怎样的历史自觉,则是需要深入了解的重点。2015年,我第三次去竹泓镇,即有这个目的。

九里港在竹泓镇南。最新绘制的竹泓镇地图标示,九里港水道,从九港村到梓辛河,全长不止九里,叫九里港或许只是取其大数,形容它的长度。竹泓当年称为港,显然因有这条九里港,也可以说,九里港即竹泓港。从现存地名志推测,竹泓港名称在前,九里港名称在后。或许等到竹泓作为市镇专属后,九里港就替代了竹泓港。当兴化中腹的得胜湖与它南面的六十四荡以及白沙湖连通,形成了大片水域时,得胜湖的部分水流加上六十四荡和白沙湖的水流,从几个通道汇合九里港,再经九里港转梓辛河向东南入海,那是五个世纪前兴化东南地区水文和地理状况。今天六十四荡和白沙湖都已名存实亡,六十四荡水域基本消失,白沙湖区大部分变为圩田,除南端有一个白沙村还可作为地标外,早已不见史志中引以为胜的满湖“白沙”(见《新修兴化志》)的形状,只有九里港作为一条普通河流还在缓慢流动,位置大体未变,河道虽宽却无泄水之需。1990年代后,随着本地区水上交通没落,九里港的通航能力及输送量早已大不如昔。现在,即便站在九里港最有利的观看角度,也很难联想起这条水道对竹泓镇社会生活所起到的决定性影响。

竹泓镇政府南临九里港,门前有一个专用船码头,大约二十多年前,本地几无公路,只有水上交通,乡镇官员到各村公事,都从这儿开船。1980年代左右,兴化地区各乡镇政府常用的船,已比较高档,是一种特制的小型玻璃钢快艇,船体轻灵,马力大,速度快,从河上开过时,远远见到两条水浪,农民们就知道,干部到了。1990年代后乡村公路陆续畅通,快艇退出,竹泓镇因区内河流水泊多,少数村庄船去更方便,所以保留一条,以备不时之需。这次来竹泓前,我预先说明要看原白沙湖水域以及九里港,镇里答应安排快艇去。下午到竹泓镇,为抓紧时间,一到镇政府,稍稍休息后就上了快艇。

快艇陈旧,船舷有些地方油漆剥落,露出里面的玻璃钢纤维。我没有进船舱,和同行的副镇长老冯一起,贴着左舷走到船尾。船尾有一个可坐两人的木椅,我坐下时,看到木椅靠背上竟然结了一个蛛网,可知这条快艇的确很少使用。冯镇长自己也说,好长时间没坐快艇了。

快艇司机老范发动马达,船打了个弯,向九里港下游开过去。穿过镇南大桥,拐了一个直弯后,离开九里港航道,沿振南圩东河,朝南直行。冯镇长指点说,这儿是通往白沙村最近的水路。

振南圩河由北向南为圩东河,至白沙村转弯由东向西为圩南河,是振南圩区与东面的三角圩区、南面的东白高圩区之间的分界河,也是这三个圩区主要生产河兼村庄间的交通河。振南圩东河比起九里港航道要窄一半,现在生产河功能已废弃二三十年,村际交通也已基本公路化,即便白沙村以及相邻几个村庄公路还没有修到家门口,但村里农民进镇上城宁可绕道,也没有人愿意花时间乘船出门。我们的船自进入振南圩东河,就一直在浮萍、水花生、水葫芦中行驶,水草不时缠入螺旋桨,司机过个十来分钟就得减速倒车。1970年代初,本地为“大积自然肥料”,大批引进这些水生植物,用他们的叶子沤泥,称为“绿肥”。公社解体,土地承包,农民种田不再积肥,以为这些没人要的水生植物会自生自灭,没想到它们的后代如今肆意孳生泛滥成灾。冯镇长说,为清理这些疯狂的水生植物,镇里每年要花三十万元,可捞了还长,根本不能解决问题。由夏入秋,正是这些水生植物欣欣向荣的时候,水量减少,更显得河道拥堵,水体恶化。我看到一两只小木船,在密密实实的浮萍和水草中缓缓划动,船上几个老农民,拿了铁捞子,不紧不慢将河面上一些水花生和水葫芦打捞到船舱里,船舱差不多快堆满了,河面上仍然只见草色不见水色。这些农民由村里或镇里花钱雇佣,按工作日拿钱,能否清除掉这些水生植物,他们不管。说到底,农民没有参与公共事务的需要和责任意识,像这种清理河道的事情,他们认为与自身利益并无多少牵连,也就不必关心后续效果。政府既将乡村所有的管理权力掌握在手,却又缺乏组织农民社会的有效方法,而农民也无自我组织的要求和积极性,对于日益恶化的乡村环境,特别是本地最重要的水体资源环境的污染败坏,乡村一级政府和农民实际上都只是应付,而无治理能力。冯镇长感慨说,农民们冬天会利用枯掉的水花生水葫芦“捂罿”(兴化水乡一种捕鱼方法,冬天水冷,预先在河面上布集厚厚的树枝草叶,大鱼小鱼会聚到下面,叫“捂罿”,到了气温最冷的时候,一般在三九四九天,鱼们不太活动了,就用大网在““捂罿”的地方兜底一网打尽,叫做“出罿”),他说话的口气,是对农民的作为啼笑皆非,也对于镇政府的失能自解自嘲。

临近白沙村时,河岸边有只中型水泥船,正在装载新割的黄豆楷。秋风初起,圩堤向水的这一边斜坡,黄豆楷连同上面的豆荚都已金黄。割豆楷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往船上挑运的则是中年男子,他们应该是一对农民夫妇。我在兴化乡镇这几年,几乎没有看到过成年男女劳动力在田地里劳动,今天偶然遇见,所以特别留心。推想白沙村一带村庄,或因地形原因,不能完全机械作业,尚须一部分成年劳动力留在土地上,才能保证种植与收获。比如这种在圩堤而不是大田上的收割,以及与水上运送,没有壮劳动力很难进行。

大约二十分钟,我们的船到达白沙村,关掉机器停了下来。白沙村在兴化数百个村庄中颇有名声,在于它是列为地方形胜的白沙湖仅存的历史标志。如果说白沙村确实在当年白沙湖南端边沿,那么原先这一片湖荡大小面积,从现在的地图上看差不多就是整个振南圩区,与万历时期手绘水图大体吻合。

眼前白沙村,被几条不规则的小河分成多处村落,村落之间,以桥相连,其中一座主桥,桥身高,桥面也比较宽,似为日后的公路桥。桥上有两三个行走的老人,见到我们船靠在桥下,停下步指指点点,想必是好奇干部又下乡来。桥两边有几座临河楼房,看上去新建不久,许多建筑垃圾堆放在在河边。其他房屋则新旧不同,除了散乱外,大多关门闭窗,无声沉寂。而村落被周边河流上的水生植物密集包围,那种幽暗的黑绿色,如同在荒野上拍摄的惊悚片画面,让人多少有种可怖的感觉。我之前多次说到河流问题,这一次停船白沙村,时间虽然短暂,却又一次强烈感受到河流之于兴化乡村那种依存关系。河水正在死亡,失去澄澈流动河流的村庄,也就失去了它的精气和活力。

贴着白沙村,转弯进入振南圩南河,越过低低的堤岸,向北张望,这才看清白沙湖遗痕。没有浩大湖面,那些纵横错杂的河沟水塘上,也不见白沙,只有一些矮爬的杂树和白絮初放的秋苇子。当然,就这些遗痕,也是现在从地图上不能够观察到的。

我们继续行到距白沙村三四里路的南张舍时,看到远处舒余舍一带接连不断的路桥桥堍,冯镇长介绍说,那是兴化水乡最长的路桥。路桥在水网地区,就是以桥为路,这是变水路为陆路的一种必要设施。舒余舍路桥,贯通现在振南圩区东西中轴,这里应为当年白沙湖的主体和中心,桥堍下面的低洼水面,亦即白沙湖的中心湖床。遥想当年,白沙湖水高涨时,水天茫茫,浩浩汤汤,通过里面的一条蒲塘河,向北漫入九里港,平静而野蛮。以前我对这儿并不完全陌生,我出生的穆家堡,离这儿二十里左右路程,有年秋天深夜,我随船送二弟去兴化城看病,航船行到一片水泊上,父亲说到舒余舍了,星夜之下,看到的就是现在的这里。时隔五十多年,我今天的再次行走,虽然晚了,虽然水泊消失了,却也可以加深感受,至少可以获得一些真实的地方知识。单从书中知道,“泓”是水深而广的湖,到这里才明白,“泓”在本地指的就是白沙湖。附近几个村庄,如赵泓、陆泓、徐泓,都以泓为名,依据其实都是白沙湖,而“竹泓”,不用说同样来源白沙湖一湖大水。这样的地名知识,无疑有助于加深我对这块乡土其社会特质和生活样式的认知和理解。依水而生的竹泓镇,白沙湖会养成它什么样的社会风貌和历史品性呢?这不正是地方研究者和写作者寻求的问题吗?

兴化地区叫“舍”的地方,通常为水荡中三五户人家的小村子。舒余舍却是一个大庄,人民公社时期有三个大队。它在振南圩区西南角,南与东白高圩相连,西与渭西圩相对。从舒余舍转一个直弯,我们向北进入渭水河。渭水河这一段,从舒余舍起北到梓唐村,也可以说是振南圩区与渭西圩区的联圩河。我们沿河而行,但速度更慢,原因除河上仍有大量水生植物缠绕外,还有不少网罾阻拦。扳罾取鱼,在兴化其他河流上已比较少见,渭水河上留有这种古老的打鱼方式,也算难得的水乡风景。渭水河在兴化地区南北中轴线上,这一段往上游是老渭水河的延伸,1970年代人工拓挖,两岸河道整齐,宽度正好适宜设置罾网,同时因为通往长江,南水下来,稍见流畅,一些野生鱼尚可生存和游弋,因此河上才有这些扳罾的人。家住渭水河边沈老村的快艇司机说,去年水大时,这里有人一罾曾扳了上千斤鱼,那是某处大鱼塘决了口跑出来的,平常一天最多也就十多二十来斤。我们的船每经过每一道罾网时,远隔几百米就要鸣笛停船,等罾网扳起来,才好通过。数一数,才行三五里路,已过四道网罾。这样的密度,不知那些本来为数很少的野生鱼,能否逃脱?过第五道网罾,停船看着罾网慢慢从水面上升高,到网底快要出水时,扑喇喇一条大花鲢从网下窜起。大家都有些兴奋,也有点安慰,有这么大的鱼游动,说明这一处水体还没有太坏。干脆停船,向网罾主人买鱼。扳罾的是一位妇女,快艇司机说,她是云南来的苗女,被人带到竹泓,嫁给沈老村的一个农民。苗人善渔,一个苗家女人来到渭水河上捕鱼,也算不幸中的幸运了。我们买下鱼,却没带现钱,扳罾苗女说,不要紧,认得沈师傅,同村的,过两天回去带给她。

沿渭水河直行至梓唐村、毕榔村,就到了九里港西端。在地图上,九里港入水口还在这两个村上游一里路左右,但由于现在行政村划分,将这两个自然村庄和邻近的唐家垛合并成九港村后,一般也就把这里视为九里港西口。我们的船转身,从连接梓唐与毕榔的大桥下,再次向东转进九里港主航道。

九里港从1950年代,特别是兴修水利的1970年代,也有过多次挖浚,南岸振南北圩,还生长着当年为保护圩堤引种的“江芦”。因河道与圩堤长久未修治,从前作为自然河流的痕迹,差不多已暴露出来,部分河段宽狭不一,弯弯曲曲,柴草和芦根,蔓生在圩脚下,所谓“圩”已剩下断断续续的土堆。九里港水流,缓慢得几乎停止,如果不是作为主要航道还须维持通行,交通和水利部门不能不重点投入资金清淤,那么九里港同境内其他河流一样会恶化为死水。

船过孙马村桥后,北岸圩堤上的房屋逐渐多起来。离竹泓镇还有三里路不到,是竹泓南北两个水产村之一的九里港水产村。从公社时期设立水产大队开始,大部分渔民即从水上搬迁陆地,渔船仅仅成为捕鱼工具。1980年代后,水产村名目还在,而渔民已不捕鱼,主要从事水产养殖,或转行成为水产商人,他们利用自己熟悉的知识,在水产养殖和销售上获得利益,成为本地区相对耕种土地的农民较为富裕的一批人。九里港水产村,几乎都是新盖的三四层楼房,可以说明这一点。这些往日的渔民,习惯水上生活,所以仍然选择临河居住,他们的房屋沿九里港北堤一字排开,家家开门见水,而且家家都有自己的水码头。有些建房迟了的,地基不够好,他们宁可花大价钱从邻镇垛田买来一船船湖土来填高,也要将房子建在九里港堤岸上。其实,这种居住上的选择,主要出于水产交易需要。冯镇长说,运送水鲜是现在水产村大部分人的主要工作,你看家家码头上都带着船,有些贩卖水鲜的大户,拥有十来条装备齐全的机动船只,可以同时将活鱼、活虾等各种水产品及时送到邻近各城镇。由于现在对水产品的需求量大,水产贸易兴旺,水产村发了财,再也不是从前又苦又穷的渔民了。说话间,我们的船从一处高大的空楼房前经过,看上去建起来才一二年,内外装修齐全,不知为什么废弃不住。问冯镇长,才知道原来楼主,自从住进这楼后,家里连遭横事,接连重病死了几个人,不知道哪里冲犯了水灵,吓得不敢再住,只好到别处再建。冯镇长说,现在留下的这座楼,村里人叫它鬼楼。渔民比农民迷信水鬼作祟,以为不顺遂,担心以后这样的灾异还要落到哪一家。今日乡土社会,仍有许多未知因素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水产村这户人家的灾异,其实与九里港有没有关联,我们不知道,但“一座鬼楼”如此醒目地起矗立在九里港,的确散发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

带着这种不安,我们回到竹泓镇。在接下来不多的两三个小时内,我还要再去一次竹泓镇最老的市河和永宁沟,还要访问两位姓孙的工匠师傅。

竹泓镇沿九里港西端北岸,由西向东集结成镇区。九里港原有一条支流,从镇区中端南北穿过,成为镇区主要的市河和集市中心。当年,从九里港进入镇内的所有商船、渔船、粮船和航船,甚至还有一两艘远道过来的小海船,都在市河里停泊与交易。市河不长,却有文明桥、永宁桥、太平桥、安乐桥、长寿桥、豆神桥、青龙桥、光福桥、虹桥等十数座桥梁。市河两岸商铺作坊与茶楼酒家,使这个水上市镇显出当日应有的繁茂兴隆。永宁沟则与市河连接,由西向东,与市河成一直角。永宁沟一侧为居住区,许多青砖院落,沿永宁沟坐北朝南,是本地所谓的“富人区”。市河与永宁沟,构成了竹泓镇的形态,也是它作为“水镇”的风貌和品质。当然,无论市河,还是永宁沟,上述情景都只能见于竹泓镇方志记录,都只能语言描述,不可故地还原。有一张根据本地老人回忆而绘制的竹泓镇地图所标示的市河与永宁沟,反映的是民国年间状况,离现在也已七八十年了。

自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本地区城镇以各种名目填河平沟,直至八十年代,包括兴化县城,所有各镇区原有的市河,差不多全部变成公路式街道。在最近兴起的“乡土旅游热”中,地方文化宣传者,经常对外自称“水乡古镇”,其实哪里还有什么“小桥流水”和“人家枕河”,这样说不过是一种自作多情和自我安慰。竹泓镇上埋葬着明代著名东林党人物周顺昌的永宁沟,这样具有宝贵的历史价值,可什么时候填掉的,竹泓人自己都可能记不清了,只知道填平永宁沟时,顺便挖出了一个不知什么人的墓。永宁沟由小路,进一步扩展成现在的板桥路,连过去河边成片民居建筑都全部拆去。而市河也扛不住1980年代乡镇经济发展,最终填平,建成本镇商业一条街。这条街取名“市场路”,似乎还想提醒当年这里曾经是“水市”。所以,我们只能够在市场路和板桥路,寻找市河与永宁沟的一些遗迹。在这些遗迹中,想象竹泓镇何以为镇。

实际上,竹泓镇的旧格局,比较多的留存于现在永宁大街与老大街,这两条街十字交叉,构成一个较大的片区。它是老竹泓的中心地带,也是老竹泓的缩影。尽管里面大部分为最近几十年翻新改造的建筑,但至少还有埋在地下却露出桥面的一座老石桥,还有一座老浴室“永宁泉”,歇业年代不详,但仍能从门头上的石额题字,看出这里日常生活曾经的精心与裕如。还有一座二层砖楼,据言八十年前,凡来竹泓镇的重要人物都居住过。砖楼对面,有一处围墙封闭着的院落,是本镇最大的吴记油面店主人的旧宅子,吴家人1950年代后全部外迁,旧宅里只留下一棵百年老梅树。另有老大街上的银楼旧址,占据着街心最好的位置,多年失修的栏杆与窗格,是近代才有的中式与西式建筑风格的混合。所有这些,包括一些难于确证的细微末节,在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高寒看来,都是本镇残留的乡土文化资本和骄傲。这位为我领路的青年,对这里有一种特殊的亲近,甚至是一种少见的热情。他原就生长在这里的小巷,高寒为我介绍那些竹泓镇的知识,几乎都来自于他外祖父前几年的讲述。他的外祖一系,是竹泓镇有名的工匠世家—孙家。

从老大街转到太平路一侧,高寒引我走进锡匠孙师傅(他也是高寒的外家长辈)家里时,天色已晚。孙锡匠不算很老,长得瘦小,年纪显大。见高寒带人进来,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把堂屋里的电灯开亮,好让我们看清家居。这个屋子原先可能是两层小楼,典型的里下河一带建筑和居家风格。由于房屋久未修缮,楼板与门槅自然都已陈旧。想问问情况,老锡匠只笑不答,都由高寒代替,我们看完之后,也就只好客气地和老锡匠说声谢谢,退了出来。孙锡匠已经不做锡匠活了,他家里看不到一件锡匠工具。本镇最近十多年锡器制作,只做烧香的小香炉,数量不多,也无须精工细活,用不着老师傅的手艺,他把工具收藏在不知什么地方了。高寒说,他十来岁高中毕业,家里没让他跟外祖父学锡匠,是看到这份手艺没有什么前途,否则,他也可能会成为一位著名小说家笔下的“兴化的小锡匠”。

另一位孙师傅,本镇老竹匠,高寒介绍说和他外祖同姓不同宗。与锡匠孙老头不同,竹匠孙老头,仍坚持做一些竹器活。他的竹器铺,开在以前竹泓轮船码头附近,是他自己的房子,有一个十来平米的门面做作坊间,往里也有个十平米的天井,天井里竖放着一排竹子,是那种专用于做家用杂物的青竹,只有胳膊粗细。竹匠孙老头的个子与脸型,以及心平气和的神态,与锡匠孙老头几乎相同,因为长年屈身工作,背脊弯驮。1980年代以前,轮船码头从早到晚都是本镇忙碌的地方,周边来往村镇的农民这儿下船上船,经常要买些日常器物带回去,所以轮船码头周边作坊都比较多,竹行、木行、铁匠铺大多聚在这一带,为了生意方便。现在轮船码头没了,上镇的农民也很少经过,何况手工品需求量微乎其微,农民们都喜欢宁可到超市去买塑料和金属用品。竹匠孙师傅还能守这儿做下去,真是难为他了。他的作坊四壁挂着一些成品淘箩竹匾,也不过三五个种类,过去那些稻箩米箩等大一点工具类竹器,显然已不再制作。即便这些淘箩竹匾,手艺也比较一般,没有精细的篾工,能够保证竹料用篾青与篾黄(片皮那层叫篾青,第二层叫篾黄),已经不错了。并非孙师傅手艺不好,而是人们对好手工没有感觉,也没有需求。孙老头对我们说,好东西啊,没得几人要的。他的话听起来让人心里不是滋味,乡镇手工业迅速退场,像孙师傅这样一代老手艺人日渐冷落,在失去施展手艺的土壤和环境后,他们没有了制作的热情,也没有了过去手艺人的那份诚恳和端正,更丧失了手艺人的自尊和骄傲,如果竹匠孙老头还在努力维持自己最后那点手艺人身份,那也只能说目前他靠制作竹器,还可以为挣一点工钱,老手艺人如今要养活自己不容易。

两位老工匠在竹泓镇这个临近夜晚的时候,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同时从他们的个人处境中,也带来了我对乡土社会中工匠传统和工匠精神的忧思。

在兴化近代以来形成的市镇中,选择竹泓镇作为我第八个观察重点,与我设想的主题目标有关。比较几个大市镇,安丰以农贸兴镇,代表了兴化农耕社会传统的种植经济,沙沟镇以商业兴镇,属于兴化乡土社会近代商业的典型,竹泓镇则突出了它在传统手工业方面的特质。展开它的历史,我们将会看到,竹泓镇是一个以手工业为社会主体的市镇,但这里有哪些主要的手工行业,这些行业又如何通过工匠家族的自然延续,形成特定的手工技艺传统,以及这里工匠家族如何通过手工制作技艺,创造和积蓄财产,从而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托起这个水泊中的市镇近代两三百年的社会生活?还需要我们回到历史经验和事实中进一步考察与解释。而经过1950年代对于乡镇手工业的“政治改造”,以及延至1970年代以革命名义对手工业的清除,直至乡镇“百工凋零”、手工业走向末路的今天,我们在了解历史事实和经验的同时,更需要寻问和思考,乡镇是否还有潜存的元气和精神,接续手工业传统,并从中走出“再生”和“发展”之路?在当下众多乡镇遭受资本吞食,在新一轮的资源剥夺中,基本丧失本土自发自生能力时,回到乡镇手工业的历史立场和观点上,或许可以促使我们清醒地看到乡镇社会面临的危机,理性地设计乡镇社会的模式,重建乡镇社会的平衡与秩序,力求避免将乡镇社会沦为“发展主义”和现代化大工业的牺牲品。

要说竹泓的工匠和手工业这个主题目标是个临时设想也不尽然,在更早时期,1980年秋天,我在竹泓镇停宿了一个晚上,住在老太平巷东一位崔姓师范同学家里。那时候,仲启泰家手卷烟店,已关闭多年,而从大德酱园的青砖院子里,似乎仍然还能闻到飘过来的浓烈酱味,老酱园以前也是仲家的产业,后来归属“集体所有”,改为竹泓酱厂,几十年包括“文革”时期,一直维持酱品制作。出巷子外,尽管老大街上从前用来做工匠作坊和铺子的建筑,早为新式的供销社、水食站等取代,但市面上也还能看到手工时代种种痕迹。同学家附近就有一处老木匠铺,同学祖辈是镇上的木作世家,他自己上师范前,跟随在铁木社的本家师傅,做过一年木匠学徒。这个晚上,我对1980年代竹泓镇留下来的印象,到2000年我写《失踪的乡间手艺人》时得到强化和衍生,那篇文章里,我以亲身经历,写了六七十年代勉强活动在乡村的铜匠铁匠木匠船匠箍桶匠皮匠。从三十年前无意识的感受,到上个世纪末对于乡村手工艺人的寻找,我不能不从手工业迅速消亡的现实中,产生对手工业与乡土社会之间依存关系进行历史考察的需要,同时也产生对失去手工业的乡土社会何以存在的疑虑。应该说,这样的需要与疑虑,连续性地构成了我对竹泓镇手工业历史的纵深观察。

让我从竹泓镇有关工匠技艺的一则传闻展开叙述。

竹泓镇有个民谚流传百年:“光福寺的木椽竖着装”。竹泓镇有座古庙叫福田庵,建于明代中期,清代光绪年间,主持福庆和尚,身为乡镇小庙主持,却怀雄心,四处活动,筹款扩建福田庵,新庙建成,更名光福寺。当时,建庙工程木作为本地工匠担任,瓦作则请了宁波瓦匠主营。也许福庆和尚忽视了本地工匠力量和技艺,也许出于其它原因,总之本地工匠对宁波人的到来略有不满。在营造过程中,本地木匠与宁波瓦匠之间不免在技艺上明争暗斗。主要的技艺较量是,本地木匠故意设制一种特殊的架梁,与常规结构不同,寺庙大殿上的木椽全竖装,这样一来,如果宁波瓦匠不能铺砖上瓦,必要求助本地木工,这将是一件丢脸的事儿,甚至因此知难而退,放弃建筑工作。好在宁波瓦匠技艺也非同凡响,知难而上,成功破解难题,完成建筑。双方较量的结果,不仅给本地留下一座具有独具特点的寺庙建筑,而且留下一段颇具意味的轶事,成为竹泓镇匠艺史上精彩的记录。

民间故事之外,历史文本也侧面提供了有关竹泓镇工匠活动的实绩。

柳诒徵可能是惟一来过竹泓镇并居住在这里的历史学者。抗日战争期间,这位江苏省立南京国学图书馆馆长,带着部分古籍举家避寇竹泓,他在这个被河流与水泊环绕的小镇前后生活三年。出于一个历史学者的敏感,以及对危难时期能够完成古籍守护工作而产生的感动,柳诒徵日后在私人笔记中称扬说:“竹泓,故郑克柔受徒之地,文采风流,蝉嫣数百年不替,他邑乡镇弗能逮。”柳是镇江人,他说的“他邑乡镇”,可能指他比较熟悉的江南乡镇,尽管这仅仅是表达一个学者的文化感受,但竹泓镇那些用来安全贮存图书的深宅大院,以及这里人们对于文化的崇尚,给他留下的印象无疑十分深刻。柳诒徵的笔记未及当时竹泓镇的社会经济等情况,他的观感不在这里。战乱时代,竹泓镇自然也是民生凋敝,不过那时他的镇江同乡仲家开创了几十年的手工实业,也还坚守在老大街;孙氏家族的各种作坊与工铺,也保证了市镇日常生活的需求,使得被围困于日寇的竹泓,能够在战祸涂炭之际,延续着生力与希望;那些经过数百年形成的社会秩序,仍然通过这里稳固的手工业传统得以维持。所以,其实我们还是可以从柳诒徵从容不迫在竹泓镇藏书这一故事,想像这里何以能够接纳一位学者以完成他的文化责任。战乱中的社会安全,并非仅仅因地理之利,而战乱之中的抵御力量,在长江下游一带乡镇之源源不断,连当年的侵略者都在其社会报告中,发现手工业经济的强韧支援。显然,竹泓镇最后的荣光,也落实在1940年代这个“现代”时间的尾部。地方上有心的文化人,注意到柳诒徵对于本镇的赞扬,并且将柳氏护书事件纳入地方史书写当中,但这一事件对于地方真正历史含义,尚未能够完全揭发。

现在,顺着柳诒徵的话题 ,我们将眼光放得深远一些。他说到了郑克柔,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清代画家,人称“扬州八怪”的郑板桥。郑板桥出身竹泓郑氏一族,郑氏在郑板桥祖父时,合族居住竹泓的郑家大场(这个地点今天属于邻镇大垛),亦农亦工,在郑板桥一家搬到兴化城上时,郑氏耕作之外,在竹泓黄牛荡一带已有一个人数不少的造船工匠群体,这点待后再叙。在郑板桥中举前几年,他以秀才身份,受族人聘请来竹泓镇教授蒙童。虽然郑板桥在本地区已有些名气,但毕竟是没有发达的穷秀才,他的塾馆兼住处,被安排在本镇五金工匠集体供奉香烟的火君庙。为了表明自己的安贫乐道,也算我安慰,郑板桥在火君庙题写了一副对联,“青菜萝卜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这就是这位后世声名远扬的艺术家留给竹泓镇的文采风流了。但郑板桥题句的历史价值,则在于他使火君庙这座小小的庙宇,经过数百年以至堙没后,由于诗句的传读,它的名字仍在地方记忆里流动。

火君庙属于中国民间神庙。乡土社会信崇,各地多有差异。竹泓火君庙供奉主神为“太上老君”,皆因凡金银铜铁锡五金制作,需用坩锅和焦碳火炼,故炼丹的道家神仙“太上老君”,被当作五金工匠的祖师,设为“火君”。传统市镇社会中,上述五种金属制品,视为日常生活必需,所以尊崇“火君”,岁时祭祀。在兴化地区,特建火君庙的乡镇,据我知道的仅竹泓一镇。火君庙早已拆毁,但作为竹泓镇五金工匠的活动坐标,它是手工业历史的一个重要见证,反映了本镇工匠传统的悠久。特别是借火君庙的宗教性关系,竹泓镇很早成立以“太上老君”为名的五金行会“老君会”,这更说明该镇五金工匠群体具备相当成熟的社会组织形态,以及在本镇稳定的经济地位。

乡镇社会的发展,在宋明之后相当长时期,主要依赖的不是单纯的农业,而是以农业为基础形成的手工业经济,至少在流通发达的长江中下游地区乡镇是这样。竹泓镇占有水上流通便利,可以说在本地区优先建立了手工业的强势。以乡镇社会最普遍的金银铜铁锡五匠而言,无论人数还是技艺,竹泓镇都为各大市镇的翘楚。记得我小时候在穆家堡家中,有两只制作精良的锡汤婆,祖父说过就是竹泓锡匠手工。竹泓镇至1950年代公私合营时期,还有几十家五金工匠作坊正常开业。其中出名的金匠兼银匠,有高正兴、李士元和他的儿子李永泉、赵四麻子;铜匠有蒋家六兄弟,作坊在岸上,汪竹琬,以铜匠船行走四乡;铁匠作坊更多,分布在本镇永宁桥南侧、轮船码头周边、凤凰嘴东南角,手艺高明的为薛、陈、潘、徐四家,潘家中的潘诚裕,1950年代曾用手工锻制出一根拇指粗细的机器轴承,一时全县传名。锡匠以孙大旺、孙大富弟兄为首,亦以船为居,本地人称“水码”,大约与陆地上的锡匠作坊相对。上述资料,来自曹生文有关竹泓镇近代传统手工业历史口述实录,几位老工匠或工匠的后代记忆所及,仅仅从民国初年到共和国的1950年代五十多年时间,这已是相当简要了。人物名字因时间较长,或有差讹,但所有这些优秀五金工匠在竹泓镇的手艺活动,无疑基本属实。

除以上五金匠,曹生文的实录中还尽可能全面罗列竹泓镇所有工匠种类,计有木匠(分大作、细作、圆作、水作等),竹匠(分篾匠、扎匠、篙匠等),瓦匠,皮匠,弹花匠,补锅匠,杀猪匠,以及油面匠、香匠等杂匠,入流与不入流的不下三十余种。所谓“百工”,竹泓一镇,应有尽有。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竹泓工匠的家族特征和传承谱系。五金匠作固然代代相传,木工中无论大作还是细作,亦依各姓传艺,其中水作即造船,更因几个家族合力而蔚为本地最具规模和最具经济力的手工业(下文详述)。杂匠中的油面匠,以做各色油果子为业,其中吴家居然可以成为名工大坊;至于香匠,尽管不够主流,其制香技术及香品生产,却也能以家族专业沿袭至今。

虽然作为可信的乡镇手工业资料,但来自口述者的叙说,还局限于分散的事例,未具整体眼光和观点。手工业的家族特征,是乡镇社会所固有的,因为手艺传承,只有通过家庭关联,才能有稳定延续,也才能保证长期的“知识产权”和经济效率。更由于依靠家族性的手艺传承,个体工匠得到社会信任的程度才会加强,这一方面使工匠本人因荣誉感而自尊自律,自觉维护工匠职业道德和精神,另一方面则能有效地发扬技术优势,通过精良制作增强工匠本人的信誉度。竹泓中学一位赵姓老校长介绍说,他父亲是外乡人,本不姓赵,来竹泓后,为了能够成为名金匠赵四麻子家族中的一员,不惜偷偷改宗换族,加入赵姓,在本镇金银匠群体中立足。总之,竹泓镇的工匠家族,自明末清初直至现代,兴盛数百年,其间除传统的作用,手艺作为与时并进的生产力,在乡镇社会有着充足的空间,从而能够最大限度为本地区创造财富。兴化乡镇是由农业区发展起来的,但支持乡镇的经济结构,则依靠手工业,乡镇社会的富裕程度,往往取决于手工业的展开,也由此得以持续和稳固。这一点,正所谓无工不富。竹泓水泊之中地势低洼,经常受水患所困,立镇以来,却能避免贫穷,即使如前所说在最艰难的抗日战争时期,亦能靠它的财力,让撤退到这儿的政府机构得以避安(抗战中江苏省高级法院就安置在此),也让柳诒徵能够在火君庙从容欣赏这里的“文采风流”,所有这些无疑得益于手工业的发达。

根据我在竹泓镇调查资料梳理,我想以孙氏工匠家族的形成及其手艺特点为例,比较合适说明竹泓镇手工业在乡土社会空间中的延展。

14世纪初、中叶,随移民潮到达兴化地区的外府人,数量庞大,姓氏众多。其中迁居竹泓的孙氏有两支,分别来自徽州与苏州。从徽州府来的孙氏,起初有官宦背景,至少来竹泓镇前,是有科举功名的家族。到达竹泓镇后,逐渐转向工商。从苏州府来的孙氏,基本属于职业工匠阶层,到竹泓镇后,他们的后人多做竹匠和篾匠,可能仍然延续了在江南时的职业。从16世纪后,也就是明代中期,经过一百多年时间,徽州孙氏和苏州孙氏都在竹泓镇建立了各自的家族优势,并各树堂号,徽州孙氏叫“乐安堂”,仍然带有读书人家气息;苏州孙氏叫“映雪堂”,很雅致的一个名号,细加推敲,却与竹子有关。“乐安堂”到明代中期还分出来一支,叫“九如堂”,这就与徽州孙氏在手工业方面的发展与壮大有关了。

徽州孙氏在竹泓镇建立了乐安堂与九如堂共有的祠堂,以显示家族的声望与团结。祠堂在本镇石头人巷。这条竹泓镇中心最古老的巷子,只有几十米长,向里面走几步,就看到祠堂青砖大门,和门额上的石刻“孙氏宗祠”。祠堂为明代中期建筑,原有前后两进和一座门厅,由于多年失修,房屋外形完整,内里则支离破碎,院子里也长满杂树荒草,只有留存下来“孙氏宗祠”白矾石石刻,仍显当日庄重。镇政府将孙氏宗祠作为明清建筑群加以保存,这也是最近几年重视“地方文化遗产”带来的结果。但对于徽州孙氏家族来说,它不仅早已失去了祭祀的功用,而且也无团聚本族的价值,这个从明代中期开始在竹泓镇手工业历史上积势久远的工匠群体,一座废弃的祠堂,现在看来不如说是它瓦解和消亡的象征。

没有具体资料,说明徽州孙氏家族一部分人,为什么将家族的功名追求转向手工制作,事实只是表明,仅仅经过二三代人,到九如堂成立时,这个家族在新的乡土环境下快速融合衍生,成本镇有名的孙氏工匠世家。并且,与苏州映雪堂孙家相比,同为工匠家族,九如堂所从事的手工业,显然具有更大规模和社会活量。映雪堂的竹篾器在竹泓镇重新起家,虽然也曾兴旺(现繁荣街南,有一座建于清代初年的二层小楼店铺,可以作证),但较之九如堂则少有影响。

来竹泓的徽州孙氏,初时转事什么手艺,也不能确定,以其后代中大多从事金银尤其是锡器制作,似可推测他们手艺不出五金。而在从业之初,他们的人数想必不会太多,但以百年为期,也就是九如堂分立时期,一定已有五金尤其金银与锡工为主体的匠作群体。17世纪明清易代,江南社会经历巨大变动,九如堂在竹泓镇拥有的器铺作坊和家宅,可以占据镇中心石头人巷一片街区。从明末清初到现在三百年,虽然只残存有限的一些建筑实物,但仍然可以看出当年九如堂手艺生活的发达。九如堂后代在竹泓镇,合族户口不算多,至今也只有二百多人,但那时从事工匠制作的比率一定不低,从现有可以指证出来的店铺规模上不难推断。

一般说来,金银匠在乡村社会既因其打造贵重金属的技艺被推重,也因他们较之其他工匠容易富有而受到质疑甚至诟诽,农民总是传言他们善于以假充真,骗取不义之财,不客气地称叫他们“火贼”。孙氏家族中如有金银匠,自然也不例外,这里不作追究。根据有关回忆资料,九如堂家族的手工技艺,以锡匠活为主项,其制作与经营远近闻名。直到今天为止,竹泓镇的老人们对九如堂锡匠手艺记忆犹新,承传历史也能略知一二。高寒编排了属于九如堂他外祖父这一支锡匠家族史,从他外祖父孙大旺起往上数,曾外祖父孙广德,曾曾外祖父孙厚坦,高祖父孙日水,四代人排名“日厚广大”,意思是越来越发达兴盛。四代人延续一百多年,都是锡匠中的名工,其中最能发扬光大家族的是孙广德,竹泓镇老人至今说起锡匠孙广德的风光,不无忌羡地说,咳,他娶了三房女人。

里下河水乡人家多用锡器。乡村社会即便是大财主,也极少有使用金器银器的,金银主要做首饰,日常生活中则多铜器和锡器,中常普通人家,铜器与锡器总会有几样。比较起来,这里锡匠要比铜匠多,大概锡器受欢迎的程度和使用量要比铜器大。锡匠们的活动范围也较为广泛,通常不限于一乡一镇,不少锡匠有一条大木船,以便在水乡村镇之间揽活儿,也有离开本县往外县做手艺的,去的地方多是邻近的高邮和宝应、建湖。汪曾祺小说《大淖记事》里的小锡匠,原型就来自竹泓镇,他在高邮被本地保安队长打伤后回到竹泓,不久伤重身亡。

锡器不外这么几种:茶具(如茶罐)、酒具(如酒壶)、汤婆子(冬天灌热水用来取暖)等,皆为水乡人家常用器皿。本地人相信锡器宜于贮茶,用锡壶泡出来的茶好喝;用锡壶盛酒,既尚古礼,酒又甘醇(从前这里多喝米酒,锡壶贮酒不酸),而汤婆子则冬天老人们必备,锡做成的汤婆子传热快又保温。一般人家需要锡器,到锡匠店或锡匠船购买,大户人家则要请名匠上门专做,原料和工艺要求都比普通的高,除了使用上好的云南锡之外,还要镶嵌一些红铜或黄铜,并且常常在器具上雕镂花样人物。锡匠住在雇主家里,恭敬如命,精心造作,往往十天半月,甚至可以长达一两个月。也因此,这些锡匠获得的报酬也就相对比较高。

竹泓镇另有大宗锡器制作,是香炉烛台以及其他宗教活动需要的器具。锡属于贵金属,本地人传统习惯中,认为锡制礼器更贵重,更合适用来作敬佛祭神的法器。本地有不少禅寺,竹泓镇上的光福寺,即属于曹洞宗贾菩萨一支的禅宗,沿蚌蜒河一带从明代后有九座著名的乡镇寺庙,其中离竹泓二三十里的茅山镇寺,每年都会吸引成千上万的香客。方圆百里普遍崇佛的需要,使香炉烛台成为这里乡镇社会宗教生活必需品,所以手艺好的锡匠在这里炽手可热。由于这里南宗禅寺居多,敬佛需要的香炉,都是广式的(大概源于六祖慧能的影响吧),九如堂孙氏就因善于制作广式香炉在本地独树一帜。九如堂制作的广式香炉,其中以一种带底座的六件套,最为精致。这套香炉不用模具,纯用手工敲制,花纹图案都不同,每一套都是单品,因此最为宝贵。这里的乡村人家新居建成以后,往往要备有一套这样的香炉,所以器重之外,用量也很可观。竹泓及周边乡镇,又多庙会,每年祭神游行所用的神兽朝天犼,以及刀枪剑戟,也都由九如堂制作,孙氏的锡匠手艺已然为乡镇礼俗生活中不可或缺。

现在很难统计长时期从事锡匠手艺的九如堂孙氏,在他们所在这个地区创造了多大社会价值。作为一种特定手艺,制作锡器在乡镇社会需求中,尽管不如铁木制作那样与农耕生产紧密联系,然而,作为竹泓镇手工业的一个范例,九如堂孙氏家族却也在竹泓镇农工一体社会占有一席位置。孙氏这个外来家族不仅依靠他们的技能在本地牢牢扎根,而且通过他们持久稳定的手艺传承,融入乡土自主性结构空间和社会秩序之中,至少在本地人的记忆中的百多年,由于他们的劳动和积累,这个家族成为本地令人尊重的富裕社群。竹泓流传一个关于九如堂的故事,说孙家的一个青年,曾在镇上一家浴室洗浴,因设施和服务不够好,这个年轻人很生浴室老板的气,而老板也骄傲,说有能耐自己做个浴室自己洗。年轻人回家讲与宠他的老奶奶听,老奶奶二话没说,就拿自己的私房银子,在永宁沟南,给孙子建了一座“高档”浴室。这座浴室叫“永宁泉”,永宁街上还能看到它的遗址。

到孙大旺为止,已是九如堂孙氏锡工制作的尾声。1950年代,新的社会制度,遏止了这个家族“日厚广大”的愿望。如同其他手工行业一样,九如堂锡工自然也逃不出“集体化”和“公私合营”。相比较而言,像铁工和木工,还能在其后二十年,继续在新成立的“铁木社”里制作铁器木器,而锡匠手艺则很快失去用武之地。一方面“社会主义时期”乡镇消费发生了巨大变化,比如宗教生活需求已经迅速消失,另一方面,“集体化”以它改造私营手工的政治力量,开始高度压缩乡镇社会的生产空间,家族和家庭手艺在变得越来越狭小的社会空间里风光不再,即便维持已经艰难不易,更无发展的可能性。接下来的十多年,这些曾经与农业社会相辅相成的手工技艺,又在新一轮政治运动(如农业学大寨)中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受到整肃和清除。对手工业的压缩,不仅使乡镇社会失去经济活力,像孙大旺这样的名工巧匠,亦因失去手艺的需要而与整个社会一样沦入贫穷。1980年代中期到1990年代中期十年,乡镇工业借助于现代技术曾经一时得益,但这一种得益最多只是经济上的好处,却无助于复兴手工业。让孙大旺们更为局促和无望的,还在于近二十年来,“现代化”要求之下的“发展主义”压力,被纳入经济竞争增长链条之中的乡镇社会空间,成为单一发展的“资本工场”,手工业空间几乎被完全吞并,即使像竹泓镇这样的“后发展”乡镇,传统手艺纷纷丢失,其手工业历史消亡已成难以逆转的定局。锡匠孙大旺目睹了1950年代以来手工业持续性消亡的全部过程,他不仅是见证人,也是这个镇手工业最后五十年的当事人,这位著名的乡村“水码”,无疑是竹泓镇最后的锡匠,自从没有了他的锡匠船,他的手艺每况愈下,唯有一次施展身手,还是在1980年代,兴化恢复著名寺庙上方寺,找到他复原大雄宝殿正门前的大香炉。老锡匠自然没有放过这最后展示手艺的机会,花了几个月时间精心打造,制新如旧。孙大旺2014年过世,享年七十有五,这只大香炉是他的绝唱。

叙述至此,我还只是借助一些人物故事的渲染,营造竹泓手工业的历史氛围,还未涉及与竹泓作为“水镇”密切相关的手工业。

事实上,我在开始部分写竹泓镇的走访,为什么要深入观看它的“水泊”环境,并从它周围的“水势”写起,却是意有所图。要说竹泓镇“本土”手工业,其实是由“水”而起的木船制造,即所谓的木工中的大工之一“水作”。如果竹泓确以手工业立镇,则其非“水作”莫属。甚至可以说,竹泓因水而生,由作(船)而兴,“水作”与竹泓镇历史相始终。从“匠人之道”来看,匠的技术来自于人的生存和生活方式,是人对于他的生存和生活智慧和能力的内化。“水作”作为一种技术,从第一代竹泓船匠开始,是他们对这里水泊生活长久而内在的关注和体知,以及由此不断形成的经验和智能。竹泓“水作”技术,在今天甚至已经作为“文化遗产”,至少在更广大区域范围内,它代表了本地区木船制造优良的工艺水平。观察竹泓镇,我们最后的视点,不用说将聚焦在竹泓水作—带着深深的水印、蕴含着水韵水味的船匠,以及他们的技艺生涯。

回到2012年4月,我在调查垛田镇时,因为听到一句俗语“芦州戴家舍,姑娘不养就不嫁,大垛竹泓港,姑娘要嫁先要养”,颇感兴趣,就问同行的刘春龙,春龙时为兴化文化局局长,对地方文化知之甚多。他细说了两镇民风差异,大略垛田镇为水垛,竹泓镇为水泊,垛上人种植为生,水泊中多以船作家,两地虽无文野之分,但竹泓似更自由活泼。话题自然由民风延伸到物产,垛田和竹泓都有所谓的“农业文明遗产”,分别为“垛田地貌”与“竹泓木船”,这两项作为兴化地区农业社会的“历史文明”成果,相继申请到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尽管“申遗”盛行,其动机与目的,以及形式主义的虚荣,让人产生许多怀疑,然而在乡土文化即将消失的背景下,如何保全地方物质与非物质遗产,保护乡土社会创造出来的美好事物,不用说还是值得我们关注。于是,与他约定,完成垛田镇的调查后,我们即去竹泓镇。

秋后,刘春龙如约陪我一起去了竹泓,去前,讲明要看镇上新建的木船博物馆。乡镇文化以“博物馆”方式加以呈现,为今天比较通行的方式。兴化地区乡镇有多处博物馆,如沙沟镇、戴窑镇、钓鱼镇,有民间自发的,也有镇政府投设的。竹泓木船博物馆,不仅为兴化地区重点文化建设项目,也是该镇政府用于推进木船手工产业的一个专门展示。木船博物馆设在镇政府对面,选择这个地点,而不是在镇东南木船制作源地凤凰嘴,显露了镇政府积极的政务姿态。

在博物馆内,一块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标牌挂在进门醒眼的地方,展出内容主要为木船图片,以时间为序,按不同类型和用途编排,另有少部分木船实物,其余就是制作木船的各种工具了。大概一个乡镇级的博物馆所能做到的,也就是这种小型规模。竹泓镇负责文化产业的副镇长,对他们博物馆的作用还是相当期待的,他认为这可以开辟本镇的旅游。

我比较了解现时乡镇官员的流行思路,但我一直反对乡村旅游的人工化和扩大化,建立博物馆的意义并非为吸引游人,它应出于乡土社会的自觉,是从维护乡土社会历史的完整性中,获得重建乡土的精神资源。当然,我也充分体谅,竹泓镇木船博物馆的设立,主要希望通过“文化”影响力,带动和推进木船制作产业,在“经济发展指标”重压下,不失是一种良好的愿求。

木船制作工匠,在木作行业中,称为“水作”,俗称船匠,本地人也有直呼“钉船的”。竹泓木船博物馆给我留下来的特别印象,首先是那些制造木船使用的工具,大概钩、绳、墨、尺、锯、斧、刨、钻、钉、凿、箍、钳、刹、夹、臼、锔等数十种。这些“水作”工具, 基本上同于一般木工工具,但也有十多件经过改造,以适合做船的需要,比如刨子,就有圆刨、角刨等。这些工具不仅让你了解木船制造的工序,尤其是让你懂得在木船制造中,水作师傅的认真专心和包含其中对物的尊崇态度,以及最后体现为一种人道责任。木船不是一般的生活用具,它本身就是一种生活载体和生活方式,做得好不好,关系到人的生活和生存安全,所以水作技艺,直接反映为船匠的仁人之心和道德感。我想,竹泓木船制造之所以代表本地区数百年“水作”工艺水平,并广泛为人所知,应该是它具备了技术的核心因素——水作工匠身上感情和德性。因此,从工具和工具使用角度来叙说竹泓“水作”,自是了解竹泓木船制作及其工匠精神的切入点,但我的主题,是从“水作”进一步了解和讲述竹泓工匠与乡镇社会的历史联系,这里只能放下不叙。

也因此,在竹泓木船博物馆得到的另一个印象更重要,即竹泓“水作”的传承,尽管它只是文字资料,然而当时就是这些文字,引起我对竹泓成镇原因进行深度考察的想法。如果说竹泓镇的社会结构,是以手工业作为支架,那么支架的主体部分,则是“水作”——持续明清数百年时间的木船制作及其船匠群体,水作不仅体现竹泓地区水生水长的本土特点,而且还是竹泓社会经济的原发力量,由此促成该镇近代以来从四面水泊中崛起,从而与兴化东北区以粮食经贸为中心的安丰并立为两大传统市镇(沙沟镇1950年代初才划入兴化)。

凤凰嘴在竹泓镇东南,三面临水,主水道九里港从这里由西分东。按中国民间方式,对于居住风土地貌,多赋予形象的神秘性和神圣性,竹泓自命为凤凰宝地,东南这块小小的尖出部分,即是他们说的凤凰嘴了。凤凰嘴的意义,当然不只在象征,而是它成为竹泓水作的发源地。简要地说,当年几户从江南驱赶过来的移民,来到凤凰嘴,面对浩荡水泊,为生存需要,开始自行钉船,日后技艺逐渐成熟,形成木船制作行业,凤凰嘴便成为几个水作家族的主要工场。据称,竹泓出名的水作有七家,其中船匠人数最多的为周、郑、崔、陈四家,这四家除郑家外,三家都在凤凰嘴。九里港的交通之便,无论对于木船的制造与买卖都是利好,从这一点说,凤凰嘴确实是竹泓水作的风水宝地。

凤凰嘴建有一座真武大帝庙,属于本地水作专门侍奉的神庙。真武大帝是道教神仙,竹泓水作以真武大帝为护法神,原因不很清楚,大概真武原为玄武,属性水神,所以宜为水作的当家神灵。近代以后,竹泓船匠人数据称达到一二千人,这个数字即便有所夸张,但历史上竹泓木船行业的规模一定十分可观。由于这样的基础,真武庙也就成为船匠们相互联络,以及协调业内矛盾纠纷的“公所”,日后竹泓船匠便在这里建立了自己的行业公会“森福会”。森福会,是个可以直接会意的名字,独木成舟,三木成船。森福会充分体现了船匠手艺及其生活的集体性,保证了竹泓木作良好的集体制度和秩序。

森福会何时建立没有记载,森福会最后一任会长叫周儒年,生于19世纪末,做会长的时间在民国中后期,木船行会1950年代解散,周儒年和他的儿孙辈也不再从事世代相传的船匠职业了。六十多年过去,人们记住森福会,还因为森福会每一年都要在本镇举办隆重的迎神庙会,这不仅表现出竹泓船匠的信仰,也是他们手艺与生活的共同仪式。水神的护佑,水鬼的考验,种种仪轨和搬演,体现了向善、忍劳、协作以及责任、信心等水作工匠的内心理念。庙会从五月初三到五月初五,举办三天时间。五月初夏,迎过真武大帝,过了端阳节,炎日烈热到来,船匠们就会在周家水作的带头下,开始一年制船、修船或油船的好季节。船匠工作,艰苦繁重,单是一个夏季的毒日头,不知要晒多少,所以他们也要先尽情享受真武庙会迎神游行载歌载舞的娱乐。

周家水作,在竹泓占有绝对优势。这个家族在竹泓镇号称“周半庄”,人数多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因素,但道德原因可能更为重要。工匠在地方上的声誉,不单由技艺带来,起决定作用的是工匠的道德,而且这道德评价的依据,也不仅在职业伦理和规范,“仁人志士”,亦是世俗社会看重的标准。明代末年,有一件惊动全国的事件,与竹泓周氏家族相关。事件的主人公周顺昌,作为东林党清流,因反对太监魏忠贤,1626年在苏州吴县家中被锦衣卫逮捕,当年惨死北京狱中。周顺昌的遗体,由他的家人秘密运到竹泓镇,安葬在永宁沟北。周顺昌的故事,在清代官修兴化县志中有记录,1980年代他的墓木也在镇上一家老宅地发现。竹泓周氏,原来就是周顺昌的族人,冒着风险安葬了周顺昌的竹泓周氏,不仅是周家宗族中正义的一支,同时也成为周顺昌最可靠的道德继承人。竹泓周氏明代后历经满清三百年,不入仕途,隐身水泊,做了造船的水作。也许是他们将安身立命、谨严守道八字精神,写进了竹泓水作历史。有周顺昌这样的仁人志士,其厚重的道德资源,显然为他们在竹泓木船制造行业,获得了更多信任和支持。这就难怪竹泓木船制造行会历代会长,都由周家担任,只有周家才有资格主持这样一个人数众多的工匠群体。尽管道德力量往往是隐性的,但它是工匠精神的内核,也是工匠与社会良善关系最稳固的联结。竹泓镇木作列周氏家族为首,与他们口口相传周顺昌的事迹,在地方记忆中,两者之间有着明确的统一性。

郑家水作,是竹泓的另一个值得骄傲的记忆。据曹生文查证,郑家木船制作工场在竹泓镇光福寺北的黄牛荡西,当时也与九里港连通。郑家在竹泓亦算一个大族群,农工渔业兼有。郑板桥在他的书信中,提到要接济的十八家,是他近支中的穷亲戚。自从二十六岁离开竹泓塾馆,直到四十四岁中了进士到山东做县官,郑板桥对竹泓以及家族一直非常牵挂,但他没有具体说明郑家在竹泓的职业情况。郑氏家族到达竹泓的时间,从有关记录上看,比周家要早一些,移民身份也不一样,作为竹泓船匠早期群体,郑家在黄牛荡西的木船工场,本地人习惯以“郑一角”的小,来比较周家的“周半庄”的大,至于郑家水作传承,也不像周家条理清晰。关键之处在于,郑家有郑板桥这样的文化名人作为衬托,显然增加了一道光环,在乡土社会心理与观念上,也就能够与周家相提并论,而胜出只有民间记忆的崔、李、冯诸家一筹。

周、郑两家以外,同在凤凰嘴开有木船工场的崔家、冯家和陈家,以及从凤凰嘴转去白沙湖的李家,离开放下船匠,改为读书人和革命党崔家,有关这些船匠家族的行迹,曹生文专著《烟波传奇》均有生动记述,可作竹泓水作档案读,这里不再复述。

现在,我们再将眼光放到竹泓木船的型制上。木船型制既是技术的最后集成,也是水作生活经验与智慧的完善表现。不同木船型制,在选料、结构、制作方式,乃至拼板、钉钉、填丝、油漆等细微之处,都各有技艺。由于船的使用在水上,如何体会和顺应木性与水性,始终是船匠需要处理好的关键,其中有些技艺方法,甚至是水作各家的不传之秘。对于竹泓水作来说,能够成为船匠世家,应该各种型制的木船都可制作,但其中也有专擅一两种的。竹泓水作制造的木船,按使用功能分,有下述这么几类:

一类用于漕运的粮船和盐船,这些船型结体大,材料要求高,制作工艺也高。当然,对竹泓水作来说,造这样的船,自有把握。据说竹泓船匠中的陈家冯家王家,祖上是隋炀帝时大运河上的船工,隋炀帝船队来到高邮时,他们出逃到竹泓来才做水作的。在运河上终年行船,自有一套造船的经验。大运河在竹泓西边,盐场在竹泓东面,距离都不足百里,竹泓水作在历史上长期为漕运提供一定数量的船只,不仅在技术上,在环境条件上也是可能的。

一类用于日常生活与劳作。主要有渔船、工匠等用船。渔船用于渔民的生活和捕鱼。1949年前,竹泓及周边水上生活着大量渔民,船不仅是他们唯一的生存之所,也是他们赖以取得生活资源的重要工具,竹泓水作,应该以渔船制造为大量出品。湖泊与河流上的渔船,虽然不会太大,但生活和捕劳功能都要兼备,而且渔民还有一些特殊需要,如水舱之类,坚固与灵活都是渔船的技术要求。工匠用船,也具有相当数量。如前面说过,竹泓工匠如锡匠铜匠箍桶匠,甚至还有卖麦芽糖兼收破烂的,不少在水上安家做活,他们摇着船,游动在沿河各乡镇码头。行到一个码头,才在空地上安上风箱、炉子、坩埚,或者搁下箍桶担糖担子,做活计和买卖。铜锡匠船,条型瘦长,从前舱到后舱,都有油得发黑的篷,篷有竹篾的,更讲究的用藤条,做工都很精致。前舱露一块,可搭跳板,给人上下;后艄也露一块,架着一条长长的橹,摇动起来,像一条黑鲇鱼。工匠的船走到哪里,篷子上都养上一两盘花,太阳花或者兔儿草,最多的是茉莉。

一类为工具用船,其中农船与鸭船以及枪船等为主。农船主要为农业生产,比如罱泥、装粪、运送庄稼等,水乡农民种田也是离不开船的。农船有大有小,规制不一,来买船的人需要多大就做多大。一只运粪的大船,能达到几百担。小农船比较简单,手艺弱些的水作都能造出来。农船历史长,1950年代后大多由铁木社制作,一直到人民公社和生产大队解散,差不多才不再使用。鸭船是本地人养鸭子等水禽专用的船,大小只要能载一个人就行,烟雨中,放鸭人一领蓑衣,一支长竿,在河网中穿行,小船有时候像箭一样,眨眼飞到鸭群前面。枪船不是运枪的,而是湖荡中上打猎的枪手使用的船,通常两头尖,舱较深,便于枪手隐伏,舱中设一架枪的横梁,丈把长的猎枪对空架在横梁上,单等野鸭什么的飞起,随时准备轰出弹子。枪船消失已经很久很久了。

一类是航船,供交通出行用。在没有车辆的年代,水乡人出门走个亲戚得靠船行,有外乡人进来做买卖,也需要船行。这个地区几乎村村镇镇都有航船生意,所以航船制造量也不在小数。航船亦有大小之分,视路程长短、乘客多少而定。小航船往往专送一两个客人,大航船则有供十几二十人坐的舱位。带篷盖,或者偶有锅灶,可给乘客做饭。后来轮船公司的大型火轮开通,木航船即渐渐减少。专业航船外,摆渡船也属于航船类,简单的木板船,船底宽平,人在渡船上会感到平稳。渡船在河两岸走过去过来,船靠岸边,渡河人将二分钱或五分钱,丢在中舱里,到晚上天黑时,中舱白白的一片铅角儿。摆渡船,不用橹,用短桨,本地人叫“棹”,古老的读音,古意盎然。

种类多样的木船,既是社会生活需要,也代表了一种社会形态。除去为漕运所用的木船,属官方征调外,其余众多船只,就是竹泓及周边地区必需之物了。无论居住还是劳作,水泊之间,船来船往,竹泓“水作”的兴起及其技艺的传承,就是如此在漫长的岁月中发生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可以说,在本地,没有哪种手工业,能够像水作,与这里的人们的生活这样息息相关。

夏天傍晚,炎热开始消退,晚风从水泊深处缓缓吹过来,带着一丝凉凉的水意。乡场上船匠手中的“钉凿”之音,繁促而激越,一阵一阵有节奏地传过来。其实我们听到的,只是历史的回声,恍惚而又模糊。毕竟那些船匠们,离我们已经渐行渐远。

2008年6月14日,是竹泓木船制作技艺被正式列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日期。自此以后七八年时间,竹泓镇政府为恢复木船制造,做了许多扶持性的努力,他们希望这一“特色文化”,带来产业效应,推动发展乡镇经济,达成“做大做强”的目标。可以说,他们的努力已见成效。竹泓现在有中型木船作坊十九家,其中有几家属于周家郑家李家后代。由这些作坊制作的木船,年销售量每家有一二百只,多的达几百只。来自镇政府的最新统计,竹泓木船制造年产值达1.5亿元,利润3千多万,在像竹泓这样的乡镇,仅仅依靠手工产业获得的经济效益,是个令人鼓舞的数字。说到这些数字,镇政府官员颇有兴奋之色,对复兴本镇平添了不少信心。作为成功的“文化产业”典型,更高一级政府连续几年将竹泓镇列为表彰和宣传的先进榜样。

那天看过博物馆后,我们接着去了周永才的木船工场。在竹泓船匠世家中,他做得最大。看来森福会长的职业血缘,在他身上延传下来了。工场设在原凤凰嘴上(2015年搬到了镇工业园区),我们穿过老镇区,从以前的轮船码头一侧上船,渡过九里港,上岸就是工场。工场上有几个中年师傅,在用机器剖大料。他们说,大料用机器省力省时,拼船以下工序手工做。他们工场主要造游船,其他作坊也一样。游船除一般三舱两桨的划子外,效益高的多是那种“花船”与“画舫”,还有可以满足游客心理的大型“龙船”,用在像扬州泰州这些“古典”的水上城市。现时兴起的一波乡村旅游热,带来的需求量很大,周永才手上有一把明年的订单,他担心做不完,不能多接。看来竹泓木船业前景的确比较乐观,但当时我的想法有所保留,因为乡镇传统手工业面对的衰落处境,其实远远超出这种一时兴起产生的眼前利益。我现在看到的木船制作及其技艺,似乎昨日重光,可我总觉得这里面缺少活的精神和灵魂,也许是被一种仅仅叫“遗产”的东西影响了我的认知力,让我感到某种不安,关于手工业的想象和要求,放在如今现代化大工业的现实中,如一位学者所说,不过是一种易碎的“玻璃梦”。而所谓的工匠精神,从1950年代就越来越稀薄,在今天无诚少信、混乱无序的社会环境中,工匠既无职业地位,亦不受社会尊重,重提工匠精神,也不过是一个说得好听的概念。即便想恢复工匠制作传统,但背后的唯利是图唯钱是举,哪里还能够有“天工开物”,有手作之美。

曹生文《烟水传奇》中,描写了一个别人不太注意的细节:某天,电视台记者出于宣传地方文化遗产的需要,采访竹泓一位老船匠,摄像机前,但见老船匠背着双手,脊背略弯,胸前衣襟敞开,露出古铜色精瘦的胸膛。在炫目的灯光下,老工匠趿拉着塑料拖鞋,低着头看着地面,用纯正的竹泓本地方言说了一句:“随你们啊,你们望着好就好啊。”从老船匠冷淡到无动于衷的表情和语言中,我们难以知道他的真正想法。也许他会说,现在的木船制造,与他们这些船匠有以及技艺有什么关系呢?不过一种能够尚能开发市场的产品吧。传统水作,以水用为志业,既将木船制作视为生活的诉求,亦将其技艺用来安身立命,其甘苦与得失都出于真诚的生命欲求和生存理念,其作为工匠的精神亦从此处产生。不用说乡村社会手工业的根本以及活力都在这里。

行文至此,我眼前又一次出现竹泓九里港以及周围的大片滞塞的水泊,用个比兴方式说,水都死了,船好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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