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2016-05-04陈东魁
陈东魁
在潮州市潮湿阴暗的档案馆待了三天,翻阅了大约二十本已经发黄的年鉴和大事记,李芳感觉自己和这里的环境一起迅速地变老了,古旧的建筑和陈旧的书本散发出来的腐朽、霉烂气息深深地浸入到她的手指、头发和牛仔裤中间。虽然手洗了好几遍,但她还是闻见了自己手指散发出来的那股气味。
来潮州进行资料收集,是博士导师布置给她的一项任务。她的导师在历史地理研究方面卓有建树,曾经主持过好几个东部沿海省市的发展规划,是多个省市的政策发展咨询顾问。潮州市慕名而来,请他带队承担未来五年城市发展规划项目。但对这个地级市的项目,导师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来亲自操作。和许多课题一样,导师对整个项目进行了分工,确定了基本的框架。作为导师八个博士生中的一个,她自然就成了课题组成员。考虑到她攻读博士学位还不到两年,各方面还在完善之中,导师把最基础的一项任务分配给了她,让她负责调查潮州的发展历史,收集潮州地区自然经济状况和产业经济发展方面的史料。
这些馆藏资料相对于漫长的潮州建城史来说,只是一些简单的记录,要寻找到推动事件发生的历史背景、社会因素、经济要素,还远远不够。而那些更为广博的材料,必须到更大的档案馆去找寻。她决定去收藏了大量民国资料的省会博物馆。
对潮州市档案馆相关资料的欠缺,她一点都不意外。但是一想到又一次要去省会城市,她却有些心潮起伏起来。此时,月光正从窗户照射进来,水一般倾洒在水泥地板上,使得粗糙的地面光洁如镜。周围一片安静,夏蝉在树丛中长鸣,潮州的空气中夹杂着青草的味道,在她四周飘荡。一种隐隐的激动和莫名的期待,如同破茧而出的飞蛾,惊扰了她的寂寞和平静。
她惊讶于此刻膨胀起来的欲望。就像是一根小小的火苗,在这样的夜晚无意点燃之后,再也难以扑灭。想见到他的欲望,发酵着,膨胀着,慢慢地集聚起来,变成一股难以抑制的旋风,在旋转,在飞舞。旋动带起来的沙尘,摇摆着越升越高,在她心中形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风暴。
她自己也感到奇怪,在这样清寂的夜晚,远离了丈夫和孩子,他怎么会这样清晰地出现,强烈地占据她的心神?他就像突然之间从平静的水面上跃出的一尾飞鱼,彻底打破了原有的平静和安宁,牵引着她全部的心思,向着他居住的城市飞奔。
到达省城时,已经是下午。在一个招待所放下随身携带的行李,她在卫生间细细打扮了一番。镜子中的她已经不是太年轻,不过长期的校园生活,使她看上去成熟、丰腴,散发着难能可贵的知性美丽和青春气息。平直的短发,更为她增添了一些活泼的气质。可能由于乘坐长途火车的缘故,她的脸色有些憔悴和灰暗。她为自己补了一层淡妆。
考虑到他还在上班,她与他约定的是下午五点。
站在古色古香的历史档案馆大门前,八月傍晚时分的阳光穿透高楼,照射到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腾起的烟尘,折射出蓝色的薄暮。她看着高高低低的建筑,却找不到原来那种亲近和温暖,反而陷入一种莫名的陌生和恐惧之中。
那时侯,她还只是一名普通的农村中学地理教师,从一个地级师范学校毕业,蜗居在一个城镇的中学之中。像大多数小城镇中学一样,除了高大的校门和三层的教学楼有些模样之外,其余的与城镇上其他小单位的房子没有什么两样。每天,随着早晨的上课铃声,居住在学校后面平房之中的老师们起床,和来自乡村的学生们一起跑步、上课,在拥挤了六位教师的办公室中备课。办公室中,大多是四十多岁的老教师,都有了自己的家庭,谈论的是柴米油盐、孩子上学、衣服款式等等日常琐事,这些对于她来说,有些陌生也有些隔膜。但就在这简单的重复中,她依稀看见了自己的未来:结婚生子,然后被生活纠缠着老去。她感到害怕,她为自己洞穿生活的目光所惊扰,接连好几夜睡不着。
她实在不甘心就这样过一辈子,在这样一个破落的中学荒废完自己的一生。她年轻的心中还蓄满了对生活的渴望,对未来的好奇,那些漂浮在空气中的冥想,还没有因为生活而失去颜色。她在内心深处,一直坚信自己不属于这里,一定能够走出去,走到一个更大的地方,走到繁华的,充满了魅力和彩色的大城市去。但是她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向前走,向哪个方向走。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在杂志上看见了一篇散文。散文文字优美,洋溢着一种寂寞时分的凄清和低沉。华丽而凄美的文字,箭矢一般击中了她同样寂寞、渴望交流的心。
她拿着散文,浑身颤抖。让她更加意外的是,散文的作者竟然是心仪的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她突然感觉有一道阳光,从灰暗的天空投射了下来,她看到了未来的方向。
怀着忐忑的心,她给他写了一封信。
没有想到,他竟然回信了。
从此,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中断通讯。寂寞的青春,虽然相隔千里,让他们的心却越走越近了。就像无数浪漫的爱情神话一样,他们书信的语言从拘谨开始松弛,从谨慎开始大胆,从苍白开始热烈。
书信为他们架设了一道精神的桥梁。昏暗的日子在盼望来信之中有了期待,有了意义,有了颜色。几乎是每一天,她都在煎熬中等待着他的来信,就像等待一个问候,一束火焰。因为迟到的来信,她可以编造出上百个理由,创造出上百个想象的情景,让自己沉溺其间,不能自拔。这是她通往未来的唯一窗口,她真的害怕失去这个意外得来的渠道。她为自己假想的情景恐惧、担忧、哭泣、绝望,一天看不到来信,她感觉就像天塌一般,浑身没有力气,没有情绪。她入魔一般,为来信迅速憔悴了下去。惨白的脸色,让学校里的同事很担心。学校很小,一点点事情都会满城风雨。几个好心的老教师用她们的人生经验,用她们曾经的爱情经历,反复开导她,奉劝她不要相信这些书信的承诺以及文字构建的谎言。
她对这些劝告一句也听不进去。她不顾一切地,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书信之上,寄托在远方的城市之上,寄托在从未谋面的他身上,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虽然虚无,但那些实在的文字却能给予她温暖和幻想,让她的生活充满了阳光。
她无数次地想象过那个城市,想象过它的街道,它的大学,它的名胜古迹。她收集了关于这个城市的所能够收集到一切书籍、杂志,研究这个城市的历史、地理、经济、文化,就像她是这个城市真正的主人一样。然后,她想象着生活在这个城市之中的他,在大学校园中的他。想象让她一步一步靠近了那个城市,感受到城市的温度,穿越时空带来的亲切,她在想象之中,不知不觉进入其间,成为生活在这个城市中的一员。
她知道,唯一能够拉近他们之间联系的就是考研,到他生活学习的城市去。为了能够到达他的身边,她补习英语,报名参加了当年的研究生考试。但是,他所在的大学要求实在太高了,报考的人也很多,在残酷的竞争中,她落榜了。
而他则要毕业了,走出校园,投入到工作中。
落榜的打击如此之大,她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师范学校毕业生,在知识宽度和深度上,她与那些名校毕业的大学生有着难以弥补的差距。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在中学之中荒废了几年时光,她没有刚刚完成四年学业的大学生那份精力、那种敏捷的思维。要达到他的城市,要见到他,只能是一个遥远的梦想了。她伤心地、委屈地哭了。
毕业了,他依旧保持着和她的联系,依旧鼓励着她,给她邮递各种考研资料。
她依旧渴望能够到达他所在这个城市去学习,去工作,她依旧有着改变命运的强烈愿望,但是也不得不接受无情的现实,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一所省属高校。对于她来说,只有考取才是第一位的。
她成功了。离开了埋葬她五年青春的中学校园,她终于跨进了大学,成为了一名梦想中的研究生。但是,她最渴望的城市,最渴望的大学,也与她失之交臂。
站得有些双腿发麻,李芳正准备找个地方坐一坐,一辆黄色的出租车突然停在了她身边。她转过身,看见从车内钻出一个人,向她走了过来。
她看着他,感觉有些陌生。她发现,这个曾经激发她奋斗欲望的男人已经不再年轻,腰上多了一圈赘肉,脸庞因为发福而突出了出来,头发也开始稀疏,曾经让她留恋的年轻朝气被一种世俗的气息所代替。一瞬间,她竟然有些恍惚,这就是她急切地想要见面的人,想要细细地倾吐心声的人?
直到这个男人走近了自己,对自己浮出笑容,喊出自己的名字,李芳这才把眼前的中年男人与当年的他对接了起来。一直盘旋在心中的等待的激动,突然之间消散了。浮上来的,是一股淡淡的失望。
让你久等了,公司有点事情,一时间离不开。他艰涩地笑着,笑得有些虚假。
沿着大街,他领着她向前走。李芳跟在他的背后,感觉是那么地不自然,不是时隔多年的重逢,而是如同作贼一般胆怯与疏离。她心中甚至涌出一丝担心被别人发现的恐惧,虽然她知道,这座城市没有一个人会认识她。
他选择了街角一家僻静的茶社。羊皮吊灯低垂在桌面,昏黄的灯光照射着原木风格的桌面,显露一圈一圈的年轮。他知道她还没有吃晚饭,给他们各自要了一份简餐。
我们又有三四年没有见面了吧?
可不,整整四年了。
那次见面留下的痛楚和伤心,已经结成疤。他可能会忘记,可是李芳不会。因为,她没有告诉他,那次突然的造访,是她最后的告别。
没有考到他所在的城市,李芳就已经知道,她与他之间没有了进一步发展的可能。一开始,李芳带着戏谑的心情劝告他抓紧时间找女朋友。当知道他终于有了女朋友的时候,她却万分地痛惜。她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深埋在内心,与他相守一辈子的愿望始终没有消散。
即使没有能够和他走进婚姻的殿堂,她却依然怀抱着到他生活的城市去的愿望。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就业形势却发生了彻底转变,所有人开始品尝一毕业就失业的困惑。像她这样的女研究生已经多如过江之鲫。再加上考上研究生的时候,她已经不再年轻,三年学习把她推向大龄青年边缘,在好几个方面她都不具备就业优势。尝试着寻找了几家单位,递了几份简历,都泥牛入海。带着巨大的失望,她不得不再次面对现实,选择了一座中等城市的普通高校。
毕竟不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了,岁月的风雨,人生的无奈已经向她展示了灰暗的一面。到了高校,她依旧单身的消息不胫而走。带着同情和理解,不少同事热情地为她张罗着,介绍各种各样的男朋友。她很清楚,单从外貌上看,她虽然五官周正,但却不属于漂亮之列,她是需要认真端详之后,才能发现优点的那一类。接连见了七八个,在茶馆、饭店出入了七八回,最后和一个职业、收入、家庭各方面条件不错的确定了关系。就像和大多数经人介绍的一样,他们散步,逛公园,看电影,履行着那些谈恋爱必需的一切手续。终于有一天,在黑暗的电影院里,他捏住了她的手,然后得寸进尺,随着他的胳膊爬到她的胸部上。她没有拒绝,也没有迎合,而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中间,让他的手尽情尽兴地运转。有了这一次,他就像是受到鼓励一般,不断扩大领地,一点一点占领了她所有开放的区域。
他向她求婚了。她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到。但当这一天真的来到的时候,她却又是惶惑又是恐惧。她可以接受他的拥抱,接受他的亲吻,但却没有做好接受和他生活一生的准备。她心虚地要求他给她时间好好考虑考虑。
在茫然失措中,她突然想到了他。匆忙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就急匆匆地跑到省会城市来找他。她需要他,让他来说服自己,接受一个人的爱情。甚至,希望见面来证实那份存在自己心中的感情,证实那份牵挂和难以割舍的留恋是否值得永远保留。
那次到达是傍晚时分。
街市的灯光华美璀璨。
然而,从公交车上下来,迎接她的不仅有他,还有他的妻子。一个对于她来说陌生而多余的人。似乎是为了显示她的地位,他的妻子紧紧地挽着他的胳膊,就站在她的身边,目光中明显地带着敌意和挑剔,以及对她的防备和怀疑。一瞬间,她感觉自己成了插足他们生活的第三者,一个图谋破坏他们婚姻的外来者。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是多么多余,多么不应该出现。看着他依然温和的笑容,她感到失望。笑容僵硬在脸上,动作也木然。
这也许不应该责怪他。是她忘记了他已经不是单身的事实。实际上是她的莽撞,惊扰了他的平静和安详。尽管她那么早地就认识他,不知道比他的妻子要早好几年,他们共同创造了一个在电脑网络的时代难以置信的神话,但是现在的他却已经另有所属,身心不再全部牵挂在她身上。她的行为则显得有些不合常理,不正大光明。
三个人到肯德基餐厅去吃快餐。他的妻子带着虚假的热情,为他们张罗着座位,选择着食品。她的夸张,就像是一种宣示,更像是一种挑战。她不时看着他,又看着他的妻子,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所有的想要倾诉的话语,全部被堵塞在胸口。她唯一可做的就是拘谨地坐在座位上。
终于等到她妻子去卫生间补妆,他们才有独自面对的机会。
他低着头,红着脸向她道歉,他也不想这样,可是他没有办法拒绝妻子的纠缠。难得的见面变成这个样子,都是他的错误。
看着他真诚而又无奈的样子,她不想责备他,更不想为难他。匆匆地吃完一个汉堡包,她找了个借口,背起背包,急匆匆地告别了。他坚持要去车站送她,却被妻子一把拉住了。带着无奈,他们在站台上分手。当汽车滑过,她分明看见他目光中的担忧、歉意还有难以言表的柔弱、无奈,她的心格外地疼痛,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她一个人,在火车站候车大厅坐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带着凄然的绝望,返回自己学校。她没有再犹豫下去,答应了男朋友的请求,她和他结了婚。
送了一口饭下去,李芳抬起头,看着他,这几年你过的怎么样?
唉,他长叹了一口气,告诉她,在经理岗位的竞争中他又一次失败了。他已经属于公司的老人了,如果再一次失去机会,也许他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可是名校的光辉驱使着他,让他不甘心。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辞职,如果辞职,他是否又能找到像现在这样高收入的单位。
透过灯光看着他,李芳发现他的确苍老了不少,不仅是额头上细密的皱纹,还有他缓慢的神态。他没有了以前的意气奋发,以及刚走出校园的壮志情怀。在一个人事关系复杂的国有大型商业公司,一个书生意气十足的人,该需要怎样的智慧,才能左右逢源。他不过是一枝无根系的芦苇,根本无力把持自己,也就难免被公司派系斗争冲落得东倒西歪了。
她有些难以相信,面前这个颓丧的男人就是曾经对她说过那么多鼓舞人心的话语,激发她生活热情的指路人,改变她一生命运的精神领袖。他身上那层光环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到底是什么让他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过了半天,他才从自我叙说中转移了话题。你过得怎么样?我记得你在网上告诉过我你有了一个儿子?
李芳记得通过电子邮件给他发过一张儿子的照片。还好,儿子三岁了,挺活泼的。不过,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是在职博士生了。
他的眼睛骤然之间闪亮了起来,就像被一道光芒所点亮。他盯着她,似乎要重新认识她一样。她能够感受到他目光中惊奇和惊喜。这种刮目相看的意味,让她有些骄傲,又有些羞涩。她预计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这正是她所希望看到的眼神。当她还是中学教师的时候,尽管他在鼓励着她,但眼神后边,分明闪烁着俯视的高傲。的确,她毕业的学校太普通了,就像她本人一样。在心底,她一直渴望着他能这样看她,加重她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今天,她做到了。
她向他讲述了自己的导师,自己的专业方向。他专注地听着,不时和她交流着。最后,她竟不由得脱口而出,你不去考博真是太可惜了!他脸色顿时灰暗了。过了许久,他才告诉她,其实在他工作不顺利的时候,他也有过考博的打算。只是对自己的原来的专业失去了兴趣,他想改变专业,却因为导师的缘故,最终没被录取。这么多年来,其实他一直在放弃,一直在妥协,一直没有沿着自己设定的道路向前走。先是职业选择的错误,接着是考博的失利,接着又是职场竞争的打击。她有些明白他变得颓丧的缘由了。她看着他,为自己突然之间顿悟了他怯弱的本质而震惊。
她决定避开眼前的话题,回忆他们曾经拥有的过去。
只有回忆是安全的,是美好的。
昔日的时光慢慢地又走了回来,他们逐渐沉浸在那些幸福而甜蜜而又酸涩的日子,为自己那些无数夜晚的倾诉而感动。回忆,接通了过去与现在,让他们忘却了现实,忘却了各自所拥有的家庭。那些日子,经过时间的过滤,变得更加澄净,更加感人。他们在这片澄净之中,似乎又回到了青春焕发的岁月,找回了当初的激情和活力。李芳的两颊涌现出潮红,感觉此刻的自己和就像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一模一样。那个时候,他们也是怀抱着激动,走向对方。
从茶馆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他掏出手机,躲避到卫生间中给妻子打电话。站在外面茶社里等候的李芳还是听见了隐约传来的他撒谎的声音。他依旧没有敢告诉妻子这个夜晚在做什么。
天空淤积了一层浓云,暴风雨似乎就要来了。街头没有了多少行人。李芳担忧地抬头看了看天色,劝他早点回家,他却坚持要把她送到招待所。李芳没有拒绝。他们肩并着肩,加快脚步向她住的招待所走去。
风开始起舞,吹动了树叶在猛烈地摇动。
站在招待所的门口,就在她即将跨进大门的一刻,他的眼睛中突然闪烁着一道光芒,一把伸手拉着李芳,一边向没有灯光的树荫走了过去。他紧紧地抱住了她。李芳以为,这次见面就这样平淡地结束了。她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和他走在路上,穿越街道的时候,她感觉到阻隔他们的陌生已经被打破,那股微妙的气息,就像电流在他们身体之间闪烁。曾经熟悉的情愫,就像夏夜空气中的甜腻气息,在流淌。她没有拒绝,就像一头温顺的绵羊,任由他来安抚。回忆所调动起来的心绪,需要他的臂膀的力量,需要他的亲昵的体贴。她的身体,已经被慢慢膨胀开来的回忆,灌满了甜蜜的琼浆,她觉得自己就像干裂的土地,张开了大口,准备吞噬这样的甘霖。
他抱着她,看着她的眼睛。真的谢谢你来看我,谢谢你让我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
李芳低垂着眼帘,不说话。其实,感谢的人应该是她。他让她又一次感受到失去的激情,找回了消失的热望,也找到了自己尊严,赢得了一份荣耀。一直压在心底的不平等感,现在彻底解脱了。
她暗暗猜测他的下一步。这是进一步的前奏,是暴风雨降临前的过渡。他停止了语言,用他的嘴唇倾压下来,把她的唇覆盖在其中,她感受到他舌头的温度,湿热而灵巧。
站在树荫之中,他们忘情地亲吻着。身体内的血开始热了起来,李芳感觉到热起来的血的流动,从大脑,一点一点扩散开来,向她的身体,小腿流了过去。所到之处,一片姹紫嫣红,冰封的土地开始解冻,僵硬麻木变为酥软无力。这也许就是自己所想要的,来到这个城市应该得到的补偿和安慰。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滚雷掠过他们的头顶。他抱她抱得更紧了。天空有雨落了下来,星星点点的雨砸在李芳发热的脸颊上,冰凉冰凉。他的手开始游动,爬过她的脊背,然后沿着她的背滑到她的腰,慢慢地又向下,停留在她浑圆饱满的屁股上。她感觉到他手上的力量,以及动作中试探的味道。
他的手终于滑过她的大腿,越过警戒线,到达她最为隐蔽的关键部位。他另一只手,开始撕扯她的裙裾。当他的手指触碰到她的大腿根时,她的双腿本能一般收紧了起来,接着扭动着要摆脱出来。她夹住了他的手,然后猛地把他从自己的身体下面抽了出来。
他怔愣在那里,停止了动作。大概她的反应过于强烈,动作幅度过于剧烈,他站在她对面,用不解和探询的目光看着。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怕自己眼睛中流露出来的激情,把他们两个人一起点燃,让他们不顾一切。
他不知所措地站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他们中断了的亲昵。她抬起头,发现他就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眼睛中含着卑怯,后悔、自责,她也看到了她的一份担忧与惶恐。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做好了给予他一切的准备。她也以为他会要她。但她却错了,在关键时刻,在她希望他要她的时刻,他退缩了。她知道了他的性格,他不是一个敢作敢为,无所顾及的人。他总在考虑结果,把自己假设在结果之中,让这些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结果捆绑住手脚。像大多数文人一样,他怯弱,自私,自怜,斤斤计较,这些让她曾经气恼,伤心。现在,面对她本能的反应,他又一次要退缩了。
站在门廊下,李芳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多么希望他能够突然回转身来,向她说,今晚我不回家了!但是他没有。
雨顷刻之间大了起来,雨把一切都挟裹在里面。李芳看着密集的大雨,刚才热烫的身体冰凉了下来。她知道,即使没有她的拒绝,他其实也不会留下来的,她与他之间,一直隔着距离,一直存在着一层轻轻一捅就会破的窗户纸,但却永远不会被捅破。
档案馆的资料出乎意料地详尽。以编年的形式,排列整齐地展示着历史发展的轨迹。一幅幅图表,一组组数据,勾勒出潮州在过去一百年来发展的脉络。李芳一边在笔记本电脑上建立文件目录和索引,一边在大脑中还原着潮州曾经的历史面貌。她却无法把这些景象与现在印象城市对接起来。时间,让潮州早已经破碎,这些湮没在风尘中历史碎片,真的能够为潮州今后的发展提供历史的背景,寻找了发展的渊源?掌握的资料越多,她的思路越混乱。她不知道自己能否从这些卷帙浩繁的故纸堆中,拼接出潮州曾经的辉煌,再为潮州今后的发展给出借鉴。
在管理人员的一再催促下,她收拾起大堆的资料,背着沉重的笔记本电脑走出省档案馆的大门。一天的工作,让她眼睛酸涩,腰微微发疼。
打开手机,接连跳出来四条信息,全部是他的。
李芳是故意关掉手机的,她知道他还会给自己打电话。难以理清的失望,夹杂着几分懊悔,一直纠缠着她,让她一夜都没有睡好。反复考虑了很久,干脆关闭了手机。就让自己冷静下来,独自在档案馆里,不受干扰地工作吧。
站在招待所狭小的房间里,低头看着一连串的信息,她又有些后悔。这样是不是有些绝情?一时间她又犹豫了起来。过了半天,她还是给他回了一条信息,撒谎说她夜晚去同学那里,他没有必要过来找她。但是,他还是主动赶了过来,告诉她,就站在招待所前,等她。
李芳迟疑了半天,不得不走下楼。他换了一身衣服,看上去精神了不少。看着她从招待所大厅走出来,他对她说,不请她吃一顿饭,他实在过意不去。因为没有尽到自己的情分。
他选择了一个靠近河岸的餐馆,古色古香。点了几道精致的菜。青花白瓷盘衬托着菜肴,格外地耐看。慢慢地吃着菜,透过窗户看着河道里头的水缓缓流过,李芳恍若在梦里。
吃完饭,他带着她来到河边的亭子里。这里已经有好几对恋人了。他们选择了最靠近里面的地方,紧挨着坐了下去。看着夜色中闪烁的灯火,她想象着他与他的妻子坐在这里的情景。她有些嫉妒。如果他当时不是考虑太多,如果她当时不顾及时空的距离,他们也许就经常可以坐在这里,就可以生活在一起。
如果我们当时都不那么现实就好了。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把工作、地方看得那么重。她看着他的眼睛。他低下了头,别过脸,看着河水,轻声地说道,你哪里会知道,面对社会之后那种无助感!刚踏入社会的时候,我除了一张文凭之外,一无所有,我不能提供给你房子,不能给你所想要的物质条件,更不能解决你的工作,把你从北方调到省城来,我感到我是那么地渺小,那么地无力,我对自己都失去了信心,怎么能够给予你任何承诺呢?
李芳沉默了。她发现,积攒在心中那些想向他说的话,竟然都消失了,包括曾经有过的失意和怨恨。的确,他没有给她承诺过什么,而她也一直担心自己成为他的负担。
浑浊的河水,在夜色里泛着一层暧昧的绿色,就像一块肮脏的破布,展铺在亭子之下。远处的人影恍惚了起来,虚幻缥缈。她明白了,时间已经无情地改变一切。她与他,原来从未在同一个水平线站立过。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像横亘的天河。当初的他站在高位,现在是她站在高位。当她终于可以昂首挺胸,在自己学术道路上向前迈进的时候,他却陷入职业场中的恶性循环。在她越来越自信的时候,越来越对自己人生有了新的体验的时候,他却停滞不前,悲观自怜,被利益的绳索紧紧捆绑了手脚。
手机响了起来,是他的妻子催促他赶快回家的声音。他站了起来,带着歉意,告诉她,今晚是他瞒着妻子出来的,因为今天是他女儿的生日,妻子让他必须买一个蛋糕回家,不能陪她太晚。
没有关系,李芳笑着,内心却分明听见一种脆裂的声音,盛放经年的希冀和期待,花瓶一般破裂了,淤积在心中的那份情愫,终于化为尘土,稳稳地落在地上。
他邀请她为他的女儿选择蛋糕。
李芳没有拒绝。
现在,她感觉自己已经从一种束缚中解脱了出来,就像一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如同面对一个熟悉的同事,一个熟悉的朋友。在蛋糕屋,李芳带着平静的笑,看着他弯着腰,凑近玻璃柜中陈列蛋糕的柜台,托着近视眼镜认真地比较,古板又认真。看着他犹豫不决的样子,最后,还是她热心地站了出来,进行了推荐,选中了一个粉色的插了童话人物的生日蛋糕。他让服务员拿出来,放在灯光下打量了一番,确定要了这个。为了防止路上奶油倾洒,他又细心地要求服务员多包装一道。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不知道为什么,都失去了神韵,留在她心底的形象,就像是被蛋糕上那个巧克力童话人物,在夏夜的热中,慢慢地融化,然后一滴一滴地掉落了下来。
看着他拎着蛋糕的样子,她有些心疼,又有些怜惜。
时间已经不早了,早过了他妻子规定他必须返回的时间。
他向她告别。对不起,又不能陪你了。他试图最后一次拥抱她,她笑着指了指他手中的蛋糕盒子,没有接受。他没有再努力,甚至没有再有其他表示,而是低头钻进了出租车。
注视着出租车消失在车流中,他消失在苍茫的城市夜色之中,她心中有一些苦涩,又有一些失落。
原来,这场她主动挑起的相见,不是日久的思念,不是对前缘的续约,而是一场残酷的告别,一场对于青春岁月的祭奠。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成为陈迹。从一开始他就不属于她,直到现在,他依然根本就不属于她。他有他的人生,有他的世界,在这个最好的见面之后,他回归到了属于他的世界之中,向他自己的生活深处走下去。他不再是自己当初认识的那个人,已经不属于自己。她所能拥有的,只能是曾经的回忆。明天,他们将形如陌路,相忘于生活的横流之上。
她突然感到一股凄冷。她抱起手臂,加快脚步。她知道,该回到自己的家中去了。她的探访,与其说是一个寻找,对那段过去时光的追寻,不如说是对自己生命历史的纪念,一段心路历程的留恋。他,不过是自己最需要精神支持的时刻,自造的一个偶像,一个用来激励自己向上攀登的指航灯。现在,那道炫目的烛光已经熄灭,已经发不出灼热的光芒。而她也不再需要依靠过去来取暖了。
穿行在陌生的大街之上,与行色匆匆的行人擦肩而过,突然之间,她格外地思念自己的儿子,自己的丈夫,家中那种熟悉的味道。的确,她一个人在外奔波太久了,为了潮州,为了课题,她损失了许多和亲人在一起的时间。她决定,明天就结束这次资料收集工作,然后直接赶回家去,回家的时候,一定也要给自己的儿子带上一个大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