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大学的家事
2016-05-04虹雷
虹雷
一
这雨有点儿不像话,没头没脑地下了两天两夜才歇住,让人觉得有点儿死皮赖脸的了。商大学清晨起来,见墒沟里亮亮的,知道田里积水了。想起前一阵抗旱时田头打的两道小坝雨前忘了挖,便扛把大锹出了门。
两天没出门,把人们的骨头都歇软了。雨停了,男人们在家呆不住,都要到田里看看,理理水,扶扶倒伏的庄稼,和邻居们拉拉话。三天饱饭好吃,三个雨日难挨。商大学没走多远,前面忽然传来几声唿唿的水响。商大学一怔:墒沟里有鱼了?紧赶几步走过去一看,哇塞,还真是鱼,一条黑鱼困在了墒沟里,身上裹满了泥浆,要不是挣扎,还真看不出是鱼。
黑鱼是当地的说法,学名叫鳢。这东西是水里的老虎,专吃鱼虾,力大无穷,一甩尾就是丈把远,要不是困在这只有几寸深的墒沟里,还真没法抓。这鱼怎游到这儿来的呢?商大学有些纳闷,再一想,哦,河里水不干净,只要下雨,小鱼就会浮到水面上来洗腮,这家伙肯定是追逐小鱼时闯进来的。小鱼身子小,稍稍有点儿水就能游走,这鱼就不同了。商大学心里笑道,你这瞎东西,钻到墒沟里来,你不是找死吗!他拎起鱼看了看,足有三斤。
在邻田里放水的刘三见了,大学,今儿中午炒鱼片,我带酒,如何?商大学笑笑,要是兰凤在家,没问题,我只会红烧。刘三说,红烧也行。商大学说,那就说定了,中午来吧。
兰凤炒鱼片还真有一手,就这黑鱼,只需二十分钟,一盘鲜嫩爽口的青椒炒鱼片就会端上桌。让商大学最为喜爱的,还是兰凤的红烧鲫鱼,不咸不淡,鲜嫩无比。兰凤的爷爷是厨师,兰凤在家时没少跟她爷爷学,农家酒席上的菜她大多会烧,其中最为出色的还数红烧鲫鱼。兰凤说,烧鱼最关键的两点就是佐料和火候。佐料要葱蒜酒椒姜,油盐酱醋糖,外加芫荽,十一样,一样不能少。这些佐料,哪样先下,哪样后下,都有讲究。鱼收拾好了,先往锅里倒些油,然后放下葱姜,接着就要下盐,并用铲子连油一起浇到锅面上,这样鱼下锅后翻动时鱼皮与锅之间多了层细沙样的盐粒,不至于把鱼皮烙粘到锅上,这样鱼皮完好,烧出来好看。鱼是水鲜之物,虽然鲜,但腥气太重,这就要讲究火候,先猛后文,不到份上不能起锅。商大学多次看着兰凤烧鱼,可自己就是烧不出兰凤的味道。刘三曾笑话过商大学,人家厨师只需学三年,你跟兰凤学了半辈子,连红烧鱼都学不上,够拙的了。商大学笑笑,说我无能我承认,说我拙,我不承认。要不是兰凤固执,我是不会在家种田的。刘三说,你不能总是把责任都推到兰凤头上,谁叫你熬不住,“偷嘴”的呢!商大学无话,只好笑笑。
“偷嘴”,就是未婚男女偷情,这是当地人的说法。商大学并不忌讳别人说他这个。
爷爷念过私塾,给孙子起名时想到了小时候念过的《大学》《中庸》,于是给孙子起名叫大学,指望孙子日后能上大学,出人头地。孙子没有辜负爷爷的期望,一路顺风,直至考上了大学。可就在大学入学通知书送来的时候,兰凤找上门来了。兰凤是商大学的同班同学,家在邻村。兰凤把商大学叫到一边,说自己有了。这让大学吓得不轻。等缓过神来,大学叫兰凤把那玩意打了。兰凤不肯,说你如果去念书,我就死到你学校去。大学再三和兰凤说明,三年大学毕业后和你结婚,不管在哪工作一定把你带了去。兰凤就是不行,一定要现在就结婚。大学怕真的闹出人命来,也就答应了。就在婚后的第二天,兰凤的大学入学通知书也到了。兰凤看了一眼便点火烧了。为了五月后出世的商新槐,两口子心甘情愿当起了农民。每当有人提起当年“偷嘴”的事,商大学只是一笑了之。人之命,财之运,不可违也。
从田里回来,商大学开始生火烧饭。兰凤在家时,大学从来不烧饭,也不会烧饭。煮饭夹生,煮粥像饭。煮不好,干脆就不煮。兰花埋怨,我真不晓得你这人怎这样笨的,烧饭这么简单的事,到你手里怎就这样难呢?要是我不在家,你吃生米呀!商大学笑笑,你能到哪儿去,上天呀!当时商大学说这话的时候,还真没想到兰凤会到哪儿去,没想到小孙子一落地,兰凤被儿子叫去带孙子,他们这对形影相随的老夫老妻真的劳燕分飞了。
不会烧饭,只有学着烧,总不能像兰凤说的吃生米吧?好在自己烧给自己吃,好也罢,孬也罢,没人抱怨。大学先是摸索着烧了几顿,多少摸出了点经验,多少米放多少水,几天一烧,也就上路了。不过商大学总觉得一个人在家吃什么都没味道,常常懒得烧。他通常是煮一锅粥吃一天,煮一锅饭吃三天。从田里回来,从冰箱里端出来放微波炉里热一下就成。至于菜不菜的,那就不讲究了。十三亩地全靠自己,一天下来骨软筋酸,就是一口吞下一头猪,也不如上床打个呼。
中午刘三拎来了一瓶酒,两个人二一添作五,就着黑鱼,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大学本来不喝酒,一个人在家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刘三也是一个人在家,有菜就喊刘三过来说说话儿。刘三爱酒,大学只好陪他喝。喝着喝着,酒量渐长,如今半斤酒已是小菜一碟了。
嗞了一口酒,大学笑笑说,儿子不能养。总以为娶了媳妇就享福了,没想领大了儿子还要领孙子。
刘三叹了口气,过去有句老话,十年媳妇熬成婆,而今婆婆都成老妈子了。儿子媳妇自己养的自己不带,要老娘过去帮他们带。这理,没处说。
大学说,我和兰凤结婚三十年,从没离开过一天,这下一走就是三年。我估计,没个十年八年的回不来。
要等到你孙子上初中哩。刘三说,现在你我才五十五,等把孙子带上初中,我们都六十多的人了,这夫妻不夫妻的,还有什么意思?你说是不是?
大学苦笑笑,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当今的年轻人自私,想到的净是他们自己,想不到父母。
刘三嗞了一口酒,唉,悔只悔当初不该让他们上大学。在家种田,哪有这话!
不上大学,自己脸上无光。大学说。上了大学,回来种田,文不像个秀才武不像个兵,做父母的脸又没处搁,只好让他们到城里去打工。到了城里,就想做城里人,没房子,要你出力,生了孩子,请保姆又舍不得开销,只有找不用花钱的老娘了。像你和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们开口了,你能不去?
刘三一听叫了起来,去呀,你能不去?唉,说来说去,我们两个,注定是个劳碌命。
什么劳碌命?两个老光棍!
是的是的,两个老光棍!
两人已有几分醉意,说着说着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唱起了新近几年才有的乡间民谣:
富扒灰,穷当龟,儿子媳妇住楼房,老头老太睡草堆。睡草堆,睡草堆,一直睡到烧成灰……
唱着唱着,大学觉得一股酸水涌上了心头。看看刘三,刘三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
二
兰凤在这座城市里惟一的熟人就是娘家庄上的巧巧。巧巧和兰凤一样,也是来照看孙子的。兰凤起初来到这座城市什么都不习惯。乡下广天阔地的看惯了,散手散脚的跑惯了,到这城里,她觉得就连走路都受拘束。下楼,到处是人是车,稍不留神就被碰着了。还有进门就得脱鞋,吐痰得进厕所,地板天天要擦,衣物不能乱摆,好像这房子不是为人服务的,住进去就成了房子的佣人,处处要留心,天天要照应。媳妇叫姗姗,在一所私立小学当教师,对家庭环境很讲究,不过她自己不动手,嘴勤身子懒,下班回来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叫男人,商新槐,马桶里有黄垢了你看见没?用清洁球擦干净。商新槐,纱窗脏了,你拿下来放浴间里用水冲冲。商新槐,我早上就把裤头放到洗衣机里了,你怎忘了洗呢?兰凤开始来时还真不习惯,自己的裤头还要男人洗,你做女人的自己的手呢?在乡下,男人替女人洗裤头是大忌,会带来晦气,公公婆婆见了是不会轻饶媳妇的。就是城里不忌讳这个,你当媳妇的如果忙不过来男人帮着洗一下也行,你在家里什么不做,油瓶倒了不扶,还颐指气使叫男人这个那个,这哪像个居家过日子的妇女?后来兰凤觉得这也不能全怪姗姗,她能这样对新槐,是新槐惯坏的。要是开始不把她弄惯了,她不会这样的。儿子都没话,你婆婆多什么嘴呢。每当姗姗叫新槐干这干那,兰凤就说,我来我来。一月待下来,兰凤也熟悉了姗姗的脾气。姗姗不吃剩饭剩菜,所有饭菜当顿吃不完就要倒掉,说有亚硝酸盐,吃了要致癌。地板每天要擦一遍,要不人走动时带起灰尘污染空气,容易引起呼吸道疾病。门把手锅台灶具每天要用干净抹布揩上一遍,这些东西天天摸容易传染病菌。特别是小孙子叮当,他的碗筷消毒后要单独存放,不能与其他碗筷混杂。兰凤刚来时喂叮当奶粉,怕烫着叮当就自己先用嘴唇试一下,不想被下班回来的姗姗看见了,扔下手里的小包当场就把叮当夺了过去。你别把乡下人不讲卫生的坏习惯带来,要是有传染病,你就害了我家宝宝了!接受了这次教训,兰凤喂奶粉时再也不敢自己试冷热了。对于讲卫生,兰凤不反对,讲究点好,可吃剩下的鱼呀肉的都倒掉,她心疼。哪来这么多的亚硝酸盐,烧热了还不是一样?饭店里还卖回锅肉哩。有一次中午吃的红烧肉她没倒,晚上热了自己吃。她不相信这肉不能吃。乡下没人讲究这些,百岁老人多的是。过去缺吃少穿,什么东西舍得倒?过年做的麦面饼霉得长满绿毛一块也舍不得撂,馊得酸牙的菜粥也舍不得倒,这中午烧的晚上就有毒了?姗姗见了,揶揄说,我家奶奶呀,在响应中央反对浪费的号召哩。兰凤听了笑笑,我倒不是听谁的号召,这肉中午才烧的,倒了可惜。后来兰凤也不吃了,两口子一月工资一万多,养一条小狗一月还要开销三四百,我替他们节省什么呢!凡是吃剩下的,全部倒进垃圾桶。
叮当很逗人,整天奶奶奶奶的叫个不停。一眼看不到就喊,就连奶奶上厕所都不许奶奶关门。白天缠着奶奶,晚上还要跟奶奶睡。有时看着睡在怀里的叮当,兰凤也觉温馨,好像怀里睡的不是叮当,而是新槐。新槐睡到她怀里的时候,那时多年轻呀,才二十岁,现在老了。有时兰凤也想,整天关在这房子里,要不是有这小东西陪着,自己真的要急疯了。特别是到了农忙季节,想到家里十三亩田全靠大学,想到大学一个人在家这也不会烧那也不会烧日子肯定过得不好,兰凤常常愁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她有手机,姗姗回来后她不敢打。有一次她给大学打电话时间打长了,姗姗说,我家奶奶呀,和老爹爹通个电话没完没了的,像人家小青年谈恋爱样的。
早上新槐买了两条黄鱼,叫她中午清蒸。黄鱼肉嫩,蒸前要用细盐腌上一个钟点,这样吃的时候筷子好搛,要不一碰就碎了。在家里,得到姗姗好脸色的,就是兰凤的厨艺。别看我家奶奶是乡下人,烧菜的手艺还真的不比小饭馆里差哩。刚把黄鱼收拾好,门铃响了,开门一看,是巧巧。
与巧巧邂逅是在菜场里。那天姗姗提出中午换换口味,天天吃肉吃烦了。现在的猪都是饲料喂大的,个别养猪户还掺瘦肉精,瘦肉越烧越柴,嚼不动。羊肉比猪肉嫩。据说山羊肉比绵羊肉好吃,公山羊肉比母山羊鲜。姗姗分不清山羊肉与绵羊肉的区别,更分不清什么样的肉才是公山羊的肉。家里的经济都在姗姗手里,凡是花钱的地方都要她到场,因此菜也是她买。由于要买羊肉,就叫兰凤和她一道到菜场去。就在挑羊肉的时候,兰凤遇上了巧巧。
巧巧也是来买菜的。儿子在一家建筑工地做钢筋工,媳妇在工地烧饭,天亮出工,天黑回来,烧饭买菜带孙女就是巧巧的全部工作。儿子媳妇中午不回来,她每天早上把孙女送进幼儿园就没事了,整天待在屋里闷得慌。遇上了兰凤,巧巧如同遇上了亲人一般。你怎到这里的?兰凤说,儿子媳妇都上班,我来帮着带带孙子。巧巧说这下好了,终于有人陪我说说话了。巧巧告诉兰凤,我就住在你们小区隔壁,有空我到你家玩。巧巧空余时间多,没事就往兰凤这边跑,已是兰凤家的常客了。
巧巧一落座,就给兰凤带来了一个社会新闻,今儿夜里我们小区里有人跳楼了。
什么人跳楼?
婆婆。
婆婆?
是的,夜里跳的,早上才被发现。
为的什么事?
昨晚上儿媳和婆婆吵架了,原因是当下农村大忙,家里田多,婆婆要回去一阵子,等大忙结束了再来。媳妇不答应,骂婆婆是老骚东西,你哪是怕老爹忙不过来呀,你是想老头子和你睡睡了。你走可以呀,每月拿五千块钱来让我喊保姆呀。我家楼上人家爷爷奶奶没空带宝宝,每月给五千。你也给呀!据说婆婆当时没说多少,早上发现她时,已经死在楼下了。这是她儿子早上哭着告诉别人的。
兰凤听了心里凉凉的。她说,这儿子也不是个东西,白养了,媳妇骂的时候,你就不能挡几句?这样妈妈心里也好受些。唉,这婆婆呀,我估计平日里肯定也受了不少气,要不怎会为这几句话跳楼呢!
巧巧说,好在我家儿子媳妇孝顺,要是他们也对我这样啊,我不跳楼,回去。你想,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们拉扯大,有一口好吃的都留给他们吃。老了,儿子成家了,本该享福了,到头来,还要我给他们带孩子,给他们当老妈子。孝顺,帮他们带带也可以,不孝顺,把你当佣人待,我才不管你哩!等我们老了,你养我们也好,不养也好,随你的良心。跳楼,我才不傻哩!
兰凤苦笑笑,要你带孩子,你是香饽饽,一天也不让你走。等孩子大了,上中学了,你就成烂抹布了,扔得越远越好。
巧巧说,他们扔的,是累赘。不过好的也少。
兰凤说,我常想,我们这些人也年轻过,我们那时候,为什么不像现在这样呢?他们会不会想到自己的将来呢?
巧巧大腿一拍,老姐哎,现在不少年轻人有奶便是娘,他们哪能想得那么远呀!
三
现在种田不比过去,从耕地到脱粒,全是机器,连收玉米都用玉米收脱一体机了,所以乡间民谣说,农民一年当中是“两个月种田,两个月忙年,八个月赌钱(打麻将)”。商大学家有十三亩田,过去都是长棉花。棉花太忙人,脱钵、搬钵、锄草、治虫,全是人工,天天有事做,加之摘花是个累死人的活,整天弯着腰,一遍摘完了过不了几天还要摘第二遍,第三遍,手上净是被棉花铃子划出的血杠杠。兰凤摘花利索,一天百把斤不在话下。大学五十斤都摘不到。请人摘,不光要供三顿饭,一人一天至少还要给一百块钱,一季棉花摘下来,工钱要去掉三分之一,加上成本,几乎没钱赚。兰凤去了城里,大学干脆改种麦子和黄豆,一年两季,机种机收,除了收割时节,平时还能凑合,只是忙的时候也相当忙,蛇钻进屁眼都没空拽。一季庄稼收下来上万斤,要晒,要收,要扬。晴天还好,遇上阴雨连绵,如不及时摊晾,焐出芽子就一文不值了。尽管邻居们天天打麻将,大学却很少有闲的时候。田多,下雨要理水,天旱要抗旱,有草要拔除,有虫要打药,长势不好要追肥,几乎天天有事做。要是兰凤在家,至少顶去一半。有时忙累了,他也犯急,田头上一坐就是半天。
我忙去死哩。我一个人吃得了这十三亩地!
想到儿子买房时借下的债务,只要气消了,再累,还是下地。
是自己的儿子呀,你和他气什么呢?要不是为儿子还债,这十三亩地起码租出去一半。大学经常这样想。
常陪刘三喝酒,商大学渐渐也有了酒瘾,端上饭碗就想到了酒。过去他听人说酒这东西就和情妇差不多,天天缠你嫌烦,多日不见又想。他没情妇,也从没有过情妇,也不知道有情妇是什么感觉,不过酒这东西倒是真的,两天不摸酒瓶,嘴里就淡得无味,总想弄点儿麻麻。没酒,这顿饭吃得就没滋没味。一天忙下来,晚上弄两盅,这样好睡觉,睡得香。
也许是年纪大了,不管喝酒不喝酒,一觉醒来,总是睡不着。有时,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一摸兰凤,手没摸着,才想起兰凤不在这床上,也不在这屋里。
一个人躺在床上,没人说话,屋里黑洞洞的,脑子里就这样那样地瞎想。他想到儿子,想到兰凤,也想到过自己的那次“偷嘴”。
说句不吹牛的话,商大学年轻时长得确实可以,读高中时,主动追他的女同学不下十个。面对一个个漂亮而又热情的姑娘们,商大学不想是假的,不敢是真的。 父亲是家里在的“活阎王”,说红不绿,动不动就操棍子。上高中时,父亲就交待他,上高中的都是大人了,要用心念书,不许和女学生啰嗦!他听了。他不敢不听。凡是收到女同学的小纸条,他看一眼就扔了。高三那年,父亲犁地时被打急了的公牛顶死了,商大学一直紧绷的内心这才得到解放。一次周末回家,刚推出自行车就撞上了兰凤。商大学你回家呀?带我一段路吧,行不行?兰凤的家就在邻村。大学没加犹豫,行,来吧。那天风大,每蹬一脚都十分吃力。大学蹬一会儿,累了,再让兰凤蹬一会儿。在一座小桥边,车轮突然扭了起来。下车一看,车胎不知被什么东西戳破了。在这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接店,两人只好轮换着推着车子跑。推累了,就坐到路边歇歇。歇着歇着,两人便不由自主地把车推进了小树林……
究竟是谁先提出到小树林里玩的?后来大学说是兰凤,兰凤说是大学,两人相互赖,谁也不承认。那次两人钻进小树林,兰凤突然惊叫一声,说她看到蛇了,一把抱住了他。从没被姑娘抱过,他浑身热血瞬间沸腾起来。接下来做的事,说起来有点儿懵懵懂懂,可就这懵懵懂懂地做了一回,改变了这对年轻人一生的命运。
那时商大学还不懂什么叫怀孕,也不知道这么小玩玩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后来商大学知道了,可知道的时候已经迟了,兰凤肚里已经有了他的种,怀上了,也就是新槐。其实那时候是有避孕药的,可他们不懂。不懂就要付出代价,两人就那次小玩玩,大学考上了也没去成。后来只要有人提到这事,大学就笑笑,那时候懂什么呀,只睡一回,就像卤水点豆腐,一点就中了,你怎办!
两口子没能上成大学,只有指望新槐了。为防儿子和他们一样,从小学到高中,两口子轮换着接送,直至把儿子送进了大学。商大学听说大学里这些事儿管得不严,青年男女出去租房同居是寻常事儿,老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加上现在的姑娘精得很,不会让自己怀孕的,因此两口子不再为这事焦心了。
儿子在城里工作了,他们高兴。儿子谈了姗姗,他们更高兴。儿子结婚要在城里买房子,他们借遍了所有的亲戚给儿子凑齐了三十万块钱的首付款。他们借债时就打算过,争取十年还清。为了还债,两口子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劳作,平日里连豆腐都舍不得买。没想儿子婚后没几月,便把兰凤接了去。这一去就是几年。除了过年,平时一步也离不开。大学本来想让兰凤在暑假期间回来两个月,因为姗姗这两个月不上班,让兰凤回来帮着忙一阵。可姗姗说不行,我和同事在办补习班哩,这两个月要赶上一年的工资。光靠工资,哪年才能把房贷还清了!大学也不能说姗姗说得不对,可总觉得儿子媳妇过于自私了。把儿子带大成人,结婚生子,做父母的还替他们背了一身债。到头来,从不考虑做父母的怎样还债,还把老娘叫去服侍他们两代。他们只想到自己,想不到父母。思来想去,大学还是觉得养儿子真是个包袱,一直要背到死的包袱。
下雨天是商大学最难熬的日子,平日里下地还能和邻田的刘三说说话儿,下雨天没处去,电视看的时间长了,眼睛发花,干脆,打把伞到刘三家打打麻将,这样不光有人说话,还能在刘三家混上一顿。有菜没菜是小事,关键是一个人在家吃什么都没味道。
锅上多日不见荤腥,商大学骑着电瓶车到小街上买肉,不想在转弯时与迎面来的一台手扶拖拉机碰上了。商大学没及提防,一头栽到了地上,当场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四
接到刘三的电话,兰凤眼泪刷地下来了。她忙问刘三,到底伤得怎样了?刘三说我也是刚刚听说的,可能跌得不轻,人已经被救护车接走了。刘三说,你不要问这么多了,赶快回来吧。兰凤刚要挂电话,忽然觉得不对,是不是大学跌死了,刘三怕她经不住打击瞒着掖着没说出实情。她问刘三,你把实话告诉我,大学是不是跌死了?你要和我说实话,我扛得住!刘三说,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只是跌了个跟头,伤得怎样不清楚,绝对没死!
听到刘三回答得很坚决,兰凤的心稍稍平静了些。只要有救,就是万幸。她立刻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新槐说,妈,你千万别急,我马上就回去。
再不关心父母的人在父母的生死问题上还是不含糊的,因为这是个社会关注度极高的问题,关系到一个人日后的声誉,甚至还能和法律扯上边。新槐立刻与单位领导说明了情况,下楼在路上拦下一辆出租车,来到姗姗所在的学校带上姗姗。到家时,兰凤抱着叮当已在楼下等了好久了。
一路上,兰凤一直忐忑不安,她不时地望望窗外,又望望躺在怀里已经睡熟的小孙子,目光不停地在窗外和孙子身上来回移动。她想大学这个跟头肯定跌得不轻,能把人跌昏过去的跟头肯定是伤着大脑了,要是跌成植物人怎么办?她在电视上看到过多次因这样那样原因摔成植物人的人。如果真是这样,自己服侍大学,孙子谁带?把孙子带回来姗姗不会答应,她说过多次农村长大的孩子不是腼腆就是顽劣,像新槐就属于那腼腆的一种。把大学带过去,恐怕也不是个办法,她有时为了省水,马桶里小便没及时冲掉,姗姗还抱怨她把家里弄得满是骚气。一个植物人,大小便都在床上,姗姗肯定受不了。兰凤觉得这也不是那也不行,时间长了,脑子里就像塞了一团麻,乱糟糟的。
幸亏现在到处都有高速公路,三百公里只用了四个小时。傍晚时分,出租车终于开进了家乡镇里的卫生院。
下了车,一个护士正好从病房出来。基层卫生院住院病人不多,一般也就十个八个,护士基本都认识。按护士指点,一家人来到大学所在的病房,发现大学正坐在床上与邻床说话。看到这一幕,兰凤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你们都回来干什么?看到兰凤和儿子一家都来了,大学好似有些不解。
兰凤一听眼泪都下来了,埋怨说,你还问呢,你骑车不当心,刘三去电话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跌死了哩!
大学苦笑笑,哪能这么不结实?当时只是晕过去一阵子。没事,医生说轻微脑震荡,吊两天水就好了。
一眼看到小孙子,大学招招手,过来,到爷爷这儿来。
小孙子站着没动。
兰凤把孙子拉过来,叫爷爷,叫爷爷。
小孙子愣了下,叫了声爷爷。
大学笑笑说,锅不热,饼不粘,我不在他身边,和我生着哩。
医生要你在这儿住几天?兰凤问。
大学说,本来明天回去的,你们回来了,开些药水带回去,明儿到村卫生室去吊吧。
兰凤说,还是得听医生的,明天回去就明天吧。
我有数。大学说,肚疼头疼我自己清楚,不能回去我还回去吗?我不是傻子。
兰凤说,你自己有数就行,别到家再叫我们往这儿送。
商大学笑笑,哪能呢。
既然没大碍,征得医生的同意,当晚,一家人回了家。除了春节,这也是难得的团聚。
家里平日也只有刘三偶尔过来走动走动,其余没人来。见兰凤和儿子儿媳都回来了,附近的庄邻们都来了,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他们来看看大学,看看大学的小孙子。小孙子似乎一点也不陌生,兰凤叫他叫谁他就叫谁,逗得庄邻们啧啧称赞,看,到底是城里的孩子,一点儿也不认生!
当晚,一家三代团在一张桌上吃饭。大学说,人家总说什么叫幸福?有人说有吃有穿就是幸福,也有人说儿女孝顺就是幸福,依我说呀,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不分开,才是幸福。
新槐不赞成,爸,古人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要是我们天天在家陪着你,你不会感到幸福的。
姗姗说,天天在家好呀,都种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舒服。
叮当一听叫了起来,妈妈,我长大了,也要种地,也要舒服。
一家人笑了起来。兰凤说,要种地,就跟爷爷奶奶学。爷爷奶奶种地种了一辈子了!
好,我就跟奶奶学种地。叮当说。
看到叮当说的那个认真样儿,一家人又是一阵大笑。
待碗筷收拾停当,一家人各自打理床铺准备睡觉了。自从兰凤年后离家,大学和兰凤已有八个多月没有同坐在一张床上看电视了。
两眼看着电视,大学问兰凤,新槐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可能是明天。你好好的,他待在家里干什么。
明天你还跟他们回去?
兰凤没做声,继而反问,你说呢?
这世道变了,过去带孩子都是自己的事,现在带孩子的事都落到爷爷奶奶的头上了。
那些老黄历还提它干什么呢,你不带可以呀,给钱让他们请保姆就是了。
房子首付已让我欠下一屁股债了,还要钱,就剩我这副老骨头了。我真想不通,没你这朵云彩,天就不下雨了?孩子就不带了?
没是没的说法。有,就省得花钱请保姆了。现在的年轻人,没几个是傻子。
他们是省心了,可我们……
别说这些了,包袱是我们自己带来的,就得背。
大学叹了口气,唉,只怨我这个跟头跌得太轻了,要是断条腿或胳膊什么的……
兰凤打断大学的话,别说了,看电视吧。
电视上出现一段公益广告。一位母亲看着自己的儿子:
等你长大了,上了大学,妈妈就享福了。
等你结完婚, 有了孩子,妈妈就享福了。
一个小女孩站在奶奶面前:奶奶,等我长大了,你就享福了。
画外音:别让等待,成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