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捏
2016-05-04叶雪松
叶雪松
一
“咣”的一声冲天巨响,彻底击碎了张宝权由临时工转为正式工的梦想。
困,实在太困了,像孙猴子变化出无数的瞌睡虫,张宝权眼皮互相斗争了几下,最后,还是紧紧地闭上了。赵彩云刚生了孩子,因为母亲在乡下,不习惯城里的生活,再加上房间实在狭窄,转不过身来,伺候儿媳十八天,母亲就让张宝权把她送回了老家。母亲走了,张宝权只好担负起伺候媳妇月子的重任。
张宝权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他爸张国富希望他能爬出垄沟成为吃皇粮的公家人。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一个庄稼院的孩子考上大学比登天还难,哪像现在,甭管学习好不好,花钱就可以上个什么大学,像鞭子赶羊那么多。张国富就对张宝权说,咱家条件不好,那咱就走偏门,咱考小中专和中师,把上大学的学费还省了,读个三年四年就参加工作了。
张国富说的小中专和中师,是由初中直接考上,每个县是有名额的。每年,一个县也就那么三十来人,不过,这些人学成后,大部分回到家乡工作。在当时,称之为定向招生。实际上,张国富不懂,在当时,能由初中直接考上小中专和中师,比考上高中还要难上几分。不过,有眼光的家长,还是希望自己的子女能考上高中,然后上大学。大学生比中专生和中师生要牛得多,运气好的,可以留在省城,甚至可以进京。考上小中专和中师的命运就是回到家乡所在的县市的工厂里当个技术员,或到乡下的学校当个小学教师。当然,这是家庭条件较差想尽早参加工作的尖子生们的首选。
张宝权家的条件很差。用他爸张国富的话来说,他们家三代贫农,根正苗红。家中老少七口人,全靠他爸张国富和他妈冯淑琴挣那少得可怜的工分来养活,一年下来,弄不好还欠队里的。后来,土地承包到户,张国富和冯淑琴就将承包的土地种得跟绣花儿似的,再加上扣塑料大棚,把出产的蔬菜运到十几里外的镇上批发,日子这才一点点有了起色。不过因为把那座快要坍塌的泥土房翻盖成了椽子红砖房,也没彻底缓上来。尽管张国富对张宝权说,只要你考上,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可张宝权考虑到家里的条件,还是决定考小中专和中师,走一下他爸所说的偏门。可连考两年,均以一两分之差名落孙山。
没有跳出农门的张宝权像霜打的茄子,变得没精打采的,下地锄草,面对八百米的长垄,不住地慨叹命运的不公。有一次下地锄草,倒拎着锄头,让同村的二舅妈给嘲笑了,说宝权这孩子也不会干活呀,锄头不扛在肩上还倒着拿,将来,可怎么养活一家人呀。这事儿传到张国富耳朵里,张国富就有些不是滋味,下狠心,就是挖门盗洞也要把张宝权送出去让大伙看看。张宝权也对张国富说,立志活出个样子来给大伙看看,考不上小中专和中师,还有别的成才路。
张国富见儿子颇有些慷慨激昂的意思,就将几年前在山西榆次液压件厂当党委书记的姐夫郑宏达拿来的两瓶一直没舍得喝的“竹叶青”找出来,又挎上一篮子家中积攒下的鸡蛋,去找邻县表姐夫赵殿忠了。据说,赵殿忠很有能力,给好几个亲戚家的孩子找到了工作,最次的是大集体,好几个还是国营的呢。为了儿子的前途,张国富舍下财舍下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在邻县火车站底下那个狭窄的小巷子里找到了十多年没联系的表姐夫。
几盅酒落肚,赵殿忠说,国富你别急,先回去等我消息。一个月后,赵殿忠登门,说大侄子的事给办妥了,不过,不是国营正式工,也不是大集体,是国营冶炼厂的一名临时工。见张国富有些失落,赵殿忠就说,凡事不能一口吃个胖子,大侄子又不是大学生,我和厂长姜六子熟,他答应,先干几年临时工,到时候给安排转正。张宝权一听安排转正,没等张国富表态,就对赵殿忠说,谢谢姑夫了,我愿意干。
就这样,张宝权由一个农村落榜生成了国企冶炼厂的临时工。事后,张国富问儿子,为什么我没表态你就抢先答应了呢。张宝权说,爸,我怕你嫌是临时工不答应呀!只要能走出农村,就是临时工也得干,再说了,我表姑夫也说了,将来能转为正式国营职工。张国富见儿子这样说,心里虽然有些失落,也只好点头同意了。张国富说对儿子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凡事自己多拿捏吧。张宝权说,我早拿捏好了。
这是个九千人的大型冶炼厂,据说,是国家的重点企业。到了这儿,张宝权才知道,脏乱差和危险的活正式工不爱干,厂里这才雇用不少临时工。不过,张宝权挺幸运,车间主任没安排他什么脏乱差的重活,而让他看几台鼓风机。
车间很多,冶炼发出来的烟尘都由这几台大型鼓风机排出。工人们通常戴着防毒面具,据说,这烟雾是有毒气体,含氟,吸进肚子里对人体有害。氟中毒是一种慢性全身性疾病,早期表现为疲乏无力、食欲不振、头晕、头痛、记忆力减退等症状。过量的氟进入人体后,主要沉积在牙齿和骨骼上,形成氟斑牙和氟骨症。张宝权有些担心,想和工人们一起冶炼,车间主任说,只要戴上防毒面具,就没什么事。冶炼车间比这儿更危险,你这是这个车间最轻快的活儿。劳保,工资,样样也不比正式工少拿多少,厂人事科的人说,像他们这样的临时工,只要干满三年,就能转正。为了转正也得咬牙,张宝权就没再说什么。后来,车间主任又给他介绍了个对象,就是现在的媳妇赵彩云。
赵彩云长相一般,但脾气好,处处让着他,对他爸妈也好得没得说,更让张宝权可心的是,赵彩云不要彩礼。这对家境刚刚缓上来的张家来说,无异雪中送炭,凭空捡了个城里人儿当媳妇。凭这个,让张宝权在乡亲们面前有了足够面子,当年,那个嘲笑他倒拎锄头下地的二舅妈也掉过嘴儿来夸张宝权命好。张宝权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赵彩云。要知道,在当时的农村,娶媳妇花彩礼已经成风,三五千的不在话下,这些钱足够一个农村家庭几年的开销,要知道,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人民币还是比较实惠的。可张宝权居然娶了个不花彩礼的媳妇。赵彩云学历比张宝权高,读过高中,对张宝权父母非常孝顺。婚后第二年,赵彩云生下一个女儿,婆婆来伺候十八天,临走的时候,赵彩云非要张宝权给婆婆冯淑琴买了对银手镯来答谢。
有了孩子,张宝权觉得身上的担子更重了。赵彩云心疼丈夫,让他早点改行,哪怕摆地摊,也比在这儿干强。这儿污染太大了。有一次,夫妻俩晚上折腾得太晚了,第二天醒来,快迟到了,张宝权来不及吃早饭就去了单位。对张宝权来说,他虽然不是正式职工,却也能和正式工一样称自己工作的厂子为单位。在他和许多人来说,单位似乎是个很神圣的地方,有了单位的人,就像有了护身符般与众不同。那天,张宝权走后不久,想到丈夫还饿着肚子,赵彩云就拎着饭盒去了冶炼厂。到了厂子外边,看着三只伪满时期留下来的百米高大烟囱冒出黄色的高高的烟柱,赵彩云的心里一紧。等到了车间,赵彩云找不到张宝权了。因为空气中某些有毒物质的含量严重超标,工人们个个穿着厚厚的蓝色防护服,戴着防护帽,脸上油渍麻花。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赵彩云对丈夫的工作才有了全面的了解。
从冶炼厂回家后,赵彩云就让张宝权另谋职业,再干下去,身体沾了一身毛病不说,累及下一代可就糟了。张宝权说,媳妇,我再干上一年半就转正了,厂领导已经答应我了。能转正,是我做梦都想的,就再忍忍吧。有一次夫妻俩过性生活,赵彩云说,看将来生个畸形孩子,你后悔都来不及。张宝权嘿嘿一笑,我们家祖上也没做啥坏事,放心吧。不久,赵彩云还真就怀孕了。怀孕期间,赵彩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怀的是畸形胎儿,及至生下个健康的宝宝后,才长出一口气。
母亲走后,张宝权就担负起伺候媳妇月子的重任。白天倒不要紧,赵彩云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可到了晚上,孩子一个劲儿哭不睡觉,张宝权就将孩子兜在怀里到后半夜。晚上睡不好,白天就犯困。车间主任一再叮嘱他,鼓风机是重中之重,马虎不得。鼓风机是冶炼车间的鼻孔,车间工作时,弥漫的有毒气体必须由这台大型鼓风机排出去。鼓风机的大叶片由大型电动机带动,电动机被四个大螺丝固定在底座上。张宝权的任务就是看护鼓风机的正常运转,不使固定电动机的大螺丝松动。
困,实在是太困了。昨夜,孩子哭闹了大半夜,张宝权到凌晨才眯了一会儿。张宝权对媳妇说,等他转为正式工了,就调离车间。张宝权靠在椅子上,看着鼓风机的叶片转动着,就进入了梦乡。梦里,张宝权转正了,回到了老家,乡亲们和以往那些同学那个羡慕劲儿,让他兴奋极了。
“咣”的一声冲天巨响,张宝权被惊醒,看着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由于电机长时间高速旋转,产生共振,致使底座的螺丝松动,导致皮带脱离轨迹,鼓风机也坏了,电机也烧了。事情的后果很严重,但厂领导考虑到张宝权以往的责任心很强,经研究,让他留厂察看,至于转正的事,以观后效。
二
张宝权垂头丧气回了家,赵彩云问他怎么了,他就把实情当媳妇说了。赵彩云也慌了神,要知道,现在添了一张不会说话的嘴,她的奶水又不足,得买奶粉来补充,开销比以前增多了。丈夫虽然是个临时工,可好歹还是个工人,更何况转正在望。听丈夫的话口儿,转正的事似乎要泡汤了。当初,那个冯叔,就是丈夫的车间主任,她家的西界壁子,当着她和她妈的面不止一次夸张宝权实诚,虽说是个农村孩子,将来肯定转正。当时冶炼厂的工资比其他厂子的工资要高两三倍,临时工的待遇也不错,赵彩云的母亲便同意相看了。没想到,一进冯叔家的屋子,赵彩云看着张宝权扑哧就乐了。这还说啥,亲事就成了。张宝权当冯叔说了家里的困境,拿不出彩礼,也没房子,冯叔就说,这事好办,只要你对媳妇好就行。我去跟他们赵家说。冯叔就跟赵彩云她爸把张宝权的话说了,赵彩云她爸一听,说这有啥,反正我也没儿子,彩礼和房子的事,我不管,只要他们俩乐意就成。接着,赵彩云就被他爸叫去了,把张宝权当冯叔说的话说了,让她拿主意,赵彩云说,爸,宝权人实诚,跟着这样的人过日子,踏实。彩礼,我不要,没苦哪来的甜?没房子,租一间也就是了,也用不了几个钱,啥时候条件缓上来了,再买也不迟。再说,冯叔说,宝权眼看快转正了,也不给你们丢脸。赵彩云父母见闺女这样说,也就不再说什么。相处了一段时间,两个人就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柴米油盐过起了日子。虽然苦了点,但两个人感情好,小日子过得比洒了蜜还甜,更何况,张宝权的临时工只是暂时的。没想到,晴天响了个霹雳,把张宝权那点可以向娘家炫耀的资本一下子就炸没了。赵彩云正在奶孩子,听丈夫这么说,立时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拽出来,不顾孩子哭,结婚以来,夫妻俩第一次红了脸。赵彩云埋怨说,你成天寻思些啥,那儿是重地,你不知道吗?冯叔跟我说过多少次,说你那儿是厂子里的重中之重,马虎不得。张宝权也没还嘴,媳妇说得也有道理,可是,要不是因为照看孩子半夜没睡觉,他能困吗?张宝权觉得心里委屈,就给车间打电话,说出了事故,他有点缓不过劲儿来,在家休息一段时间,等恢复了再去上班。接电话的是冯叔,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并劝他不要有压力。
张宝权就安心地在家帮着媳妇带孩子,让赵彩云去卖发糕。赵家祖传的手艺就是发糕,赵彩云做的发糕既香又软,整个工人村的人们都喜欢。没坐月子前,张宝权在厂子里上班,赵彩云就做发糕卖。现在,张宝权放假了,赵彩云就重操旧业。日子,总还得朝前过嘛。
这天,张宝权抱着女儿去媳妇的发糕点儿帮忙。时值盛夏,街面上不知不觉变得鲜艳起来了,最吸引张宝权的是满街上穿着薄衫套裙和丝袜的年轻女人。张宝权想,怪不得街上比以往不同,原来是这些年轻女子装扮的。
张宝权正在四处观望,就听身后有人喊他,张宝权想,该不是有人和自己重名吧,可还是将身子转了过来。张宝权一看,喊他的人竟是自己的初中同学赵德发。当年,两个人关系挺好,赵德发父母不在家,家里房子空,赵德发就让张宝权给他做伴,两人在一起复习功课。赵德发的成绩本来没有张宝权好,可赵德发家庭条件比他家强,赵德发没考小中专中师什么的,直接考取了县一中。县一中是全县唯一的重点高中,考上那儿,十拿九稳能考上大学,最不济也能走个大专。虽然两人关系好,但因为张宝权没考上,自然也就与赵德发疏远了,街上见面也只是打个招呼。后来听说,赵德发考上了省里的一所大学,而张宝权也进冶炼厂当了临时工人,两人就没了联系。没想到,两人又在这儿见面。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更何况是老乡加要好的同学。赵德发指着张宝权怀里的婴儿说,这是你孩子?我听说,你结婚了,还在冶炼厂当了工人,还找了个城里对象,混得不错呀!张宝权脸儿一热,说当了个工人不假,可只是个临时的,哪比得了你,考上了大学,怎么样,现在哪儿高就?赵德发说,大学毕业后,我留校任教了。这不放暑假了,替我姐姐在看店。张宝权问看什么店,赵德发指了指身后的时尚服装店说,卖衣服。我姐姐进货去了,我姐夫又不在家,恰巧我来串门,就让我帮着照看一下。走,进来坐坐。
张宝权就进了赵德发姐姐的服装店。店面不大,也就五六十平米吧,里边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服装,尤其女装最多,色彩斑斓,充斥着张宝权的眼球。赵德发问张宝权现在过得咋样,张宝权就把鼓风机出事留厂察看转正再议的事说了,赵德发发了一阵感慨。两人聊天的时候,时不时有顾客来买衣服,可赵德发嘴笨,一桩生意也没做成,倒是最后一次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来买连衣裙,赵德发差点谈崩时,张宝权抱着孩子在一旁打圆场,说,这位大妹子,这裙子就是专门为您设计的一样,瞧您的身材,比电视上的模特还要好,要是穿上这裙子,更添三分人才。本来,女人有转身走的意思,听张宝权这么夸她,心里一乐,价都没讲就把裙子买下来了。女人走后,赵德发就夸张宝权会说话。这时,赵德发的姐姐赵大妮回来了,一进门就把张宝权认出来了。赵德发就当姐姐面夸张宝权,末了,赵德发说,姐,反正我也不是做买卖的料,宝权也不是外人,他现在放假呢,要不,就让他替你看店得了,多少钱你们谈。赵大妮眼睛一亮,说德发,你还真别说,宝权还真像做生意的人。这样吧宝权,你要暂时真没事,就在我这儿看店,中午管你一顿饭,每月五百块钱,你看咋样?
老天,五百块,就看个服装店,中午还管一顿饭。这是张宝权想都没想到的。他在冶炼厂拼死拼活地干,工资也就这个数。反正自己现在也没啥事,不如换个心情,凡事,得自己拿捏了,于是,就答应了赵大妮。
回家跟媳妇一说,赵彩云也特高兴,说把孩子放娘家,让她妈照看。就这样,张宝权又成了赵大妮的临时店员,赵德发就去省城跟女朋友热恋去了。赵大妮几乎每隔一个星期就去广州或西柳批发服装,店里就张宝权一个人照看。赵大妮标好了各式服装的价格,让张宝权看着卖。对张这宝权来讲,赵大妮并不陌生,在异乡,却尤显亲切。当年,张宝权去陪赵德发做伴的时候,常吃赵大妮做的饭菜。当时,赵大妮在镇里出鞋底子的橡胶厂上班,三班倒。赵德发考上高中的那一年,赵大妮就嫁到了邻县,据说,丈夫是个油田的正式工,一个月挣一千多块,当时,着实让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眼热了好一阵子。赵大妮对张宝权说,你姐夫去了外线,也帮不上我啥,我也没啥工作,就开了这个店。没想到生意还不错,一个人打点不开,恰巧德发来看我,我就让他替我看店,我好去进货呀!这下好了,你来帮姐照看,我就更放心了。好好干,姐亏不了你的。
有了张宝权看店,服装店的生意比以往更火了。因为赵大妮进货的次数多,品种也就越发齐全,也就更吸引路人的目光。
这天,赵大妮又进货去了,她昨天新进一批女式新款连衣裙,临走时叮嘱张宝权挂出几件去。没想到,不到半天,这款连衣裙就卖了十多件。张宝权正想休息一会儿,就见进来一男一女。男的西装革履,女的修长貌美。还没等张宝权搭腔儿,女的就在一件连衣裙前站住了,打量了好一会儿,问张宝权多少钱,张宝权报出实价,五十块钱一件。女的刚想买,却被男的拦住了,说这么便宜的货怎么能买呢,我给你买衣服,怎么着也得五百到一千块一件的呀!女的还想买,被男的拉走了。女人恋恋不舍的目光刺激了张宝权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把原来的五十块钱的标签改成了五百块钱。刚把价钱改好,进来了个青春时尚的姑娘,站在连衣裙前打量了半天,脸儿一红,问张宝权,这款的连衣裙还有几条?能不能给我留一件。我包里的钱没带那么多,我先交三百,余下的两百,明天取裙子时再交,行不?张宝权兴奋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乖乖,一张嘴,涨了十倍,不但不滞,效果反而出奇地好。看来,有钱人或者某些爱慕虚荣的人,如果价钱要少了,他还不愿意。张宝权打量了一下姑娘,说,这样吧,你先进试衣间试穿一下,如果好了,再定不迟。姑娘从张宝权手中接过连衣裙后进了试衣间。
几分钟后,姑娘从试衣间走出来时,张宝权的眼前不由一亮。姑娘走到镜子前不住打量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穿上连衣裙竟有如此效果。藕荷色的连衣裙,将姑娘衬托得像亭亭玉立的荷花仙子。姑娘再次请求张宝权给她留下一件时,张宝权说,这样吧,你在我这儿就给我当一下午模特吧,余下的钱,我不收了,算辛苦费,你看怎么样?姑娘一听高兴得差点蹦起来,说我正好下午没事。于是,姑娘就在店里当了模特。效果好得出乎张宝权的意料,整个一下午,居然卖光了赵大妮进来的所有这个款式的连衣裙,而且,其它的也比往常卖得好。赵大妮回来前,张宝权就在心里拿捏了一个主意。这个决定在他心里定下后,他在心里骂了一句,狗日的冶炼厂,从今往后,老子不再伺候你了。什么他妈的转不转正,别再忽悠老子,老子不稀罕。
尽管赵彩云当初也因为厂里污染太大让丈夫辞工换个环境,可丈夫真提出辞工开服装店时,她还是睁大了眼睛,说你可要拿捏准了。张宝权想都没想,就说,这些天在赵大姐那儿帮忙的经历,对我的触动很大,我的工资,每月也就六百块钱左右,人家赵大姐一个月多少,你猜猜?赵彩云就猜,一千?见张宝权没说话,就又说,两千?撑死三千!她一个小店能挣多少。张宝权不紧不慢,伸出一个手指头,一万。赵彩云更加惊讶了,这么多!张宝权说那是,谁挣多少钱还满大街说去呀,我要不在那儿帮忙,死了我都不会知道,平日里,一个不显眼的小店,每个月居然纯利这么多。你说我要是再死等什么临时工转正,天生不就是一傻瓜蛋儿吗?张宝权话还没说完,倒把赵彩云给逗笑了,这事,你可得考虑好了,做买卖得有底垫,咱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事,你得拿捏稳了。别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张宝权说这个你就不要管了,看我的。咱们干不成大的,还做不成小的?
接下来,张宝权就去赵大妮那儿辞工。赵大妮问他为什么不干了,张宝权就将自己的打算跟赵大妮说了,说姐,我不瞒你,我不再希望什么临时工转正了,在姐这干了一个月,我学到了很多。我得感谢姐,让我重新定位了以后的人生。我知道我本钱少做不成大的,但我想一点点来。赵大妮说,宝权,通过这么长时间,我对你又加深了一层了解。你和我们家德发好,你也是我弟弟。我借给你五千,余下的你自己想办法。
这可真是雪中送炭。五千,差不多相当于他在冶炼厂一年的工资。张宝权感动得不知说啥好了,只说,姐你放心,我挣了钱,立马还你。赵大妮笑了,说啥时候有啥时候还。
三
有了赵大妮这五千块钱,张宝权又拿出和赵彩云结婚这几年积攒下来的买房钱,一股脑儿投了进去。不过,这一切,都是瞒着双方的老人私下里悄悄进行的。张宝权知道,这件事要让父亲张国富知道,还不得炸了锅?可这件事还真就让张国富知道了。张国富想孙女了,就和冯淑琴拎了一篮攒下来的鸡蛋鸭蛋坐汽车来了。在张国富的眼里,儿子现在虽然没转正,可也是上班的,那么大的村子,大部分人还不都土里刨食?不仅如此,儿子还给他们娶了个不要彩礼的儿媳。要知道,在村子里,哪个小伙儿娶媳妇家里不给掏彩礼钱?这儿媳妇不但不要彩礼,反而对他们特孝顺。有几个儿媳妇心甘情愿给公公婆婆织毛衣送手镯呢?儿子可为他们老张家门楣上贴金了。张国富就和冯淑琴商量,得去看看儿子一家人,小孙女还不满一岁,也没借上他们这当爷爷当奶奶的啥力。没想到,进了儿子家门,儿媳妇说,儿子没上班。张国富就问儿媳妇宝权怎么没上班,赵彩云就将张宝权出事,现在辞职不上班准备开服装店的事说了。张国富气得脸儿都绿了,张宝权刚进门,劈头盖脸就骂,老子好不容易求爷告奶把你弄进城,虽说现在只是个临时工,将来能转正,吃皇粮,好赖也是个上班的,捣腾服装当个小商小贩能有啥出息?听说亲家来了,赵彩云她爸就赶来了。他也刚听说女婿要辞职开店,他的态度和张国富一个样,生意做得再好,也只是个小商贩。再忍一段时间,转了正,就是国家正式工人了,是铁饭碗,那多有保障呀!当初,闺女嫁给张宝权时,他就一百二十个不乐意,嫌他是个农村人没正经工作,可闺女死心塌地地非人家不嫁,他这个当爸的也不好再说什么。闺女让人家白捡了一般嫁过去后,女婿待闺女挺好,人也实诚,再说,用不了多久,他就转为正式工了,他们就慢慢对这个农村来的女婿有了好感。没想到中途出了鼓风机脱轨掉带这个岔子,更没想到因为这件事,张宝权辞工想开服装店。听说亲家来了,就赶来,想和亲家再劝劝女婿。
酒桌上,两亲家对饮,喝着喝着就一起劝起儿子女婿来。可随着酒越喝越多,话也变得越发难听起来。张宝权坐在一旁只笑不吱声,最后被斥责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说,我也老大不小了,啥事,我都能拿捏得好。你们就不要操心了。亲家是城里的工人,儿子娶人家闺女他又没花什么钱,张国富自觉面子上矮了几分,所以,就附和亲家多一些。因为酒精的刺激,赵彩云她爸说话就没了分寸,喷着酒气,指着张宝权说,你一个农村孩子懂什么?你爸我走的路,比你走的桥还要多。不要以为你和彩云结了婚生了孩子,就把媳妇拴住了,你给我记好了,你要是过得不好,我能把闺女嫁给你,也能把闺女领走。说着,把酒杯在桌子上一撴,弄得张国富很是尴尬。
爸你干嘛呢呀!你凭啥这样儿数落宝权,他做错了什么?他这么做不是被逼无奈吗?一个小小的临时工不干就不干了,犯得着这样说他吗?一旁的赵彩云受不了了,我嫁给宝权,是我自个儿乐意的,他干啥,我都支持。享福受罪是我自个儿的命。他就是讨饭吃,我给他拎着讨饭罐儿。赵彩云她爸没想到闺女这么护女婿,瞪着眼睛啥也没说摔门走了。张国富赞赏地看了看儿媳妇,抱了抱孙女,下晌就赶了回去。临行前,叮嘱儿子,国富,你可要好好过日子,对你媳妇好。她刚才这番话,让我和你妈感动得都快哭了。既然你已经辞职了,就好好干吧,爸也支持不了你什么。干出个样子,给你老丈人看看,也给咱们村子人看看。张宝权给爸妈送上汽车,说爸妈你们放心吧,我拿捏得准。张国富和冯淑琴这才放心地离去。
晚上,张宝权和赵彩云做了个酣畅淋漓。自从赵彩云生了孩子后,夫妻俩还是头一次做了这么长时间。完事后,赵彩云一边用手给丈夫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说,今儿是怎么了,壮得像头牛。张宝权就说,你不常说你是草儿吗?牛吃草呀!赵彩云的脸儿就更烫了。张宝权说,彩云,就凭你今天说的那番话,我一定会对你好。赵彩云说,你孤身一个人在这儿,我不给你撑腰谁还能给你撑腰。你是我男人,谁对你不好也不行,当然,也包括我爸。此时,轻纱般的月光将屋里镀上了一层银白,张宝权看赵彩云比平时好看了不少,直直盯着赵彩云起伏有致的身体,看得赵彩云有些不好意思,看什么看,没看过吗?张宝权说,彩云,你今晚真漂亮。说着,再次将赵彩云拥在怀里。
说干就干。张宝权先是租个便宜点的店面,跟着赵大妮后头把货进来了。为了让家有个退身步,暂时,赵彩云还做发糕卖。街坊邻居都夸,说这两口子配合得真是默契,挣钱都挣海海的了。
暂时还没到海海的程度,不过,因为有了赵大妮,张宝权的货进得既便宜又好。回来的路上,张宝权对赵大妮说,大妮姐,你把这人脉都介绍给了我,咱俩离得又那么近,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生意抢了呀!赵大妮就笑,傻兄弟,姐啥也不图,只图你把日子过起来,谁让咱们一个村住着呢,再说了,咱们这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开服装店的人也不在少数,要像你这样说,都是姐在生意上的对手,既然对手多了,也不单差你一个人。对不?张宝权被赵大妮逗笑了。
四
生意火得比预想的还要好,不到半年,就还了赵大妮的钱,还净赚了一万三,加上赵彩云卖发糕,两口子半年就赚了两万多。张宝权做生意,讲究信誉,还讲究技巧。后来,生意忙不过来,这才让赵彩云停止了卖发糕,跟着他一起开店。就这样,跟滚雪球似的,生意越做越大,后来,把店面扩展了,成了县里最大的一家服装店。赵大妮跟丈夫去了外线,他们把赵大妮的店也盘下来。这个店就由赵彩云来管理。两口子都成了老板,这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两口子穿着名牌,张宝权也骑上了“雅马哈”,手持“大哥大”。要知道,在九十年代初期,这两样东西,可值老多银子了,据说,每件都值上万。张宝权就骑着车把上坠着两个大穗子的摩托车,拿着砖头样的“大哥大”,威风八面出现在亲朋好友当间。
看着他们赚了钱,赵彩云她爸和张国富都不吭声了,暗中夸女婿儿子会拿捏,看事儿准成。赵彩云她爸喝着女儿女婿送来的好酒,说,我当年那是激你呢!张宝权也不吱声,倒是赵彩云说,爸,还不是你闺女我眼睛看得准。赵彩云她爸才低头不吭声了。张国富呢,更不用提了,过年了,儿子和媳妇骑着“雅马哈”,拿着“大哥大”回村的时候,整个街上的人们差不多都来他们家串门,摸着“雅马哈”车把上漂亮的穗子,大家都说,这是他们村里这些年买的最好的摩托车。更让他们感到不可思议的事,就是这个砖头子样厚的“大哥大”,居然能跟外界联系,张宝权在酒桌上,就谈了好几笔生意。平时垂头耷脑下地拎着锄头的张宝权,现在,成了大老板。看来,人还得往外闯荡呀!
娘家婆家都风光了,赵彩云就说,老公,是不是该回单位表示表示呀!现在,赵彩云也学着时髦了,把张宝权叫老公了。张宝权说,老婆明智,说得有理,是该表示表示了。他也不管赵彩云叫媳妇了,也叫老婆了。
于是,张宝权就买了一箱子中华烟,骑着“雅马哈”,拿着“大哥大”,威风凛凛去了冶炼厂。冶炼厂生产仍在继续,两个高大烟囱的烟柱仍然很高很高。张宝权进了厂,挨个儿和认识他的人打招呼,车间里的同事们,一人一条中华。众人都傻了眼,没想到,这个不声不响的临时工,居然出息成了这样。要知道,他们原来的厂长,现在叫经理的也没拿上“大哥大”呢!张宝权给了车间主任两条,说冯叔,谢谢您,感谢冶炼厂,要不是那次事故,说不定,我还在这儿原地踏步,一个月拿那几百块钱呢。冯叔就夸他脑瓜灵,彩云的眼光好。从冶炼厂出来,张宝权又去了赵殿忠家,也给了他两条中华,送了两瓶上好的五粮液,说姑父这是我孝敬您的,当时,要不您把我从乡下拉扯到县城里来,哪有我的今天?赵殿忠一个劲说好好,别走了,让你表姑做饭,咱爷俩喝两盅。盛情之下,张宝权就在赵殿忠家喝了酒。
这顿饭的规模不小,赵殿忠都下厨了。表姑说,你姑父平时可不下厨,你来了,把他乐的不知怎么了,非要露一手。想起几年前,父亲带着他来到这儿求表姑父的情景,张宝权感慨万千。没想到,当年的穷小子通过努力如今也成了座上宾。
酒菜很是丰盛,有鲍鱼、有海参、有乱炖,还有一个一直在厨房里帮忙的年轻女子。张宝权只看见她忙忙碌碌的背影,及至赵殿忠让女子坐在他身边,将他们双方做介绍时,张宝权似乎觉得女子在哪儿见过。哪知女子打量他一会儿后笑了,说这么巧,没想到,两三年后,又在这儿碰上了。赵殿忠一家子都惊讶地打量他们,女子这才说了当年她在张宝权那儿买连衣裙当模特的经历。赵殿忠这才郑重介绍起女子来,说她叫陈金娥,是她闺女二毛的同学。二毛不在家,她赶上了就帮忙了。因为张宝权和陈金娥的巧遇,酒桌上聊得挺火热。
赵殿忠说,金娥手艺最好了,这个乱炖就是她做的。张宝权说,这个乱炖真好吃,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有这道菜。陈金娥就说,这道菜是知青菜。我妈在辽北李千户插队,那儿苦呀,知青们实在馋了,就把各自压箱底的好吃的统统拿出来,你拿个肉罐头,他拿来二两干木耳,她又拿出一捧海米,然后,把老乡家的大白菜或是大萝卜拿来放到一起炖。这道菜,后来就叫乱炖了。听着陈金娥的讲述,张宝权的思绪也跟着回到了多年前村子里那个窗外漫天飞雪屋内四处露风的知青点,于是,就夸陈金娥。张宝权发现,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陈金娥的脸上浮现了一抹红晕,特好看。这顿酒张宝权平生喝得最快乐。
风光完了,该干还得干。夫妻俩很快就将全部心思和精力放在了生意上。
五
生意越来越红火,特别是张宝权这边,忙得脚不沾地。张宝权就对赵彩云说雇个服务员。赵彩云答应了。张宝权就在店面窗户上贴上一张红纸,上写招聘启事:本店欲聘服务员一名,女,身高160公分以上,年龄在20-28岁之间,品貌端庄,高中以上学历者优先。每月工资500元。
赵彩云见招的是女服务员,就问张宝权是啥意思,张宝权说,老婆,卖衣服不招女的还招男的呀?消费者大都是女性,咱们明里招服务员不假,实际上是选衣模。只要她往这儿一站,那衣裳卖得还不哗哗如流水呀!张宝权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闪现了一下陈金娥的影子,又说,老婆,你忘了,我是受了啥启示才辞职卖衣服的?赵彩云见丈夫说得有道理,就笑着说,别让我发现你打啥鬼主意就行。张宝权说,你心眼咋跟针鼻儿一样小?这些年,我张宝权啥样人品你还不了解吗?再说了,就我长着这狗尿台的模样,也就只有你能看得上。一句话,逗得赵彩云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启事贴出去,每天都有好几个来应聘的,张宝权也聘了几个,可这些人干了一段时间后,张宝权并不满意,于是,又找借口把她们辞了。
这天,张宝权正在为聘服务员发愁呢,一个熟悉的身影晃了进来。张宝权一看,竟是数月不见的陈金娥。与上次相比,陈金娥越发有韵味。张宝权心下一动,没等他说话,陈金娥就说,宝权哥,你看,我做这个服务员,合适吗?张宝权说,当然合适,你在街道编织厂当会计,只怕我这庙小委屈了你。其实,陈金娥一出现,张宝权第一反应就是,她才是最合适的。陈金娥说,别提那个破厂子了,大锅饭,我这个会计也挣不了几个钱,一个月就那几百块钱好做什么?我路过好几次了,见你招人,就进来了。宝权哥,你这儿还缺人不?见张宝权没说话,陈金娥就说,别看咱们是熟人,我也不多要,就按启事上说的给我开资。没等张宝权表态,陈金娥就迎着一个顾客笑脸走了过去,先生,需要我帮忙吗?
男人看了看陈金娥,在店里转了一圈,说我想选一件韩版的衬衫,帮我看看,哪个款式好。陈金娥就跟男人选了一件衬衫,也不知她用的什么魔法,男人又买了一套休闲装,这才满意离去。一旁的张宝权看呆了,陈金娥走过来,宝权哥,你看,我行吗?张宝权这才回过神来,说,就你了,今天就算上班。
正如张宝权说的那样,陈金娥来后,每天的营业额又较以往涨了一倍。不论什么样的顾客,经陈金娥那么一介绍,都会乖乖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尤其是年纪和她相仿的女子,见陈金娥身上穿的款式,不管标什么价,都会买了赶个时髦。不久,这种款式的衣服就会倾销一空。看着营业额水漫金山一样往上涨,赵彩云也乐得合不拢嘴。张宝权就说,我没看错人吧,这陈金娥就是一棵摇钱树。赵彩云就点着张宝权的额头,嗔怒道,别张嘴陈金娥闭嘴陈金娥的,我看你这一天到晚全是陈金娥。昨晚在一起吃饭,我看你的眼珠子一个劲往人家身上使劲,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张宝权就指天发誓,赵彩云这才做罢,说我是在给你提个醒,真掉进去就晚了。你丢得起那个人,我还嫌磕碜呢!
张宝权说,胡说什么呢,什么事我拿捏不住?赵彩云套用宋丹丹正在热播的电视小品《懒汉相亲》中的口气,俺娘说了,穷人别得地,得地就起屁儿。
张宝权嘿嘿笑了,说,干脆,明儿个,你也去演小品得了。张宝权知道,老婆的话虽然听起来风趣幽默,却绵里藏针,在给他敲警钟,意在提醒他别走神。张宝权想,老婆的叮嘱简直就是多余,于是,他就冲赵彩云一笑,老婆,咱俩过这么多年,我是啥人你不知道呀!我张宝权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人吗?
赵彩云说,你是啥人我当然知道,可你别忘了,人是会变的。你现在可不是当年那个土得掉渣儿刚从垄沟走出来的农村小子了。惦记你的人多着呢。俗话说,好女怕缠,好男怕勾。别以为我不在你身边就啥也不知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候,局外人往往看得更清。
张宝权知道赵彩云话有所指,就说,胡咧咧什么呀!人家可是有家有孩子的人。嘴里这样说,心里不知怎么突然竟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晚上,夫妻俩做完了事,赵彩云睡得香香的,张宝权却闭着眼没睡意,直到凌晨两点,赵彩云起来去趟卫生间,他才迷迷糊糊睡去。
六
第二天,陈金娥说,宝权哥,你的眼里这么多血丝,昨晚没睡好吧!张宝权心说,还不是因为你。心里这样想,嘴上说,没事,早上起来眼睛干,揉的。
昨天,赵彩云一提醒,张宝权这才知道,自己最近神清气爽早早到店里去的真正原因是陈金娥。陈金娥不但模样好,身材也一流,要凹有凹,该凸就凸,无论啥样的衣裳,穿到身上,就能显山露水,天生就是一个衣模的料。自到店里后,每天,张宝权还未到,她就将店里打扫得一干二净。更重要的是,自到店后,张宝权发现,陈金娥比刚来的时候更有风韵,脸儿不涂自白,唇不抹而丹,尖尖的下巴,长长的脖颈,齐眉的刘海儿下,那双会说话儿杏核眼发出来的眼神也时不时有意无意在他身上掠过。
张宝权突发奇想,要是那尖尖的下颔含在嘴里,一定别有滋味。他和赵彩云在那方面早就平淡了,有时候一个月也没一次,就是有了,也草草收兵,有时候,凭着想象,才把事做完。难道,正如社会上所说的那样,摸着媳妇的手,如同左手摸右手了?赵彩云说,灯闭了,还不都一样?张宝权想,说是这样说,肯定不一样。张宝权是有根据的,因为,有一次和赵彩云做那事,快要歇鼓的时候,他想起了陈金娥,又浑身上下热血沸腾,好长时间都不收兵,弄得赵彩云一个劲儿问他今天怎么表现得这样好。
都说女人的心细,难道,赵彩云看出了他和陈金娥有什么端倪?他并没打过陈金娥的主意,顶多只是欣赏,或者在心里走了神。他可不能做对不起赵彩云的事,再说,人家陈金娥又没那意思要和他怎么着。店里没有人的时候,两个人就唠嗑儿。陈金娥说,我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我对象原来在变压器厂上班,现在变压器厂精简,就回家了。一家人得吃饭穿衣,宝权哥,你说我不出来挣钱咋整?陈金娥说这话儿的时候眼泪汪汪的。张宝权的心就像被雨水浸泡的土地,同情起陈金娥来。陈金娥的丈夫叫吴振国,常骑着自行车来接她。吴振国长得白白净净的,个子也不矮,耷拉个头什么也不会说。不知为什么,张宝权觉得吴振国身上缺少点什么。后来,他从一本书上的一段话中找到了答案,吴振国缺少的是男子气,像电影《火烧圆明园》里在慈禧身边侍候的太监。张宝权在心里好笑,你说你姓吴,叫什么吴(无)振国,这不就是不振国吗?张宝权为陈金娥感到惋惜,正如老人们说的,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好好一朵鲜花,算是插在牛粪上了。
整天守着一个大美人儿,就好像看一道美丽的风景,心情无限好。张宝权听电视上的专家说,美女能让人心情愉悦,能让人长寿。张宝权想,好的东西只可远观,否则就会失去了原来的美感。所以,尽管有时候会心猿意马一会儿,可很快就恢复正常。做人,得拿捏住底线,尤其他这样一个有家有口的男人。他和赵彩云白手起家,风里雨里,走到今天容易吗?
可事情,往往并不以某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张宝权没想到,他和陈金娥之间最后还是发生了不该发生的故事。
天上飘着小雨,张宝权关店门。今天顾客不多,陈金娥说身子不舒服,想休息半天,张宝权就给了假。尽管人家是打工的,可也不能不管人死活呀,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呢?陈金娥够可以的了,干这么长时间,今天是头一回请假。正把门锁好,屁股上的“BB机”叫了起来。这东西在九十年代初十分时髦,有身份的人,一般腰挎“BB机”,手持“大哥大”。张宝权看了看“B B机”的显示屏,上显一段话:宝权哥,吴振国去外地了,我头疼得厉害,帮我买点药送来,好吗?张宝权用新买的手机回了电话,告诉陈金娥在家等着,他一会儿就到。
张宝权就开着新买的“桑塔纳”去了赵彩云的店。原来的“雅马哈”,早给父亲张国富骑着下地锄草了。
赵彩云的店在县城西街,离他现在的店隔着三条街。赵彩云的店生意也火得不得了,新雇佣了一个初中毕业的姑娘。张宝权到了店里,把赵彩云送到了家里后,说,我去玩一会儿,晚上就不在家吃饭了,别等我了。赵彩云也没说什么。丈夫很累,偶尔放松一把,她是不管的,再说,又没啥大输赢,玩就玩会儿吧。张宝权如遇大赦,长出一口气,开着车到药店买了几样治感冒头痛的药,然后去了陈金娥家。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今天怎么和赵彩云扯了谎,有话照直说不就得了,可他没有。看着陈金娥家的院墙,张宝权不禁哑然失笑。
他们家早搬进了一百多平的楼里,而陈金娥家至今还住在效区的一幢新盖的“楼座子”里。雨还在下着,天有些擦黑了。张宝权将车停好,给陈金娥打电话说我到了,在大门外。陈金娥开了门,张宝权进去,说药我给你买来了,正要走,就被陈金娥从身后抱住了。张宝权还没反应怎么回事来,陈金娥就转过身子来,将她的嘴唇堵在张宝权惊讶得要说话的嘴上。接下来,陈金娥就关了大门,张宝权恍如隔世,任凭陈金娥拽着他到了房子里。陈金娥说,宝权哥,我喜欢你不是一天两天了。说着,再次将小鸟般的身子扑进张宝权宽阔的怀抱里。朦胧的灯光下,张宝权这才看清,陈金娥只穿着一身衬衣去开门。因为衬衣是紧身的,更加衬托出身子的凹凸,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显得比白日还俏三分。张宝权哪见过这阵势,说时间不早了,彩云还等我呢,就要往外边走,身后却传来陈金娥的啜泣声,我有那么讨厌吗?我不又图你什么,我只图你这个人,你至于这样吗?张宝权的双脚像被一个巨大的磁场吸引住了,他回过身来,陈金娥冲他嫣然一笑,再次扑入他的怀里。一股女性特有的馨香扑入了张宝权的鼻息,张宝权只觉浑身的血快要沸腾起来了,任凭陈金娥将他拽到床边。那尖尖的下颔终于被张宝权含在嘴里。
事后,陈金娥问张宝权,我和彩云嫂子谁好?张宝权说当然是你,我得回去了,让他看到就不好了。陈金娥说,他去串门了,我把孩子送回娘家,为的就是想和你在一起。张宝权说,你为什么这样做?陈金娥咬了咬嘴唇,沉吟了半晌,说他没有男人的功能了。张宝权一愣,怎么会这样?陈金娥说,我嫁过来不久,才知道他这样。95年发大水,他救过我爸的命,伤了命根子,可我们已经结婚,我不想伤害他,才过到现在。张宝权说,那孩子是谁的呢?陈金娥说,是我们从远地方要来的。说着,泪水滑落到张宝权的臂弯里。
苦了你了。张宝权竟有一丝感动,将陈金娥拥在怀里。没想到,这般靓丽的女人竟然有如此悲苦的命运,她是个好心人,即便丈夫这样,也没离开他。两人又缠绵了好久,张金宝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陈金娥家。
七
这种事,就像一部刹不住的车,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就会有N次。为了避免赵彩云怀疑,陈金娥辞工去了刚成立不久的医药公司上班。张宝权就在火车站对面的新华招待所六楼常年租了间房子,两人隔三差五在那儿相会。
大凡做这种事的人,大都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孰不知,雪不埋孩,纸不包火。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赵彩云耳朵里。初时,赵彩云并不相信,即便她提醒张宝权要和陈金娥保持距离,可真正当她看到外甥女佟鑫偷拍的张宝权和陈金娥在一起从新华招待所出来相依相偎的照片,她才相信,人们的传言是真的。怪不得夫妻间的事由原来的每个月还有那么几次变成了每月次数几乎为零。她以为丈夫是跑生意累的,原来,是把原本要交给她的粮喂了别人。这个挨千刀的!初时,赵彩云大吵大闹,甚至把张国富老两口子也惊动了,可张宝权却鬼迷了心窃,任凭赵彩云作,照样和陈金娥来往。陈金娥也不示弱,竟当着赵彩云的面说,我要给宝权哥生个儿子,气得赵彩云差点抡起了菜刀。
后来,赵彩云觉得这样闹下去效果不甚明显,就采取且行且珍惜的态度,也不知她从哪听来的流言蜚语,对张宝权说,你个傻蛋,你知道吗,陈金娥跟过的男人有多少吗?说起来吓你个跟头,暗里头咱们不说,有名有姓的不下十来个,你都排在十名以外了。张宝权不吭声,赵彩云又说,你还蒙在鼓里呢吧,她女儿是她和公爹生的。她男人没生育能力。你跟个好女人我倒不说啥,人生就几十年,可你跟个破烂货,弄得满城风雨,人格都降低了,值当吗?
别的话张宝权都没在意,就刚才赵彩云说,陈金娥的孩子是她和公爹的,张宝权的心颤抖了一下,你听谁说孩子是她和她公爹的?赵彩云说,街上的人都这么说。张宝权就想起,陈金娥当他面给她公爹打电话让接他孩子但没叫爸的事。难道,赵彩云说的是真的?私下里,张宝权悄悄打听有关陈金娥和她公爹的事,大多数人对他的疑问回答得不置可否。赵彩云的同学韩翠玲直截了当说,我就住在她公爹家前院。如果说,那孩子不是她公公的话,就拿我的眼睛当泡踩。这样一说,就由不得张宝权不信了,陈金娥在张宝权的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赵彩云见状,就劝张宝权,说她能跟你,就能背着你跟别人。张宝权一想也是,跟陈金娥数次分手,可每次没过半个月,两人又粘到一块去了。
张宝权实在忘不了陈金娥。他离不开她,她的千娇,她的百媚,都是赵彩云所没有的。他觉得陈金娥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她怀上过他的孩子,每次,都悄悄做了人流。这样的女人,怎么会背着他跟别的男人呢?陈金娥做梦都想嫁张宝权,张宝权一想到韩翠玲说的话,就将话题岔开了。
张宝权就生活在两个女人的夹缝中。终于有一天,赵彩云对他说,我想通了,咱们离了吧!这种煎熬我实在受不了了。我给你们让一条生路。张宝权没想到赵彩云会主动提出离婚。赵彩云这话刚落下,张宝权就说,我又不能娶她,就这样过,不是挺好的吗?赵彩云说,你行,我不行。我想好了,这婚,是非离不可!
婚终于离了。赵彩云带着女儿走了,两个人,一人一个店,房子给了赵彩云。两人偶尔在街上遇到,没等张宝权开口说话,赵彩云就将脸儿掉了过去。张宝权知道,他把她伤得太深了。那天,走出法庭时,大雾弥漫,张宝权给陈金娥打了个电话,告诉说他离婚了。陈金娥只“哦”了一下,说我正在忙着呢,就撂了电话。张宝权想,这么重大的事,陈金娥怎么漠不关心呢?
八
毕竟,跟赵彩云过了十来年,没有感情还有亲情呢,每天,在空荡荡的店里,张宝权顿觉空落落的。偶尔,陈金娥也过来陪陪他。可不知为什么,两个人却没了当初燃烧的激情了。陈金娥由原来的善解人意变得牢骚满腹了。他们俩好了三年多,难道,应了书本上所说,爱情保鲜期只有十一个月,婚外情的维持不过二三年之说?有时候张宝权也想娶她,可又不能面对传说中那不光彩的历史。张宝权知道,陈金娥为什么变化这么大,是因为他迟迟不想娶她的缘故。
冬天里的一天晚上,张宝权早早关了店门,一个人坐在里间喝闷酒。许是心情不好吧,喝着喝着就睡着了。突然,被一阵呛人的气味熏醒。张宝权睁开眼睛,屋里边烧起了大火,眼前红彤彤一片。张宝权下炕,可由于火势太猛,“人”字架房梁掉了下来,张宝权觉得眼前一晕,便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他这才知道,昨晚酒醉,电褥子着火,引发火灾,不光将店里的所有烧得一干二净,连带了紧靠西边的两家铺子,他被路过的秦叔发现,闯进去给拖了出来,这才保住了一条命。不过,左腿彻底残了,出院后也是个瘸子。因为连带了另外两家铺子,自己和另两家的货物和房产没上保险,所有的一切,都由张宝权来赔偿。张宝权将多年的积蓄拿出来,高息贷了十多万的款,这才了事。这期间,陈金娥只来看过他两次,就不见了踪影。最后那次,张宝权问她怎么不常来看她,陈金娥说,你对我不好,我们就不要再联系了,我想好了,还是我们家振国对我好,吃一百个豆也不嫌腥。张宝权想象不出他究竟哪儿对陈金娥不好,拄着拐棍看着她的影子消失在医院门前的人流中。
张宝权出院后,不止一次看到,吴振国骑着摩托车,带着陈金娥上班的情形,有时候陈金娥看到了他,也故意装作不认识,表情漠然地将脸扭过去。张宝权的心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为自己也为骑着摩托车带着媳妇回家的吴振国感到悲哀。
让张宝权闹心的并不仅仅是他和陈金娥之间的事,而是那十几万的债。换了以往,这也没啥,不就是十几万块钱吗?可他现在啥都没有了,腿又瘸了,啥时候把这些债还上呢?
眼瞅着到了年底,张宝权的心就缩成了一团。年关,是债主要账的时候,抱着虱子多不咬账多不愁的心态,张宝权把心一横,坐在店里等候债主临门。令张宝权不解的是,直到正月十五,也没一个债主登门。这段日子,睡不着的时候,张宝权脑子里浮现的最多的是赵彩云和女儿。也不知她们娘俩现在过得怎么样了。都是自己作的,老说自己处事能拿捏好,这件事,怎么就没拿捏好呢?
不久,又一件事情深深刺痛了他。在一家卖店门口,张宝权遇到了多日不见的好哥们贺二狗。贺二狗问他,知不知道小嫂子陈金娥现在在哪儿?哥儿们大都知道张宝权和陈金娥的事,管陈金娥叫小嫂子。张宝权说不知,我们早没联系了。贺二狗这才说,听说她离婚了,我以为肯定嫁给你,谁知却跟柳大脑袋好上了。见张宝权惊愣的样子,贺二狗这才说,你不知道呀?张宝权苦笑,没说话。贺二狗说,宝权哥,这女人就那样,盯着一山望另一山高。柳大脑袋也是,喝别人的洗脚水,也不嫌脏。贺二狗说着骑摩托车走了,张宝权半天才缓过来,耳边想起赵彩云跟他说过她能跟你就能跟别人这句话。这个柳大脑袋也真不讲究,平日里见面宝权哥长宝权哥短的,没想到他们俩勾搭上了。怪不得陈金娥对他淡了,原来有了柳大脑袋。半年前还心肝宝贝地叫着,现在,又成了别人怀里的心肝宝贝了。说不清什么滋味,当天,张宝权喝了个醉。
这天,张宝权在门口晒太阳,一辆摩托车在他面前停下,一看,是债主之一姜大牙。姜大牙借给了他五万,不过,是他高息借贷的。张宝权以为姜大牙来讨债的,哪知姜大牙开门便说,宝权兄弟,还是你讲信用,五万块钱,一个大子不少还了我,还给我了五千块利息。张宝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见姜大牙的认真样,不像是在和他开玩笑。姜大牙走后不久,另外两家债主打来电话夸他讲信用。张宝权问是谁帮还的款,债主们说,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帮着还的款。
张宝权百思不得其解。十多万的款,会有谁能帮他还呢?张宝权在亲朋好友中挨着个儿过了遍筛子,又逐个否定了。墙倒众人推,昔日的亲戚铁哥们好朋友现在见了他都绕着走,更何况,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有如此实力,能替他还上如此多的债。
张宝权给赵彩云打电话,问还款的人是不是她,赵彩云说,咱们不是离婚了吗?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拿捏过的,与我无关。以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张宝权还想说什么,赵彩云的电话就撂了。
半年后,张宝权打车去医院换药,路经赵彩云的店,突然发现,赵彩云的店名换了。张宝权下车看个究竟,店里的人全是新面孔,这才知道,半年前,赵彩云将店兑了出去。他去了原来的楼,楼下卖店的蔡姐告诉他,房子早就卖了。赵彩云现在城郊租了个房子,卖起了发糕。张宝权突然明白,那十多万块钱的款是谁还的了。
张宝权找到了城郊的那个房子。远远地看着,他看到了女儿和几个小朋友们跳着皮筋,唱着歌儿,赵彩云推着一辆三轮车回来了,跟随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男人。张宝权咽了口唾液,不知该不该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