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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命大

2016-05-04温燕霞

雨花 2016年4期
关键词:红叶

温燕霞

女红军姜薇临刑前在监狱生下的儿子李命大,被监狱长卖给了广东商人,同情革命的狱卒万麻眼为了完成姜薇的嘱托,半路偷走了孩子,当他把孩子送回姜薇丈夫的老家李家村时,看到的是一片国民党还乡团血洗后的废墟和姜薇公婆的坟茔。善良的村姑长莲收留了走投无路的万麻眼,不久他发现长莲、拐脚和拐脚的妹妹李小花在山上秘密收留了红军伤员,他也开始帮着运送药物。这天偷袭的敌人杀害了长莲、拐脚、李小花和所有的伤员,侥幸逃命的万麻眼抱着生病的李命大到镇上找到了李小花的药店,和被李小花收留并治愈的红军伤员禄牯共同照顾李小花的儿子金金和革命遗孤红叶。不久,禄牯因给梅岭的游击队送粮食被敌人杀害,万麻眼带着红叶和命大逃到吉安地界时摔断了腿,被毛大姆收留。毛大姆仇恨红军,万麻眼想走,却被相中他的毛大姆扣留。这天万麻眼被人认出了,仓皇间带着孩子逃到了吉安市,找到了姜薇的二妹姜春。不料这姜春是假的,李命大落入了敌手。万麻眼只好以打铁为掩护,然后设计甩掉了假姜春,到南昌找到了接头人吴海燕、王金泉夫妇。他俩的家是新四军的联络点,一次他们正召开会议,发现敌情的万麻眼勇敢地引开了敌人,结果壮烈牺牲。吴海燕、王金泉带着李命大、红叶转移到武汉,改名换姓的吴海燕打入打着抗日旗号,实为日军贩卖烟土的机构仁潜善堂,设计劫取了他们的烟款,结果吴海燕被仁潜善堂堂主、军统特务曹明玉杀害,王金泉执行任务未归,年幼的红叶带着弟弟李命大躲在夹墙里才逃得一命,并在武汉战时儿童保育会的帮助下转移到了九江。在刘奶奶、金爷爷的保护下,两个革命“遗孤”终于等到了红旗插遍全中国的那一天……

1934年9月19日寅时,我妈把我生在了尿桶里。那天快天亮时,我妈肚子疼,她连忙摸黑找到了尿桶,哪知刚弯下腰,就把我生尿桶里了。

77岁的李命大鹤发童颜、步履矫健、嗓门宏亮,是章贡市干休所最健康的老人。自从他的身世和童年故事被记者挖掘出来以后,他接受过无数次采访。每次采访,他都用上面这段话开头。当有人偶尔质疑他记忆的真实性时,他立马手撑桌子,依然黑亮的眸子从满是皱纹的眼皮间射出两道精光,声音瓮瓮的,仿佛有人在胸膛里拉风箱:

“我生在班房里!生下我的第二天,我妈就被国民党杀害了!这样的事情我还会记错?”

李命大记事很早,早到令人不可思议。他记得自己发出第一声啼哭后,寒夜的空气就送来了难友们热切的喊声:啊,姜薇生了个儿子!

这是我们的后代!让他长大以后继续闹革命……

呼喊声渐渐变成了口号,接着传来刺耳的哨声和气势汹汹的脚步声。再后来,铁门“咣当”打开,猛然扑来的冷气让李命大的肺部刺痛,他哇哇大哭起来,旁边的死胖子眯起眼睛喝道:

“万麻眼,把这死卵鬼抱出去,姜薇,明天你可以放心上路了!”

监狱长死胖子是个四肢粗短、长着酒糟鼻子的秃顶中年男人,平时吃多了冤枉,肚子比六月怀胎的妇女还大。他艰难地托着肚子,弯腰揪了把李命大发育完好的小鸡鸡,粗鄙的脸上掠过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但那笑意立马就被李命大飞溅的尿水给浇灭了。

“死佬鬼!你刚生下就这么坏!晓不晓得你妈明天就要成打靶鬼了呀?万麻眼,你在旁边等死啊,还不赶快把这死卵鬼扔出去!”

死胖子急于处理身上的尿水,气急败坏地走了。

万麻眼是监狱长老婆的远亲,他年近五旬、身材壮实、沉默寡言,远看是个周正人,走近了满脸麻子。他自幼父母双亡,长大后虽然有一身力气,却贫无立锥之地,只好来投奔死胖子监狱长,在监狱里打杂,做些挑水扫地倒屎倒尿送尸体的贱活。由于他勤快肯干、嘴稳,看守们都爱使唤他,有时不想守夜了,就让万麻眼代劳。万麻眼也乐得,一来二去的,他便多了份守夜的活。万麻眼祖籍兴国,有不少亲戚参加了红军,对红军有一份天然的亲近。他同情那些关押在牢里的“赤匪”,经常会偷偷买食物送给那些“匪婆子”吃。姜薇关进牢里时已经出怀,还害着病,但仍掩不住她容貌的清秀。万麻眼很喜欢姜薇,悄悄炖了只鸡给她吃。李命大后来回想起来,自己能够侥幸存活,跟万麻眼的那只鸡有着说不清的关系。

“麻眼大哥,我想给孩子喂口奶……”

躺在地上、浑身血水的姜薇颤声道。万麻眼迅速地扫视了周围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姜薇怀里。入狱几个月,姜薇瘦得皮包骨,原先饱满的乳房只剩下两个突兀的乳头,李命大吮吸了许久,才有股渗着血腥的稀奶灌入他幼细的喉管和肠胃。接着,一只冰冷、湿透的手在他头上轻轻抚摸着,继而又有两爿温热的唇印在了他娇嫩的肌肤上。

“麻眼,你先前答应我的事,一定要做到!”

姜薇抓住万麻眼的手,恳求道。万麻眼点点头,走到墙角的火把边仔细翻看着手中这具细瘦的躯体,然后咳着说:“姜小妹,你家公子的左腋下有三颗红痣,这是吉祥痣,他一定会大富大贵的!”

李命大听见母亲欣慰地叹了口气,接着,万麻眼用粗糙、散发着汗臭的手紧紧地抱住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监狱。

“天明,我的儿子,你叫天明——!”

风中飘来母亲姜薇饱含感情的喊声,这喊声顺着李命大细细的耳孔钻入了血管,然后刺入心脏,让他想起就心痛。

生下儿子的次日,姜薇被死胖子手下的行刑队杀害了,和她一起慷慨就义的还有那五位年轻、美丽的女难友。她们生前是姜薇所在红军医院的同事,死后被万麻眼埋在了同一座坟坑里。

命大啊,后来你妈妈她们的坟上长出了六棵石榴树,一到春天就开出碗大的红花,密密麻麻的,落雨时细伢仔躲在里面不会淋湿头发和衫衣,那是你妈妈在想你呢!

尽管李命大记忆力超群,但关于母亲姜薇的记忆,更多的还是来自于他人生中的第一位爸爸——万麻眼的叙述。

万麻眼之所以能够成为李命大的爸爸,还得从死胖子监狱长说起。死胖子是广东韶关人,那儿居住的客家人和赣南、闽西的客家人一样,非常重视子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传宗接代,没有儿子的人家常“铲子”传香火,其实就是购买子嗣。死胖子的监狱里常年关有女犯,有一年,一个女犯被看守强奸后怀孕了,生下的儿子被死胖子的老乡抱走。老乡为了表示谢意,给了死胖子十块大洋。这一无意之举让死胖子茅塞顿开。此后他的监狱里年轻女犯日增,而且进去后不久都挺着个大肚子。那时的女犯多是些作奸犯科、偷窃诈骗之徒,判死刑的少,家人也懒得管,死胖子和公安局、保安团串通,以各种名目抓捕年轻女性,然后“赏赐”给相关人员和看守,甚至送到那些需要孩子的人家。

闹红之后,赣南的不少县份成了红区,但死胖子的监狱所在地赣州,是白色恐怖统治的老巢,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相反的,随着围剿的深入,死胖子的监狱里反而多了些“匪婆子”。特别是第五次围剿之后,死胖子所在的监狱一次性收到了十多个“匪婆子”,姜薇也在其中。当死胖子看到那帮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青年妇女,特别是其中还有一位孕妇时,他就跟中了彩似的兴奋。其间上峰几次要提审姜薇,都被他避过了。因他老婆出生于中医世家,颇懂脉象。她给姜薇把脉后,认定姜薇怀的是儿子。死胖子这次联系的买家是韶关的一位大商人,给的价钱很高,死胖子等着收钱呢!让他苦恼的是,这些“匪婆子”和那些作奸犯科的女囚不一样,她们信仰坚定,坚决不肯脱党叛党,有两个“匪婆子”因此被活活打死,上峰非常恼火。所以死胖子不能按以前的老惯例让女犯怀孕生育后再卖孩子获利,而是将七个年轻漂亮的“匪婆子”直接卖给了广东的窑子,转身向上级谎报她们病死了,丧尽天良。

姜薇生产前半个月,她和室友的处决命令下达了。死胖子舍不得到手的光洋就这样溜掉,赶忙送礼给上司,将处决日期延后了半个月,这边让老婆熬催产的中药给姜薇喝。就在死胖子的上司即将失去耐心的前夕,姜薇生下了孩子。

我满月的第二天,死胖子和他老婆套了架马车,让万爸爸抱着我,送我去韶关。

记者采访时李命大多次强调他记得自己躺在马车上、前往韶关的细节,对此有些记者提出了疑问:李爷爷,你那时才满月,怎么可能有记忆?

李命大一听急了,拍着膝盖说:“嘿,你们可别不信。我是真的记得!那天死胖子的老婆给我穿了件红棉袄,头上戴着镶了银麒麟的红帽子,外头裹着床水红色的棉被,万爸爸搂着我就像搂着块豆腐,生怕我碰着磕着。”

说起这段往事时,李命大硬朗的脸部线条就像受热的面条,倏地软下来。因为在前往韶关的路上,万麻眼趁着死胖子夫妇在码头旁边的客栈歇脚换马之际,抱着熟睡的李命大悄悄地遁入了山岭,等死胖子夫妇发现时,他已经岔上了回赣南的小道。他答应过姜薇,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孩子送到姜薇公婆或丈夫的手上。

万麻眼抱着孩子,沿途乞讨了半个多月,终于找到了姜薇公公婆婆所在的李屋村。姜薇生前曾多次向万麻眼夸耀过李屋村的秀美与富庶。可万麻眼来到李屋村后,看到的却是大片的焦土和连绵的废墟。原来几个月前还乡团到村子里烧杀了一通,李命大的爷爷奶奶在这次劫难中惨遭毒手。

李命大像是感知到了人世的不幸,对着爷爷奶奶家的废墟放声大哭。这半个月万麻眼带着李命大风餐露宿,李命大一直在生病,瘦得皮包骨头了。望着李命大瘦弱的小脸,满脸愁云的万麻眼深一脚浅一脚地去敲各家各户的门。这时敌人正在对中央苏区进行石头过刀、茅草过火的严酷清剿,李屋村虽然以前是苏区的模范支前村,可前不久的那场杀戮还是让幸存的几户人家心存恐惧,他们拒绝收留李命大。

昏暗的夜色中,万麻眼抱着虚弱的李命大,跌跌撞撞地往村外走去。快到村口时,一个拐脚男人追上来,把他拦住了:

“老俵,你说这卵鬼的妈妈叫姜薇?”

得到万麻眼肯定的答复后,拐脚领着万麻眼走进了他家的茅棚,给啼哭不已的李命大蒸了蛋花,饿极的命大转眼就吃了个底朝天。拐脚打着灯笼出去了。刻把钟后,他领着四个妇娘人进来。见到李命大,她们兴奋地围上前,其中那个中等个儿、容貌清秀、眉间有颗痣、名叫长莲的妇娘人说:

“万大哥,你带命大住我们家吧。给大家帮帮工,随粥随饭的,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你们一口吃的,再难再苦,也要把命大拉扯成人。”

李命大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忽然咧嘴笑了起来。

就这样,万麻眼和李命大成了李屋村的村民。

在街上长大的万麻眼没干过农活,但他心灵手巧,长莲、拐脚稍一指导,就掌握了耕种要领,转眼便成了村里的干活能手。那段时间他过得舒心、欢畅,四肢百骸跟上了油似的,风一吹就飞转起来,透出由衷的喜悦。

万爸爸一直单身,他爱上了长莲婶婶。到李屋村后我就成了长莲婶婶的宝贝,天天变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把我吃成了一个小铁砣!

回忆起李屋村的那段美好时光,李命大脸上浮出温暖的笑容,仿佛又看见长莲抱着自己走在绿油油的山道上。

那是个微雨的冬日,山风有些冷,万麻眼脱下外衣披到长莲和李命大身上,李命大嗅到了万爸爸和长莲婶婶混合在一块的体味,还有松脂的清香。

“长莲,命大他挺重的,你歇歇吧!”

万麻眼说着放下担子,捋了两把干燥的树枝铺在石头上,转身从长莲手中接过李命大,然后笑吟吟地看着她。长莲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地侧过脸去,细声道: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村里男人死的死、走的走,我都不记得自己是女的了。现在我才晓得有男人原来有这么好!”

长莲说罢娇羞地笑了,双颊浮出两片红云。万麻眼发了会儿呆,抱着孩子猛地上前一步,哑声道:“长莲,嫁给我吧!”

长莲望着苍茫的天边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

“我老公有四兄弟,他是老大。苏区刚成立时,他带着手下的三兄弟参加了红军。第二次反围剿时,老二牺牲了。第五次反围剿时,老四牺牲了。我老公和老三随大部队北上转移了。我老公走前跟我说,革命没有成功,他不会死。只要活着,他就一定会回来。我要为他烧好灶膛里的这把火,这样他什么时间归来,都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那一刻,李命大听见长莲的心咚咚咚擂得像战鼓,万麻眼双眼发直地出了会儿神,弯身挑起担子,快步往山下走去。长莲歉疚地抱着李命大尾随在后,也不管万麻眼听不听,絮絮地说着自己的身世。她说红军主力转移后她家的猪牛鸡鸭、谷子番薯被还乡团抢走了,房子也烧掉了,上半年她被还乡团抓去坐了半年的班房,在牢里挨了毒打,现在动不动就头疼、浑身酸痛。

我本以为自己活不了多久呢,没想到是条蚂蟥命。现在你来了,我们就都有望了!

长莲说罢欣喜地看着万麻眼,眼眸像两颗小太阳,照得山林熠熠生辉。

万麻眼和李命大的到来的确让长莲喜出望外。长莲身体不好,婚后和丈夫聚少离多,一直未能生育,这是她最大的遗憾。李命大的到来激发了她的母性,让她体会到做母亲的乐趣。在一个艳阳高照的秋日,在村人的见证下,拐脚代表李雪峰李营长未出五服的宗亲,正式替李命大认了长莲这个干娘,长莲高兴得喝醉了。酒醒后她抱着李命大来到后山,在李命大的爷爷奶奶坟前磕了三个响头。

“五伯公、五伯母,我一定代雪峰大哥、姜薇嫂子带好命大,让他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旁边的万麻眼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唇边不由也浮出了几缕笑意,只是这笑意转瞬就被一阵乱枪惊飞了。

“还乡团最近天天在这里打转,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万麻眼从她怀里接过李命大,似乎不经意地说道。

话音刚落,不知打哪儿冒出的十几个还乡团团丁笑闹着从他们面前走过,长莲的表情倏地紧张起来。

看着团丁们往山里走去,万麻眼不由得为长莲捏了把汗。他发现这段时间长莲和荷香、拐脚三人经常半夜挑着食物和熬好的药汁进山,万麻眼再笨,也能猜到他们藏了红军伤员,难怪长莲家的口粮总是不够,她自己也日渐消瘦呢!

“你莫要咁操心,我晓得轻重。”长莲说罢抱着李命大快步拐过山弯,消失在浓郁的树丛中。隔着长长的距离,李命大听到身后的万麻眼发出了一声长叹。

很奇怪,我命运的转折点总是跟雨连在一块。我妈生我的那天在下雨;听说白狗子杀我爷爷奶奶的那天在下雨;万爸爸跟着长莲她们上山的那晚也在下雨。老古话讲雨水是玉皇大帝的眼泪,我想这是有道理的。

李命大说起那些在他生命中具有特殊意义的雨天时表情迷惘,甚至有些无奈和脆弱。他揉揉眼睛,仿佛看见自己在那个雨夜独自躺在床上、在雷雨声中放声大哭的场景。

啊呀,那夜的雷声好响,响得像几十个人在你耳边放炮竹,天空裂成一片一片的,好吓人。我躺在床上哇哇大哭,乱翻乱滚。好在赣南的床四边有挡板,要不然我肯定掉床底下了。我记得自己当时好奇怪,奇怪长莲妈妈怎么不哄我了。以前我晚上只要一哼哼,她就会把我抱在胸前,给我喂红糖水和米糕。有时万爸爸还会在门外问她要不要他进来帮忙。可我那天晚上哭哑了嗓子也没人来,第二天我才晓得半夜时分万爸爸跟着长莲妈妈上山去了。

李命大那时才半岁,从科学的角度而言他不可能对那天的事情有如此细腻的记忆,但采访他的记者们已经习惯了他这种独特的表达方式,所以很快就跟着他的叙述回到了那个雨夜。

砰砰砰……

半夜时分,万麻眼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听见有人敲门。他刚打开门,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长莲就挤了进来。

“麻眼大哥,拐脚今天生病了,麻烦你陪我和荷香进趟山。前几日还乡团的人一直在这边打转转,我们好几天没送东西进山了,再不去,他们得饿死了。”

长莲没把他当外人,万麻眼心里一热,崎岖的山路倏地变平坦了。紧赶慢赶走了一个多时辰,他们终于进入了一个藤萝掩映的隐秘山洞,帮断了两天粮、饿得浑身发软的伤员们换了药,又大致地把近来的紧张形势介绍了下,三人就匆匆踏上了回程。

“长莲,山洞里的是些什么人?”

路上,万麻眼终究没捂住自己的好奇心,长莲也不见外,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她说山洞里的四个伤员是红军主力北上时留守苏区的独立七团的战士。两个月前他们在距李屋村几里远的地方和白匪打了场遭遇战。那时长莲、荷香、拐脚正好在战场旁边的山上砍柴,趁战斗间隙,他们把倒在树丛中的一个红军重伤员、四个轻伤员藏进了隐秘的山洞。这两个月他们一直承担着照料伤员的重任。由于缺医少药,那位红军重伤员不幸逝世。长莲他们把他埋在向阳山坡上,还在坟边的树干上刻了个五角星。四个轻伤员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身体过硬,加上拐脚在墟上开药铺的妹妹李小花隔三岔五地过来给伤员们换药,小伙子们恢复得很快。再过个把月,有两个伤员就要痊愈了。长莲正悄悄地筹措路费,打算他们伤好后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李命大这时调皮得令人头疼,而且特别缠长莲,一到夜晚就赖着她,弄得她做不成鞋。那段时间长莲忍痛让李命大跟万麻眼睡,乐得他合不拢嘴。

“唉,对不起喽,姜薇,我找不到孩子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可我给他找了个跟你一样疼爱他的妈妈长莲。你九泉之下就请放心吧!”

那天下午万麻眼抱着李命大走到李家的废墟前,喃喃地跟姜薇道歉。这时拐脚和妹妹李小花拎着香篮从村口走来,看到万麻眼,拐脚高兴地笑了。

“我老婆胎位不正,这两天让我妹妹先过来,以防万一。”

拐脚是个大好人,但他和死胖子一样重男轻女。他老婆生了四个女儿,身体不好,可拐脚仍不肯罢休,继续让老婆生,哪怕生十个也要生个屙尿上墙的崽下来。他对老婆照顾得蛮小心,经常让妹妹李小花过来。不过他的真实用意只有长莲、荷香和万麻眼晓得。其实李小花来李屋村,主要目的是到山洞里看伤员。李小花曾在红军医院工作过,懂点医术。万麻眼上前和李小花打招呼,李小花接过熟睡的李命大,狠狠地亲了几下,眼睛里流露出欣喜的波光:“命大啊,这最后几副药下去,你那两个表叔就可以归队喽。麻眼,你和长莲用了心,这孩子带得不错。今夜到你们家打牙祭去,长莲说你很会做菜,好好露两手啊!”

小花性格爽朗,说罢挥挥手,跟着拐脚上了小桥,往后山走去。万麻眼正打算到泥沟里挖泥鳅,突然从后山和村子的方向传来砰砰的枪声。他吃了一惊,抱起李命大就往村子里冲,这时他看见长莲脸色苍白地朝他飞奔过来。

“长莲,怎么啦?”

长莲在他身边顿住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白狗子来了,你赶快带着命大上山!”

长莲说着推了他一把,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万麻眼还没反应过来,满身是血的李小花又从后山方向跑了出来,身后是一伙荷枪实弹的追兵。万麻眼正要上前帮忙,可跑了几步,耳畔倏地响起姜薇的嘱托,他踅身躲进河边的灌木丛,担心怀里熟睡的李命大会被吓醒,到时他要是哭起来,那可就麻烦了。还好李命大睡得沉实,透过叶隙,万麻眼看见几个白狗子端起刺刀疯子似的在李小花身上乱戳。李小花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万麻眼被眼前这血腥的一幕惊呆了,一屁股坐在地下。

“啊,你们这些坏蛋!”

忽然,长莲凄厉的呼声越过树梢,钻入了他的耳轮。万麻眼血往上涌,心如刀绞,有心救长莲吧,又放不下怀中的李命大,不去吧,长莲肯定凶多吉少。两颗巨大的眼泪从万麻眼眼中掉下,石子似的砸在李命大脸上,发出沉痛的扑簌声。万麻眼念抱着憨睡的李命大往后山跑去。他跑啊跑啊,一直跑到肚子疼,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回头一看,村子已被撂在了脚下,随风飘来的浓烟中弥散出淡淡的血腥味。

黄昏时分,万麻眼从后山下来,一路行去,看到那些熟悉的房屋都化成了焦土,那些熟悉的村民都变成了尸体,不由肝胆俱颤、双腿发软。当他途经拐脚家门口,看到拐脚即将临盆的老婆趴在四个女儿的尸身上时,不由得哀号起来。

“爸、爸、爸”,被惊醒的李命大发出了“爸爸”这几个音节。万麻眼的脑子“轰”地一响,眼前的景物晕出几许血色,胃里翻江倒海起来,他呕了个底朝天。

“爸、爸!”李命大像是发现了新的乐趣,一边喊着,一边不合时宜地笑起来。万麻眼抱着他,好不容易才在田埂上找到长莲。长莲身中数十刀,浑身是血。万麻眼把李命大放在草地上,搂着长莲失声恸哭,像是被他的哭声惊扰了,长莲突然睁开了眼睛:

“麻眼,你,带着命大,快走,李屋村,就剩他了!你一定要——”

长莲的目光落在李命大的脸上,眼神虚空一片。万麻眼从灰烬里找出只瓦钵,到河里取了水,替长莲抹干净身体,甩开膀子挖了两天的坑,把全村三十多具尸体埋在了一起。然后背着李命大,赶到山洞埋葬了那四位伤员,这才筋疲力尽地回到死寂的李屋村。

时近黄昏,落日给大地山川涂上了虚幻的红晕,新鲜的坟土鲜艳如血,天空显现出罕见的粉彩。几只乌鸦呱呱飞过,熟睡的命大突然放声大哭。万麻眼隔着破棉袄感到了孩子的高热,于是他抹干汗水、头重脚轻地连夜赶到墟镇,敲开了李家药铺的大门。

开门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这是李小花的族侄禄牯。禄牯擎着油灯,削瘦、机警,两眼红肿。药铺里狼藉一片,显见得不久前刚被洗劫。

“禄牯,我从李屋村来的。”

他的话还没落地,就被禄牯拽进了门。

“我婶婶她怎样了?”

之前禄牯显然听到了有关李小花的消息,但他不相信,黑漆漆的双目充满了期待。万麻眼沉重地唉了声。油灯从禄牯手中“咕咚”摔下,幸亏万麻眼一把抄住了,不然非把禄牯烧伤不可。

“婶婶哎,婶婶哎!”

禄牯静静地哭了会儿,终于想起自己还是主人,忙掀起衣角抹干眼泪,倒了碗冷茶给万麻眼。万麻眼顾不得口渴,火急火燎地解下李命大,扯着禄牯的手按在他额头上。

“哎呀,好烫!”

禄牯立时冷静下来,他细细地给李命大把了脉,然后一拐一拐地走进打得稀烂的柜台,从残存的抽屉和地下散落的草药中捡了些药。一个时辰后,服下米汤和药汁的李命大躺在铺了稻草的竹床上香甜入睡。李小花的亲生儿子金金和她收养的女儿红叶在旁边的木床上发出了轻快的呼噜声。凝视着他俩脸上的泪痕,万麻眼心如沉铁。

“李屋村的几十口人全被杀了?那些天杀的白狗子!”

禄牯低吼着踢倒了张凳子,凳子打在万麻眼脚背上,锐利的疼痛好像一根银针,捅开了他封闭的泪腺,压抑在心底的悲恸化作泪水扑面而下。

“那些伤员也全部牺牲了?”

万麻眼边抹眼泪边点头。

禄牯清亮的眼白倏地变成粉红色,瞳仁里涌出几粒血点。

“啊,我要和白狗子拼了!”

禄牯冲进厨房拎了把柴刀出来,这边伸手去拔门栓。万麻眼紧紧地拽住他,不让他出去。禄牯挣扎着,仿佛一头受伤后暴怒的幼兽,咬牙道:

“麻子大伯,你是穷苦人,告诉你也没关系。我是红军的卫生员,受伤后小花婶婶把我接到了她家,替我养好了伤。婶婶对我比我亲妈还要亲,红叶的爸妈是红军,北上转移时她们把红叶托给了小花婶婶。唉,小花婶婶多好的人哪!”

禄牯说着抹起了眼泪。万麻眼安慰了他之后,奇怪地问他白狗子为什么砸了药店却没抓他走?禄牯抽着鼻子告诉他,这个墟镇的乡长白皮红心,在白狗子的清剿中保了不少红属。再说李小花行医多年,救了很多人,乡亲们不想看着她家倒灶灭绝,剿共团来查时一口咬定禄牯是李小花的族侄,是到店里来帮忙的。隔壁三嫂家的小叔以前生了重病,是小花婶婶救了他的命。他现在是县剿共团的副团长,知道小花婶婶出事后,找人说了情。再说小花婶婶不在了,镇上没有医生,大家晓得我会看病,所以合力把我给保下了。

禄牯说罢叹口气,扭头看着床上的金金,无声地抽泣起来。

第二天,脸色寡白的禄牯带着万麻眼在街上转了好几圈,逢人就说万麻眼是他的表舅,从外地逃难过来的。从此,他就以禄牯表舅的身份在墟镇上住下了。

万麻眼心灵手巧,会织草鞋、打铁、做篾匠。墟镇旁边有条河,河谷里长满了野生毛竹,万麻眼砍来竹子,编畚箕、织席子、做竹床、竹栏枷和箩筐卖,加上禄牯行医所得,“一家”五口的生活倒也勉强。但万麻眼在镇上住得不安心,夜深人静时,常掏出姜薇生前给他的那条葛帕来看。葛帕上面绣了四首诗,每首诗里藏着一个地址和一个人名。姜薇把读诗的诀窍告诉他了,这样既能保守秘密又能确保他记住。万麻眼不敢掉以轻心,把地址和人名背得滚瓜烂熟。总有一天,他要把李命大交到姜薇的亲人或同志手中。

1935年2月中旬的一天傍晚,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来药铺找禄牯,两人在房间里密谈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男人离开时,带走了禄牯和万麻眼辛苦劳作的所有积蓄和一担粮食。从那以后,男人隔三差五过来,每次总要带些钱物走。

万麻眼外表愚钝,内心机敏,知道那中年男人必定和红军有瓜葛。他没问,禄牯也不讲,后来听街坊说陈毅的部队在大余梅岭一带打游击,他猜那中年男子可能是山上派来的联络员。别看禄牯人小,他可是个老革命,十岁就参加了儿童团,对革命和红军有着非常坚定的信仰。这半年他得空就向万麻眼讲当年中央革命根据地的事情,已经将革命的种子播撒到万麻眼心上了。

小年这天,天刚亮就下起了鹅毛大雪,北风打着旋来凑热闹,搅得雪花漫天乱舞。禄牯往鸡公车上放了四袋沉甸甸的大米和几捆草药,打成包的新棉衣里塞着盐巴和他们近来积蓄的五块光洋,容光焕发地推着鸡公车出门,正在院子里劈柴的万麻眼停下手脚,担心地瞅着他。

“舅舅,我去县城办点事,明天上午回来。对了,明朝小年夜金金满七岁,你去买点五花肉,我们蒸米粉肉吃!”

禄牯说罢推车要走,万麻眼上前拽住他的胳膊,语重心长地说:“禄牯,前天我去三嫂家买豆腐,三嫂的小叔正好在她家。我听他讲全县现在都在盘查,只要发现有人为梅岭的游击队提供帮助,就要砍头,你千万千万要小心!”

禄牯瞥了眼四周,兴奋地说:“舅舅,你晓得了?我会小心的,你不要担心。等金金满八岁,这个家就交给你了,我是一定要归到队伍上去的!”

禄牯推着鸡公车拐上了那条通往县城的沙土路,不知为什么,万麻眼忐忑不安,当晚恶梦连连。第二天一睁眼,看见大地莹净如玉,安谧得像一坨棉花。早起的红叶兴奋地在院子里跳来跳去,像只百灵鸟。万麻眼披衣来到院子,想给李命大和金金堆个雪人玩,墟镇上的狗忽然全都狂吠起来,接着三嫂满脸焦灼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麻眼大哥,不得了啦!昨天半夜禄牯在县城和梅岭的游击队接头,被剿共团当场打死啦!现在剿共团要来药店抓你们,你带着孩子赶快跑哇!”

万麻眼急忙把李命大放进箩筐,胡乱地捡了些衣物草药和食品,牵着红叶,挑着担子匆匆地走到了街口,这才想起金金刚才在上粪寮,走时把他给忘了。他转身想回去接金金,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三嫂拦住了他:“麻眼大哥,来不及了!你们赶快从我家后院走。绕过老祠堂到山上去!金金我会去找他!”

这时,剿共团的团丁们从对面的拐角处扑过来,受惊的李命大哇哇大哭起来。在三嫂的掩护下,万麻眼挑着担子、拉着红叶一阵狂奔,终于躲进了山坑,找到一座烧木炭的废窑。安顿好红叶和李命大后,他踅身返回墟镇,偷偷潜入三嫂家。三嫂一见他就抽噎起来:“万大哥,金金被剿共团抓走了。不过我家小叔已经和人打了招呼,你放心,过些日子我会去把他保出来的。”

接着三嫂愤怒地斥骂起街尾那个外号叫“土狗”的混混来。土狗以前当过红军,反水后成了剿共团的狗腿子。那个来找禄牯的联络员曾经当过土狗的排长,联络员来找禄牯时土狗认出了他。他向县剿共团报告后,剿共团让他放长线钓大鱼,所以没动李家药铺。这次在县城,他们打死了禄牯、那个联络员和两个前来取东西的游击队员,算是网到了“大鱼”。

“这个土狗不得好死!你们赶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三嫂说着,递给他一个装满食品的布袋。万麻眼谢过她后,转身赶回了山坑,对眼泪汪汪的红叶说:“红叶,我们现在去吉安找命大的二姨,你走得动吗?”

红叶懂事地点点头:“我有哪吒的风火轮!”

万麻眼摸了摸她的头,背着李命大、牵着红叶、挑着几个包袱,消融在黑沉沉的夜色中……

一个多月后,他们终于走到了吉安城郊,过一道坎时万麻眼摔伤了腿,在红叶的拖拽下,他们仨终于爬进了旁边的破庙,再也无法动弹。

“红叶,你背着命大到吉安市东门口的博雅藤编店找命大的二姨,她是那儿的老板娘,叫姜春。”

万麻眼颤巍巍地从破包袱里抽出块揉得发黑的葛帕,指着上头绣的诗费力地告诉她解诗谜的方法,然后问道:“你父母的名字你记得吗?”

红叶点点头,万麻眼摸了摸手帕上的诗句,语不成句地说:

“改天,你,把他们的名字,绣这上头,等你,长大后,再慢慢去,找他们。”

说罢万麻眼合上了眼皮,红叶怎么推搡他都没反应,急得红叶放声大哭。随即,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李命大趴在红叶背上也哇哇大哭起来。

“命大,你不要哭,姐姐去给你找吃的。”

李命大一哭,红叶不敢再哭了。她抹干眼泪,拿起路上捡的那只破搪瓷碗,咬牙来到最近的村庄。进村时她被两条恶狗撵得摔了一跤,手掌擦破了皮,鲜血直淌。但她没哭,而是飞快地从背上解下命大,看看他有没有受伤。命大饿得烦躁,哭声犹如病猫。红叶抱着他,脚步踉跄地走向村口那户单家独院的农家。

我们真是命大,要不是红叶姐找到了毛大姆,万爸爸那把骨头只怕丢在那间破庙里了。

想起自己年幼时万爸爸遇到的那次生死危机,李命大就后怕。如果那次万麻眼死了,他能否长大成人?只有天晓得。所幸万麻眼身体素质比较过硬,遇到的毛大姆又是远近闻名的“神婆”,懂草药、会算命,是方圆几十里的名人。她一个女流之辈住着幢青砖到顶、四扇三间的大瓦房,家中雇了十来个长工,小院里种着花草果树,成天裹在黑色香云纱里的毛大姆端起水烟筒时绝对威严。奇怪的是毛大姆居然对贫病交加、奄奄一息的万麻眼颇感兴趣。听到红叶说他病倒在庙里后,她立即让两个长工把万麻眼抬回家,端茶送药地照顾了半个多月,万麻眼总算回过阳来。

“红叶啊,这毛大姆的事你可得帮爸爸打听打听。”

住在大瓦屋里,每日吃着长工送来的饭菜,万麻眼心里却十五个吊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一再吩咐红叶去打听毛大姆的家世和为人。机灵的红叶不久就从村人口中探知了毛大姆的情况,万麻眼闻听后越加坐卧不宁:女棍子毛大姆为什么收留自己一行三人呢?

毛大姆的父亲以前是这里的乡长,家有良田上百亩,富甲一方。她手下有三个虎背熊腰的弟弟,人多势众。那时的毛家在当地跺一脚,方圆几十里地都得打喷嚏。

井冈山闹红时,毛大姆的父亲和红军作对,被红军镇压了。红军转战赣南后,毛大姆的三个弟弟组织还乡团杀了一批红属,把房子、田地、山林给夺了回来,毛大姆家依然是乡里的富户。也许是血债太重,毛大姆家自此厄运连连。先是她的大弟和人打架打死了,接着二弟逛窑子染上梅毒病死了。毛大姆的三弟最有出息,黄埔军校毕业后当了白军的上尉,哪知第四次围剿中央苏区时,被红军击毙了。赫赫有名的毛家转眼间只剩下她和六个侄子、侄女在撑门户。对于红军,毛大姆从此有了刻骨的仇恨。毛大姆性情越发尖刻,奇的是对孤老贫病弱小之人,倒比之前多了几分同情,还常到街上去舍粥。村人说她是在赎罪积阴德,怕被自己杀害的红属会化作冤鬼来复仇。

毛大姆对万麻眼、李命大很好,但她从心底讨厌红叶。因为有一次她问红叶父母是干什么的,红叶说漏了嘴,告诉她自己的爸爸跟着红军的大部队跑了,毛大姆当时正在盛饭,闻言立即把饭倒回饭甑,恶狠狠地往外推红叶:

“我和共匪有不共戴天之仇,你给我滚出去!”

万麻眼的脚这时虽然已消了肿,但还不能下地。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毛大姆把红叶赶出去,情急之下编了个故事替红叶辩白:

“大姆哎,红叶的爸爸不是红军,是红军抓的夫子。他爸爸原来在兴国给老财当团丁的,和红军不是一路人。她小,哪晓得夫子和红军不是一路人呐?红叶好可怜,她妈病死了,爸爸被抓了,剩下她孤零零的,我只好捡了做女。你就给我一个面子吧?你要帮了我们,我天天求菩萨赐福给你,让你早日成仙。”

万麻眼说罢定睛望着毛大姆。他那时不到五十岁,除了脸上有麻子,长得还挺周正,加上身材壮硕,毛大姆对他存有一份特殊的关心。看在万麻眼面上,毛大姆扬手打了红叶几巴掌,这才勉强同意她留下。

光阴似箭,转眼半年过去了,这半年红叶长高了不少,李命大也从一个整日趴在大人背上的小肉团变成了满地乱跑的小陀螺,见了毛大姆就喊妈,看到万麻眼就喊爸,乐得万麻眼心花怒放。这时万麻眼已经能下地行走了,几次想离开,都被毛大姆强行留下。毛大姆说他和红叶、命大三人在她家吃住了半年,费了她不少口粮,万麻眼必须做一年的长工来补偿,否则她就去告官。万麻眼虽然不喜欢毛大姆阴阳怪气的性格,更惧怕她对红军的仇恨,可他的腿伤还没好透,再说他是个本分人,想想自己的确欠了毛大姆的人情,就这么一拍屁股走人不合适,所以听话地留下了。

毛大姆那时虽然五十多岁了,因生活条件好,保养得当,看上去油滑水润的,倒也不难看。她喜欢万爸爸,头发每天用茶油抹得锃亮,眉毛钳成两条细丝线,扑白粉打胭脂,看上去像朵猪膏花。一到夜幕,毛大姆就喊头痛腰酸,要万爸爸过去给她按摩。万爸爸不肯,推了几次,毛大姆大发脾气,骂他不识好歹。万爸爸是个讲情分的人,心想别人救了自己的命,还帮着照顾红叶和命大,再说毛大姆长相蛮好,身条高朗,老是老了些,可村里人都讲她还是黄花大闺女。万爸爸一辈子没讨过老婆,毛大姆打倒贴勾引他,他推得一天,推不得两天,男人属猫,哪有不吃腥的?有一天,万爸爸让红叶姐姐带我睡,说是要到前院帮毛大姆打糍粑,那一夜他没有回后院住。

对于万麻眼和毛大姆的这段感情纠葛,李命大叙述时心绪颇为复杂。一方面,他了解正当壮年的万麻眼的那份孤寂,也理解他对女性温情的渴望,但从内心深处,他是不赞同万麻眼和毛大姆那样交往的。

不管红叶和后来的李命大怎么看,当时的万麻眼和毛大姆对那段情事还是相当受用的。那段时间,万麻眼常常到前院帮忙,毛大姆则动不动就穿铁锈红、西瓜红、西洋红的大襟衫,发髻上缀着红绒花,往日晦暗的脸颊大放光彩。前来求神问卦的村民们见状吓了一跳,不久,村里就流传起她和万麻眼的风流韵事来。毛大姆并不在乎,因为她已决定嫁给万麻眼。

“爸爸,我想带命大去吉安找他的二姨!”

得知万麻眼的婚讯后,红叶不干了!她长大了不少,胸前凸起的两个小包包让她看上去像个半大人。对于万麻眼的选择,她非常失望。万麻眼初做男人,满脑子的热望,李命大的事他虽然记在心上,可比起“娶亲”这件大事来,自然是要往后推一推的。

红叶,上次我和你大姆去吉安的时候已经到藤编店打过眼了,等我讨了老婆,就送命大过去。大姆说了,到时她会送你去读书,那样你就成洋小姐了!

红叶撇撇嘴大声道:“村里人讲你想老婆想出了痨,烂灯盏也要!”

万麻眼嗬嗬大笑起来:“嘴长在他们身上,随他们讲去!反正我要当新郎官了!”

老天爷看样子是不赞成万麻眼当新郎官的,他的话音刚落,毛大姆家就来了一伙卜卦算命的客人。领头的是吉安保警队的于队副,这几年他急于升迁,每月都要到毛大姆这里卜吉凶,还经常带客人来,是毛大姆的衣食父母。走在于队副后面的是个穿褐色大褂、戴着黑布礼帽、手持文明棍的大胖子。毛大姆一看那人大腹便便的样子,便知道有钱的主来了,忙喊红叶上茶,这边吩咐万麻眼杀鸭子待客。

万麻眼到院侧的鸭寮里捉鸭子,门口的胖子直愣愣地瞪着他。万麻眼定睛一看,脊背上不由得冒出层密密麻麻的冷汗——那个来宾姓褚,是死胖子的赌友,以前常到死胖子所在的监狱打麻将,赢了就和最年轻最好看的女囚犯睡觉!褚胖子认识万麻眼,不过万麻眼这一年多瘦了很多,又留了胡子,他还没看清楚,万麻眼就岔进了厨房。

万麻眼静下心神,到杂物间舀了半布袋米,取了火镰火石和衣服,打成个包裹,藏在门侧的柴草堆里,这边让红叶把睡在毛大姆房间的李命大抱出来。哪知红叶进屋后毛大姆不让她抱,说是这两天她心火蓬蓬起,得有男崽子的纯阳陪伴在侧,帮她辟邪,否则会惹祸上身。红叶嘟着嘴返身出门,正好瞅见万麻眼朝她做手势,红叶忙闪身躲到窗下。

“大姆,刚才站在门口的那个男的是你的长工么?”老褚问道。毛大姆正在给他掐算八字,没搭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翻起两道眼皮,说了个“是”字。

老褚皮笑肉不笑地说:“大姆,你怎么留他在你家?我看他和一个通缉犯很像……”

老褚的声音越来越小,红叶听不清。没多久就听到毛大姆发出声尖呼:“他值50块大洋?该死!”然后是老褚的一阵低语。红叶赶忙跑到井边,把听到的话告诉了正在杀鸭子的万麻眼。万麻眼在她耳边小声吩咐了几句,红叶点点头,回身到院坪上收了尿片,进屋去抱李命大。

“让命大再睡一会儿。你爸呢?”

毛大姆落在红叶脸上的目光阴冷割人。红叶撩了撩李命大竖直的小鸡鸡:“我爸在杀鸭子。大姆,命大好久没屙屎,万一赖屎可就臭死了!”

毛大姆有洁癖,闻言她皱起了眉。老褚撩起长衫走到竹床边,抚着下巴端详起熟睡的李命大来。

这肯定是麻子偷走的那个匪崽子。嗯,样子像他妈。那姓姜的匪婆子长得蛮平展的。

毛大姆扯扯他的衣袖,示意避开红叶。老褚哈哈一笑,上下打量了红叶两眼:“这妹子的父母讲不定就是戴红帽子的。嗯,长大了也是个标致货色,大姆你可得给我好好留着啊!”

毛大姆听到这,肯定想起了红叶以前说过的话,脸黑得像锅底,她眼神复杂地打量着已经醒了、正挥舞着手脚对她微笑的李命大,凶巴巴地说:“我说这个卵鬼屙的屎尿怎么那么臭,原来父母长了副烂肚肠。去去去,把屎走远一点。死妹子,让你爸去挑担水来”。

毛大姆若无其事地道。红叶抱着命大来到杂物间,还没来得及转述老褚的话,万麻眼便把包袱塞到她怀中,催她先走,这边迅速地背起李命大,转身到大门口去推那辆鸡公车。

“哎,麻眼,你推车干什么?”

正在写铁板命书的毛大姆放下毛笔,从屋里走出来,不高兴地呵斥道。她看万麻眼的眼神阴鸷、凶狠,万麻眼不由打了个寒噤,他扭头看看背上哇哇乱叫的李命大说:“命大哭闹得很,怕吵了你,我用车子去推两桶水回来。”

“红叶呢?她不说要给命大把屎吗?”

毛大姆的眼睛锥子似的刺在万麻眼脸上。万麻眼说命大不肯屙屎,他让红叶去外面的菜园摘菜了。毛大姆上下审视了他几遍,又满心疑虑地到厨房、厅堂打了个转,见没什么异样,这才“嗯”了句,让万麻眼快去快回,免得误了客人回吉安的时间。

万麻眼推着鸡公车吱吜吱吜地走出大门,绕小路来到村口的小桥边。红叶在那儿等得心慌,看见万麻眼,她飞跑过来。

“快上车。”万麻眼扔掉鸡公车,拎过包裹拉着红叶,一路小跑地翻过两座山。在邻村雇了辆马车,直奔吉安市区而去。

博雅藤编店位于吉安市南门口的老街,是一个前店后坊的铺面。房子上了年纪,朝外敞开的“八”字形大门和门楣上方及门侧的精美砖雕泄露了它旧年的繁华。店里堆放着成摞的藤椅、藤条盘、木架子,加上烘笼和制作工具,显得狭窄、阴暗。这家店名声不小,生意却不好。万麻眼和红叶站在店对面的骑楼下看了大半个下午,也没见他们成交一笔生意。

“老俵,那个抽卷烟的老板娘姓什么?”

万麻眼问旁边补皮鞋摊上的男人,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问他是不是从赣州来的,万麻眼机敏地摇摇头,追问道:“那老板娘长得好,她是不是姓伍?”

补皮鞋的男人有些不耐烦地说:“她姓姜。你找她什么事?”

万麻眼没理他,拉着红叶来到藤编店隔壁的南杂店,向那个年轻、俊俏的老板娘打听情况。老板娘头也没抬地说你找姜春啊?她可是我们这里有名的女能人,里外一把抓,针尖上都能倒立,好厉害的!

万麻眼心想这下不会有错了,便拉着红叶,径直走进了藤编店。近看姜春和姜薇长得一点也不像,模样虽然很周正,但眉宇间的风骚和凛厉使她在这店里显得奇怪。万麻眼怎么看都不相信她会编藤椅,觉得她最适合翘起脚当太太。当他看到阴暗的角落里,有个驼背子男人领着三个强壮的店伙计在烤藤椅上用的木架时,心想这个老板娘姜春比她姐姐姜薇可是享福多了。

“你找谁?”姜春说着“啪”地点着了手中的纸烟,随即猛吸一口,吐出道白烟。看着烟雾中凸显的那两片红唇,万麻眼正犹豫要不要说实话,旁边的红叶已经高兴地朝她扑了过去,快嘴快舌地说:“你是我们命大的二姨吧?我们终于找到你了!命大,快叫二姨!”

万麻眼背上的李命大口齿含糊地喊了句“二姨”,然后发出他招牌式的“咯咯”笑声。万麻眼看着姜春愣怔的脸,准备她再没反应就牵着红叶走人。不料姜春却突然搂着李命大,一口一个姐、一口一个心肝地哭泣起来。身后劳作的驼背子深深地睇了万麻眼一眼,欲言又止。万麻眼心里一动,正想抱着孩子出去,一直站在旁边冷眼旁观的麻杆老板踱上前,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叭哒着烟斗要万麻眼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万麻眼还在犹豫,红叶却噼里啪啦地把她知道的全说了,万麻眼只好大致地把情况说了一遍。这时,姜春有意无意地移开了桌上的茶壶,他看见了姜薇和姜春的合影,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多谢你收养命大,这一向您辛苦了,这点钱您拿着用。哦,噢,命大,二姨带你去洗澡。”

姜春抱着李命大在旁边踱步,口里哼着小曲。麻杆眯缝着的双眼射出两道精光,早已止住哭泣的姜春和麻杆交换了一下眼色,表情有几许奇怪的兴奋。麻杆拿了一袋米、两块布料和四块光洋出来,要万麻眼和红叶另找去处。

万麻眼视命大如己出,猛地和孩子分开,当真像割肉,疼得他直哆嗦。同时,这店内有东西让他深感不安。他伸手想把命大抱回来,姜春一扭身躲过了:

“万大哥,孩子交给我,我姐她九泉之下会感谢你的,你就放心去吧。”

姜春说着亲了亲命大。

万麻眼看着姜春大而雪白的牙齿眨了眨眼睛,忽然明白是什么使他不安了:见到李命大后,姜春只是开始时哭泣了一阵,随后便神色如常,动不动就笑,这哪像失去了至亲的人?

万麻眼站起身,再次伸手去抱李命大,姜春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万麻眼无奈,只好牵着红叶走出店铺,在邻街找另外几家街坊打听了下情况,真是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博雅藤编店上半年就换了老板,奇怪的是新老板和老板娘居然和原来开店的那对夫妻同名同姓!

现在这对夫妻来头大得很,听讲有的人前脚进店,后脚就叫人抓走了,上半年到现在,抓了三个人,也不晓得他们触了什么霉头。“那对夫妻惹不得!你最好躲远些。”

斜对过那家米店的老板好心地劝万麻眼。

原来的老板和老板娘呢?万麻眼急坏了。米店老板紧张地睃了眼周围,小声道:“听讲坐班房去了,也许死了都讲不定。”

万麻眼立时满身大汗,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袖在棉袄里的手仿佛融冰,滴答着往下掉汗。

“爸,你打摆子了?”

红叶纳闷地问。万麻眼没吭声,远远地盯着“博雅藤编店”的招牌,脸上的麻坑泛起了奇异的嫩红。

万麻眼领着红叶在市郊的一座破庙住下了,又在与博雅藤编店隔了两条街的铁匠铺找了份打铁的活计,挣些口粮钱。红叶机敏能干,铁匠铺旁边的“仙来饭馆”的老板娘很喜欢她,让她在店里打下手,除了管她一天三餐外,还给点儿工钱。万麻眼和红叶的生活有了改善。一个月后,拿到工钱的万麻眼搬到了藤编店附近,过起了前段时间根本不敢想象的“安逸”生活,奇怪的是万麻眼非但没胖,反而突然瘦了半圈,一到夜里,他就站在昏暗的灯下眺望藤编店,削瘦的身影犹如一根竹竿。这根竹竿埋在黑夜的泥土里,变成了长势喜人的冬笋,一点一点地往藤编店的方向生长。有一天傍晚,万麻眼突然发现李命大不见了,暮色里只见高大丰满的“姜春”靠在门框上,悠闲地吸着纸烟,一边和俊朗的店伙计调笑。穿着翻毛皮袄、袖着手烤火笼的麻杆老板站在旁边,细长的眼睛里闪烁出狼眼的冷光。万麻眼的身子突然软得像棉花糖,好不容易才站稳了。第二天一早,他在路上堵住了藤编店的驼背子。

“哎呀,佬俵,你是猪油蒙了眼睛,认不清人呐。这个姜春不是老早的姜春,她不是好人呀!我看她也不是命大的什么二姨,亲姨妈哪会舍得卖外甥呢?”

驼背子告诉他,姜春把李命大卖给乡下的老财了。那老财生了四个女儿,现在老婆有大肚,想要一个崽做“引”子,所以买了长相喜庆的命大去给老婆暖怀。

“老俵,刚去的时候老财夫妻还会疼命大,等老财的老婆屙下自己的亲儿子后,他们肯定会把李命大丢给长工。长工家儿女成群,哪管顾得过来?你要不去把命大抱回来,只怕到时命大就要变成命小喽!”

驼背子替李命大捏了把冷汗,万麻眼也心生恐惧。万一李命大有个三长两短,他白费心血不说,九泉之下可怎么向姜薇交待哟?

驼背子是博雅藤编店的老伙计,和真正的姜春夫妇关系很好。从他口中,万麻眼知道了姜春夫妇的真实情况。原来姜春和她丈夫是红军的交通员,他们利用博雅藤编店从樟树为中央苏区搞药材。红军主力北上转移后,这家交通站又负责替中央苏区留守的红军筹集药材和经费。四个月前的一天半夜,姜春和她丈夫被抓走了,抓他们的人非常狡猾,不但没有破坏这家联络站,还派人过来冒充姜春和她丈夫,想放长线钓大鱼。

那几个店伙计是新近派进来的。这几个月,有三个前来联络的人被抓走了。

驼背子家在井冈山,弟弟当过赤卫队长,后来转战赣南,至今不知死活。他虽然不是地下交通员,可近朱者赤,为交通站做了不少事。真姜春出事后,他心情郁闷,平时不敢表现,心里的那杆秤还是有准星的。他非常同情那些被抓的人。他的话让万麻眼出了身冷汗,同时也催生了一个计谋。

他告诉假姜春,姜薇生前给了他一个南昌同志的地址,让他无论如何要把命大送到那个同志的手中。假姜春和麻杆一听“同志”这两个字,仿佛嗅见了血腥的恶狼,立马兴奋起来。

四天之后的黄昏,万麻眼背着李命大、牵着红叶、拎着包裹,在姜春和三个“店伙计”的陪同下,站在了南昌市六眼井的黄记铁匠铺门口。姜春坚持要和万麻眼一起去铁匠铺,万麻眼摇摇头说:“你长得这么标致、显眼,和我走一块,那像什么样?估计你去了他们不会认我的。”

姜春想想有道理,就没再坚持了。万麻眼趁机说红叶的妈妈是黄记老板娘的族亲,早就惦着红叶了,得一块儿去。姜春没吭声,等进店察看的“店伙计”从铁匠铺出来和她耳语几句之后,她扣下了万麻眼的包裹,又让店伙计搜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钱,又把住各路进出口,这才放万麻眼和红叶进去。

十多年前,万麻眼曾经是黄记铁匠铺的伙计,他记得屋内有道通往后巷的侧门,虽然时隔十多年,黄记铁匠铺的门面还是老样子,只是店主人和伙计换了。万麻眼略一思忖,牵着红叶穿过放满农具的店面和那条阴暗的走廊,来到炉火熊熊、叮叮当当的打铁作坊。工友们都在忙碌,没谁注意到他们。万麻眼熟门熟路地从厨房边颇为隐秘的侧门走出去,岔入旁边的小巷。小巷两侧是十几家卖日用品、南杂货的小店,热闹非凡,万麻眼和红叶眨眼间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姜薇的同志吴海燕住在翠花街旁的万寿宫附近,那儿巷陌纵横、商铺云集,三教九流杂会,是南昌市最繁华的去处。以前万麻眼常到万寿宫旁的汤店吃凉拌粉、喝瓦罐汤,对这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半个时辰后,他抱着李命大,和红叶并排坐在了吴海燕家的沙发上,后背上全是冷汗。说实话,他把假姜春她们带到黄记铁匠铺时根本无法确定自己能不能如愿逃脱。万一黄记铁匠铺的侧门堵了呢?万麻眼看着怀中的李命大,脑海深处闪过姜薇的面容,喃喃地道:

“命大,是你妈妈保佑了我们啊!谢天谢地!”

李命大像是听懂了他的话,盯着他的眼睛,发出了“啊”“啊”的声音。

吴家是个殷实之家,独门独院的小楼,院内种着高大的广玉兰和两棵枇杷树,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芬芳。吴海燕娇小、秀丽,性格开朗、热情,是南昌心远中学的音乐教员,兼任市抗日妇救会的副会长。吴海燕的丈夫王金泉在江西省保安司令部工作,夫妻俩成亲三年还没孩子,过着忙碌的二人世界的生活。万麻眼去的时候只有吴海燕在家,她丈夫王金泉随长官到九江视察布防情况去了。

打扮时髦、描眉画眼的吴海燕乍看是个饱食终日的阔太太,其实非常关心时局。万麻眼一直生活在乡下,以前虽然也听说过日本鬼子的恶行,可他总觉得那些恐怖的传闻离自己还很远,可一到南昌他就感受到了战争的氛围。日机的轰炸更是让市民们惊恐万分。每次空袭过后,城市上空硝烟密布,死亡的气息弥散在每个角落。万麻眼在吴家屁股还没坐稳,就听到“轰”的几声巨响,吓得他和红叶躲在了门后。吴海燕早已习惯了这种轰炸,她毫无惧色地爬上二楼,四处察看。片刻后她面如沉水地走下来,说江北冒出了大股的浓烟。

“又不晓得有多少人要遭殃了!该死的日本鬼子,亏他们下得了手!好在江北人烟少些,要是炮弹落在这附近,可就要尸横遍野了。”

吴海燕忧心忡忡。哪知被爆炸声惊醒的李命大却拍着巴掌咯咯大笑,口里不断地喊着:“炮竹!炮竹!”

“这个憨包崽吔!你晓得啷回事呵。笑,笑,笑,等你懂事了你就该哭了!日本鬼子在杀我们的同胞,唉!”

吴海燕搂着命大,叹道,然后开始细细地询问姜薇的情况。万麻眼絮絮叨叨地说完后,吴海燕已经泪流满面了。想起姜薇用“同志”来称呼她,万麻眼对她不由得升起股亲切之情。

“吴老师,您是姜医生的同志,孩子交给您,我就放心了。”

哪知吴海燕却拽了他一把,提醒他以后别再提“姜薇”和“同志”这几个字眼。还有,关于孩子的来历,也不要跟任何外人提起。

“你不是红军?”

万麻眼有些奇怪。吴海燕摇摇头,万麻眼又问了第二个问题:“那你是不是共产党?”

吴海燕没搭腔,而是上下打量着他,问他晓不晓得目前的形势。万麻眼嗫嚅着说,他在吉安铁匠铺打铁时听老板讲过,前不久蒋委员长在报纸上发表了国共合作的宣言,共产党和国民党目前是一家了。吴海燕点点头:国共是在合作,可有些不该说的还是不要说,免得惹祸上身。

万麻眼晓得她有难言之隐,再说这两年多次遇险,他也学乖了,忙不迭地说好。

“你能找到姜医生的老公吗?要是能找到他,我把命大送过去,这样也省得你费心。”万麻眼期待地望着吴海燕。

哪知吴海燕根本不认识姜薇的丈夫,万麻眼满脸失望地连叹几声。

“老万,你就不要想那么远了,既来之,则安之。我和姜薇是割头换颈的朋友,我们一定会保护好命大的。只是我和金泉非常忙,没法照顾孩子,我想请你代为照料。隔壁的房子是我们一个朋友租下的,他去武汉了,你们正好给他守家。有人要是问起,你就说家乡遭了水灾,从吉安逃难过来的。”

吴海燕做事麻利,万麻眼刚给李命大洗完澡,她就已经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了。

第三天,翠花街北街角的烟摊摊主换成了身材墩实的万麻眼。烟摊边放着只竹枷,里头坐着将满二岁的李命大,旁边是卖茶叶蛋的红叶。

吴海燕和王金泉非常忙,夫妻俩常常十几天碰不上面。特别是王金泉,前段时间他作为江西省保安司令部副司令廖土翘的属下,陪同长官参与和项英、陈毅为改编红军游击队实行合作抗日进行的谈判,几过家门而不入。近期则忙于在南昌的水陆交通要道设置路障、河障、水雷以抵抗来犯日军。

“我们在赣江吴公庙水域的河床中心打下了近千根木桩,木桩间还埋了水雷、布了电网,我们要叫日本鬼子有来无回!”

那天王金泉难得地在家吃了顿中饭,席间聊起布防情况,他兴奋异常。饭后他给了万麻眼十块大洋,让他代自己好好照顾命大和红叶。吴海燕其时已经放了寒假,但妇抗会的工作任务非常繁重,也难得在家。忙的时候,万麻眼半个月难得见他们夫妇一面。可他们只要在家,吴海燕就会打开暗门,让万麻眼带着红叶和李命大过去吃饭、聊天。活泼的李命大见了吴海燕和王金泉,一口一个“爸爸”“妈妈”,叫得他们夫妻眉开眼笑。

王金泉高大壮实,戴副金边眼镜,平日沉默寡言,穿着哔叽呢制服时颇有威严。不苟言笑的他只要看见李命大,嘴巴就半天合不拢。有时吴海燕看着他抱着孩子亲热,脸上会掠过几抹惆怅,王金泉的表情也随即黯淡下去。一天傍晚,他俩抱着李命大在院中观赏天上的彩霞,吴海燕幽幽地说:“金泉,我们生一个吧!”王金泉立马严肃地看着她。吴海燕叹口气,强颜笑道:

“我知道你肯定会说我们要以工作为重,孩子的事,以后再考虑,对不对?”

王金泉叹口气,歉疚地搂着吴海燕,两人怔怔地出起神来,一旁的万麻眼看在眼里酸在心上。

这时的万麻眼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家庭,并成了义务联络员。吴海燕和王金泉隔三差五让他到皇殿侧的云水茶楼取“茶叶”,或者到下沙窝的李记烟丝铺取“纸烟”,个中信任,不言而喻。万麻眼感到自己离姜薇和禄牯说的“革命”又近了一步。

吴海燕和王金泉忙归忙,却热衷于交往,经常有客人到他们家饮酒、论诗、作画。这时吴海燕便让万麻眼挎着烟箱在小巷里四处叫卖,如有异常,则以“美丽牌香烟减价”为号示警。红叶也没闲着,她带着李命大在院门口玩耍,倘若有人想闯进来,红叶必须大喊一声“表姑,有客人找你”。这是个危险暗号,所以红叶很为自己这个“哨兵”角色而自豪。红叶虽然年幼,却是个“老角子”,一次她偷偷地跟万麻眼说:“爸,你晓得不?吴妈妈和王爸爸是红军吔!”

“嘘!这话可不能乱讲!红军早到延安去了,这里没有红军,只有新四军。”对红叶的这份早熟,万麻眼喜忧参半。

“我听前几天来这里的陆小姐讲的,新四军就是以前的红军变的。陆小姐是在新四军军部工作的,她什么都懂。”

红叶人小耳尖,眼睛雪亮,也许是受到吴海燕的薰陶,她很关心时事。时值1938年1月上旬,新四军军部从汉口迁到了南昌,吴家的聚会越来越频繁。想到长莲、拐脚、荷香、禄牯和下落不明的姜春夫妇,万麻眼偷偷地为吴海燕和王金泉捏了把汗。

1938年3月的一天傍晚,吴家来了几个客人。他们围桌而坐,边吃边聊。万麻眼照例到巷子口叫卖香烟,走着走着,他吃了一惊,发现往日清静的巷子里突然冒出个烤红薯的摊点;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在吴家对面补皮鞋;还有那帮不知打哪儿冒出的三轮车夫一直在墙根下歇息;聚在电线杆下打牌的小混混心不在焉,不时瞟向吴家小院的目光显得诡异。万麻眼亮起嗓门,大喊了三声约定的暗号。巷口站着闲谈的两个大汉显然对他的喧哗深感恼火,气势汹汹地朝万麻眼逼过来。万麻眼撒腿就往巷子深处跑去,路过吴家时正好瞥见红叶背着李命大在门口踢毽子。他挥了下手,机灵的红叶立刻闪身进去,并关上了院门,万麻眼呼嗤呼嗤地往前跑着,后面跟了七八个人。万麻眼跑得飞快,转了两条街后居然把那帮跟踪的人给甩了。暗自庆幸的他正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忽然“砰”的一声枪响,他猛地栽倒在地:

“命大!”

这是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两个字。

后来红叶姐听海燕妈妈说,敌人其实早就发现了王爸爸的身份,他们之所以没有惊动他,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好一网打尽。那天他们得到了密报,说吴家有人在开会,所以在房子周围设下了重重埋伏。万爸爸一跑,其他人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跟着一起追。海燕妈妈和王爸爸趁机领着大家从我和万爸爸、红叶姐姐住的房子那边离开了。敌人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那两栋背靠背、看上去不相通的房子有暗门,这是他们工作的疏忽,也是我们的运气。那个时候要活下来,运气蛮重要的。但最重要的是我们有万爸爸这样的好人,他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我们大家的安全。

李命大说起这段故事时总是非常激动,一口气说个不停,言语中对解放后有关部门没有追认万麻眼为烈士而深感遗憾,不过转瞬他又表示理解,毕竟万麻眼那时不是共产党员,再说了解详情、能够证实万麻眼为革命做出了贡献的吴海燕和王金泉后来又牺牲了,当年才十岁的红叶和李命大这个孩子的证词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但在红叶和李命大心中,万麻眼是一辈子忘不了的恩人。

从吴家离散后,吴海燕和王金泉带着李命大、红叶在一个美国教会牧师家躲了两天,来到了汉口。到汉口后,吴海燕改名余燕文,并根据组织意图,经人介绍到了汉口的仁潜善堂做事。同时注意收集仁潜善堂堂主曹明玉的情报。改名为李小叶和李小明的红叶和李命大很少见到他。由于又不放心红叶和命大,吴海燕每次上班都带着他们。善堂堂主曹明玉打趣地称他们姐弟俩为“包包”。

“真是个包包,到哪里都带着!你妈疼你们疼得呀,让我都眼红了。”

善堂堂主曹明玉是个重庆妹子,烫着个时髦的大波浪,身穿做工精致的旗袍,雪肤玉貌,从不化妆,人长得本来就高,还天天穿高跟鞋,走起路来像风摆柳,一步三袅。李命大虽然小,却也晓得审美,每次见了曹明玉,总是伸手要她抱。曹明玉比吴海燕小,那时还不满三十,她原本是汉口法租界工部局的法语翻译,和法国巡捕房的大保正打得火热。大保正年纪大了,想到不久后要回法国,钱多多益善。曹明玉也很爱钱,两人一拍即合。经过一番谋划,大保正组织汉口警察副局长等权要及一众工商界的头面人物开办了仁潜善堂,让曹明玉当堂主,长袖善舞的曹明玉认识汉口市的不少军政要人,很快,仁潜堂所募资金、物资便雄踞全市几十家善堂之首,曹明玉也成为遐迩皆知的女闻人。

尽管李命大喜欢曹明玉,吴海燕却始终对她心存警惕。她多次叮嘱红叶不要在曹明玉面前提万麻眼和她们在赣南的事情。万麻眼牺牲后,红叶像到了季节的瓜果,倏地成熟了。在曹明玉面前,她从不多嘴。有一次曹明玉问红叶是不是余燕文亲生的,红叶点点头。曹明玉捋着她的头发,奇怪地说她和弟弟长得不像。

红叶立即笑着说:“阿姨,我长得像奶奶,弟弟长得像小时候的爸爸,我们大了就会像的。”

曹明玉听了甜甜一笑,拉住红叶的手亲热地说:“红叶,回去告诉你妈妈,过两天我接你和弟弟到我家去做客!”

红叶去过曹明玉家,清雅、干净,和她人一样,总是漾着香气。最吸引人的是她家里有一台外国运来的冰箱,里面冰着各种好吃的水果、甜点。红叶虽然牢记着海燕妈妈的叮嘱,不敢多讲话,可对于做客这样的美事,她无法拒绝,于是,红叶回去后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吴海燕。吴海燕拍着红叶的肩说:“红叶,你长大了,回答得对。以后她再问你什么,你就说不晓得。”

红叶懂事地点点头。

也许是忙的缘故,吴海燕清瘦了许多,加上穿着朴素,头发胡乱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髻,看上去跟街上的大嫂差不多。红叶想到她以前美丽的样子,不由有些心疼她。

那段时间真有意思啊,我成天跟着海燕妈妈和红叶姐姐去街上募款,要么去医院看望从抗日前线运来的伤兵,还经常到收容所看望难民。我最喜欢跟着曹明玉和海燕妈妈去战时儿童保育会,那里收留了几百名来自全国各地的战争遗孤。那些孩子大的十二岁,小的只有二岁。我在那儿是好多人的哥哥。曹明玉、海燕妈妈她们那帮大人给那些小弟弟、小妹妹洗衣服、洗澡、理发、喂饭,我和红叶姐姐也在帮忙。红叶姐姐做事非常麻利,曹明玉一个劲地夸她,还认她当了义女,说是礼拜天要接我和红叶姐姐到她家住呢!

李命大对于汉口的记忆斑斓、深刻。事隔多年,他仍能忆起当时亲历的许多事情,而且细致到点滴,可见那段岁月已经斧凿石勒在他脑海里了。曹明玉是他印象中色彩最为缤纷的女子,他始终清晰地记得她美丽的容颜和身上淡雅的香气。说老实话,如果不是后来看到有关部门对于曹明玉这个人物的定论,他真的难以相信曹明玉是个蛇蝎美人。

那天李命大听说曹明玉要请自己和红叶到她家去住,乐得抱住吴海燕拼命地喊:“妈妈,我要去姨姨家住,我要去嘛,我一定要去嘛!”

素来宠他的吴海燕这回怎么也不肯松口,李命大坐在地上发赖,哭声震天。隔壁的曹明玉闻声而来。

“命大,谁欺负你了呀?哟,你要去姨姨家做客啊?那好哇,今晚就过去。红叶也去!怎么样,海燕?”

曹明玉这么一说,李命大立即破涕为笑。吴海燕有些尴尬地扒拉开红叶的头发:“明玉,我最近太忙了,没时间管孩子。他们姐弟俩满头虱子,去你那儿就怕传给你啊!要不你今晚帮他们收拾一下?”

曹明玉有洁癖,闻言她翻了翻红叶和李命大的头发,看到那些白花花的虱子后,她倒抽一口冷气,自此后再也不提请他俩到家里去住的事儿了。殊不知这是吴海燕特意留下的杀手锏。前段时间红叶不知从哪儿惹来了虱子,不久又传给了李命大。那段时间曹明玉天天说要让红叶和李命大到她家住,吴海燕就把他俩的虱子给留下了。如今见这一招奏了效,吴海燕的唇边浮出几丝狡黠的微笑。

清明前夕,在应城工作的王金泉回到了汉口。一家四口到馆子店美美地吃了一顿团圆饭后,吴海燕和王金泉就躲进了书房。下午时分,家里来了五个人,其中的崔阿姨和于叔叔是对夫妻,他俩的儿子家树比李命大大一岁,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自来熟,进家门不到两分钟,就和李命大玩做了一堆。

“小叶,你把这些豆子剥了,看着点儿门。”

海燕朝门外努努嘴,红叶会意地出门倒垃圾,借机到四周打了个转,见没什么异常,吴海燕、崔阿姨、于叔叔等人才开始商议事情。红叶并不想偷听,怎奈卧室和厅堂中间的隔墙没有封顶,他们说的话,红叶和李命大一字不落地全听见了。

吴海燕说话了,声音里满是火药味:

“仁潜善堂打着抗日救亡的旗号募的钱款,只有少部分用于正途,大部分被曹明玉买了烟土。国难当头,太可恨了!”

一个清亮的嗓门说,听上去像是那个大眼睛学生哥。

“不止这些呐。据我们了解,曹明玉和她的姘头、那个法国大保正,还有那些善堂首士们只得了小头,真正的大头是那个日侨得了。而那个日侨极有可能是日本间谍。他们用鸦片烟毒害我们中国人不算,还用我们中国人的钱生产军火,杀害我们的同胞!我们一定要想办法破坏他们的计划!”

于叔叔义愤填膺地说。

“老王,你那儿汉留会的工作做得怎样?”

说话的老刘是个高大、壮实的山东汉子,吴海燕和王金泉带着李命大、红叶刚到汉口时,曾在他家住了两周。老刘在火车站旁边开了家小旅馆,收入不错,娶了位看上去娇滴滴、实际绵里藏针的厉害老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儿子长相俊美、活泼可爱,是老刘的心头肉。

汉留会的成分很复杂,鱼龙混杂,不过龙头老大陈阳泰是个爱国人士,抗日热情很高。加上汉留会帮规森严,陈阳泰拥有绝对的权威。王金泉的声音和他的长相一样干净、利落。

“海燕,你不是说曹明玉这两天要拿她们贪污的义款去买鸦片吗?能不能在那上头动动脑筋?”

老刘提出的这个问题顿时引起了众人的热议。吴海燕以她一贯的快速语调说:“我早就盯上那笔钱了。问题是曹明玉看得太紧,她那个法国姘头手下管着巡捕房,每次收款,都会派两个安南兵跟着。仁潜善堂的大首士卢江,是汉口市警察局的副局长。有时他也会派警察过来押款,这么多人盯着,下手会有难处。”

吴海燕有些犹豫。学生哥哥不以为然地哼了句:“抗日救亡是头等大事,有条件要干,没条件我们创造条件也要干!”

“小朱,这事不能冲动,我们得好好合计合计,力求一击必中!”

崔阿姨说完这话后,里屋的大人们开始争论起来,红叶原本还想听下去,可李命大和家树在屋子里玩腻了,吵闹着要上街。红叶拗他们不过,只好牵着他俩到旁边杂货店的门口去看金鱼。

红叶不知道那天的会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只晓得第二天早上起床小解时,客厅的沙发上、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吓得她惊呼起来,结果把老刘给吵醒了。老刘抬头看看墙上的闹钟,“腾”地跳起来,着急地嚷嚷道:“大家快起来快起来!七点半,我们该走了!”

众人简单梳洗后分批离开了吴家小院。家里有些凌乱,吴海燕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收拾,而是弯腰握着红叶的手,郑重其事地说:

“红叶,爸爸妈妈有要紧的事情,马上就要出门。饭菜烧好了,放在橱子里,吃完了这儿有钱,你再去买。”

吴海放了两块银元在桌上:“如果第五天我们还不回来,你就带着命大去战时保育会找崔阿姨。这几天你要照顾好弟弟,不要搭理陌生人,也不要理善堂的曹阿姨他们。如果有人问你我去哪儿了,你就说我到九江看我生病的姨妈了。记住了吗?”

红叶点点头,稚嫩的肩上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吴海燕和王金泉挨个地拥抱了红叶、亲吻了李命大,两人拎着行李离开时,脸上透出英勇和悲壮。

接下来的几天吴海燕夫妇没有回家。忧心忡忡的红叶白天带着命大上街玩,夜晚两人和衣而睡。恐惧和担心使得红叶经常半夜惊醒。李命大年幼不知愁,吃得下睡得香,有天晚上还赖了两泡尿在床上,气得红叶在他屁股上猛揍了几掌。

第四天下午,吴海燕和王金泉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刚放下行李,两人就火急火燎地带着红叶和命大去电影院看电影。那天的电影红叶和李命大看得很不落心,因为影片刚开头王金泉就出去了,半个时辰后,他手里拿着两个面包回到了座位上。接着吴海燕又出去了,直到影片结束,她才满头大汗地跑回来,神情兴奋地朝王金泉点点头,悄声说:“成功了!”

“太好了!”王金泉淡定的脸上露出激动的表情,不过他的脸色旋即又黯沉下来,小声道:“海燕,你别再回仁潜善堂,我怕曹明玉会怀疑你。”

“不行,金泉,组织上还给我布置了任务,只要几天时间就能搞定。等我完成了任务再走吧!再说了,我有不在场的证明,我不是去九江了吗?曹明玉她亲自送我上的火车。就是警察来核查,也还要一个过程。我想等他们都弄明白了,我也走了。倒是你自己,凡事要格外小心些。”

王金泉没说错,曹明玉果真很快就猎犬似的嗅出了吴海燕身上的“赤色”气息。她的法国巡捕房大保正姘头和背后的日本主子当然不会坐视一批巨款被劫,“案”发后立马出动大量巡捕和警察,四处缉拿“劫掠善款、破坏抗日”的“罪犯”。五天后,他们抓到了老刘夫妇。老刘是个铮铮铁骨的汉子,但他非常惧内,他老婆又是个爱打听的女人,老刘的大小事都瞒不过她。当警察扬言要杀害老刘那对双胞胎儿子时,老刘的老婆当即竹筒倒豆子,把她知道的事情全部供了出来。

我不记得那是哪一天了,大概是4月下旬吧,天刚断黑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我拎着马灯站在瓦檐下看雨柱,每根雨柱都有苦竹那么粗。水汽溅在脸上凉丝丝的。天井堵了,房子里泛起了丝丝臭气。红叶姐姐和海燕妈妈穿着蓑衣去疏通天井。突然哗啦一声雷响,震落了几叠瓦。瓦片打在天井里,水溅了我满身。接着闪电好像无数把剪刀,剪得天空支离破碎。我吓得哇哇大哭。那两天我受了风寒,有些发烧,海燕妈妈看看天井已经疏通了,就给我洗澡换衣服,唱着童谣把我哄睡了。半夜我被尿憋醒,看见屋子里亮着灯,穿戴整齐、一脸严肃的海燕妈妈正在炉子里烧东西。红叶姐姐也穿好了衣服。她蹲在旁边,忙着把我和她的衣服放进一口小皮箱。

“记住了崔阿姨和于叔叔家的地址吗?”

海燕妈妈问道。红叶姐姐还没回答,海燕妈妈又说:“万一他们不在家,你就带着弟弟去战时儿童保育会,记不记得路?”

红叶姐姐正要开口,我爬起来连连说记得记得。海燕妈妈搂着我仔细地端详着,眼睛红了。她低下头亲了下我,脸和嘴唇像两爿凉糕。

李命大的追忆到这儿断了头绪,人变得烦躁不安。他不断地在屋内走动、抽烟、喝茶,仰头搜肠苦思,沉吟许久,才用略显迟滞的叙述把我们带回到那个腥风血雨的夜晚。

“嘭、嘭、嘭,嘭、嘭、嘭!”

风雨雷电中忽然传来凶狠的敲门声。吴海燕打开橱柜中的暗门,迅速地把红叶和李命大推进了夹墙。

“红叶,命大,不管听到什么响动,你们都不能吭声!”

“妈妈,我怕!”

李命大扁嘴正要哭,吴海燕摸着他的头说:“命大,好儿子,乖乖的跟着姐姐,千万不能出声,你要出声了,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听话啊!”

李命大懂事地点点头。

这时雷声歇了,“嘭嘭嘭”的砸门声震耳欲聋。吴海燕赶忙把那口小皮箱塞进了夹墙。这夹墙是吴海燕、王金泉刚租下这栋房子时和老刘、学生哥他们一起砌的,设置得相当巧妙,外面根本看不出破绽。随着柜门的关闭,红叶和李命大陷入了一片黑暗,不过旋即她俩就看见有块铜钱大的朦胧光斑从墙上透进来,原来那是特意留下的透气孔。就着这道微弱的亮光,红叶看见夹墙下搭着块木板,木板上堆着毯子和枕头,夹墙的入口处还放了只盛满清水的瓮,瓮盖上有几袋饼干和几副碗筷。红叶小心翼翼地踩在木板上,想通过透气孔往外看,哪知透气孔被墙外的画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红叶忙用手指在画纸捅了个小洞。吴海燕似乎背后长了眼睛,倏地转过身来,对着透气孔说:

“红叶,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千万不要出声。还有,等晚上没人的时候你们才能出来。要是大门锁了,你把狗洞右边的砖抽出来就可以钻到街上去。千万要带好弟弟,任何时候都不能把他丢了!”

说罢吴海燕转身出门,临走前还回身朝他们招了招手。

这时,楼下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气势汹汹的吆喝声,接着响起阵乱枪,红叶惊恐地朝外张望着。这时,房门“砰”地被人踹开,几个持枪的警察凶神恶煞地冲进来,他们翻箱倒柜,眨眼功夫就把整洁的房间弄得一片狼藉。

“那个女的枪法好准,伤了我们三个弟兄,好厉害!”

领头的高个子警察心有余悸地对身旁的胖警察说,两只眼睛四处乱睃。听动静,高个子好像拉开了柜门。红叶害怕得腿发软,还好那两个警察只顾翻东西,并没有发现柜子里那道装饰得很好的暗门。

“那个女共党长得蛮水灵的,可惜死翘翘了。唉,真想不通她们,年纪轻轻的干这种掉脑袋的事儿!”

胖警察叹道,一边把搜来的两块衣料缠在腰上,看上去像只大水桶。

海燕妈妈死了?红叶脚下一歪,发出“哗啦”的响声。高个子警察狐疑地回身察看着。恰巧风骤雨急,冷风吹得窗户噼啪作响。高个子警察疑惑地察看了一阵,说,兄弟,这柜子不错,等过两天我们把它卖了吧。

行咧,胖警察非常乐意干这种事,说话间他又把几件衣服塞进了腰间,转眼间人又胖了两圈。

“老高,胖子,你们找到什么宝贝没有?”

随着这声清脆的招呼,曹明玉飘然而至。夹墙内,泪流满面的红叶拼命捂住嘴,以防哭声破唇而出。

“那两个孩子呢?”

浑身湿漉漉、穿着黑风衣的曹明玉四处张望着,那张往日轻红粉白的脸透出凶狠的铁青。

墙角砖缝里都找了个遍,没看见。

高个子警察摇摇头。胖子警察取下墙上的全家福照片看着,一边摇头叹道:“可惜跑了,要不这崽俚还可以卖几吊钱来用。”

“吴海燕是只不下蛋的母鸡,她还生得出这样扎实的崽?告诉你们,南昌方面打了电报来,这吴海燕夫妇是老资格的赤匪,在南昌惹了一身的臊。听老刘的老婆讲,那两个小鬼是赤匪高官的孩子,吴海燕和王金泉本来打算过段时间送他们去延安的,都是值钱的货色。你们给我小心地找,找到一个赏五十块大洋!”

曹明玉说罢,母狼似的在房间里打着转。

你问我曹明玉的身份?当时我和红叶姐姐什么都不晓得,只知道她是远近有名的美女,每天穿得漂漂亮亮的,非常会讲话,逢人就笑,很讨人喜欢。解放后我去汉口有关部门查询过,曹明玉1949年去了台湾,很有可能是军统的人。

那天晚上我非常害怕,越怕睡得越香,什么都没听到。听红叶姐姐讲,曹明玉和胖子他们讲完话后把我们的全家福扔到地下拼命地踩,玻璃渣扎在她的鞋底上,高个子警察替她拔玻璃,动作慢了点,曹明玉飞脚朝他踢去,结果割伤了高个子警察的手,滴滴答答地直往下滴血。曹明玉居然笑着说高个子警察的血比楼下的女共党吴海燕的血还要黑,可见他的心很坏。高个子警察捂着伤口不敢回嘴,接着曹明玉从衣橱里找出件衣服让胖子警察给吴海燕换上,说是不忍心让她满身血污地上奈何桥。

“你说那个曹明玉有多可怕!明明是她把海燕妈妈害死的,还猫哭老鼠假慈悲。这就是反动派的凶残和虚伪!枉费她长了一副好模样,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说起曹明玉,李命大就心潮难平。年逾古稀了,他仍然不明白曹明玉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上世纪80年代末,曹明玉费尽心机地托人找到了他,说是要认李命大当义子,以便他去台湾继承她的遗产。曹明玉长袖善舞,到台湾后在“行政院”工作,同时经商,挣了不少钱,在台北和基隆有十几幢房子。有时想起来,李命大不得不承认曹明玉是喜欢自己的。因为当李命大拒绝做她的义子后,她又辗转捎来一盒录像带,银发苍苍、修饰得体的曹明玉对着镜头讲了几个李命大小时候的故事后,突然跪下来鞠了三个躬,“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头,拜托李命大以后有机会把她的骨灰从台湾取回来,连同这盒录像带一起葬到她老家湖北仙桃的父母身边,这三个头是跪拜她的父母的。李命大本以为她会说起吴海燕夫妇和红叶,可她只字未提,可见她对李命大确实另眼相看。而且这种喜欢,在那个凶险的夜晚就流露出来了。

曹明玉踩烂那个玻璃相框后,从地上捡起那张已经污浊的照片细看了几眼,吩咐那两个警察找到李命大后一定要完好无损地送给她。

“那小家伙长得特别喜相,我就当养条狗来玩吧!”

曹明玉鼻子里“啍”了一声扬长而去。

李命大再次醒来的时候,从透气孔射进的光亮证明时间已是白天。红叶蜷坐在夹墙角落,口里反复念叨着上面这句话。

“姐姐,我饿了!”

李命大依稀地记起昨晚的事,心有余悸地推着红叶,小声央求道。

红叶怔怔地盯着他,红肿的眼睛里闪动着两簇清亮的泪花。

“弟,妈妈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说罢她搂着李命大小声抽泣起来。

“姐姐,妈妈说了,我们不能出声!”李命大急得拽住她的胳膊拼命摇。红叶渐渐止住哭,给李命大吃了两块饼干,喝了半碗清水,自己也吃了些东西,然后搂着李命大静静地坐在木板上。

“姐,我要出去找家树玩儿!”

四岁的李命大不知“死”为何物,一心只惦记着玩。红叶在他耳边讲了几句吓人的话后,李命大老实地缩在红叶怀里数羊。数着数着,他和红叶的身子渐渐歪在了墙根上,双双沉入梦乡。等他俩再次醒来时,透气孔变成枚暗黄色的金币挂在墙上,楼下某处传来嗡嗡的人声。

“弟,等天黑我们再出去!”

李命大一听,高兴地嚷嚷着说要吃热干面,话音刚落,有人“砰”地推门进来。红叶生怕李命大再说话,一把捂住他的嘴,两人屏气静听着。

这时传来高个子警察的声音:“老吴,你听见什么了吗?”

胖警察油腔滑调地说:“听到你放屁了。哎,这座屋子刚死人,晦气得很,上司也是,让我们在这里守老鼠和野猫啊?”

高个子警察无奈的声音好像一条死蛇滑过红叶和李命大的耳轮:“上峰让你在这儿守着你就守着,我可不敢擅离职守。”

胖警察笑了起来:“哟,你老高真是个模范,怎么不见重用提拔啊?告诉你,我问过隔壁邻舍了,他们说头两天吴海燕就把孩子送走了。共产党鬼精得很,你以为他们做大事时会把孩子放在家里等我们抓吗?”

高个子警察想想也是,然后两人商议着吃了中午饭就回局里交差去。说话间,他俩又把屋内洗劫了一遍。随着“唰”的一声响,透气孔放进道光柱来,夹墙内顿时亮堂了许多,估计是那两个家伙把画给扯下来了。

“哎,老吴,你觉不觉着这屋子有些古怪?外头看上去蛮大,屋里头好像要小些?”

高个子警察说着敲敲墙,所幸墙砌得密实,敲击声听上去再正常不过。

“哎呀,这有什么不正常的呢?你没看这栋房子和隔壁那栋房子共用一堵墙啊?这边的房间小了,隔壁人家的屋子就大了嘛!再说我看这屋子不小啊,是你老兄眼界太阔了吧?喏,这幅画归你,这口钟归我。”

胖警察永远对财物更感兴趣。

“唉,老吴,为什么我们就找不到堆满金银财宝的夹墙、密室呢?天生就没有发财的命啊!”

高个子警察感叹着。胖警察讥讽道:“老高,你晓得大家背后喊你岔巴子不?”

“你莫鬼款,我岔巴子?他们才岔巴子呐!”

高个子警察不服气,和胖警察拌着嘴下了楼。屋外安静了,但红叶和李命大仍然不敢动弹。他俩紧紧地抱着,仿佛一对冬眠的蛹。在这种僵硬的拥抱中,眼皮越来越沉重,他俩迷迷糊糊地又坠入了梦乡,等他们再次醒来时,透气孔里已经看不到亮光了。

“姐,是不是关灯了?我怕黑。”李命大拽住红叶的手,小声说。红叶踮脚凑到透气孔跟前观察了半天,确定外头没有人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拔开暗门插销,拉着李命大从柜子里钻了出来。就着窗外昏黄的路灯,红叶看见房间空荡荡的,连桌椅都搬走了,感觉非常奇怪。红叶返身从夹墙内拎出装有他俩衣服的小皮箱,两人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楼下。

“姐,妈妈在哪里?”

李命大的这句话问得红叶浑身打颤,她害怕地窥探着四周,心内暗暗地祈祷:

“妈妈,求求你保佑我们吧!”

在飘着花香和血腥的空气中,李命大听见红叶牙齿打架的声音。

红叶姐姐前几年还跟我说,那天晚上她看见海燕妈妈在前头给我们引路。她指导红叶姐姐端开门栓,示意我们从门隙里钻出,然后领着我们来到狗洞旁。红叶姐姐抽掉狗洞旁的几块活砖后,我们就从洞口钻到了街上。不过那口皮箱太大,拿不出来,我们只好不要了。还好我和姐姐穿的裤子上有海燕妈妈缝的小口袋,里头装着两块光洋,这是给我们应急的。我们雇了辆黄包车来到战时儿童保育会,找到了崔阿姨。你问我海燕妈妈?那天晚上,她身中三颗子弹,英勇牺牲了。

李命大说到这儿总要喝上几口水,然后静眺远方,借机把胸腔里翻搅的那团东西咽回去。他真切地记得海燕妈妈的美丽样貌,记得她头发上清香的气息,还有她甜糯的嗓音和眼里动人的神采。对于王金泉爸爸,李命大印象最深的是他走路时的英姿,仿佛每一步都踩着鼓点,动作极富朝气。他刮过胡子后总爱用下巴扎李命大的脸,那股暖而热辣的感觉,70多年后仍深深地烙在李命大心上。

“从那以后,你们一直呆在战时儿童保育会?”

李命大回忆到此时,所有的采访者都忍不住问上这么一句。李命大有些遗憾地摇摇头,说他和红叶只在战时儿童保育会生活了两周,曹明玉就率领一帮警察跟踪过来了。多亏了那些老师的掩护,崔阿姨才把他们安全转移到她的老家九江,将红叶和李命大托付给了她的姨妈刘奶奶。刘奶奶和丈夫金爷爷都是小学教员,收入不高,两个美丽的女儿还在读书,日子过得不宽裕,突然间多出两口人,生活一下子捉襟见肘。但刘奶奶毫无怨言,对李命大和红叶视如己出,金家姊妹也把他们看成亲弟妹,一家六口,苦中有乐。

时值1938年六月,战局已经非常紧张,日军攻占汉口,刘奶奶、金爷爷领着四个孩子躲进法国天主堂避难。然而,法国国旗和十字架并没有能阻拦日寇的魔爪。不久,金爷爷被日军从天主堂捉去当苦力。眼看天主堂不保,刘奶奶领着孩子们转移到她的朋友、美国人珍妮佛办的活水医院避难。

我们只要晚走两天,就全都没命了。从那以后,我和姐姐红叶一直跟着刘奶奶生活,一直到1957年我亲爸找到我。噢,你说我亲爸呀?我妈牺牲后他在梅岭打游击,根本不晓得我们的消息。我猜禄牯哥哥送往梅岭的东西他肯定吃到了。最巧的是,1938年1月,万爸爸和我们住在海燕妈妈家里时,我亲爸正好在新四军军部工作,他去海燕妈妈家开过几次会,还抱过我,可由于海燕妈妈和我亲爸不熟悉,再说他那时改了名,也没空去闲扯一个孩子的来历,我和我亲爸就那样擦肩而过了。噢,对了,我生了四个儿子,我这四个儿子一个姓万,一个姓王,一个姓李,一个姓金。姓万,那是为了给万爸爸续香火。姓王,那自然是王金泉爸爸的儿子了。李是我的本姓,我家老三的名字上了李屋村新修的族谱,谱上写的是“李雪峰、姜薇之孙”。姓金的是谁啊?那是刘奶奶丈夫金爷爷的姓啊!金爷爷被日本人抓苦力后没了音讯,刘奶奶只有两个女儿,我得给他们家传个后代。你问我姓什么?别人都叫我李命大,其实我户口本上的名字叫万天明。对,这是我的真名。我想我妈姜薇地下有知,她不会怪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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