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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书

2016-05-04唐炳良

雨花 2016年4期
关键词:书家书写汉字

唐炳良

1

中国的汉字,六种造字法(一说有九种),三十一种笔画(古今有差异,此处忽略),造出古人和今人所需要的全部文字。从前有一种习字本,叫做描红本,选笔画较少的字,供初执毫管的学童描红,开头几个字为:上、大、人、孔、乙、己、而、已。

这也是“孔乙己”这个名号的由来,真的很有趣。一个虚构的文学作品中的人物,知名度可以如此之高。

我有寂寥之时,不能快乐,身心无所依,目光在室内几番睃巡,也仍然只能望着墙上“所书”二字发呆。这是友人的赠字,墨味颇浓的“所书”二字,语焉不详,不知道是他宣布有了新的书法主张,还是诘问我写的仨瓜俩枣文章,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友人与我的关系,亲密是真,互不钦敬、偶有讥讽亦是真,因寻思,哪天我也写篇文章,讥讥他的书法来着。他的书法也并不见得真好呀。不过,我到底还是喜欢上了“所书”这两个字;已故哲学家张申府所著《所思》,向来为我所喜爱,“所书”二字亦仿佛给我以遐想的空间。所书——?

2

中国人的书写,毛笔不再成为实用性书写的工具之后,情势大变。我有拙见,今人学书,已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初,汉字极少,占卜之文,刻在龟甲上。随着汉字爆发式增长,书写手段不断优化,纸和毛笔使汉字最终定型,而书法艺术的发展,正方兴未艾。

汉字本身美极。今人对汉字之美的认知,已简化为直接对古人书法艺术背书。

鲁迅小说《孔乙己》中说,孔乙己原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抄抄书,换一碗饭吃”。我猜测孔乙己的“一笔好字”,大概是馆阁体之类,娟秀悦目,但决称不上书法。这样的读书人从前不少。

古人的抄书,作文,信札,诉状,科考文案,朝廷奏折,多为实用性书写。我幼时见过各种民间语文,寄单,鸣谢,“我家有个夜啼郎”之类,多为毛笔字。戏台上的命犯问斩之前,用毛笔画押,画完了把笔一丢。我最遥远的记忆,一盏雪亮的汽灯,几张八仙桌拼在一起,许多枝毛笔在书写,填写的是土地证,那才叫“日夜书”。

“日夜书”,书的是凡众百姓的日子,苦乐,冷暖,人情,前程,岁月,自然,那仍然称不上是书法。

但是,古代官宦人家,有钱人家,给孩子请的塾师是名师,读书之外,写字也有很好的指点,从小打下良好的基础。等到这孩子学问精进了,对书法也有了自己的见解,他便有可能才情倾出,形成自己的书写面貌。古代没有直接为了当书法家而习字的。

汉字有“形”,我有“神”,赖汉字之形而写我之神,书法兴焉。篆隶真草以用,墨分五色以施,增其生动、曼妙之态也。中国人漫长的书写史上,至少有华彩的两千年,独尊毛笔,实用性书写一路开拔,书法艺术如影随形。

3

拙文《惮静之美》(《青春》二○一五年第八期),是我妄议书法之始,虚虚实实、王顾言他的文字,到底也还是文学的视角。此文开篇说:

我每惊异于古今一流的书家,或秉烛夜游,或闻鸡起舞,其实是那么安静——我这里是说他们的字。忽然声来,喧声一片,迎来三五野老,躬身引座、烹茶待客之间,亦有谦谦君子之风——我这里依然是说他们的字。

夜游或舞剑(古人说,“秉烛夜游,良有以也”),是动静很大的行为,惟内心是静宁的;与荒村野老为伍,每念稼穑,共话桑麻,结果是获得一颗喜悦的心——我这里是说×××先生的字。

我一上来就说烛光、剑光中的人。就书法而言,离开了书家的气质、学养、修为、识见、情怀、趣味,几无可谈。

4

人常说书品即人品,我希望是这样,但其实两者之间并不能简单画等号,画等号会遮挡我们的视线。只要看看历史上那些有争议的书家,他们的人和书,就知道了。人品即书品,肯定是错了,“好人”未必写好字,“坏人”未必不能写好字。人很复杂,创造活动也很复杂,创作者的驱动力是什么,提笔时精神和心灵是一种怎样的状态,这才是最关键的。“舌之于味,有同嗜焉”,美在客观和主观之间,中华民族一部灿烂的文化,由无数不同阶层、不同面目的人共同创造。

历史上董其昌的名声,好像不是很好吧?

北宋的蔡京,南宋的秦桧,难道是什么好人,但他们也都是很有名的书法家。

还有赵孟頫,撇开他的书名,单看他人,大概也只能算“不好不坏”。此人是赵匡胤十一世孙,宋亡后,元世祖忽必烈为笼络汉族知识分子,召他进宫,赐予高官厚禄(无实权),时人及后世多有诟病。赵孟頫知道外界的舆论,于他颇不利,却又贪恋已得的奢华生活,不肯放弃,就这么顶着骂名,滞留宫中。然而,我们来看他的行书,外柔内刚的书风,又分明昭示着他内心的挣扎。他的书法是他内心屈辱与挣扎的最后地盘。

谁都可以学书法,谁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成为书法家。这亦如其他门类的文艺,小说,诗歌,绘画,戏剧,音乐,舞蹈,杂技,光苦练不成,还得有天分(当然,你也可以以此自娱,不求闻达,只为打发时光)。体育运动,足球,网球,篮球,乒乓球,体操,花样滑冰,也都需要天分。十几岁的孩子打斯诺克,主球要连碰四库,方能解球,但他能分毫不差,解到目标球,嘉宾赞道,能参加斯诺克比赛的孩子,个个都是天才。

你是一个一身正气、学问出众的人,你得准备接受,有一天你眼里的一个“坏人”,书法比你优。优甚。

甚或,对于我们所切齿的贪官,也不能说他一定不具备当书家的潜质(事实上,历史上有些名书家,同时也是名贪官)。我见到过一幅贪官的字,虽称不上品位有多高,但比我想象的要好。不过,贪官既然变现的是权力,那么他其实不必像别人那样认真作书,也应当是肯定的。如果他文化底蕴也差,趣味也恶俗,那么他卖出去的字,竟为何物,也只有行贿者知道。我想象力一般,作数我是一个贪官,有一天写出一幅字来,满纸的软玉温香,挤挤挨挨地仿佛几个二奶噘嘴撒娇,像煞昨夜的体己话还没说完。昨夜的体己话说什么了?

5

毛泽东的字,波谲云诡的气象,笔势如奔袭般,攻城掠地,扩地甚广,大概也只有他能做到。历代帝王涉书者,我观其是否有“病”,“病”于艺术,徽宗和他的瘦金体,蚌病成珠之谓。我青年时代,认为乾隆的字骨子里虚弱,无甚可赏处,这个观点至今不变。皇帝的字就一定好么?

宋徽宗赵佶被人记住且乐道,主要还是由于,好字坏皇帝,坏皇帝好字。他是真正坐错了位置的一位古代书画家(其独创的瘦金体,呈现出病态美,凄婉美,亦为书法史所公认)。有一天我从别人的文章里读到“渔阳鼙鼓动地来”,我想到的仍是这位亡国之君,和他那枝惊惶中掉落的笔。还有南唐后主,也丢了江山,他是填词(句句好词!)填昏了头。“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这仍是他自己填的词。

说艺术创作必需要有健康的思想感情,昂扬向上的精神风貌,一定还遗漏了什么。

说艺术佳品概源于心的失律,“病”的造作,并非悉无是处。无病何必呻吟。

6

友人(不是前面提到的友人)赠我以书法集《文心墨象》。

“文心墨象”,说得好极!这里的墨象是字,字从心,心依文,文、心、墨、象,书家创作活动的全部,必要条件和充分条件,心思放空,逸兴遄飞,互因互动间,无思亦有思,有我亦忘我。相反的情形是,书写者什么也不是,小才半柜书,思则名和利,旁骛之念害其心,利欲之心损其墨,味恶之墨毁其书。

从墨到“象”,含技术的因素,在于日常的训练,书时不觉其用。

有一种书品,书家的才情也许一般,但是态度真诚,作书笔笔是他的为人,字字是他的品质,至诚之德,得《诗经》之正,亦有可观者;这样的书作,即使和名家的书作挂在一起,我亦不觉其寒碜。

我更爱另一种书家,在名家之上,大家之列,如椽大笔,洛阳纸贵,但他能做到不以人欺(今人有所谓“应酬性作品”云),哪怕识字不多的平头百姓,通过转弯抹角的关系求他一幅字,他亦当他鸿儒看待,认真作书,不扣笔墨,厚德载道。身后百年事,这书家早去世了,这书作出现在嘉德拍卖会上,依然是公认的大家之作。

这两类书家,后一种过去有之,前一种今日偶尔见之。

7

名家贵精,大家贵真,我也每常爱这样说。

今人所见之《兰亭序》,为唐时临品,因手段特别(以临纸透光覆盖原件,细笔双勾笔画,再填墨),基本就是原件的面貌。我有把握说,真迹在当时便是一次实用性书写,书写既毕,无作他想。晋永和九年三月,一帮文人雅集于会稽之兰亭,吟诗饮酒,各怀感伤,公推王羲之写一篇序文,以记录这次聚会。千古传颂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就此诞生。细看书作全文,前部分有“嵩山”二字添加,后部分在写错的字上重墨涂改,或无法改了,干脆涂成墨团以废之者,达七处八字之多。可以想见,王羲之在写这篇序文时,一旁还有文人雅士观看,若王羲之是为了让这件作品“传世”而公然作伪,涂改、添加亦是使“大家真迹”更“真”,岂不要被同行们笑话(而且我想,他是否自认为是“大家”,可以不谦虚到如此地步,亦不能以今人之心度之)。

无独有偶,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的颜真卿《祭侄稿》,也是一次实用性书写。唐时,颜真卿侄季明与其父杲卿殉于安史之乱,二十九年后,颜真卿到祭侄灵前,以极度悲愤的心情写下此稿。此作,开头还有楷书的味道,随着情绪的变化,国仇家恨涌上心头,以至于不能自已,最后竟以狂草收尾。字行歪斜不直,涂改、错漏和添加之处更是通篇可见。有关此作,唐以后的识家多有豪评,今人沿袭前人之评,但也有“识家”从技术层面加以“点赞”,谈什么“结体章法”、“篆籀笔法”、“渴涩墨法”,不知是何意思。

《祭侄稿》追叙常山太守颜杲卿父子一门,在安禄山叛乱时,挺身而出,坚决抵抗,最后取义成仁之事。颜真卿一度与颜杲卿共同讨伐安禄山,季明往返于常山、平原之间,传递消息;常山郡失守后,季明惨遭杀戮,归葬时仅剩头颅。颜真卿二十九年后得赴季明灵前,撰文祭侄,泣血悲愤之情瞬时不抑。

此作的艺术成就,并非不可论及,小论只堪论小艺术,大论才当得大艺术。颜真卿本就是大书家,入骨透纸的功力,悲愤中亦可以做到“意不书而能天机自动”,如熔金出冶,遍地流走。王国维《人间词话》提到,“尼采谓一切文艺中,余尤爱以血书者”,尼采所爱亦王国维所爱。颜真卿《祭侄稿》是亘古罕有的大艺术。

8

我惦念我的幼时,蒙童一个,到了学堂无心习字,却爱摆弄新得的书写工具。笔头在唇齿间润润,再到砚中蘸蘸,一路淋淋沥沥,结果描红本上字没描上几个,唇间、手上、衣服上倒沾了不少乌墨。放学回到家,我母亲一见,大喜道,小书生呀!

如果时光倒流,我愿意见到一个古代的孩子,寂寞寒窗,纸砚笔墨,有一天写着写着,不写了,对着纸上的汉字端详、凝思、遐想。我赌他有一天会是书法家。

汉字是一种举世无双的文字。汉字所包含的东方思维方式——具象、隐喻(象征)和会意(指事),是中国文化及其传承的核心(故而,我们对于使用已久的简化汉字,确有反思的必要)。汉字的荦荦端丽之态,也雍容,也静素;它所宣示的岁月更迭之声,也喧哗,也幽微。汉字的造型和它的投影里,有士农工商的步声,有诗书礼仪的乐声。征人生死,雁字回时。苏武牧羊,屈子行吟。织妇愁思,更鼓漏夜。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天地日月,君臣父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汉字的书写,如果单单为了实用,古人不答应,今人也不答应。

从实用到不实用,又从不实用到受用,书法能持,书法家渡之。

9

我有一位可以说话的书家朋友,我问他,书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古人的诗篇一篇篇写过去,这算是创作么?朋友叹了口气说,也只能说,无知的书家,还有求字的人认为这就是创作,就是书法作品。我点头。朋友又说,其实,书家哪来那么多创作资源?创作资源要从情感积累中挖掘,而且,“挖掘”也有个机缘问题。历古流传下来的书法名作,无不具有“事件性”;书家置身其间,非事外人而是事中人,情感随笔墨涌出,这才是“翰墨缘”。还提到“附加值”,并强调,非指商业炒作的空间。我点头。我补充说,诗篇可以写,写好了亦足观赏,但诗是别人写在纸上的东西,不也有句诗么,叫“纸上得来终觉浅”。

你的书法多次参加展览(这之前,你已是什么协会的会员了),有几幅被什么级别的单位收藏,你已有“名”,已有媒体称你是“名家”了。你怀疑这有恭维的成分,意欲趁热打铁,多制作“精品”(自然,写的也还是古人的诗篇),来它个“实至名归”。你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挥毫不止,凡自认为是“精品”的,都挑出来,以备他日举办个展之用。我说,“精品”不是这样的制作过程。好作品要从你以往的书写中选,或者由别人来选(自由状态的书写;只有这样的书写,其书写动机和书法元素才是可信的)。苏东坡说“书法无意乃佳”;你已经知道“精品”的眉眼鼻子,是什么样子了,还会是“精品”么?

10

友人(书“所书”的友人)近时闭门不出,听说玩起帖字来了,玩得忘情难收,因求字者太多的缘故。帖字我也喜爱,爱它的灵动与秀逸,吸纳才华,张扬个性,往往春风得意之时,可以一挥而就。然而我又庆幸,友人赠我的“所书”二字是隶书;隶书也不很成熟,但我宁要他不成熟的隶书,也不要他灵动的帖字。

书法的常理,篆、隶、真三体是山,要立体稳重,故行笔宜缓;行、草二体是水,要能流动,故行笔宜速。若习书者临碑的功夫不深,他笔下的行、草之水便如决堤泄洪般,淹没良田无数,须得大禹来治。但若行、草之笔仍是硬硬的嶙峋怪石般,又仿佛遇到大旱之年,赤野千里,庄稼绝收。行、草之水而能见山体之在,要从读字的人看来,草书之笔如同山间跌落之飞瀑,其势如虹;行书之笔如同依山回环之泉流,淙淙有声,如鸣佩环。

友人那帖字之水,来得有些便宜。我私念,水是值钱的,须得到山里去挑。

11

我曾见到一种书法,也参加展览,字的结体和布局十分怪异,仿佛因为与人不同,便有了属于自己的书法面貌。

依我想来,作书者铺纸握笔,便仿佛进入到另一种空间,有无形的力,向他压迫。航天器发射升空,每秒七点九公里,因为地球重力的关系,宇航员被紧紧压迫在座椅上,颇近似于。然而行动是必须的,对于作书者来说,他希望获得的空间能否占据,就看他笔下的字,内空间能否守得住,外空间也得到拓展。大海中的泳者,倘或力量不足,亟欲获得一只救生伐,或一块木板,以抵挡浪的轰击,涌的抬抛。前述字的结体和布局十分怪异的作书者,颇类于力量薄弱的泳者,于仓促间抱定怪异字体和布局不放,只为救生。再看他笔下的字,貌似有自己的面貌,其实撇捺勾折处全无守兵,内外空间尽失。这么看来,作书其实也是一件危险的事。

从某一意义说,书法的单个的字,是对这个字的内空间和外空间的占据,整篇的书法,是对书法艺术更大空间的拓展。

对于上述怪异书体的作书者,我并无偏见,这不过是学书较幼稚的一个阶段而已。今后他若有进步,必会自己解散了那结体,若不能进步,也是翰墨缘尽,不可强求。

我常常留心书家的字被人仿作或假冒,可以开列一长串名单,有的假冒的字写得比真字还像真字,颇有趣。我不宜举出这些书家的名字,但有一点,凡有显著结体特征的字,比较容易被假冒。一是这些字很难说就是他自己,二是技术含量低。我能指出的是相反的情形,名书家中鲁迅的字不好仿,鲁迅的字一看就是鲁迅,萧娴的字不好仿,萧娴的字一看就是萧娴。或者说,你不是鲁迅,所以才仿不了鲁迅,你不是萧娴,所以才仿不了萧娴。有些造诣很深的大书家,比如于佑任,不卖字,亦即不批量生产,每一幅字有每一幅字的因由和心情,总体上是他自己,但有风格上的差异,也不好仿(我最赞成这类书家)。历史上伟大的书法家,你要冒着众人眼光的枪林弹雨,才敢去假冒,多半也只会惨败。

12

我爱提哲学家张申府先生,不独在意他的哲学思辨,也在意他偶作艺谈,轻轻一断的洒脱,有举重若轻之感。例如下面的句子:“创须撞。——庄带装。熟致俗。岁为祟。遂在随。”便是他在《所思》中轻笔带过的话。我在《惮静之美》中说:

这里是说,凡涉及到艺术创造的事,“撞”,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必须的。“熟致俗”——太熟的路径却走不得。“庄带装”,是说技术和修为——例如写字——“素面朝天”亦不可取。“岁为祟”,魔障太多,阅历很重要,弄得不好是要出鬼的。书家所说的“人书俱老”(人老了,手指变得僵硬、颤抖),与其说是技术的退步,不如说是精神的不死。反过来,“何妨带水又拖泥”(林散之语),与其说是技术的营谋,不如说是人到七秩之境的从心所欲,更为恰当;故张申府又言,“遂在随”。

又是“创须撞”,又是“遂在随”,看似互不兼容,实质相反相成。艺术家,不把艺术之事看得全在自己把握之中,这才是明智的。天地间事,可以表现的是科学,不可以表现的是神秘,艺术在可表现与不可表现之间。张申府(哲学)清理其表现。

13

我看见一张巨额的钞票,在空中打旋,坠落,又升起;无数仰脸张望的人,奔跑着,挤推着,发出刺激的尖叫声。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西片《百万英磅》中的一个场景。人们显得那么亢奋,是因为他们相信这是一张真币,价值百万;而我们知道,这其实是一张无法兑现的支票,分文不值。如果我说,现在中国大地上也有类似的东西飘荡着,不止一张,一千张,一万张,你可能不信,而我也有点不好意思出口,这东西竟是什么。

实话说吧,我写这篇文章,是发了毒誓的,对于今天中国书画市场的种种,决不轻口置喙。我人微言轻,说了也没用。此外,我也认识几个书画界的朋友,我若信口开河,说三道四,岂不要被认为是跟他们作对。我宁愿相信,飘荡在中国大地上的那物不是假钞,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价值。只是,有件事我还是想在这里一吐为快。某年某月某日,我偶然打开书画频道,一位国内还算有点名气的书法家,正在电视上授课,这回他是教授一件行书作品如何布局,字的大小疏密如何安排,墨的浓淡润枯如何搭配,形成比照,也达成均衡。还特别授意,为了体现书法艺术的残缺美,苍凉美,同时证明这件作品的惟一性,不可替代性,可以考虑这里那里涂它几个墨团,设计漏字和改字,改动处钤上印章,可提升艺术的品质。我的天!他有一整套可以量化的艺术指标,包教包会的独门技术,马上转化为书法神品,不学白不学,学了不白学。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在屏息敛气的注视中,竟想到三个字,并且轻轻念了出来:教唆犯。

14

我向往有一种书品,它的出现非酝酿久之之故,而在欲书忘字之时。颜真卿《祭侄稿》当属。积愤难平,或泪奔失声,欲诉无人,惟剩纸笔。这一种书法,书家本不把它当作作品示人,乃一己之珍藏,万金不夺,后人得了,却太要把它当作巨书来供奉,我若一百次有缘见到这书作,我要一百次双手合十,来表达我的虔诚。

我也向往另一种书品,它的好处须求之于虚无飘渺之间,乃可以得之,它的美是超拔与崇闳,可以观契而不可以狎昵。此一等书品,王羲之《兰亭序》当得。春和景明,曲水流觞,文人雅士邀约相聚,没有大悲大喜,却有感伤暗中流淌,其中的近思和远忧,没有形迹,但千百年之后,仍能引起人们深深共鸣,乃是一种神谕。这一种书法,亦如张申府所希冀见之的一种艺术,它的佳处——

不在它的说话。

不在它的词藻。

不在它的意思。

不在它所摹状。

而在它所烘托。

而在它所映衬。

这两种书法,古时三百年中有一,今时千百人中无选。

15

落在纸上的字——文,或者书。

“所书”——“所抒”?“所诉”?“所述”?“所赎”?“所索”?

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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