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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稗类钞》的书法史料价值

2021-06-28高仰之

书画世界 2021年5期
关键词:书家

高仰之

关键词:《宋稗类钞》;八法;书学观念;书家

《宋稗类钞》是一部小说笔记类丛书,成书于康熙八年(1669)。作者说法有二,暂无实据,一般指清代的潘永因。潘永因,字长吉,生卒年不详,江苏常熟人,潘永元之弟。清康熙元年(1662),官吏借口通海,大肆逮捕无辜居民,爆发“通海案”,潘永因被迫逃至平陵。后其隐居,埋头著书,于康熙八年编成《宋稗类钞》八卷。

此书将采录的史料按内容分门别类,编辑成书。内容涉及广泛,共8卷,凡59类。与书法相关的内容收入“八法”,所谈多为书法要诀与书家用笔之精髓,“苏黄米蔡”皆位列其中。开篇即言:“用笔者天,流美者地,凡庸岂知,严放随诣;妙悟八法,专精一艺,画被书衣,洵沈雅嗜,集八法。”[1]720此外,从卷之八“古玩”一类的记载中,亦可一窥宋代金石学初步兴起之风气,一大批金石学家与著作涌现,对于研究宋代书法多有裨益。

一、《宋稗类钞》书论概述

《宋稗类钞》的“八法”中除引用了部分论书之言,亦有作者自己的观点,包含时人的书法观念与各家书法要诀。笔者将此类言论略加梳理,简述如下:

“八法”其一开篇指出米芾书法得古人之妙,其书论亦皆中翰墨之病,后段引用了米芾《海岳名言》中的大段文字,旨在反映宋代的书法观。米芾为宋代著名书家,《海岳名言》皆述其平日论书之语及翰墨之法,行文易于理解,未使用浮夸之词。

《论书》篇主要提及了以下四个方面:其一,米芾重视魏、晋书风,强调作字先要胸有成竹,后可“随意落笔”,写出的字须自然且古雅。其成年时未能自成一家,时人评其字为“集古字”。后来,米芾吸取各家之长,年老之时有了自己的风格,别人反而看不出学的是哪一家了。其二,对于书写大字提出了独到的见解。如薛稷书慧普寺,杜甫形容其书法“郁郁三大字,蛟龙岌相缠”,米芾则认为每一字如同蒸饼,怪异不美;又评葛洪所书“天台之观”为大字之冠,古今第一。米芾指出楷字容易书写,但体势难于把握,世人写大字多用力抓笔,反而失了筋骨,大字要同小字一样进行细微处理,笔锋、气势一应俱全,不矫揉造作,方为佳品。其三,米芾指出“字之八法”仅在真楷中得以表现。开元以来,唐明皇多写丰肥之字,时人为取悦之,步入肥俗,之前的古气亦无复有也。书家中,智永虽具备八法,却少钟繇之精髓;丁道护、虞世南、欧阳询趋于规整,古法殆尽;自柳公权始,便有了俗书。其四,提出“石刻不可学”的观点,原因是“自学使人刻之,已非己书也。故必须真迹观之,乃得趣”[1]721。例如,颜真卿命家仆刻其字,其仆多加揣测后,对撇捺等笔画做了修改,使颜书失真。

《杂书十篇》则体现出米芾对用笔、布白、体势等的观点:

字要骨格,肉须裹筋,筋须藏肉,帖乃秀润生,布置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变态贵形不贵苦,苦生怒,怒生怪;贵形不贵作,作入画,画入俗:皆字病也。[2]362-3

此外,米芾还言“一日不书,便觉思涩”,充分体现了其对书法的热爱。

“八法”其二收录了沈括《梦溪笔谈·书法之道》中的一段。众人探讨学书之道,多谓书不必有法。但此种说法是片面的,学书想达到“入神”的境界,就必须经历有法至无法的阶段。过了这一关便入了更高的境界,无迹可窥,最终出神入化。文中将书法的撇捺与西施、王嫱进行对比:

譬如西施、王嫱,容貌虽不同,而皆为丽人。然手须是手,足须是足,此不可移者。作字虽形不同,掠须是掠,磔须是磔,千变万化,此不可移也。若掠不成掠,磔不成磔,纵其精神筋骨犹西施、王嫱,而手足乖戾,终不为完人。[1]723

“八法”其三的内容未对史料加以引用,提出了“书贵劲健瘦硬,忌肥厚重浊”的观点。杜甫在《李潮八分小篆歌》中最早提出了“书贵瘦硬方通神”这一论断,他反对因盲目翻刻而失真的肥浊之书,认为其因肥而失神。宋人对此褒贬不一。褒者一如欧阳修,他将肥厚的书法比作厚皮馒头,为俗物且味不佳;二如李后主对赞颜鲁公书法端劲有法者嗤之以鼻,认为有法而不佳,并拟作“叉手并脚田舍翁”。而苏轼持辩证态度,一方面批判慎伯筠的书法“似篾束枯竹耳”,另一方面并未完全否定杜甫的观点,认为“短长肥瘦各有态”。

二、《宋稗类钞》书家综述

宋代书法尚意,承唐继晋,上接五代,开一代新风。综合《宋稗类钞》中关于各书家的记载,在了解其生平的同时,亦可略悉该时代主流的书法特点及书学要诀

首先,宋代宗室中善书者众。如宋太宗赵光义留意字书,淳化年间(990—994)常出入于内府和士大夫家,将其所藏汉晋以下古帖,集为10卷,刻石并置于秘阁,史称“阁帖”。又如宋徽宗赵佶,虽当政期间为人所诟病,但其在书法上的成就不容小觑。他自创“瘦金體”,常与大臣探讨书学之道,后世评其“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再如宋仁宗赵祯,事务繁忙之余仍能留心翰墨,飞白书尤其神妙。“至和中,有书待诏李唐卿,撰飞白三百点以进,自谓穷尽物象。上亦颇佳之,乃特为‘清净二字以赐之。”[1]725其次,文人志士中也有一批醉心翰墨的书家,推动了宋代书法的蓬勃发展。书法成就最高的当数“苏黄米蔡”,其余书家如欧阳修、赵孟坚等,简述如下:

《宋稗类钞》载,评东坡书者众多,士大夫多认为其字不合古法,不知其笔法何出也。 “东坡作戈,多成病笔。又腕著而笔卧,故左秀而右枯。”[1]728东坡挚友黄庭坚评其字:“东坡书圆劲成就。所谓怒猊抉石,渴骥奔泉,恐不在会稽之笔,而在东坡之手矣。”[1]728苏轼书迹甚佳。他作字重在写意,言:“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苏轼在文词方面亦颇有成就,其翰墨文章为世人所重,可谓一纸妙天下。

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与苏轼并称“苏黄”。黄庭坚兼善行、草,楷法亦自成一家,笔法瘦劲,以侧险取势。晚年,因身陷党锢之祸,其被贬广西宜州,走投无路之际,余若著雪中送炭,鲁直无以为报,惟有为其书《范滂传》一篇。“字径数寸,笔势飘动,盖悼党锢之汉祸也。”[1]732通篇文字跌宕起伏,书风悲壮清峻,仿佛为己所书,充分融入了其悲愤之情。《宋稗类钞》中关于黄庭坚被贬一事,还有一则名为“江神嗜诗”的古代志怪故事:

王荣老尝官于观州,欲渡观江,七日风作不得济。父老曰:“公箧中必蓄宝物。此江神极灵,当献之得济。”荣老自顾无所有,惟一玉麈尾,即以献之,风如故。又以端研献之,风愈作。又以宣州包鼎画虎障子献之,皆不验。夜卧念曰:“犹有黄鲁直草书扇头题韦应物诗。”即取视之。傥恍之际曰:“我犹不识,鬼宁识之乎?”试持献之。香火未收,天水相照,如两镜展对。南风徐来,张帆一饷而济。窃计江神必元祐迁客所为,不然,何嗜之深耶![1]733

“米元章书自得于天资,然自少至老,笔未尝停。”[1]730米芾对书法几近痴迷,有人赠纸于他,不问多寡,即上手书写,直至写尽。其与苏轼私交甚好。一日苏轼自扬州还,邀之具饭,既至,只见米芾早已设好笔墨纸砚,却将饭食置于一旁,子瞻乃大笑。米芾“家藏古帖,由晋以来者甚富,乃名其所居为‘宝晋斋”[1]731。众人对其字褒贬不一,贬者称其书神锋太峻,如仲由未见孔子之风气;褒者赞其行草诚入能品,可得能书之名,无负于海内。

欧阳修言“作字要熟”,因为只有熟练了,才能将神气完全展现出来;并指出,在安静的环境中书写,是一件令人享受的事情。他将“学书废纸”与“饮酒费钱”加以对比。旧时王文康常告诫弟子“吾生平不以全幅纸作封皮”,世人皆以晋人喜啬笑之,欧阳修却能感同身受。

“宋诸王孙赵孟坚,字子固,号彝斋,居嘉禾之广陈。修雅博识,善笔札,工诗文。”[1]734赵孟坚酷爱收藏法书,多藏三代以来的金石名迹,遇到喜爱的,哪怕以全部家当换之,也毫不吝惜。《宋稗类钞》中对此多有记载:

东西薄游,必挟所有以自随。一舟横陈,仅留一席为偃息之地。随意左右取之,抚摩吟讽,至忘寝食。所至识与不识,望而知其为米家书画船也。庚申岁客辇下,会菖蒲节。一时好事者,邀子固各携所藏,买舟湖山,相与评赏、饮酬。子固脱帽,以酒晞发,箕踞歌《离骚》,旁若无人。薄暮入西泠,掠孤山,舣棹茂树间。指林麓绝茂处瞪目绝叫曰:“此真洪谷子董北苑得意笔也。”邻舟数十皆惊骇绝叹,以为真谪仙人……子固复从寿翁善价得之……喜甚,乘舟夜泛而归……子固方被湿衣立浅水中,手持稧帖示人曰:“兰亭在此,余不足介意也。”因题八言于卷首云:“性命可轻,至宝是保。”[1]734

封建社会中,女子相夫教子,基本没有接受教育的机会,因而善书者更是难得,其中也有载入史籍者。《宋稗类钞》记载,徐州有营妓马盼者,常作诗文,寄情笔墨,书亦不俗。传闻苏轼极为喜爱她,马盼可学东坡之书,且得其仿佛。有一天,马盼姑娘看见苏轼未完成的《黄楼赋》,便偷偷效仿,书写了其中的“山川开合”四字,东坡见之大笑,后稍加润色。如今《黄楼赋》碑中“山川开合”四字,就出自马盼之手。

三、《宋稗类钞》书家逸闻

《宋稗类钞》卷之八的“八法”中记载了众多书家逸闻。这些记录从不同角度表现了他们的宽广胸襟或率真可爱的性情,刻画出他们鲜为人知的一面,并由此窥探其书法世界。如第十四条记录了苏轼一友韩宗儒常以东坡之帖换取羊肉的故事:

黄鲁直戏东坡曰: “昔右军书为换鹅字。近日韩宗儒性饕餮,每得公一帖,于殿帥姚麟家换羊肉数斤。可名公书为换羊书矣。”公在翰苑,一日以生辰制作纷冗,宗儒致简相寄,以图报书。来人督索甚急,公笑曰:“传语本官,今日断屠。”[1]728

这则故事体现出苏轼不仅是一个全才式的艺术巨匠,还十分洒脱、不拘小节,以寒食节为由婉拒了韩宗儒,在为朋友保留面子的同时活出了真自在、真欢喜。

又如第二十条记录了米芾酷爱收藏佳砚,用巧思索取御砚的故事:

芾为书学博士。一日,上与蔡京论书艮岳,复召芾至,令书一大屏。顾左右乞宣取笔研,上指御案间研使就用之。书成,捧砚跪请曰: “此研经赐臣芾濡染,不堪复以进御。取进止。”上大笑,因以賜之。芾舞蹈以谢,即抱负出。余墨沾渍袍袖而喜见颜色。上顾京曰:“颠名不虚得也。”京奏曰: “芾人品诚高,所谓不可无一,不可有二。”[1]731

米芾为“宋四家”之一,书画成就极高,世称“米颠”。从这则故事中,我们不难看出米芾性格中率直可爱的一面,亦能看出其嗜砚成癖,几近癫狂。

从《宋稗类钞》的记载中可以看出,不同书家评价自己与他人书法的态度是不同的。有些书家总结得十分精辟,一针见血,如米芾评“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臣书刷字”[2]364;也有的书家为献谀他人,评价得并非客观。如黄庭坚“阿私所好”,言“荆公字法出于杨虚白。又谓金陵定林寺壁,有荆公书数百字,惜未见赏音者”[1]727。

历代多有习字废寝忘食者,隋朝智永写《千字文》八百本,宋代苏轼“少时,手抄经史皆一通。每一书成,辄变一体,卒之学成而已”[1]729。

四、小结

应当说,作为一部小说笔记类丛书,潘永因在编撰上是较为严谨的。收录此书的资料多有迹可寻,或为书家札记,或为志怪故事,并非杜撰。此书内容丰富,分类清晰,其史料价值毋庸置疑。《宋稗类钞》中有关书法的记载,对学习和研究宋代书法史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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