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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一条路领回家

2016-04-18熊红久

伊犁河 2016年2期
关键词:牌匾

熊红久

阳光灿烂得很不真实,就像习惯了电压不稳的昏暗视觉,陡然倍增的亮光将眼睛晃得有些虚幻。但街道是真实的,行人是真实的,那些如梭穿流的车辆也是真实的。

走在博尔塔拉大街上,就像走在一条怀旧的录像带上,原本很多散漫漂浮的情绪,渐次归寂于一条思路之上。这让我很快就感觉到了一种叫做温暖的物质,通过目光所波及区域的光合作用,在身体里慢慢升腾。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故乡带给我的精神依恋吧。虽然我离开这座城市才十个月,虽然由乌鲁木齐至此的直线距离也不过千里之遥,却一下子有了被推出去的感觉,故乡便在推的作用下,诞生出来了。

所谓的故乡,都是在人离开之后,才生成出来的情感磁场,它约定了我们内心的走向。我想,如果相思像光线一样熠熠生辉的话,那么故乡一定是呈放射状的,多少游子,从四面八方投过来能量,作用于同一个家园。

而此时的我,走在阳春四月的清明里,走在故乡的大街上。这是个让人怀旧的时节。从唐朝杜牧开始,就被置身于纷纷雨季,让愁绪和细雨,同沦为相互映衬的背景。但今年的清明,却通透爽朗,光线充足。完全受外因的蛊惑,我一下有了漫步观察的愿望。回想起来,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步行一条街道了,大多的时间,来去匆匆,身边的事物都是一晃而过,快的节奏,让我们忽略掉了许多宝贵的细节。

观察的想法一旦形成,我的步履便有了一种阅读的分量。一些沉淀在岁月深处的画面,被记忆打捞出来,冲刷掉泥沙,竟然熠熠生辉。对号入座的故事,把很多情节散落在这座我生活了三十年的城市,散落在每一条路的枝干上。开始想它们的时候,我觉得,那些凋敝已久的往事,抖落掉灰尘,排列有序地站在路边,桃花一样地,开了。

脚下是笔直的北京路,也是初始工作时,上下班每天必经的一条道。我甚至闭上眼睛,都可以挨个叫出从宿舍到单位这两三公里区间、街道两侧所有店铺的名字。有着古典八角楼建筑风格的益文斋工艺美术店、门口摆满了自行车的兴鹏五金商行、橱窗挂着巨幅婚纱照的海燕照相馆、门两边外墙上挂满了色彩鲜艳服装的海潮服饰、躺在长椅上在阳光下打盹的方圆印章店店主……这些店铺的门楣上,都端端正正地举着一副牌匾,我每天骑车路过,都要侧头看他们。起初是辨认,时间久了变成了端详,到后来仅用余光就可以飞落匾上,那简直已经是用心抚摸了。我时常可以感受到与一幅幅牌匾的对视和交流,它们比我更早地伫立在路口,等待着我的眼神。有时我也会走进店里,随意欣赏摆放在柜台里琳琅满目的商品,以表达对牌匾的敬意,这是我和牌匾之间的秘密。当然,去得最多的是“一心书屋”和“蓝天花卉”了。书是我常常要阅读的必需品,稍有闲钱便跨步书店,随性选购。即使囊中羞涩,也并不妨碍在书架前捧书阅读。而花店,则是那里弥散的芬芳味道和叠花掩映中俯身插花的芬芳姑娘。到现在也不知晓她的名字。但这并不妨碍我把她和花仙子毗连在一起,成为情感懵懂时梦境的主角。时常摒弃惶恐,踯躅良久,才装作植物爱好者,踱进门槛,寻找一些有关花的科普知识。当终于鼓足勇气,在某个该买玫瑰花的节日里,准备走进花店,挑选一支最大的送给她时,店老板才告诉我,她表妹回内地定亲去了。

时间久了,这些店铺便和我的生活有了联络,就像一条条输血管扎进了我的身体里,它们有了温度,是从我的血脉里分流出去的一些热量,附着在了街道和这些店铺的身上。每当见到一些早已熟知的牌匾被换下来,我都会心生悲哀,总有亲朋罹难的酸楚,它们以自己独有的生命方式,告别了我和这座城市。

我还认识街道两旁笔直的天山杨和茂盛的白腊木。很多次,我蹒跚出喜来登饭庄门口,只需往前跨七步,就可以依靠到一株10年树龄的天山杨上,它当时笔直而高耸,完全可以支撑住一个醉意深重呕吐不止130斤重的酒鬼。我还曾于某夜,依偎一株白蜡树身旁小解,醉醺中连小树一起扎进了腰带,还埋怨有人拽着自己,不让回到酒桌。几经拉扯,伤及树皮深处。这株行将枯萎的幼苗,终于熬过了岁月,把自己艰难长大,还带着星夜被腰带划伤的印痕,慢慢高过了我的头顶。每行至此,都要驻足仰望,内心哑然。这些被我熟知的故事和树的年轮一起被季节一圈一圈收藏了,我知道,其中的一圈,就记录着我的秘密。

每一盏路灯和昏黑下发出的光线,是我熟悉的,它们橘红而柔媚。阑珊之夜,骑车从灯下经过,影子会被第一盏灯推在前面,越拉越长,再被第二盏灯慢慢压缩,行至灯下,已被压成一张饼,再猛然弹开,然后又被第三盏灯重新压缩。我就在伸缩之间,走完全程。现在想来,这种影子下的游戏,竟似模仿现实中的人生。

穿过友谊路的红绿灯,就听见了德德玛悠扬的草原牧歌,这是从八音斋发出的旋律,店主悠闲地靠坐在门口的沙发上,双眼微眯半似欣赏音乐,半似关注行人。阳光斜照下来,让他横贯右侧半边脸原本暗红的伤疤,显得鲜艳了许多。他是我同学的姐夫,生意一直做得挺好,在博尔塔拉开了六家音像连锁店。两年前花十几万买了一辆新车。盛夏傍晚,心血来潮,非要驱车50多里,到五台去吃一碗杂烩汤,把驾驶新车的欢畅心情,抒发成了对交通法规的漠视,结果,翻入边沟,新车报废,妻子毙命,自己也摔得支离破碎,昏迷十余天,终于从鬼门关折回。住了大半年医院,以五家连锁店的转让费用,换回了脸上这条不规则的标识。怕引起伤感,我想扭头躲过他的视线,却见他猛然弹起,伸过右手:兄弟,好久没见了,还在公安局上班吧!单凭声音,洪亮中透着热情,根本感觉不到是从大祸中游离出来的。你咋样?还好着吧马哥。我没有说自己已经换了单位,有意模糊掉他问话的内容。他紧紧攥着我的手,能感受到他讲话时所带动起来的气流:现在想通了,人一辈子就那么回事。只剩这一个店面了,生活是没任何问题,我现在真正觉得把每一天活开心,才是最重要的。他笑的时候,右边面孔的表情是被伤疤分割开来的,这使得他的表达不能上下同步,有了一种参差不齐杂乱感。老马,这盒带子多少钱?我听见从店铺子里传出一个尖锐女人的声音。老马冲着我挤了挤眉毛,现在又有人管了,你先忙着。

往前十余步,另一只大喇叭里传出嘶哑呐喊:好消息!好消息!清仓大血买!每条裤子29元,只需29元,你就能穿出白领品质,贵族气势!大喇叭的铲车功效,很快就把德德玛覆盖了。

再往前几十米是买买提抓饭馆,门前支一口大海锅,油亮亮的米粒,金灿灿的黄萝卜,鲜嫩的羊羔肉,加上幽默的吆喝:哎嗨!刚出锅的新抓饭,最有力量的黄萝卜配上没有结婚的羊羔子,男人吃上一碗,一个晚上不睡觉,女人吃上一碗,一个晚上不让男人睡觉,两个人都吃上一碗,一个晚上不让邻居睡觉了哎!来来来!大多数人都会哈哈大笑,即使脚步走了过去,心却被吆喝抓回了店里。

北京路上有一座桥,叫北京桥,桥东侧有六七家擦皮鞋的小摊,老刘一直坚守在这里,无论春夏秋冬。十几年前,我就寻着他的摊位。位置每天变动,大家轮庄排序,老刘时而龙头,时而末尾。人从摊位走过,所有的摊主都盯着你的鞋,嘴里急切地喊着:老板!擦鞋!老刘不,没活时,他叼着一只细细的烟嘴,冲着你的目光微笑,见你望他了,才冒出一句:老板,打个亮撒!既不迫切,又不轻待,浓浓的川味。一只小靠椅,一个小木箱,摆放成了主顾的服务态势。他就坐在对面的木箱板上。椅子与他的双脚的位置,刚好构成了很好的视角,能很轻易看见老刘脚上两只擦得锃亮的皮鞋,尽管多有广告的意味,却插播得非常自然。每次都是,仿佛十几年从没落过灰尘。低头劳作时,能看见他灰白的头发,我说,刘总,焗一下么。他呵呵笑两声,并未停止手里的活计,都六十多岁的人了,焗啥子哟。他的头随着身子晃动,我的视线被搅得一片灰白。若是夏天,脱掉鞋子,老刘会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木制的脚踏,上面有许多突出的疙瘩,来回滚动,按摩足穴。冬天,他会掏出一只厚厚的手工缝制的棉脚套,让脚暖暖地蜷缩在里面。右侧有一只烧得通红的小铁炉,他不时地把手凑上去,把鞋油和自己的手都烘烤一下。给鞋面抛光时,他把鞋子凑近嘴边,猛哈几口热气。温度通过白色哈气传递到我的鞋面上,也传递到了我的感动里。我不知道这道工序是不是有助于提升擦鞋的质量,但他对鞋的重视,至少提升了我与服务者之间情感的亲近。

我站在北京桥头,没有见到一个鞋摊,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时间,我觉得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改变了这些人的生活轨迹。刚转过身准备离开,身后传来浓浓川音:老板,打个亮。老刘背着箱子,从一间小门面房出来。四处回顾,小心放下箱子。我看了半天像是你,好久没来了。老刘不知我姓什么,他也从来不问,他记住了每个不同的面孔,那是他记忆里的姓。老刘说,这里干不成了,新来了领导,要打造北京桥这条城中河的景观,他们都被清理了。他暂时寄居在这个小门面房,下月小门面房也要拆掉了,他也不知道去哪里。在这蹲了十几年了,有感情了。我听出了老刘嗓音里的伤感,他俯身擦鞋时,头还是怀旧式地晃着,一片雪白了。

对这条道路的熟知让我一直以为,我是路的主人,可以随性改变自己的步行速度和方向,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来丈量马路。一双脚来来回回的,把多少鞋印叠加在了路面上。谙熟每一节路段的坑坑洼洼,掌握每一处拐弯,每一个岔口,一度觉得自己是读懂了这条路的。这让我忽然想到了读初一的女儿,她常常能流利地背诵唐诗宋词,甚至连注释都滚瓜烂熟,她一定也以为完全弄懂这首诗词的全部含义了。这样想的时候,“肤浅”这个词,在我的意识里,弥散开来。

走在北京路上,第一次感到,其实,路一直在测量着我们,虽不善表达,却在缓慢而笃定地坚守着自己。路所测量的,是岁月的深度和生命的高度。我们每天一次来回,都被路做了刻度,但我们不知道,以为自己始终在做水平移动。路记录下了我们成熟的过程。一个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的深度。路知道,但路不说。直到有一天,一个落魄的男人,重回故乡,走在儿时的路上,低头回顾自己的人生,却看见一辆失控的小车冲向路外,撞在路边大树上,再被弹回,一些碎片,一辆破损的车,一排稍加犹豫绕行而过的车流,一条笔直的路,构成了一组服从关系。他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辆冲出路面的汽车,早已伤痕累累,才明白被自己忽略了几十年的家乡的这条路,才是生命中最踏实的载体。

男人是否读懂了路,路不去判定,只摆出唯一的造型,容纳着不同的脚印,也承载着不同的车轮。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我被一条路,领回了家。路的名字很有指向性,叫北京路。是一条诞生在西部小城,靠名字也要唤起内心归属感的宽30米长3000米的柏油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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