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想回家呀!”
2016-04-18苏北
苏北
上午十点多,父亲打来电话,说车子过了全椒县城,上了高速了。
很多天前,父亲来电话,说省城的一个医生,会用贴膏药的方式,治疗肺气肿,贴三次即可,县里有人贴了,据说效果不错。父母要来,我当然欢迎,高龄了,不是说来就能来的,真是来一回少一回了。
昨晚来电话,说不要接,自己打的过来,我说接一下方便些,可父亲坚持不要接。父亲性格刚烈,说一不二,再说多了也无济的。我又反过来想,父亲是精明之人,一辈子要强,遇事喜欢研究,估计也问题不大。
这会儿父亲打电话,说还是要接一下的,在中途下车会很远很远,还是到车站接一下吧。
省城车站多,自从有了私家车便很少去车站了,不知现在去我家乡县城的车停靠哪个车站。我在电话中大声说,问清楚司机哪个车站,几点到站?父亲的耳朵这几年明显背了,车上又吵,他根本听不清楚我的话,在电话中一个劲地“啊,啊,啊”。上次也是,他来电话要我先去医院看看,顺带先把号给挂了,省得来了排队麻烦。我去了医院,联系好医生,并且还要办个就医卡,我在电话中告诉说:“要办个卡才行啊!”他在电话中也是,一个劲地说:“还要检查啊!还要检查啊!”我说,还要有个卡啊!他还是啊啊的。于是我不耐烦地说,把电话给我妈妈。好一会儿,电话中传来我妈妈的声音。我说,问一下司机在哪个车站、几点到达?母亲也是听不到,我只听到她在电话中自言自语:车子声音这么大我哪里能听得到。之后又对我说:我听不到啊,耳朵背气,一点听不到啊。我母亲一贯能言善辩,她出身在穷人家,可她的机敏程度,一点不比《红楼梦》里的王熙凤差。可能是过去家里太困难,穷亲戚有几百个,她操持这么一个拮据的家庭,没有一点善变和小心机是不行的。她的虚情和吝啬,对我们也是一样的。我习惯于她的风格。一辈子了,我们太了解她了。我又对着电话喊:把电话给我爸。这一下她听清了,把手机又交给了我的爸。
父亲在电话中还是啊啊听不到啊,我于是一字一顿地用嘴对着手机的话筒大声说:问、司、机、几、点、到、车、站、什、么、车、站。说完,又说了一遍。这一下父亲听到了,说:“十一点十分啊。”过一会儿又说:“明光路车站啊。”我听清楚了,便立即准备出发。
为他们来,和妻子还赌气了一回。妻子说,他们来了,客厅睡一个,她奶奶同女儿睡。我心里想:父亲最爱安静,若把书房收拾了,放一张床给他,他可以关起门来,这样要安静得多。可书房书太多,要收拾起来也是很麻烦,妻子不想动,而且她还想着在书房电脑上炒股,最近股灾,她套上了,这几天国家忙救市,她每天盯着电脑,想解套呢。于是她坚持不肯收书房。
我赌气说,干脆我去订宾馆,让他们在宾馆睡算了。反正也不怕他们回去讲,到儿子那去,儿子不让他们在家里睡。我又对妻子动之以情:八十多岁了,他们能来几次,再来一两次最多了。
妻子被触动了。她很高兴地去收拾房间,又上菜市场买菜,做饭。
我则上街去买了一只新的折叠床,好放到书房里去。
那天我去找医院,这家原叫针灸医院的小医院现在挂牌为医科大学第三附属医院了。我先找朋友打听,之后自己又亲自跑一趟,挂号,预约名医。进到医院,我一下子被震住了:可以说太壮观了,一医院都是中风的人在楼下院子里散步、透气。能走一点的,拄着那种专门的四个爪子的拐杖,一歪一歪地走。不能走的,坐在轮椅上,被陪护的人(这些人或亲人或雇佣来的)推着。坐在轮椅车上的,造型也是奇形怪状,看得人心里真是又惊又怕。
可是一离开医院的大门,来到大街上,又是一马路的车水马龙,人们匆匆忙忙地走着,各人带着自己的心思去赶自己的路。
现在我去车站的路上,刚走了一半,电话来了,电话中父亲说,我们到啦!刚下车,在车站大门等你。
我加快车的速度,可是老城区,路窄车多,树密人稠,乱七八糟。我小心着,七拐八绕,还是来迟了。好在我刚停好车,就见父亲拎着大包小包,在那东张西望,母亲贴在父亲身后,手里也是两三个小包,正呆呆地望着远处。我小跑过去,父亲一下子看见了我,就朝这边走来,母亲还愣着,父亲不耐烦,用胳膊肘儿抵了一下母亲说,走走走,赶紧走。母亲一愣神,立即跟上了父亲。
我接过父亲手里的东西,嘴里说,大包小包的,又带什么东西,不要带什么东西来。父亲不吭声,紧跟在后面,母亲紧跟着父亲。
我开好车门,将东西放好,安排父母前后坐下。回来的路上,母亲说,又没有什么东西,一点土鸡蛋,一只老鸡,昨天杀好的,放冰箱,早上出门时带的,中午就把它煨了,还算新鲜。父亲不吭声,一路望着窗外,忽然问:这是什么路啊?我说长江路。父亲一副惊奇的样子:长江路变成这样了?过去我们来开会老住在长江饭店,那个时候,长江饭店,算了不起的啦!
随着,到家了。进了我们小区的院子,父亲一下子熟悉了起来。因为小区一直没有任何变化。进了家门,大包小包地放下,我让父母先坐下休息,妻子在厨房也正噼里啪啦炒得起劲。不一会儿,几个菜端上了桌,有肉圆和烧小鸡,还做了一个红通通的苋菜汤。中午一顿丰盛的午餐,父亲还喝了点酒。本来不让父亲喝酒,母亲主动说,有酒啊,拿给老头子喝喝。我说,肺子不好不能喝酒,要克制。父亲笑着说(很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医生说能喝一点嘛,喝两杯好下菜。母亲接着说,今年给他喝掉几十斤酒,每顿都喝,给他喝了一屋子的空酒瓶。父亲说,散酒啊,几十块钱一斤。
吃完饭,坐在餐桌前闲聊。我把医院的情况说了一下,把就医卡找了出来。母亲说,明天早点吧,迟了排后面。父亲说,六点钟吃饭,六点半出门吧。早看早安生。于是说定了,一个下午无事,他们看看电视,我则忙自己的事了。
第二天早早来到医院,因我已踩过点,环境和所在楼层都已掌握,因此没费什么周折,可是一进到预约的病房,喝!一屋子的人。捷足先登的大有人在。我们慌张地排上一个队伍,排到一半,我仔细研究一下各队情况,发现父母所排的这支队伍,不是我找的那个名医的队列,于是我又转来悄悄告诉父亲,让他们转移。父亲悄悄拽了一下母亲,又赶紧排到最里面的一个队列去。
排定了心便安了下来,慢慢往前挪吧。我到处走走,研究新情况,见到一个老年妇女正在和别人聊着,我走上去侧耳旁听,她嘻笑着说,我三十岁时就有关节炎,就是找了这个医生贴膏药,效果还不错,贴了几十年了。近几年腰疼,于是又改贴腰上了。
随着队伍的挪动,贴起来还是挺快的。我还特地跑到医生跟前讨好,说,我是那天专门找过他的,父母也是从县里专门慕名而来的,希望能引起他的关注,给认真贴贴,可是这个医生根本无动于衷,对我的拜访已没有一点儿印象,他心不在焉地将粘有浓稠黑色液体的膏药拍到那些老人的前胸或后背上,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
随后,轮到了我的父母,父亲掀起瘦瘦的前胸,很快被贴了几块大大的膏药,母亲坐过去,同样脖子上被贴了好几块。
之后交钱领药,过些日子,还要再贴两次,医生都一一写了。我们也一一记下。
父母安心了。一项梦想了几个月的大事完成了。
回来的路上,父亲说,现在反腐败形势这么紧,你们经济单位,这次有人出问题吗?
我说,没有。
父亲说,银行制度完善些,可能执行要严格一点。政府部门,特别是搞什么开发区,整天就他妈招商招商,开发开发,胡搞一通,害了很多人。
我妈在后面插嘴说,一出事,就完了,猪不吃狗不闻的了。
父亲说,这个时候,要处处小心,对自己要严格些。
我边开车边是是是。
到家里楼下,他们自己上楼了。我回单位去。
晚上回家,稀饭早已做好了,在那里凉着。家里有个老人,生活就是要条当得多。母亲又炒了几个下饭的小菜。这个厨房,才一天,俨然就是她的厨房了。
晚上父亲依然喝了点,酒瓶就放在桌上,一开饭,他自己就倒上了。
吃过晚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父亲对政治是十分有兴趣的,新闻联播,雷打不动,是要认真看的。
新闻之后,电视里开始放抗日神剧,这时候我母亲来劲了,脸凑上电视去看,而父亲却不大在意,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忽然对我说,你们中秋节、国庆节怎么安排?
我说,没有安排,还是回老家去吧。
父亲想一想说,今年八十岁,是真正的八十岁,去年是虚八十,要是你们回去,你老家的同学、朋友,弄两桌,怎么样?平时又多麻烦人家。
我一听头皮就麻,去年为他们过八十岁生日,把我们给烦死,又是编纪念册,又是订酒席、请客人的,我最烦这些事情。于是我断然地说,不要,一桌不要,家里人聚聚就可以了。
父亲听我这么一说,把他给噎了回去。他脸色不好,要发作。半天不吱声,硬忍了下去。
第二天大早,我起床早饭已全部弄好。匆匆忙忙吃完,我拿起包去上班了。
中午回来,吃过中饭,妻子悄悄对我说,你妈妈要逛街,要我带她去,想买衣服。
我笑起来,人真是的,年纪再大,也还是那个人。母亲年轻时爱美,在乡下,四乡八镇的人,认识我妈的都说她长得漂亮。如今老了,还是不能忘,她的腿脚那么不好,走路都是一只棍子,还记得要去逛街,要儿媳妇陪着,给买衣服。
妻子说,不要笑,给钱!你妈买衣服,你给钱。
我没有办法,乖乖地掏了一千块钱。
午休后,我要上班,妻子和我妈要跟我车上街。临走时,母亲对着书房床上躺着的父亲大声说,你在家啊,我和媳妇上街去了。
父亲说,去干什么?
母亲说,逛逛,能干什么?
父亲问,几点回来?还有事呢!
母亲回道:什么事?又小声叽咕一句,“和尚道士”。一脸的不屑,
我不吱声,望着妻子笑。
晚上下班回来,妻子和母亲已回来了。母亲一脸的满足,在厨房忙活着。
晚饭父亲又喝了两杯,在桌上说,有几个老朋友,想去看看,都老了,跑不动了,能看一回是一回了。可是他的几个老朋友都住得比较远,他也不认识地方,也只是说说而已。
下午在单位,一个刚去了福建出差的同事,带回来几盒铁观音,他每个办公室走走,给发了几包。我带回两包给父亲,说,这是好的铁观音,你没事泡泡喝。
父亲接过去看了看,又放到了桌子上。
新闻联播过后,父亲无心看电视,他问我,孙女上班有多远啊?
我说,不远,和我的路程差不多吧?
又问:叫什么路啊?
我一一说了,并告诉了大致的方位。
之后便无话,他们早早睡下。
又一个早晨,依然是早餐凉得好好的。我们是匆匆忙忙,扒拉几口赶紧上班去。
中午回来,得到一个重大新闻,父母他们打的到我女儿单位去了。母亲说,没有惊动孙女,我们在大厅和外面看看就走了。之后抱怨父亲:神经病啊,人家只要十块,甩手就给人家二十,你真钱多!
父亲说,人家帮你找了。
母亲说,帮你问一下就十块钱啊,钱也太好挣了吧。
父亲转移话题,对孙女说,五个窗口是不是啊。你在最里面的一个窗口。
女儿说,我怎么没看到你们?
父亲笑说,怕影响你的工作,我们看看就走了。
随后大家休息,父亲在书房的床上躺着,门大开着,对着外面的窗子也开着,这样有穿堂的风。
午睡起来,我轻轻走出卧室,见父亲已醒,还在床上躺着,瘦瘦的身体细长细长,他头对着门,赤着膊,下面穿着件大裤衩,他将大腿跷在二腿上,手里举着我给他的那包铁观音在反反复复地看,他像研究一个古董一样,不断地摩挲着,左看右看。他过去可不是这样子,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总是风风火火,不停地忙工作,他三十多岁就在领导岗位,家里的客人特别多,总是有许多乱七八糟的茶缸和满地的烟头。
我轻轻走过他的门口,到卫生间去洗脸,等我洗脸回来,他仍举着这个红色包装的一小袋茶叶,看来看去,像一个孩子在玩着一件心爱的玩具。
我忽然心中一涌,眼睛就有些潮湿。
晚上父亲依然喝了两杯,一切如常了也没有多少话可说。新闻联播之后,父亲忽然说:明天早上我们走啦。
我吃了一惊,才来两三天,我花了这么大的精力,专门腾出书房,好让你们多住些日子。回去也没什么大事,“瘫子掉井里”,回老家不是还是闲着?
我说,才来几天,不能走。来一趟不容易,不住个十天半月哪成?回家也是坐,在哪儿不是一样?
父亲是说一不二的,我怎么说也不成。他坚持要走,我也没有办法。不知是他怕我们生活不方便,打搅了我们,还是自己不习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好说出口。反正他拿定了主意,明天一大早就走。
我无奈,只有服从,于是便到冰箱里拿了两盒茶叶和一盒宁夏的中宁枸杞籽,包好,放到他们的包里。想想又找出两瓶酒,用一个袋子装好。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又到里面房间,取了一点钱,塞在父亲手中。父亲客气了一下,也是象征性的,就塞回口袋里去。这也是父亲的变化,过去给他什么东西,他都是一概拒绝,而且态度很坏:不要不要不要……能说上几十个不要。不知从哪一日开始,他变了,给他什么拿什么(但不主动要),最多是客气一下。他好像变成弱者了。我成了家长,他倒是小孩似的。
母亲在整理我给他们的东西,父亲也在收拾自己的一个小包。他边翻包边说,我便秘的药哪?明天上车要吃。
母亲大声说:早上起来就吃,上车吃!哪来的水!
父亲问:明天星期几啊?
母亲说,星期几?星期三吧?什么事?
父亲说,没有事,随便讲讲。父亲边往包里塞东西,边说,明天回家的车子要快些呢!这是规律,——车子想回家呀!
我在客厅沙发上坐着,听父母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眼泪在眼眶直打转转。我忽然站起来说:“早早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