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自觉:立足我们的田野
2016-04-18张春梅
张春梅
文化自觉,已渐渐成为这些年来文艺界努力建构的主题。从八十年代的寻根文学以及先锋派,到理论界始终纠葛的“东西方意识”或者“东方主义”,这几年来关于“后殖民”和“失语症”的话题谈得已经不多。我想,蕴藏在这些话题中的变化潜在说明一个事实:随着中国国力的增强,文化的本体意识和自觉意识伴随着自信力的提升获得了扩展和延伸的空间,民族文化也有了更广阔的发展。在这种语境下,说文学,论文化,除了要有跨文化交流的意识,更要对自体文化抱有清醒的态度,不能西方一打喷嚏,我们就会患不同程度的感冒,审视自身的文化田野十分重要。本文将围绕文学与文化批评,以文化自觉的精神,思考作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面对现实的立足点在哪里。
当代文艺最突出的现象之一恐怕还是如火如荼的网络写作,当21世纪初文艺界在讨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时候,网络写作还只是一个新生事物,然则今天,我们看到,荧屏上越来越多的热播剧目来自不知名的网络写作,如《千山暮雪》、《甄嬛传》就是其中的典型例子;文学界的成功人士大多与电影电视的改变有亲密关系。这种时候恐怕每个读者或者受众都可以感受到电子媒体给文学艺术带来的巨大改造之功。因为网络文学的写法和传播方式都与传统纸质媒体的理路大相径庭。比如说系统构思写作成型之后的出版与依靠点击率来改变叙事结构和故事的不同,或者说是十年磨一剑与随变随改的不同,这背后意味着书写主体的观念和行为方式都发生了巨大改变。显然,此时此刻,作为文化一种基础样式的文艺的“感觉结构”已经今夕不同往日,鲍德利亚所描述的“仿象”时代已经粉墨登场,而麦克卢汉的“媒介就是讯息”也已成为一种现实。这种现实背景之下,我们对文学所说更多的可能是文学真正回到了自己的本位,不再承担过多沉重的社会责任,文学回到了文学。但我想,这种描述的语义层流露出的怕还是一种无奈,并没有就把文学拉出社会体制,反而充满“被文学”的意味。事实上,远的不说,只说现在最受文学界关注的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标准,多少年来一直坚持授予“一年来对人类作出最大贡献的人”,极大彰显的还是文学的社会性,潜在的还有文学的思想性。正是因为这样,莫言的文学创作才得到了肯定,进而获得与村上春树一较高下的机会。姑且不论诺奖的意识形态性和东西方意识以及语体媒介的不同,但对于我们今日的文学坚守是非常有意义的。那就是面对人生、面对世界、对人自身的思考和认识。文学是感性的,但更是理性的,它所建立的世界是你我他多维介入的关系世界。
既然说到理性,我们自然要对理性的文化发展历程做一简单回顾,如此才好在现如今感性与欲望纵横的时代阐明重提理性的必要性和价值。有关普罗米修斯的故事早已穿越古希腊与世界文化的界限,成为一个关于存在者的寓言。普罗米修斯造人的过程是由多方力量参与完成的,他借助泥土完成人形体的塑造,而从狼、狗、猫头鹰等动物身上攫取的内脏则使人具有动物性的功能。有意味的是,人性与动物性同时统一在人身上的事实是这个故事要告诉我们的,这自然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认识到的关于人自身的重要特征。现在的“欲望叙事”、“私人化”“耽美”“同人”等等,都有这种张扬欲望的特征,那么,是不是如此就能证明自己是个有活力的人呢?显然不够。普罗米修斯就发现他所造出的人只是“半生命的生物”,而只有雅典娜吹入人体的灵魂和呼吸才使这些“生物”活了过来,成为“人”。这“灵魂和呼吸”正是人之区别于动物的理性、智慧、精神和人的文化属性。这是认识世界、发现世界、创造世界的过程。尽管在后来文化的发展中,出现理性与感性的二元矛盾、人性与动物性、肉体与灵魂之间的矛盾,但不可否认,在人类社会的发展中,倘若没有理性,我们的生活可能就是对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目的的移动,如同梦中的人形,不知怎样利用万事万物”(斯威布:《希腊的神话与传说》,楚图南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6页)。如果这样,那我们现在所说的文化传统也就无从说起,只能是一片杂乱的存在。文化自觉当然更是空话一句,因为自觉本身就暗含着反思和认识的意识。而且我们确实到了要理性判断、分析作为传统的事实和传统如何才能现代化的时代课题。这是一个历史时刻。个体的欲望需要在合理的范围之内,否则就会伤及自由;个人尚且如此,一个国家的文化建设就更是在政治哲学之内,有其主导性和发展规划。
也许可以说,20世纪的语言学转向,不仅狂扫西方理性主义传统,而且使几千年的文明史受到了工具主义、虚无主义和相对主义的挑战与颠覆,其间躁动着颓废、消极而又极端个人主义的情绪。这预示着我们所处的时代已不再是稳定的铁板一块,不再是封闭的罐装结构,它已在实际上向世界敞开,它的开放的、流动的、不拘一格的发展态势要求新的眼光、新的视角、新的理论来解释自身,或者根本不需要解释,因为对于以反理性为主导倾向的这个世纪而言,一切解释都预示着向该逝去的理性压抑的回归。这种反对阐释、反对一切束缚、对抗总体性、颠覆普遍性、主张绝对的不受限制的自由的呼声在20世纪60年代前后逐渐响彻整个世界。用以判断的“根据”似乎已不再清晰。随之产生了一系列不可回避的问题:启蒙是否已经丧失了解放自我的价值?或者,理性的历史就是禁锢自由和个人的历史?应将现代性与宏大叙事视作边缘、差异和多元性的存在之障,还是应以否定的眼光重新审视现代性?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如何才能统一于我们理解世界和思考问题的共在视野之中?在现代性的发展历程中,我们需要肯定什么,否定什么,需要做怎样的扬弃?对于类似“否定一切”的论调,我们需要怎样辨证地对待?这些问题反映了我们的时代境遇。这些来自伟大的康德的追问的当代意义——“我们应该怎样行动?我们能够知道什么?我们希望什么?”——在今天的语境中委实强烈要求存在者的文化自觉,这要求我们面对传统和现实保持对之进行内在批判和文化批判的意识十分重要,更是时代责任的重点所在。在这一点上,作为文化批评者,必须始终反思:我们所提出的价值判断的策略只是以往意识形态主导状况的简单重复,还是在深入研究生活现状的基础上,所作出的合乎当代文化和观念的大胆假设?这一假设是否具有可行性?而要回答以上这些问题,恐怕还就是离不开这看似简单的“文化自觉”。或者,在回答这些问题时,我们还必须认清对理性的认识与再认识过程往往通过反省启蒙运动的历史局限性进行,以促进启蒙的积极观念。然而,一旦以这种方式得到了重新解释,有一点便变得日益清晰起来:启蒙的缺陷不应该像今天我们经常被告知的那样,归因于理性的过度,而应该归因于理性的匮乏;并且那种匮乏来自理性能力和视野的草率以及科学因素的减少。我们仍然可以从钓鱼岛的例子看到这种状况正在发生,爱国热情不仅仅是家里的东西被偷而我要去抓小偷的问题,也不仅仅是只顾看家的问题,你还得知道怎么抓,怎么认识自己的家。从游行队伍上高举的“理性爱国”,我们当然要问自己,国家要如何热爱?保家卫国天经地义,但只有自觉地认识自己的国与家、建设自己的国与家、张扬我们对国家的骄傲和自豪之具体内涵,这时,可能我们才能够在现代的维度对传统文化和未来走向做出一个时代人的扎实答卷。
其实从几乎每个时代都最具敏感性的文艺看得出文化发展中寻找“根据”的努力,虽然仅仅根据片段断章取义的判断每每发生。文艺总是要判断什么,现代派并不只是对自身欲望的抒发,更是对人之存在状态的深刻反思,有着丰富的精神寄予,既是破坏性的,也是建设性的,那是西方文化传统的一种文化自觉的表现。而我们呢,从文化根性上就不同于西方,理性和感性、肉体与精神的矛盾始终缠绕着西方的文化,但其中对主体性的建构却是始终不辍的文化自觉之链。对于中国文化而言,社会性和个体精神的完满建构一直是“众里寻他千百度”的精神求索之方向。当这样一个过程碰到西方的“个性”时,是不是就理所当然地土崩瓦解呢?得出这种答案显然是幼稚的,甚至可笑。但可惜的是,我们的生活中确实存在着这样一种无知无觉,我们不敢祈求先知先觉,但哪怕是后知后觉也好。现在的“文化自觉”就是要求我们清醒过来,不要给什么,就看什么,而是要积极有意识地重返我们的文化地带,认识自身。“认识你自己”,这句镌刻千年的名言确实无时不焕发着哲学意义上的光辉,我们不仅要认识自身,更要认识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认识我们伟大的民族文化和国家。
正如阿瑟·伯格在《一个后现代主义者的自杀》中所指出的那样,当“每一个人看待事物都是依据自己的兴趣、爱好、背景、教育、社会环境等,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我们都成为我们自己和个人情感的奴隶。”(【美】阿瑟·A·伯格著:《一个后现代主义者的谋杀》,洪洁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8页)。这种结局,既有以前对个人生活压制过强所造成的反弹,也有当下中国并立而互动的多种文化格局的影响。从个人角度出发,依个人兴趣来看待世界(尽管现今大众的消费取向和欣赏取向多受大众媒介的引导),构成了主导文化型构的信仰发生危机时的显著表现。面对这种以个人意识,准确地说,以个人感觉为杠杆的行为意识的确应引起社会多层面的思考。是否个人的凸显就意味着现代性所强调的自由的实现与完成?大众文化的类型化、复制化功能现实早已经回答了这一问题,对“个人”的过分吹捧只是塑造出一个个面貌类似的单面人。随之伴生的是物欲滋长,责任与道德公义却被无意识的后置了(难道只有当汶川大地震这样惨绝人寰的大灾难爆发时,当日本公然在钓鱼岛问题上抢占我国主权时,我们才会庆幸国民凝聚力的强大吗?)。在八十年代之后的二十年中,各种新意识、新观念尤其是生活观念的巨大变化,将“物”的思维烙在了所能见的各个空间之中。各种“门”的轮番轰炸,磨钝了人们的“惊异”能力,大家相信,只要有人在活动,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但我们却不能不正视这样一个让人失望的现实,因为它磨损了人之生存的空间意义和文化意义,阻隔了人们反思现实的路径,削弱了正视自身的能力。在这种状况下,《讲话》所指出的历史意识与当下性的辨证联系,确是把握与评估今日中国之文化现状的有效指南。逝去的并非过时,当下的未必崭新,今古齐观有利于我们认识自己的现实。
只要社会存在,公共意识就是永远需要建设的领域,寻找“根据”进行评估的实践就不能停止。“钓鱼岛”事件所引起的全民风波和抗争热潮是对公共意识深入解读的鲜活案例。当我们迷惑甚至怀疑公共意识已经被甚嚣尘上的大众文化打散、拆解而无法凝聚起来时,陡然发现,真正能让普罗大众拧成一股绳的力量还是来自民族自身,这难道不给我们的文化建设和革命意识建设提了个醒吗?或者我们会吸收各种各样的文化意识和文化观念,这本身一直在发生,但绝对不能因此忽视甚至看轻有着深厚积淀的中国整体生活方式和文化熏陶的历史。“中国”,是个绝不容诋毁、轻看的政治存在、文化存在和社会存在。基于此,文化自觉不仅仅是认识到自身的文化容量和质量,也不仅仅是在同他者对比时的一种惊喜发现,它更是返身回看的一种自省,是积极分析现实、深入现实、建构未来的一种踏实稳定的创新意识。文化自觉需要一种不停止的发现自身的勇气,需要沉下心来认清自身的意志,需要“咬定青山”敢与天下论英雄的豪气,需要不断更新自身积极学习的智慧与正气。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化自觉是充满生命力的心理力量、社会力量和文化力量。它不是倚靠一时之气得以支撑和爆发,而来自于长期的不间断的思考、判断与实践。或者,这是凭借文化元气建构起的民族自信。而由于这种“文化元气”本身一直处于发展之中,是一个过程式的存在,所以我们每一个个体都必须在事实与价值之间保持头脑清醒,切勿做鲁迅先生尖锐指出的“昏蛋”或者“孱头”。从这个角度看,理性不仅没有过时,反而是我们缺乏的和需要大力发展的文化内涵。
从进入21世纪的十来年间,可以看到一个理性回归的事实。民俗学、文化人类学、民族学,包括文化研究,都将研究视域放在了敞开自身世界的田野之上。这些研究,着力于在我们自己身上下功夫,既要看到事实,还要在事实中寻找适合现代发展的价值,从而激发文化的活力。中国的旅游热,虽然看似是个经济领域的话题,但其中涵盖了生活品质的变化和认识国家之美好的热情,这本身就是一种自信,是一种文化的自觉意识。电视剧所展现的领域也愈发倾向于家庭、不同身份的文化认同,这在观者与表演者之间建立起奇妙的互为反思的距离场。“思考着什么”,这是我们对当代电视剧主题的一个回答。电影也逐渐走出大场面、大制作、小文化含量的怪圈,挖掘人性、展示美好人性、思考生活日渐成为跨越代际的导演们投射的主要方向。《黄金大劫案》《搜索》《晚秋》《雨中的树》《毕业那年》等等,都在人性、生活的场面进行了深入的思考。网络世界的功能也愈见强大,老百姓关注社会的意识借助网络得到了表达。人们不再将注意力集中在“艳照门”这样的事件,而看到了借助网络维权的无限可能。人大代表们纷纷开设网站以了解民意是一个典型现象,而一个个贪官污吏被群众之眼揪出的时刻,更是一种理性爱国的表现,是普罗大众文化自觉的一种表达。以上所列举的理性回归的各个领域,都饱含着探索的热情,并预示着一个富有力量的发展前景。基于此,我认为,文艺批评和文化研究在现实、现象和研究行为之间也必须建立起可阐释的文化空间,“除了关注历史现实的诸多失败之外,文化批评还包含某个潜在的乌托邦维度或解放维度。它相信,通过义无反顾地关注现代的诸多缺憾,它将获得导向某个更融洽、更和谐的未来的前提条件”。
综上所述,我们现在所见到的关于艺术的探索,其中理性回归的走向,都在以不同方式呈现和表达着我们自己的文化田野,这样的田野才真正具备跨文化交流的生命力。在我看来,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必须建立在对自身文化理性判断的基础上,关切民族文化的历史与未来,只有这样,热爱自身文化的热情才真正是发自内心的,是深沉而厚重的正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