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三言二拍”的生态描写
2016-04-13毛艺桥沈阳师范大学辽宁沈阳110034
毛艺桥沈阳师范大学,辽宁沈阳110034
论“三言二拍”的生态描写
毛艺桥
沈阳师范大学,辽宁沈阳110034
摘要
“三言二拍”的作者用动情的、富有人性化的笔触描绘了人与动植物和谐共处的动人画面或是产生冲突的内容。这些丰富多样的生态描写蕴含着丰富的生态意识,对于唤醒当代人的生态良知,培养生态保护意识以及构建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社会均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
三言二拍;生态描写;现实意义
中国传统文化主张“天人合一”,反对天人相分,更反对以人征服天,“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这种人与大自然的共生共荣的文化理想,在许多领域都有所体现,尤其是中国古代小说,或是通过崇尚自然与寄情于山水的描写,或是通过动物和人类之间相互转化的奇幻故事的描写,表达其丰富的生态意识。可以说,中国古代文学中的生态描写所蕴含的生态意识、生态思想不仅为如今中国生态文学的创作在理论和文字书写上提供了充足的资源,而且对唤醒国人淡薄的生态意识和生态保护行为无疑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和价值。基于此,本文试图以我国白话短篇小说“三言二拍”为例,探讨分析其中的生态描写。
一、生态描写的种类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家思想、道家思想、佛家思想在中国有几千年积淀的历史,虽然作者没有在“三言二拍”中明确地提出“生态”“和谐”这样的词语,但是那种尊重自然,人与自然、社会和谐共生的描写却比比皆是。
(一)对大自然的描写
冯梦龙与凌濛初和中国大多数文人一样,都有很深的“自然”情结。他们非常热爱自然,用眼睛用心灵去发现体会自然之美。在“三言二拍”中有很多篇目都有对自然极为优美细致的描写。这些描写既是作者对自然生态美的直接观照,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作者在失意的仕途上,并未放弃对于自然存在的感受与追求。这种对自然的描写,字里行间流露出无限的欣悦与向往之情,流露出对一切生命的尊重与珍爱。
比如《喻世明言》卷20陈巡检并众人上梅岭,“欲问世间烟障路,大庾梅岭苦心酸。磨牙猛虎成群走,吐气巴蛇满地攒。”28个字不仅写出了梅岭险峻的自然风光,而且也烘染了梅岭与众不同的人文气象。如果说,上面还是人们远眺大自然,那么,人们更渴望走进自然,亲近自然。《初刻拍案惊奇》卷28入话中,有一个商客,历时一个月才到一个大山,“瑞云奇花,白鹤异树,尽不是人间所见的。”面对突如其来的美景,字里行间透着喜悦欣慰之情。
人们对明净清澈之水的喜爱也是许多人的共同心理,赞美它的词曲也容易引起共鸣,《醒世恒言》卷24中《湖上曲·望江南》八首,从8个方面对东湖进行赞美。与此类似的笔墨在小说《警世通言》卷19中再次出现:“松,松!节峻,阴浓。能耐岁,解凌冬。高侵碧汉,森耸青峰,偃蹇形如盖,虬蟠势若龙。茂叶风声瑟瑟,繁枝月影重重,四季常持君子操,五株曾受大夫封。”八首《望江南》与这首宝塔诗从各个角度描写了自然山水的品格,反映出作者对自然山水倾注了较多的热情。
在《醒世恒言》卷29中,作者不厌其烦地对桃花、牡丹、莲花和菊花都有描写,“桃花开遍上林红,耀服繁华色艳浓。含笑动人心意切,几多消息五更风”,写出桃花的烂漫;“洛阳千古斗春芳,富贵争夸浓艳妆。一自‘清平’三阕后,至今传诵说花王”写出牡丹的冠绝;“凌波仙子斗新妆,七窍虚心吐异香。何似花神多薄幸,故将颜色恼人肠”写出了莲花的红妆翠盖;“不共春风斗百芳,自甘篱落傲秋霜。园林一片萧疏景,几朵依稀散晚香”写出了菊花的贵异。作者以诗词的形式为读者描绘了一幅又一幅的山水画卷,这是对山水倾注极大热情的明显表现。
(二)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描写
“三言二拍”的生态描写更重要的是表现在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上。自然对于人来说绝不是一种客观的超然存在,它总要和人发生这样那样的关系,因为人也是自然生态的一个环节。大自然是美好的,但又是可畏的,它有自己的存在原则,人对大自然不能恣意妄为,否则会遭到报复。
《初刻拍案惊奇》卷37中讲述温县屈突仲任“性好杀,日里没事得做,所居堂中,弓箭、罗网、叉弹满屋,多是千方百计思量杀害生命。出去走了一番,再没有空手回来的,不论獐鹿兽兔、乌鸢鸟雀之类,但经目中一见,毕竟要算计弄来吃他……遇着牛,即执其两角,翻负在背上,遇马骡,将绳束其颈,也负在背,到得家中……或生割其肝,或生抽其筋,或生断其舌,或生取其血”,最后,对生命的酷杀,让他付出刺血偿夙债的代价。这则让人心惊肉跳的小说通过因果报应式的描写,表达了对大自然中的生命必须尊重与珍爱的理念。
“三言二拍”是真正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重视天人关系的作品。它不期待人类去主宰大自然,而是期待着人类与自然界的万物平等对话,它独到地描绘出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
在“三言二拍”里,不仅有表述人对自然的关怀与爱护的故事,如《醒世恒言》卷26、《初刻拍案惊奇》卷7都是讲述了人对动物的无私帮助,还有自然对人类的慷慨回馈的篇章,如《醒世恒言》卷5和卷18、《喻世明言》卷34、《警世通言》卷23等则讲述动物对人的丰厚报答,并且作者对后一类故事的描写要更着力,也更精彩。而作者也通过对人与自然的沟通往来,领悟到了人和自然相处的关系。
《喻世明言》卷34《李公子救蛇获称心》描写了李元无意中救下被小童用竹杖于深草中戏打的小蛇,并“开箱取艾叶煎汤,少等温,贮于盘中,将小蛇洗去污血”,到了草木茂盛之处,将朱蛇放生,不久,李元中高科,生活美满。李元因为对生命平等的理解得以珍重自然之物,领受自然之馈,达到了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境界。
《醒世恒言》卷4《灌园叟晚逢仙女》描写了一个令人向往的惜花致福的故事。秋先从幼酷好栽花种果,平昔最恨的是攀枝折朵,一日,因为护花,与恶霸张委发生冲突,引来牢狱之灾。结果,张委被花仙惩罚而毙命,而秋公功行圆满,被封为护花使者,随着众仙登云向南而去。秋先较之《李公子救蛇获称心》中的李元又提升了一个境界,他专于其事,“如见日色烘烈,乃把棕拂沾水沃之,遇着月夜,便连宵不寐,倘值了狂风暴雨,即披蓑顶笠,周行花间检视”,“葬花”“浴花”毫不怠慢,最后成仙,堪称人对大自然向往的极致,达到了人与自然和谐的理想。可以说,化为花仙的秋先是保持着完好的自然天性的人,是精神超脱的人,是能够爱护自然并与自然对话的人,充分表现了“万物等齐,相同为以,天人并生,物我合一”的生态观念,达到了“天人合一”的最高和谐状态。
二、生态描写的意蕴
(一)天地间最重要的是生命
小说家提倡尊重生命,倡导对其他生命的关怀。凌濛初在“初刻”卷4中有一小段程元玉和十一娘的对话,程元玉看见雉兔很少便疑问剑侠十一娘,“夫人神术,何求不得,乃难此雉兔?”十一娘道:“公言差矣!吾术岂可用来伤物命以充口腹乎?不唯神理不容,也如此小用不得。”程元玉听罢深加叹服。如果说凌濛初是借十一娘的话表达对生命的尊重的话,那么,作者更盼望的是,用行动表达对生命的重视。《喻世明言》卷30中,描写到忽一日冬尽春初,天道严寒,五戒禅师远远听见小孩儿啼哭声,徒弟清一开门看时,见山门外松树根雪地上,一块破席,一个小孩在那里,口里道:“苦哉,苦哉!甚人家将这个孩儿丢在此间?不是冻死,便是饿死。”连忙禀覆长老,“这等寒天,又无人来往,怎的做个方便,救他则个!”于是抱回来喂养长大。此外,在《二刻拍案惊奇》卷13中,本来以射猎营生的陈惠度,目睹了带了箭的老鹿急急跑到林中,跳上两跳,把小鹿生出来并把身上的血舐个干净了,然后倒地身死这一过程,好生不忍,深悔前业,抛弓弃矢,投寺为僧。凌濛初等并非一味宣佛,但是,他赞成佛道的爱惜众生之说,宇宙中的任何一种存在,无论它以什么形式展现在我们面前都拥有平等的生存权,应该得到尊重与爱戴。
《初刻拍案惊奇》卷37开篇,作者发起一段议论:“话说世间一切生命之物,总是天地所生,一样有声有气有知有觉,但与人各自为类。其贪生畏死之心,总只一般;衔恩记仇之报,总只一理。”入话中,两头牛知道自己将要被杀后,一头牛“不食草,只是眼中泪下”,另一头牛“一样不食草,眼中泪出”,见有人来,“把双蹄跪地,如拜诉的一般。”可见它们一样有灵性,是与我们平等的必不可少的一种独特存在。作者还描写了“歪着肚肠,只要广伤性命,暂侈口腹”的故事,倡导对一切生命的尊重与关怀。
(二)得人济利休忘却,雀也知恩报玉环
在小说家笔下,动植物均有灵性,有情感。《醒世恒言》卷6《小水湾天狐诒书》开篇,作者写到:“蠢动含灵俱一性,化胎湿卵命相关。得人济利休忘却,雀也知恩报玉环。”接着描写了杨宝救下一只被人打伤的黄雀,带回家中,贮于巾箱中,日采黄花蕊饲之,十分珍重,后来黄雀化作一黄衣童子,取出玉环一双,递与杨宝道:“蒙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聊以微物相奉。掌此当累世为三公。”再引诗为证:“黄花饲雀非图报,一片慈悲利物心。累世簪缨看盛美,始知仁义值千金”。在这里,黄雀和人一样聪慧,一样有性情,懂得知恩图报,小说将他们的命运和人的兴衰得失相关联,也是对世人的一种劝诫。卷18《施润泽滩阙遇友》的写作目的亦是如此。正话故事描写到朱恩家人想宰鸡来款待施复,施复赶忙上前扯住道:“既承相爱,即小菜饭儿也是老哥的盛情,何必杀生!况且此时鸡已上宿,不争我又来害他性命,于心何忍!”朱恩遂依了施复,到了半夜,鸡在笼中乱叫起来,等到施复起身来看时,一根车轴打下来,有巴斗粗大,将门打得粉碎,凳子都跌倒了,幸好施复走得起身,脱了这祸,朱恩不禁感慨道;“哥哥起初不要杀鸡,谁想就亏他救了性命。”其后又引诗为证:“昔闻杨宝酬雀恩,今见施君报德鸡。物性有知皆似此,人情好杀复何为?”鸡因为没有被杀而心存感恩,在夜间救下施复的性命,这也是报恩的一种重要表现。物性如此,人性更应该善良。
在《警世通言》卷20《计押番金鳗产祸》中,计安钓到一条金鳗,金鳗叫道:“计安,吾乃金明池掌,汝若放我,教汝富贵不可言尽;汝若害我,教你合家人口死于非命。”计押番的妻子见说,不以为然,杀了金鳗来吃,后来金鳗以其变化的能力果然让他们一家死于非命。在这里,人不是主角,人与金鳗相比也显得很渺小。脱胎换骨的金鳗能够言出必行,可见动物不仅是有灵性的,更是聪慧的、不可冒犯的,如果人类任意杀害它们,其结局是惨痛的,往往还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万物都有灵性,懂得知恩报恩。《醒世恒言》卷5《大树坡义虎送亲》中的勤自励以射猎为乐,曾一日射死三虎。忽遇一黄衣老者,云:“好生恶杀.万物同情。自古道:‘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郎君何故必欲杀之?……郎君若自恃其勇,好杀不已,将来必犯天道之忌,难免不测之忧矣。”勤自励闻言醒悟,时时折箭为誓,誓不杀虎。后来自励破阱放虎,并以放虎为仁。在他应募投军十年后,未婚妻潮音被设计嫁与他人,不想义虎竟帮助自励夺回妻子,以报恩事,后引诗为证:“从来只道虎伤人,今日方知虎报恩。”小说将动物的命运和人的命运挂钩,其目的在于劝告世人:“但行刻薄人皆怨,能布恩施虎亦亲。奉劝人行方便事,得饶人处且饶人。”
(三)动止虽微妙,干连已弥滋
世间万物都以其独有的形式存在着,这种存在并不是孤立的,而是有某种联系的。既然宇宙中的一切事物都是相互联系,互为存在条件的,那么,看似微小的举动,也可能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改变。《二刻拍案惊奇》卷1中入话议论世间人,不以字纸为意,“见有那残书废页,便将来包长包短,以致因揩台抹桌,弃掷在地,扫置灰尘污秽中。如此作践,真是罪孽深重!”后引王沂公之父的故事,他“爱惜字纸,见地上有遗弃的,就拾起来焚烧,便是落在粪秽中的,他毕竟设法取将起来,用水洗净,或投之长流水中,或候烘干了,用火焚过。”如此多年,收拾净了万万千千的字纸,就是这微小的举动带来后来的功名富贵,面对一味称羡的世上人,凌濛初接着议论道:“及至爱惜字纸这样容易的事,却错过了不做,不知为何,且听小子说几句:‘……三元科名,惜字而已。一唾手事,何不拾取?’”小说家从爱惜字纸这样细微的举动出发,对世人进行循循善诱的劝导,一个看似微小的行动,可能会改变你的生活。可以说,作者讲述这个故事,就是要人爱惜字纸,这可以说是一种对生态的关注,作者有意识地宣扬人与自然休戚相关。
《警世通言》卷17《钝秀才一朝交泰》入话故事描写了王涯丞相,其府第厨房与一僧寺相邻,王丞相平昔暴殄天物,其厨下锅里碗里洗刷下来的白米饭大如雪片,小如玉屑。一日,寺中老僧出行偶见连称罪过,并唤火工道人,将笊篱笊起沟内残饭,向清水中涤去污泥,摊于筛内,日色晒干,小心收藏,后来丞相破败,米尽粮绝,服毒而死。正如老僧所言,“春时耕种夏时耘,粒粒颗颗费力勤”,田间稻花也是大自然的果实,我们取之用之,应当心存感激之情,并杜绝浪费。作者讲述这个故事,就是要让人们爱惜大自然的资源,要取用有度,这样,才能构建人与自然的和谐,这正是中国传统生态智慧的魅力所在。
三、生态描写的现实意义
“三言二拍”诞生于四百多年前,当时的中国尚未受到工业社会的侵扰,但它为人类,尤其是被工业社会的生态危机所包围困扰而抑郁的我们,营造了一个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包容共存的理想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们得到了精神的愉悦与满足,在现实社会中紧绷的神经得以舒缓与调节。徐恒醇在《生态美学的理论前提和研究对象》一文中,谈到了诗性智慧和理性智慧在社会发展中的作用,他认为,虽然理性智慧可以带来科技的发展,工业的进步,但是“诗性智慧与理性智慧具有并行不悖的互补作用。在确立当代生态观念时,既要重视传统文化中的生态智慧,又要重视当代生态科学所提供的知识背景”。从“三言二拍”中亦可以找到类似的诗性智慧。
由上文已知,“三言二拍”以自然细腻之笔描写人与自然万物,尤其是与动植物们和谐共生的生态描写,令读者看到了一个自然生态的理想境地,在这些故事中充满着动植物们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感人情节。一只小小的黄雀能赠玉环感激杨宝的救命之恩,百兽之王的黄斑吊睛白额虎,竟然能去丛林中守护勤自励的未婚妻以报答他的放生之恩,龙王为感谢李公子的施救之恩,让小女儿与其结为夫妇。这些作品,使人们体会到人与自然万物,尤其是与动植物之间知音般的悲欢离合,使人们在人情淡薄的现实世界中体味到了浓浓的真挚情谊,更让人们感受到人与自然共生共存的必要性与可行性。
综上所述,冯梦龙和凌濛初等小说家们满含着体恤、理解与同情,肯定了一切生命的平等性,倡导对其他生命的关怀,同时也表达了人类的生态责任、对社会生态的忧虑和警示,尤其是对虐待和滥杀动植物、过度取用生态资源的人的欲望进行批判,引导世人不要忘记前人的警示,这些描写会令现代人有所感悟,那无疑是积极而有益的,对唤醒国人淡薄的生态意识和生态保护行为同样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和价值。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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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徐恒醇.生态美学[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
[6]鲁枢元.生态文艺学[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
(责任编辑:宁沈生)
文献标识码A
中图分类号I207.41
收稿日期2015-11-11
基金项目:本文系辽宁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规划项目(项目编号:L14DZW018)。
作者简介:毛艺桥(1991-),女,辽宁抚顺人,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