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虹”的多重象征意蕴
——对茅盾《虹》的重新解读
2016-04-13吕周聚
吕周聚
《虹》是茅盾与秦德君在1929年旅居日本时合作而成的结晶。夏志清认为,《虹》是茅盾作品中最精彩的一本,“《虹》实在是一个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寓言故事”①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7页。。夏志清对作品中的人物所具有的象征意蕴进行了具体分析,但并没有涉及到“虹”的“寓言故事”。作者为何给作品取名曰“虹”?“虹”对他们来说具有何种特殊意义?后来,两人在回忆录中都提到了这一问题,但两人对这一问题的说法不同、态度不一,两人对“虹”的阐释与理解也各不相同,这就使得《虹》充满了复杂与神秘,“虹”因此而具有了多重的象征意蕴。从这个角度来说,对《虹》进行重新解读,发掘其所蕴藏的丰富内涵,也就成了一个有意义的话题。
一、希望与理想的象征
茅盾是一位具有远大理想抱负的作家,他是中国共产党第一批党员,亲身参加了1927年的大革命。换言之,茅盾并不仅仅满足于当一个作家,而是要通过文学来参与革命、改变社会,因此他的文学作品中表现出强烈的理性精神,这在《虹》中也有突出的表现。他在谈到创作《虹》的目的时曾说:“当时颇不自量棉薄,欲为中国近十年之壮剧,留一印痕。”①茅盾:《虹·跋》,《茅盾全集·小说二集》,合肥:黄山书社,2014年版。“近十年之壮剧”是指从1919年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到1927年的大革命这一段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他要用《虹》来记录革命历史的目的非常明确,这也是茅盾被誉为“社会剖析派”小说家的重要原因。
茅盾与秦德君都是革命青年,两人都参加了1927年的大革命。在1928年前后,他俩面临着共同的困境:大革命失败后,茅盾成为国民党的通缉犯东躲西藏,处于脱党状态,其在1928年创作的《幻灭》、《动摇》、《追求》受到左翼内部人士的批判;秦德君与共产党失去了联系,婚姻生活陷入困境,欲经过日本前往苏联去寻找新的生活。二人在陈望道的安排下,同乘一艘日本小商轮来到日本,在日本朝夕相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他们互相慰藉,产生了感情,并通力合作创作出了《虹》。由此可见,他们二人都是当时中国革命的积极参与者与领导者,在大革命失败后与党失去了联系,陷入了苦闷与彷徨之中。“这一时期,茅盾心情仍然有些郁闷。他说没有想到《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在文坛上引起轩然大波,需要写一部更新的小说来扭转舆论,只是苦于没有题材,愁煞人啊!为抚慰他苦闷的心灵,我搜肠刮肚把友人胡兰畦的经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说,从‘五四'浪潮里涌现出来的青年,反抗旧势力,追求光明,有许多动人的故事,是很美妙的素材。接着我便把她抗婚出逃,参加革命的事情述说了一番。茅盾大感兴趣,决定以胡兰畦为模特儿,再加上其他素材,集中精力动手写一部长篇”②秦德君、刘淮:《火凤凰——秦德君和她的一个世纪》,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1年版,第72页。。这部长篇小说就是《虹》。茅盾要用一部新的作品来扭转左翼内部对他的批判,改变他在左翼文坛中的形象,这样的作品自然是与当时的革命主题密切相关的,从题材内容上必须符合当时革命形势发展的需要。秦德君给他提供的胡兰畦的故事正好吻合了茅盾的这种心理需求。《虹》以胡兰畦为原型,塑造出了女主人公梅行素,“她在‘生活的学校'中经历了许多惊涛骇浪,从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姐的狷介的性格发展而成为坚强的反抗侮辱、压迫的性格,终于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我以为这是我第一次写人物性格有发展,而且是合于生活规律的有阶段的逐渐的发展而不是跳跃式的发展。……主人公经过许多曲折,终于走上革命的道路,所以,这里的《虹》取了希腊神话中墨耳库里驾虹桥从冥国回春之女神的意义”③茅盾:《茅盾回忆录》,《茅盾研究资料》(上),孙中田、查国华编,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335-336页。。从这一角度来看,梅行素是一个革命女性形象,她与《幻灭》、《动摇》、《追求》中的时代女性之间具有一定的传承关系。茅盾在后来对梅女士的思想发展做出了进一步的说明:“梅女士思想情绪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不能不说就是我写《虹》的当时的思想情绪。当时我又自知此种思想情绪之有害,而尚未能廓清之而更进于纯化,所以《虹》又只是一座桥。思想情绪的纯化(此在当时白色恐怖下用的暗语),指思想情绪的无产阶级化,亦即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④茅盾:《茅盾回忆录》,《茅盾研究资料》(上),孙中田、查国华编,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336页。通过“虹”这座桥来完成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到无产阶级的转化,这是茅盾赋予梅女士的一个重要的历史使命。
茅盾是一位革命者,处在大革命失败的背景之下,他仍对革命充满了美好的希望与憧憬。据秦德君回忆:当时“他还指着从银座夜市的地摊上买来的英文版北欧神话书籍说,北欧运命女神的故事是说姐妹三人,大姐感伤过去,三妹蒙着面纱低头冥想未来,惟有中间最庄严的那一个勇往直前、永远奋斗的精神挽救了他。他说着说着就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激动得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茅盾还说,北欧运命女神也是象征苏联。他说,他的二弟沈泽民夫妇在苏联,他已下定决心和我一起去苏联”⑤秦德君、刘淮:《火凤凰——秦德君和她的一个世纪》,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1年版,第67页。。由此可见,对茅盾来说,“虹”是革命的象征,寄托着他对革命光明未来的执着追求。
在大革命失败的阴云之下,茅盾、秦德君在共同思考革命的未来,他们把自己对革命的思考通过梅行素这一人物表现出来。然而,革命对他们来说如同一个现实的梦境,既真实,又虚幻,因此,在将前四章原稿寄给《小说月报》主编郑振铎时,茅盾附上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对“虹”做出了自己的阐释:“‘虹'是一座桥,便是春之女神由此出冥国,重到世间的那座桥,‘虹'又常见于傍晚,是黑夜前的幻美,然而易散;虹有迷人的魅力,然而本身是虚空的幻想。这些便是《虹》的命意:一个象征主义的题目。从这点,你尚可以想见《虹》在题材上,在思想上,都是‘三部曲'以后将移转到新方向的过渡;所谓新方向,便是那凝思甚久而终于不敢贸然下笔的《霞》。”①茅盾:《茅盾回忆录》,《茅盾研究资料》(上),孙中田、查国华编,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336页。这段话朦胧含蓄,颇具象征主义色彩。与此同时,茅盾写了一篇名曰《虹》的散文,这篇散文也表露出了他此时的复杂矛盾的心态。他坐在屋子里凝望窗外披着金光的山峰陷入沉思,“当我再抬头时,咄!分明的一道彩虹划破了蔚蓝的晚空。什么时候它出来,我不知道;但现在它象一座长桥,宛宛地从东面山顶的白房屋后面,跨到北面的一个较高的青翠的山峰。呵,你虹!古代希腊人说你是渡了麦丘立到冥国内索回春之女神,你是美丽的希望的象征!但虹一样的希望也太使人伤心”②茅盾:《虹》,《茅盾全集·散文一集》,合肥: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71页。。这段话也是象征主义的,隐晦含蓄,表明了作者对革命的复杂态度。“虹”的神秘复杂,给读者留下了丰富想象与阐释的空间。茅盾多年后在回忆录中又对此做出了具体明确的说明:“我本来计划,梅女士参加了五卅运动,还要参加一九二七年的大革命,但一九二七年当时的武汉,只是黑夜前的幻美,而且易散,此在政治形势上,象征着宁(蒋介石)汉(汪精卫)对峙只是‘幻美'而且‘易散'。在梅女士个人方面,她参加了革命,甚至于入党(我预定她到武汉后申请入党而且被吸收);但这只是形式上是个共产党员,精神上还是她自己掌握命运,个人勇往直前,不回头。共产党员这光荣称号,只是涂在梅女士身上的一种‘幻美'。”③茅盾:《茅盾回忆录》,《茅盾研究资料》(上),孙中田、查国华编,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336页。通过这样的阐释,茅盾进一步明确了“虹”所具有的革命内涵。考虑到茅盾创作《虹》和写回忆录时的社会历史背景之间的差异,他对“虹”的两种不同的表述也是可以理解的。
二、时代女性的妖气与魔力
茅盾在早期的小说中塑造出了一系列的时代女性形象,在她们身上体现出了现代女性的基本特征:漂亮时尚,思想解放,追求革命,在两性关系上大胆超前,备受争议。这些时代女性既是当时革命女性的真实写照,也是茅盾对时代女性的大胆想像。对茅盾而言,这些时代女性具有“虹”一样的诱惑力。从这一角度来说,“虹”是时代女性的象征,也是秦德君的隐喻。
茅盾在1918年与孔德沚结婚,但他与孔德沚的婚姻是典型的封建包办婚姻,两人婚后的关系并不融洽,受到现代文化熏陶的茅盾从内心里对这门婚姻表示不满,但迫于家庭的压力茅盾并没有将这种反抗付诸实践,而是通过文学作品来间接地表达自己对自由爱情婚姻的向往,《幻灭》等作品中的时代女性是茅盾心目中理想的情侣与爱妻形象。对茅盾而言,在日本遇到美丽漂亮的秦德君,如同上帝送给他的礼物。在异国他乡,他不再受到母亲与妻子的监视,可以将自己多年来内心里的反抗变成具体的行为。秦德君也是一个典型的时代女性,在这个川妹子身上,表现出一种令茅盾着迷的气质。“茅盾在‘本乡馆'颇感寂寞,朝朝暮暮往我们女生宿舍跑。……我每当听到茅盾消极、颓唐、悲观、失望的呻吟时,都耐心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劝导他,鼓励他勇敢些,朝前看。茅盾听了很感激,他说他好比沉沦在大风大浪里,好不容易抓到了我这样一根救生藤。我也因他的话而深受感动,决心振作精神倾全力扶持他前进”④秦德君、刘淮:《火凤凰——秦德君和她的一个世纪》,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1年版,第66-67页。。此时的秦德君既是茅盾革命道路上的同行者,又是个人生活情感上的知音,在秦德君的帮助下,茅盾渐渐走出了消极悲观的心理困境,“从此茅盾的心情逐渐开朗,已不是原来那般哀哀愁愁、丧魂失魄的样子,走起路来也不低头弯腰,而是欢快跳跃了,简直换了一个人。他高高兴兴地写好了一篇文章《从牯岭到东京》,在寄给上海《小说日报》发表以前,兴高采烈地送到女生宿舍来给我看。他顾不得旁边有人,紧紧地抱着我,把我叫作他的救星,挽救他的命运女神。他着重指出文章中的主导精神就是:‘我看见北欧运命女神中间的一个很庄严地在我面前,督促引导我向前。她的永远奋斗的精神,将我吸引着向前。'他心情激动结结巴巴地说:‘啊,啊,阿姐!北欧运命女神中间最庄严的那一个就是你啊!就是我亲爱的阿姐啊!'”⑤秦德君、刘淮:《火凤凰——秦德君和她的一个世纪》,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1年版,第67页。对茅盾而言,秦德君成了他的救生藤,成了指引他在迷途中前行的命运女神。从秦德君的回忆录中可以看出,茅盾在前往日本路上对秦德君的言行就具有调情的成分,到日本后开始主动追求秦德君,在他的心目中,秦德君就是他的女神。
小说《虹》的名字是秦德君起的。为何会起这样一个名字?这里面肯定有她自己的用意。在她看来,“四川的气象常有彩虹,既有妖气,又有迷人的魔力。顺便说一句,《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合而为《蚀》的名称,也是我提出的。我说,幻灭之感,如日月之蚀,是暂时现象,也是必然现象。茅盾非常赞美我提的名称,频频点头,温柔地结结巴巴地说:‘啊、啊、啊,我的好阿姐啊!在这个世界上,惟有我的阿姐好啊!'”①秦德君、刘淮:《火凤凰——秦德君和她的一个世纪》,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1年版,第72页。这里的“彩虹”既是指一种自然现象,也是指与彩虹一样的女性,这种女性“既有妖气,又有迷人的魔力”。这种妖气与魔力在梅行素身上得到了具体的表现,小说中这样描述梅行素的形象:“斜扭着腰肢,将左肱靠在阑干上的一位,看去不过二十多岁,穿一件月白色软缎长仅及腰的单衫,下面是玄色的长裙,饱满地孕着风,显得那苗条的身材格外娉婷。她是剪了发的,一对乌光的鬓角弯弯地垂在鹅蛋形的脸颊旁,衬着细而长的眉毛,直的鼻子,顾盼撩人的美目,小而圆的嘴唇,处处表示出是一个无可疵议的东方美人。如果从后影看起来,她是温柔的化身;但是眉目间挟着英爽的气分,而常常紧闭的一张小口也显示了她的坚毅的品性。她是认定了目标永不回头的那一类的人。”②茅盾:《虹》,《茅盾全集·小说二集》,合肥:黄山书社,2014年版。下同。梅行素外表的美丽温柔与内心的英爽刚毅融为一体,既具有女性的柔美,又具有男性的阳刚,这是令茅盾着迷的时代女性特征,“但梅女士却自谥为不胜遗恨的‘颠沛'二字。在过去四年中,她骤然成为惹人注意的‘有名的暴发户',川南川西知名的‘梅小姐',她是不平凡的女儿,她是虹一样的人物,然而她始愿何尝及此,又何尝乐于如此,她只是因时制变地用战士的精神往前冲!她的特性是‘往前冲!'她惟一的野心是征服环境,征服命运!几年来她惟一的目的是克制自己的浓郁的女性和更浓郁的母性!”“虹一样的人物”是茅盾对梅行素的主观评价,表达出茅盾对她的由衷的赞叹与向往。梅行素的好友徐绮君也是一位具有独特魅力的时代女性,“靠窗的藤椅上坐着一位女士;白夏布的衣裙却用了绿色的玻璃钮子,袜子是淡青色,皮鞋是黄的;略方的脸上有一对活泼的眼睛,眉毛不浓,弯弯地微带女性的特征,可是口辅边的两道曲线却具有男性样的可敬而又可畏的气势;黑而柔软的短头发从中间对分,很整齐地披在两边,掩住了半只耳朵”。这些时代女性具有“雌雄同体”的共同特点:既具有男性的阳刚之气,又具有女性的柔媚之神;既是革命战士,又是大家闺秀,是一种典型的“女汉子”形象。
“虹”一样的人物固然是指作品中的梅行素,但又何尝不是指现实生活中的秦德君呢?现实生活中的秦德君也充满了虹一样的“妖气”与“魔力”,这种“虹”的气质对茅盾而言成了挡不住的诱惑。正是在这种“虹”的气质的诱惑下,茅盾与秦德君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度过了一段美好幸福的时光。但也正是她身上的“妖气”导致两人最后的分手,秦德君是慧女士型的“时代女性”,两人性格差异甚大,茅盾的女性化的性格与秦德君的男性化的性格在某些情况下固然可以互补,但在二人发生矛盾时也会造成致命的伤害,她那种以死来对婚姻进行抗争的执着行为令茅盾内心产生了恐惧。
三、男女两性关系的隐喻
“虹”是一种独特的自然现象,是雨后天空出现的弧形彩晕,主虹称虹,副虹称霓。“虹双出,色鲜盛者为雄,雄曰虹。暗者为雌,雌曰霓”(《尔雅·释天》疏),“籒文虹。从申。會意。申部曰。,籒文申。申,電也。電者,陰陽激燿也。虹似之。取以會意”③(清)段玉裁撰:《说文解字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680页。。所以,“虹”与两性关系密切相关,是对男女两性关系的隐喻。同时,这部作品是他们二人合作完成的,构成了一个“阴阳文本”。
按照秦德君的说法,小说《虹》的题目是由她命名的,茅盾对这一命名也非常赞同。“虹”这一名字对他们具有特殊的象征意味。《虹》是二人在特殊的背景下合作的产物,因此,《虹》是一个特殊的“阴阳文本”。有的研究者认为在《虹》的创作过程中,秦德君只是提供了写作素材、帮助茅盾抄写稿子,并没有真正地参与到《虹》的创作过程中。这种观点强调茅盾在《虹》的产生过程所发挥的主导作用,固然有一定道理,但在看了秦德君对此事的回忆后则会引发人们的质疑。秦德君回忆说:“他并没有见过《虹》里面的女主角梅女士的原型胡兰畦,由重庆出巫峡的山山水水,以及成都、泸州的风貌,他也没见过,我尽可能具体详细地对他描述。他每写好一部分,便由我抄稿,同时顺手把有关人物的语言,改成四川话。茅盾盘腿坐在室内的草席上就着小炕桌奋笔疾书,后来才换成高一些的长条方桌坐着写。小说终于写成了,《虹》这个名字是我起的。”①秦德君、刘淮:《火凤凰——秦德君和她的一个世纪》,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1年版,第72页。由此可见,秦德君从头到尾都参与了《虹》的创作,甚至可以说她在《虹》的创作中发挥了主导性的作用,如果没有她,就不会有《虹》的存在;没有她的参与,《虹》就不会以这样的文本形式存在。当然,有人可能会说茅盾在其文章中并没有对此事的记述与说明,这只是秦德君的一面之词,并没有多少可信性。但作品文本是最好的证词。通过阅读作品可以发现,小说中所描写的重庆、巫峡的景色以及成都、泸州的风貌,具有真实感、现场感,并非仅凭茅盾的想像所能写出,这与秦德君的细致讲述是密切相关的②茅盾在回忆录中只提到陈启修绘声绘影地叙述三峡之险,“使我如身入其境,久久不忘”。参见茅盾:《茅盾回忆录》,《茅盾研究资料》(上),孙中田、查国华编,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337页。,小说中人物对话所用的四川方言,也是秦德君亲自修改加工的结果。如果仔细阅读文本则会发现,作品中的某些段落的语言与前后文之间有所差异,表现出两种不同的语言风格,这应是秦德君参与写作、修改的结果。正是因为《虹》是两人共同合作的产物,因此作品中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文本,形成一种复杂的互文关系,构成一个独特的阴阳复合文本。
此外,“虹”也隐喻着现实生活中茅盾与秦德君的两性关系③关于茅盾与秦德君的爱情,茅盾作品中没有留下直接的回忆文字。秦德君对此的回忆主要有3 个文本:其一,《我与茅盾的一段情》,发表于1985年4月6日香港《广角镜》第151 期;其二,《樱蜃》,发表于1988年日本《野草》杂志41、42号;其三,由秦德君口述、刘淮整理的回忆录《火凤凰——秦德君和她的一个世纪》,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茅盾长期对传统包办婚姻的不满与反抗,秦德君对异性的渴求与对爱情的向往,使得一对孤男寡女如同干柴遇到烈火一点即着。关于二人的恋情,在茅盾的文章中没有明确的记载,但在秦德君的回忆录中却有细致的描写。在秦德君的记忆中,她与茅盾在日本相处的日子是美好的、浪漫的,樱花盛开的春天给她留下了无比美好的印象,她将之称为“樱蜃”,他们一起旅游,茅盾为她拍的照片成为他们爱情的见证,他们的关系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我每天提着书包上学,一出门,就看见茅盾那笑吟吟的脸。他为我提书包,扶我上电车,一直送我到校门里。中午,他又在学校门口等我,我们一起去吃饭。下午一般是去看电影。我本来是不大爱看的,因为那都是英文字幕,茅盾英文好,他边看边给我翻译。看完电影,他就送我回宿舍,到门口就分手了。这些行动,他都有意避开吴庶五。后来,庆祝日本天皇昭和登基,日本政府把国内外一些著名的表演团体请到东京演出,我陪茅盾看了一场又一场,他最感兴趣的是摩托车在墙壁上横着跑。无论在什么场合,他都紧紧拉着我的手,惟恐我在人群中走失了。由于每天我只有半天课,下午便和茅盾在一起,连他去理发店也要我陪他。夜晚逛夜市也形影不离,公园、地铁、电影院、百货公司都有我们的踪影。经过这样频繁的接触,加上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我也渐渐对他产生了感情,我觉得他博学多才,性情随和,对我关怀体贴,我有不懂的问题,他总是耐心地讲解。感情这个东西总是相互作用的,如果只有一方有意,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都不可能成功,因此,谁主动都无可厚非。至于我们俩,从友情到爱情,的确都是茅盾主动”④秦德君、刘淮:《火凤凰——秦德君和她的一个世纪》,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1年版,第68-69页。。此后他们开始同居,“我们的住房虽然简陋,而门前道旁便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如云似霞,我和茅盾在写作学习之余,携手并肩散步在花下,共叙衷情,含情脉脉的目光对流,但愿天长地久,地久天长,生活的道路似樱花般灿烂,两人相亲相爱,永不分离。茅盾向我表达的真挚的情和爱,使我的心亦如樱花般怒放”⑤秦德君、刘淮:《火凤凰——秦德君和她的一个世纪》,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1年版,第71页。。他们同居的结果,是秦德君先后怀了两次孕,那两个被迫流产的孩子是他们的如胶似漆的情爱生活的见证,两个孩子的不幸命运也预示着他们的爱情与婚姻的悲剧结局。
从1928年7月初二人一起离开上海赴日到1930年8月两人分手,在前后两年的时间里二人经历了从友情到爱情再到无情的感情历程。多年之后,秦德君提到茅盾时,仍然透露出一种复杂的情感,“他,一位伟大的作家,曾经是那蜃景里的人物。他,和我,在樱花下海誓山盟,在樱之国相亲相依。只是到头来,一切都是幻景一场!”①秦德君、刘淮:《火凤凰——秦德君和她的一个世纪》,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1年,第59页。多年后茅盾在谈到其散文《虹》时提到虹是“美丽的希望的象征。但是虹一样的希望也太使人伤心”,因为“彩虹易散”。②茅盾:《茅盾回忆录》,《茅盾研究资料》(上),孙中田、查国华编,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333页。由此来看,茅盾散文中的“虹”也是有所指的。他们之间的友情、爱情如同一道雨后的彩虹,绚丽多姿而又短暂虚幻,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不过两人对这段恋情的表述方式不同而已。所以,两人用“虹”来命名这部作品是有特殊用意的,它一方面说明了两人合作写作这部作品的过程,另一方面隐喻了二人当时如胶似漆的情爱关系。
《虹》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茅盾原计划在写完《虹》后再写《霞》,但并未付诸实施),正如同茅盾与秦德君的两个未曾出世的孩子一样半途夭折了。至于未能写完的原因,两人后来都曾提及。茅盾曾这样阐述:“右十章乃一九二九年四月至七月所作。当时颇不自量棉薄,欲为中国近十年之壮剧,留一印痕。八月中因移居搁笔,尔后人事倥匆,遂不能复续。忽忽今已逾半载矣。岛国冬长,晨起浓雾闯牖,入夜冻雨打檐,西风半劲时乃有远寺钟声,苦相逼拶。抱火钵打瞌睡而已,更无何等兴感”,“或者屋后山上再现虹之彩影时,将续成此稿”。③茅盾:《虹·跋》,《茅盾选集》第四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436页。而秦德君则说:“《虹》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创办的《小说月报》上连载,轰动一时。后又出了单行本,销路很广。但是原来计划写的《虹》,只写了一半,还准备写下一半,后因人事沧桑,没能完成。”④秦德君、刘淮:《火凤凰——秦德君和她的一个世纪》,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1年版,第72-73页。他们都提到了“人事”,而这个“人事”并非他人之事,正是他们两人之间复杂的爱恨情仇。因这部作品是两人合作的产物,两人无法合作了,作品自然也就没有了下文。
综上所述,《虹》是茅盾与秦德君共同合作而成的文本,二人之所以对作品持不同的态度和不同的言说,这除了二人性格的差异之外,还与二人不同的社会处境、不同的行为方式密切相关。尽管《虹》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但它却是一个非常独特的文本,“虹”表现出了茅盾与秦德君当年幸福美好的爱情生活,寄托了两个人对革命的美好回忆与憧憬,希望与虚妄、革命与爱情、妖气与魔力、男性与女性,构成了“虹”的复杂内涵,“虹”也因此而变得复杂神秘,摇曳多姿,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想像与阐释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