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回古体诗“自然浑成”论的实质
2016-04-13薛子平
薛 子 平
(北京师范大学 古籍与传统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875)
方回古体诗“自然浑成”论的实质
薛 子 平
(北京师范大学 古籍与传统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875)
摘要:在《文选颜鲍谢诗评》等书中,方回对于古体诗以“建安诗”为标尺,讲求自然浑成,不必对偶而必立论尽意。自然浑成的实质是越人工而复归浑朴,而非是本然的自然。方回所标榜的“建安诗”也带有集古体诗众美于一体的象征意义。
关键词:方回;古体诗;“建安诗”;自然浑成;众美
在元代诗文评著中对古体诗的创作、评析与赏鉴有较为集中的论述的当属方回的《文选颜鲍谢诗评》①与《虚谷评五谢诗》,此两者在内容系统上是相通的。故下文的论述以《文选颜鲍谢诗评》为内容主体,有不同处再参以《虚谷评五谢诗》作辅助论述。《瀛奎律髓》展现了方回对于近体诗的理论架构,而《文选颜鲍谢诗评》与《虚谷评五谢诗》②则体现了方回对于古体诗的理论架构,这两种架构既有其相通之处,也有侧重点的不同。
《文选颜鲍谢诗评》中方回的评论往往以“建安”诗为评价的标尺,可谓“以建安为旨归”。下面以“建安诗”为论述中心来探讨方回对于古体诗的理论架构。
一、 表:以“建安”诗为标尺
《文选颜鲍谢诗评》的评论中提到“建安”的共13处,摘出如下:
此诗云“饯宴光有孚,和乐隆所缺”,善用事,又善用韵,建安诗则不如此之细而必偶也。[1]卷1(评谢灵运《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诗》)
“原隰多悲凉”以下四句,“岁暮临空房”以下四句,颇有建安风味。(评颜延年《秋胡诗》)
明远多为不得志之辞,悯夫寒士下僚之不达,而恶夫逐物奔利者之苟贱无耻,每篇必致意于斯……而近代刘屏山为五言古诗,亦出于此,参以建安体法。(评鲍明远《咏史诗》)
散义胜偶句,叙情胜述景,能如是者,建安可近矣。(评谢惠连《泛湖归出楼中翫月》)
“原隰荑绿柳”一联,艳而过于工,建安诗岂有是哉?(评谢灵运《从游京口北固应诏》)
按此句(指池塘生春草)之工,不以字眼,不以句律,亦无甚深意奥旨。如古诗及建安诸子“明月照高楼”、“高台多悲风”及灵运之“晓霜枫叶丹”皆天然混成,学者当以是求之。(评谢灵运《登池上楼》)
阳岸谓南山,阴峰谓北山,解作谓雷雨,升长谓草木,用两卦名为偶,建安诗无是也。(评谢灵运《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
此诗排比整密。建安诸子,浑然天成,不如此。(评谢灵运《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
序多,诗不似建安,今不书。[2]卷1(评于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前,仅见于《虚谷评五谢诗》,未见于《文选颜鲍谢诗评》)
所拟八篇,于曹丕云“天地中横溃,家王拯生民”,于王粲云“排雾属盛明,披云对清朗”,此全是晋、宋诗,建安无此。于陈琳云“夜听极星阑,朝游穷曛黑”,于徐干云“华屋非蓬居,时髦岂余匹”,皆不似建安。(评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
(拟曹植等人之诗)然皆规行矩步,甃砌妆点而成,无可圈点,全无所谓建安风调,故予评其诗而不书其全篇。陈琳、徐干、阮瑀三子,《文选》无其诗,似不似固难悬断。然建安诗有《古诗十九首》规格。晋人至高,莫如阮籍《咏怀》,尚有径庭。灵运山水之作,细润幽怨、纡余开爽则有之矣,非建安手也。(评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
詹杭伦《〈文选颜鲍谢诗评〉发微》一文,对《文选颜鲍谢诗评》分四节进行了研究,第二节讨论了方回在《文选颜鲍谢诗评》中的诗学主张——“建安风味”,詹杭伦对方回所主张的“建安诗风”的特点进行了总结:“在内容描写上,‘叙情胜述景’;在对偶句法上‘散义胜偶句’;在用典押韵上,不事拘忌晦涩;在语言修辞上,不尚艳丽工细。总之,以自然质朴、浑成流畅为建安诗风的特点。”[3]
詹杭伦的总结已颇为到位,本论文在此仅作一些补充。方回评价《于安城答灵运》“华宗诞吾秀,之子绍前胤”,“此句典正”。在《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诗后评论中,方回对谢灵运所拟之诗是否切合所拟诗人的诗风作了对比分析,所作结论多为否定之辞。其评价谢灵运所拟建安诗乃“甃砌妆点”之语,而仅对《阮瑀》与《曹植》二诗稍有好语。其认为《阮瑀》一诗的“河洲多沙尘,风悲黄云起”这两句诗颇为哀壮;认为《曹植》一诗的“徙倚穷骋望,目极尽所讨。西顾太行山,北眺邯郸道”四句诗颇为高古。也即是说方回所认为的建安诗具有哀壮高古的风格属性。然而这些只是表面上的总结,“以建安为旨归”还包含着里与核两个层次。
二、里:古诗以脉为主
下面就“以建安为旨归”来深入探究一下方回的诗学主张:
在方回对诸诗的评论中,将“以建安为旨归”这一点表现得尤为偏执的是其对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的评论。《文选颜鲍谢诗评》中,方回对此组诗的评论含有这样一句话:“全无所谓建安风调,故予评其诗而不书其全篇”,似乎方回原本并未抄录原诗,此八首诗乃是后人为方便阅读而补。现存明抄三卷本《虚谷评五谢诗》中,方回于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前言道:“序多,诗不似建安,今不书”,亦是表明方回原本未抄录此八首诗。由是可见方回对此组全无建安风调的诗的态度。
方回以建安为旨归,主张“散义胜偶句”,但其对于精工的偶句仍然难掩喜爱之情。下面将《文选颜鲍谢诗评》中方回所赞赏的偶句一一摘出,并将其评语附列于后:
生平一顾重,宿昔千金贱。——此联乃绝佳。
心赏犹难恃,貌恭岂易凭。——一联至佳至佳。
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此一联尤佳也。
还卭歌赋似,休汝车骑非。——此二句极佳。
云端楚山见,林表吴岫微。——二句亦佳。
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古今绝唱。
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亦佳。
金波丽鳷鹊,玉绳低建章。——两句丰丽。
侧同幽人居,郊扉常昼闭。林闾时晏开,亟回长者辙。——错综互对古未见之。
亲亲子敦予,贤贤吾尔赏。——亦佳。
金石终销毁,丹青暂雕焕。——此十字极佳。
远树瞹仟仟,生烟纷漠漠。——尤佳。
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佳之尤佳。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佳句。
悟彼蟋蟀唱,信此劳者歌。——亦佳。
鸿门销薄蚀,埉下殒搀抢。爵仇建萧宰,定都护储皇。肇允契幽叟,翻飞指帝乡。——皆佳。
以上便占了方回在《文选颜鲍谢诗评》所标注的佳句的大多数。其中一些偶句明显带有雕琢的痕迹。如方回评谢玄晖《休沐重还道中》中的“还卭歌赋似,休汝车骑非”:“此二句极佳。”原因正在于谢玄晖用典的精当。方回解释道:“司马相如还临卭,谕蜀而归也,尝奏赋汉武,故玄晖以为似之。袁绍以濮阳令归汝南,不敢以舆服令许子将见,单车归家。玄晖无此车徒,故曰非也。此二句极佳。”此两句诗经过雕琢而显得“细偶”。
再者,以颜延年《赠王太常》“侧同幽人居,郊扉常昼闭。林闾时晏开,亟回长者辙”为例,方回评道:“此四句谓僧达来访,然错综互对古未见之。昔也‘郊扉常昼闭’以‘侧同幽人居’也,今也‘林闾时晏开,以亟回长者辙’也。‘庭昏见野阴,山明望松雪。’延之自述所居。下一句始自然。”此四句诗颇为精工,像是后来扇面对的一种变相,外围两句对应,内里两句对应,错综互对,古未见之。“古未见之”,即是建安诗亦不曾有此种做法,“下一句始自然”,即是以上诗句皆不自然,但并不妨碍方回对此四句诗的赞赏。
方回在评论过程中还用了圈点诗句的方式,圈点的诗句中亦含有精工之对偶。
方回对谢灵运《初去郡》的评论中有这样一段话:“或问予:‘野旷沙岸浄,天高秋月明’以笔圈之良是;‘遡溪终水涉,登岭始山行’点之则何义邪?曰‘此于永嘉去郡如画也。’”方回在《瀛奎律髓》中评诗的一种方式便是圈点诗句,由此一段话可知,方回将这种方式似乎也应用到了《文选颜鲍谢诗评》的评点中。然原本已佚,难窥本相,只能从《文选颜鲍谢诗评》寻一二佐证。方回在评颜延年《秋胡诗》后有这样一段话:“‘原隰多悲凉’以下四句,‘岁暮临空房’以下四句,颇有建安风味。他所点者,皆可隽永。”由这段话可知“原隰多悲凉,回飙卷高树。离兽起荒蹊,惊鸟从横去”,“岁暮临空房,凉风起座隅。寝兴日已寒,白露生庭芜”,是被方回圈点了的。方回在《秋胡诗》中所圈点的诗确实有建安风味,也符合“散义胜偶句”,然而其于《初去郡》中所圈点的诗句却是偶句。
除此之外,方回对“细”“偶”的肯定还体现在其在《瀛奎律髓》中点评律诗所用的“诗眼”之法也用于颜鲍谢诗歌的点评中。
以下是其所点明的诗眼:
方弃汝南诺,言税辽东田。——弃、税
微命察如丝 ——察
孤屿媚中川 ——媚
积素惑原畴 ——惑
山祇跸峤路,水若警沧流。 ——跸、警
以上点明的诗眼皆为动词,赋予了诗句一种灵动。“诗眼”在对偶精工的诗句中往往成对出现。圈点法与诗眼法对于诗歌“细”“偶”的雕琢之功不容忽略。
方回评谢灵运《登池上楼》言道:“按此句(指池塘生春草)之工,不以字眼,不以句律,亦无甚深意奥旨。如古诗及建安诸子‘明月照高楼’、‘高台多悲风’及灵运之‘晓霜枫叶丹’皆天然混成,学者当以是求之。”则已表明字眼古诗的天然浑成(方回原文中作“混成”,本文论述时皆统为“浑成”)形如殊途,而在此处却又故意点明,实是有所矛盾。
方回对于与其所标榜的建安之风相犯的精工细偶之句通过直接评论、圈点法、字眼论的方式,时而赞赏,时而否定,其意何在?
实际上,方回是从两个层次来看待或架构古体诗的,即形与脉。所谓形脉之论,方回于谢灵运《过始宁墅》后言曰:“诗有形有脉。以偶句叙事述景,形也;不必偶而必立论尽意,脉也。古诗不必与后世律诗不同,要当以脉为主。如此诗‘剖竹守沧海’以下五联十句皆偶,未为奇也,前八句不偶,则有味矣。”“古诗不必与后世律诗不同”,也即是说方回对于古体诗中的“形”并不排斥,不以“脉”来衡量约束古体诗时,古体诗“细”“偶”“委曲流丽”之处亦值得赞赏。但若从“脉”这个角度来看,这种“细”“偶”仍然是痕迹太露,“不必偶而必立论尽意”才更胜一筹。精工细偶的结果是颜延年的诗往往“铺锦列绣”、破碎无意,谢玄晖的诗“太工太俗”,“磔元气”,皆有形无脉,离古体诗浑然天成愈行愈远。“不必偶而必立论尽意”也正与方回所架构的建安诗的“自然”相契合。
“细”“偶”却是近体诗走向浑然天成的必然途径。
对于近体诗,方回是讲求形的。其在《冯伯田诗集序》中言:“冯君伯田(即冯坦)之清新,杂之王摩诘、刘长卿、张司业、白香山集中,或者有不能辨。如‘终日无人到,隔林唯鸟啼。’如‘雀舌收先雨,猫头掘带泥。’如‘因听敲竹雨,便碎赏花心。’如‘一春多是雨,四壁半生苔。’如呈吴履斋云‘飘风惊日月,落叶满乾坤。’如庐山白鹤观云‘井在丹谁炼,碑残墨欲枯。’……”[4]卷1所举诗例以偶句占绝大多数。而《读明道先生诗跋》又拈明道先生之诗句言曰:“其代挽王宣徽游崇福宫有云:‘瑶草春常在,琼霜晓未晞。’岂不华丽。如‘水心云影闲相照,林下泉声静自来。’如‘鸟声人意融和候,草色花香杳霭间。’岂不闲雅……”[4]卷3其所拈亦不乏偶句。“形”对于近体诗来说,是达到“浑然天成”不可缺少的一步,其反对的是对偶太过。方回《瀛奎律髓》卷24批《苏子由送龚鼎臣谏议移守青州》曾言:“盖诗家之病,忌乎对偶太过。如此,则有形而无味。”[5]1082欲达至境,恐还需“不拘字面事料之俪,而锻意深,下句熟”[5]1082。正如其在《过李景安论诗为作长句》中言的那样:“姚合许浑精俪偶,青必对红花对柳。儿童效之易不难,形则肖矣神何有?”[6]卷14近体诗形神兼备,亦离不开“形”。“形”是近体诗通向自然浑成的基础。
对于古体诗而言“散义胜偶句”,对偶精工反而与方回主张的自然浑成背道而驰。方回所架构的建安诗里还涉及这样一个问题,即“情”与“景”的关系,“叙情胜述景”这是从内容方面作出的要求。然于具体评论中,方回并未多加提及与展开。方回倾向于叙情,由此以接近于建安诗,其评价谢灵运“所以可观者,不在于言景,而在于言情”。之所以如此评论,恐怕其原因之一即在于言情适合于用散句,而述景则往往需要用对偶进行雕琢刻镂的描写。
对于古体诗而言,脉为主,由脉而到浑然天成;对于近体诗而言,对偶乃是必然,必须借由形而到浑然天成,方回对细偶的佳句颇为赞赏乃是因为其使用了对近体诗观“形”的视角。故一方面方回对某对偶精工之句言“此联绝佳”,一方面又言“散义胜偶句”,二者实际上殊途而同归于“浑然天成”。也即是说形与脉分别是近体诗与古体诗通往自然浑成境界的中途分歧点而已。
三、核:越人工而复归浑朴
同为元人的陈绎曾用了一种宏观的视角来看待诗歌史。陈绎曾在《诗谱》“十五·体”中对《诗经》至晚唐的名家作品进行了赏鉴与品评。对于《文选》所含之诗,其如此言道:“凡读《文选》诗分三节:东都以上主情,建安以下主意,三谢以下主辞。齐梁诸家,五言未成律体,七言乃多古制,韵度尤岀盛唐诸人上一等,但理不胜情,气不胜辞耳。”[7]1321其认为三谢的诗与建安诗有着“主意”与“主辞”的明显区别。陈绎曾还点出了颜、鲍、谢在整个诗歌史上的接续作用,如:“鲍照有西汉气骨,李骨杜筋取此”[7]1321。颜延年“辞气重厚,有馆阁之体。盛唐诸家应制多取此”[7]1321。谢灵运“以险怪为主,以自然为工,李杜深处多取此”[7]1320。鲍照的气骨有西汉余绪,而这种气骨又影响到李白、杜甫,形成所谓的“李骨杜筋”。颜延年与谢灵运也在某方面影响到唐代诗歌创作。
这种宏观审视颇为客观。方回有时亦用宏观视角去审视律诗的形成过程,然而其中往往伴随着批判的眼光。方回在《和王主簿怨情》一诗后言道:“‘花丛乱数蝶,风帘入双燕。’灵运、惠连、颜延年、鲍明远,在宋元嘉中未有此等绮丽之作也。齐永明体自沈约立为声韵之说,诗渐以卑,而玄晖诗徇俗太甚、太工、太巧,阴、何、徐、庾、继作,遂成唐人律诗,而晚唐尤纤琐,盖本原于斯。”此可谓是有为而发,有别于客观审视。
唐诗在内容与形式上具臻佳妙,成为诗歌史上的一个高潮,其形式的成熟自然也与南朝形式技巧的探索有密切联系。每个时期都是诗歌发展史不可或缺的部分,“时运交移,质文代变”,“蔚映十代,辞采九变”,只是方回在架构与看待古体诗歌之时将“建安诗”标榜为了古体诗的评价标准,对于“诗运转关”的谢灵运等人,并未从其所处的诗歌史的位置去评析。方回对于建安诗、晋宋诗、永明体、唐诗的发展线索是了解的,然其非要以建安诗来苑囿三谢与颜鲍的诗,似乎并非是削足适履,而是有意借之言此即彼。
也即是说,方回在刻意架构一种古体诗的典范。
詹杭伦《〈文选颜鲍谢诗评〉发微》里提到建安诗除了有自然质朴的一面,还有“华丽壮大”的一面,正如以瘦硬生新来贯穿《瀛奎律髓》一样,方回有意以自然浑成来标榜“建安诗”,故此“华丽壮大”则被有意忽略。査洪德于《从〈瀛奎律髓〉看方回的唐诗观》中言道,方回尊杜的实质是“集众美之大成”,杜甫成为一种象征意义。“方回论诗,一方面高悬杜甫作为诗学之高标,理想之典范……一方面又极力说明,老杜所代表的,不仅仅是杜甫一人。”[8]499若用此思路来观《文选颜鲍谢诗评》中的“建安诗”,亦有相通之处。方回尊建安诗的实质是“集古体众美之大成”,建安诗在此也成为一种象征意义。不同于杜甫象征的“集众美之大成”,“建安诗”象征的是“浑然天成”。“方回对浑成的理解,是越人工而复归浑朴,主张浑成和工巧的统一。”[8]502那么在《文选颜鲍谢诗评》中浑成依然是越人工而复归浑朴。
对于颜延年的《和谢灵运》,方回称其铺叙非不整,用字用事非不密,但却是“雕缋满眼”之作,缺少一种“天趣流动”,不能做到“言有尽而意无穷”。在此段评论中,方回引用了黄庭坚的两首诗来说明山谷之奇。“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对偶精工,用字精密,未为奇,“石吾甚爱之,勿遣牛砺角。牛砺角尚可,牛斗残我竹”则是奇。这例子讲求的“天趣流动”绝不是不加雕饰的“自然”,而是经过鬼斧神工的改造重新呈现出来的“自然”。谢灵运《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有如此一句:“解作竟何感,升长皆丰容。”“解作”指雷雨,“升长”谓草木,不可谓用典不精当,方回则评道:“用两卦名为偶,建安诗无是也”,则显然对之是一种否定的态度,原因正在于其用典痕迹太露。而对于上下两句出现异词而同义的现象,方回则有所宽纵,如谢灵运《游赤石进帆海》里的“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扬帆”与“挂席”同义;又如谢灵运《登池上楼》里的“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沈”,“愧”与“怍”同义,方回点出这种现象之后,指出“古诗未尚大巧”,故不嫌此种现象。“未尚大巧”实则是以拙为巧。
此外,方回在《跋昭武黄溁文卷》言道:“夫作文之初,濡墨引纸,无一字可人意,至其成也,无痕迹之可窥。竟日思诗,思之又思,或无所得,而佳句惊人,不以思得之也。极天下之用力,而后自然无所容其力。眼中纵横短长,所见无非是物,梦寐食息不忘,则其所出有不约而合者矣。”[4]卷3由此段话,可知方回所谓“自然”乃是在“极天下之用力”的基础上产生的。方回如此谈论“自然”,非止一处。其于《跋赵章泉诗》言道:“诗不欲肥,则必于助词上着力,自是至难,然亦须混成不露乃可。”[4] 卷4浑成自然正在于无雕琢与刻凿痕,若已露痕迹,则非浑成,故“浑成”之成正在于对刻削痕迹的恰当处理,此一点方回在《跋遂初尤先生尚书诗》里详细言道:“诚斋时岀奇峭,放翁善为悲壮,然无一语不天成。公与石湖,冠冕佩玉,度《骚》媲《雅》,盖皆胸中贮万卷书,今古流动,是惟无出,出则自然。近世乃有刻削以为新,组织以为丽,怒骂以为豪,谲觚以为怪,苦涩以为清,尘腐以为熟者,是不可与言诗也。”[4]卷3“出则自然”前提之一乃是“胸中贮万卷书,今古流动”,即须经过学养的酝酿而提高作诗的能力,从而将雕琢痕迹湮没。
由此,“不必偶而必立论尽意”的“脉”是一种雕琢后的“天趣流动”,越人工而复归浑朴,而非是本然的自然。由此,方回标榜的“建安”诗实则是一种越人工而复归浑朴的诗风的象征。
注释:
①见方回《文选颜鲍谢诗评》清光绪辛丑(1901年)赵英华精抄本。本文所引《文选颜鲍谢诗评》原文均出于此本,不一一作注。
②关于《文选颜鲍谢诗评》与《虚谷评五谢诗》,二者内容上稍有不同,简言之,《虚谷评五谢诗》少收颜延年、鲍明远两人之诗,谢灵运诗亦少收八首,然却多出十四则诗前评论。这些评论多是交代诗人生平与诗歌背景。
参考文献:
[1]方回.文选颜鲍谢诗评[M].清光绪辛丑(1901年)赵英华精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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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詹杭伦.《文选颜鲍谢诗评》发微[J].乐山师专学报(社科版),1989(3).
[4]方回.桐江集[M].宛委别藏本.
[5]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6]方回.桐江续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
[7]王水照.历代文话:第二册[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8]査洪德.元代诗学通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责任编辑:郭德民】
中图分类号:I2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600(2016)01-0057-05
作者简介:薛子平(1987—),男,山东日照人,博士生,主要从事元代文学与文献研究。
收稿日期:2015-0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