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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诞叙事与民间智慧——刘震云小说《一句顶一万句》解读

2016-04-13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一句顶一万句刘震云

李 莉

(湖北民族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恩施445000)



荒诞叙事与民间智慧
——刘震云小说《一句顶一万句》解读

李莉

(湖北民族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恩施445000)

摘要:刘震云小说《一句顶一万句》叙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追问”与“寻找”的故事。作家采取平近的民间视角,运用丰富的民间话语、独特的民间思维、多彩的民间艺术、多元的民间伦理和粗糙的民间情感等揭示庞杂的社会关系,刻画民间众生相,张扬民间文化,彰显民间精神,展现民间真实的荒诞与无穷的智慧。

关键词: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荒诞叙事;民间智慧

加缪在《西绪弗斯神话》中认为,西绪弗斯是幸福的,是一个荒诞英雄。他接受神的惩罚,不断把石头从山脚推向山顶,在单调、枯燥、无望的上山下山行为中寻找幸福,感受生存的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讲,幸福就是在重复事件和重复过程中享受孤独,在孤独中获得单纯的快乐。孤独的永无止境的寻找过程,往往被看做荒诞不经,实则是智慧的闪耀。

如果说西绪弗斯以顽固的推举石头行为对抗神的惩罚,蔑视神的权威,表现勇敢精神,那么,刘震云小说《一句顶一万句》①则用中国民间思维和民间精神表现了类似的荒诞和智慧——低层百姓反复追问的“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的问题,并不断寻找一个“说得着”的人。小说以两代人物的“寻找”为主线,采取平近的民间视角,运用丰富的民间话语、独特的民间思维、多彩的民间艺术、多元的民间伦理和粗糙的民间情感等来揭示庞杂的社会关系,刻画民间众生相,张扬民间文化,彰显民间精神,展现民间真实的荒诞与无穷的智慧。小说以实写虚,虚实中显露丰厚的民间文学思想和哲学思想,艺术手法上与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民间“务实求虚”的逻辑思维荒诞又充满哲理,是民间深层心理的重要表现

“务实求虚”是民间日常生活和精神追求的两重境界。“务实”使人有安全感,可是过于实在的生活又很难满足人们的精神需求,故而需要有虚幻之事为生活增色添彩。“打破砂锅问(纹)到底”的追问便是务实之外的求虚行为。当耗尽心力追问的“底”可能是一句毫无意义的话,或是不足挂齿的小事时,其结果很难满足预期。尽管如此,人们并不会放弃追问,放弃寻找,从而形成独特的民间思维和民间逻辑。《一句顶一万句》讲述了一个追问和寻找的故事,在虚构的人物和情节中显示出民间的荒诞和智慧。

第一,“绕”理哲学。“绕”是一种技巧,一种手段。既可以“绕”出生活矛盾,也可能“绕”出生活趣味。有意识的“绕”,透露出“绕”者的心理动机和社交理念。文本中提到老裴和老婆扯皮,很害怕其“娘家哥”讲理。他的“理”就是说话“绕”,“一竿子支出去几十年”,“桩桩件件,桩桩件件的起因,娘家哥记得。千百件的针头线脑,越扯越长,扯得老裴脑袋都大了”。“绕来绕去,把老裴绕成了另一个人。”老裴认识到“原来世上的事情都绕”。为避免与老婆争吵,他只好早出晚归、走村串巷去剃头。娘家哥对妹夫的蛮横强势以及老裴的忍让宽容在“绕”理过程中被生动刻画。

从表面看,老裴是窝囊的,从内里看,他又是智慧的。事实上,“绕”是民间社会各种事件和关系得以发生的重要手段。娘家哥的“绕”理方式就是把曾经“不在场”或是已“过场”的事情“绕”到“现场”来,“把一件事绕成了另一件事”。事情绕复杂后,放大人物缺点,给对手以心理压力,无理变成有理,达到不战而“胜”之目的。同时,被“绕”人的注意力从“当下”被牵扯到他处,眼前“实”的事情被转移到过往的“虚”无,现有的优势被消解,“过错”因素增加,心理负担增大。为防止矛盾激化而放弃“说”理,甘愿服“输”,不战而“败”。从另一个角度看,“绕”理也避免了当事双方剑拔弩张的对峙,减少了暴力冲突,甚至流血事件。在法律无法触及,或民间调解无法奏效时,“绕”的哲学产生了化解冲突的效果,成为解决矛盾的无形“法官”,是民间智慧的重要表现。

小说还多次提到人们“爱把一件事说成八件事”,或“把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把“一件”说成“八件”,就是不断地“绕”,在巧舌如簧的言说中“捕风捉影”“添枝加叶”。事实上,民间聊天自由自在,无论熟人与否,有什么愿望和想法,企求找人解决,即便不能解决,说说也觉得痛快。因此,许多事情在口传中并非“实事求是”的“说”,而是在“说”的“多”与“少”、“是”与“非”之间游弋,让事件虚实相伴,真假难辨。换言之,民间的“说”是为了不断地“绕”,在“绕”的过程中寻找言说的空间和言说的趣味。

第二,“拐藏”哲学。“转弯抹角”“曲里拐弯”,既是说话的技巧,也是做事的方式,甚至是事物连接的桥梁。杨百顺②经历无数生活波折后发现,“原来一件事,中间拐着好几道弯儿呢”。“每个原委之中,又拐着好几道弯。”这些“弯”就是故事和故事背后的复杂关系,有时隐藏,有时暴露。孤立地看,某些事情没多大意义,一旦因果勾连后,内里包含的民间智慧就不容忽视了。

杨百顺不满父亲对弟弟的偏心,不满协助想出“抓阄”主意的老马,让自己蒙蔽上当,弟弟却获得去“延津新学”读书的机会,“荣归”后还备受尊重。他满腔怒火地要去杀掉老马,但在途中听到邻居孩子来喜被后妈虐待的心酸遭遇后,顿时明白了许多人生道理,遂放弃了杀人念头,从而挽救了两条人命。他在脑海中把那些弯弯拐拐的事情理顺后,发现完全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于是,积极生活,并经朋友举荐到县政府种菜。期间,杨百顺(杨摩西)被支使做各种杂事。“大家看似欺负杨摩西占了便宜,其实是帮了杨摩西;杨摩西看似吃了亏,其实是占了大家的便宜,只不过大家和杨摩西没想到这层理儿罢了。”杨摩西“吃亏”的结果是换来了更好的人缘,不但在县政府立住了脚,还结婚成了家。真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祸福转变中蕴藏着民间“拐藏”哲学思想。

第三,“预支”哲学。“预支”目的是可以提前享受好处和利益,既瞻前又顾后。“预支”的逻辑思维在民间畅行,在于能给人信心和力量,让人奋进。老马擅长“预支”哲学,他怂恿老杨送儿子上“延津新学”就动用了“预支”推理:“进了新学,不就等于进了县政府?”“等老杨家的人从县政府出来,再回头做豆腐,老杨家的豆腐,不就成了老胡的八仙桌了?(此处指代县令)”读书的最终目标是为了杨家豆腐更好卖。这种实实在在的好处经老马一说,老杨心服口服,信以为真,果然把较笨的小儿子送去读书了。从眼前的事物说出去,再回到眼前的事物,抽象道理被实用逻辑取代,老马的劝学大获成功。

老杨两个儿子娶媳妇都运用这样的“预支”逻辑。看似办不成的事情一经“预支”,人们就看到了希望和利好。老马本以为事情办不成,撺掇老杨把富户老秦的女儿秦曼卿娶来给老大杨百业做媳妇。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一场戏,没必要把他从戏台子上搬到日子里”。老马还是发挥了他的口才:“好事呀,白得一个媳妇,强过卖一冬天豆腐。”“攀上老秦家,你再出去卖豆腐,豆腐就不光姓杨了。”老杨好贪便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居然毫不费力地吃到了。一个卖豆腐的小贩,娶到了识文断字的富家女,而且是女子心甘情愿嫁上门来,看似荒诞,却又很真实。很多时候,民间戏台子上的精彩常被人们不自觉地搬到日子里,有的甚至比戏剧还戏剧。当然,作家这样安排,是利用民间心理和民间逻辑来推进故事。那些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经“预支”哲学游说,在民间面对面的熟人场景、善意的误会、机会的冲撞中发生戏剧性的逆转,产生出人意料的皆大欢喜结局。

老二杨百顺成亲,也有“预支”好处的推理。寡妇吴香香渴望物色一个男人给自己撑门面,她看中杨百顺,又觉得不很理想。几经权衡,认为杨百顺虽是县政府里种菜打杂的,若让他做倒插门女婿,有一定好处。“那时‘吴记馍坊’的馒头,就不单姓‘吴’,还姓‘县政府’”,而“县政府”是一座大靠山。想到嫁给杨百顺的这些好处,吴香香主动托人说媒,杨百顺顺风顺水,结婚成家。

作家处理“预支”逻辑时,常采用句式“不单……还……”。事件连接处,一环套一环,事前事后的来龙去脉延展得十分巧妙。“预支”哲学容易忽略“现在”的困难和问题,乐观地虚构未来的“美好”。一切向“前”看的思维让人满怀憧憬和希望,从而使“预支”哲学产生了强大的动力和积极作用。

二、民间言说方式展示了特别的人际关系和美学意义,是民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俄国著名心理学家维果茨基认为,人的交流有外部言语和内部言语两种。外部言语用词表达,属于表层交流;而内部言语“在很大程度上是用纯粹的意义来思维的”,是深层交流。“由于思维在言语中没有它的自动对应物(automatic counterpart),因此从思维向言语的过渡必须通过意义。在我们的言语中,始终存在着隐蔽的思维,即潜台词。由于从思维向言语的直接过渡是不可能的,因此始终存在思维不可表达性的悲哀。”[1]164-165这种悲哀造成了人内心的孤独和困惑,造成了思考的痛苦。于是,人们试图寻找有效的表达方式,寻找可以诉说并能听懂自己的人,并视为“知音”。

从标题就知道,《一句顶一万句》是一个关于言说的故事,一个表达欲望的故事。表象看,是人说事,其实是事说人。没有“说”就没有事,有“事”不“说”就成不了事。而“说”的意义就在于怎样说和说得怎样。“怎样说”是技巧,“说得怎样”是效果。为了使“说”富有意义和艺术,刘震云在语词和腔调上特别注重日常生活原汁原味的口感,保持着鲜活的状态和思辨的张力,呈现出幽默轻松的风格和赏心悦目的情态。看似简洁、精练,却掩饰不了作家润饰有方的技巧。

“心灵和心灵之间的直接交流是不可能的,不仅在生理上不可能,而且在心理上也是不可能的。交流只能用迂回的方式才能达到。思维首先必须通过意义,然后再通过词。”维果茨基分析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在于:“思维本身是由动机激发的,也就是说,通过我们的欲望和需要,通过我们的兴趣和情绪。在每一种思维的背后有着一种情感-意志的倾向(affective-volitional tendency)。这种倾向掌握着思维分析中最后一个‘为什么’的答案。只有当我们了解了思维的情感-意志基础,才有可能真正而又充分地了解另一个人的思维。”[1]165这就意味着,人们心灵的交流必须借助第三者——语词才能进行,而这种语词又是思维的表现,体现着人们“情感-意志”倾向。从这个意义上讲,《一句顶一万句》中的“说得着”就是能表现共同“兴趣和情绪”的“说”,就是表达欲望和精神需求的“说”。作为普通大众,“说”是最基本、最简单、最便捷的交流方式,能够畅快淋漓地“说”一场,愿望和欲求得以倾诉,是人生一大乐事。

“说”是愿望,“说得着”则是愿望的实现。当然,什么人说什么事,要看对象。杨百顺视邻居银匠老高为知己,常找他诉说。他很喜欢老高的经典名言:“话是这么说,但不能这么干”,“事儿能这么干,但不能这么说”,“这事儿从根上起就错了”。做与说的分寸,老高似乎把握得很适度。他对患羊角风病的老婆老白百依百顺,暗地里却和吴香香相好多年。被杨百顺发现后,事情败露,奸夫情妇私奔了之。杨百顺后来终于明白,老高和吴香香两人能“说得着”,自己和她“说不着”,因而夫妻不和。其中固然有夫妻性格迥异、志趣不同等原因,但根本在于吴香香没把杨百顺放在眼里,更不把他当丈夫,只当一个为自己减轻负担的劳动力去不断挣钱。因此,从未想过要和杨百顺“说得着”,反而经常找岔子“把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借此控制他。杨百顺的孤独和无言便成家常便饭。

当然,“说”在很多时候也是解决问题的方式。民间从不把“说到点子上”“说到要害上”当一回事,却在乎“说”的过程。“不着边际”“离题万里”的“说”十分常见。巧玲和母亲吴香香说不着,被抛弃;和继父杨百顺“说得着”,关系亲密。杨百顺带巧玲找妻子,在小旅店和卖鼠药的老尤“说”上了。他轻信别人,结果巧玲被老尤拐卖掉。好心的老曹赶大车时碰见人贩子老卞,不知情中关心地“说”了几句,被老卞缠上,居然把巧玲送上家门了。巧玲长大后被嫁给牛书道,也是老曹和朋友的“说”造成的。纵观巧玲的遭遇,成败都在“说”。小说中的“说”,既是民间社交方式,也是人物命运发展的重要情节。

“说”作为重要的叙述场景,在文本中随处可见。小说不但用“说”刻画人物性格,建构故事情节,而且用“说”表现丰富的语言感觉和语言魅力,体现民间的审美观、伦理观、价值观和生死观。文本运用大量方言、歇后语、俗语、俚语、笑话,增添情节魅力,丰富人物形象。例如,“鸡飞蛋打,但老杨记吃不记打”,老杨大大咧咧的粗糙性格一目了然。“换生不如守熟”,体现染坊小宋较为保守的职业观。“不怕人笨,就怕人不老实”是染坊管家老顾的用人原则。“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姜虎的老婆吴香香的硬气性格在这句俗语中暴露无遗。“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是老崔给杨摩西说媳妇时遇到的尴尬,看出老崔的好事和热心肠。“世上的人遍地都是,说得着的人千里难寻”,说明知音难觅。“一见面大家就能喝醉,证明说得着”,见出民间关系的粗浅单纯。“面条姓张,越热越香”,既是生活经验的总结,也体现出饭铺老板的精明和热情。“俗话说得好,不计生长记恩养”,说明人要懂得感恩回报。“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哇”,感叹人生短暂。这些方言俗语简洁凝练,观点鲜明,内涵丰富,意义深远,是千百年来人民大众智慧的结晶,体现出作者对民间生活的深刻体察和独到领悟及其对民间文化的挚爱和尊敬之情。

三、多彩多姿的民俗活动展示民间艺术的精彩和民间文化的繁复

民间崇尚“实”。日常生活中,人们力求说实话做实事,实心实意交往,踏踏实实生活。日子之外的“虚”,精神上的“虚”,则借助各种各样的民间艺术予以表现。

小说提及大量民俗和民间艺术,如少年杨百顺和李占奇爱看罗长礼喊丧,爱他“不怵场子”,丧事程序“调停得纹丝不动”,记性好,嗓门粗大且耐久。牛爱国、杨百利则喜欢天马行空的“喷空”艺术。“喷空”中灵活编织的故事颇有张致,超强的想象力和敏捷的思维力能反映一个人的表达才能和审美趣味。牧师老詹特喜欢听瞎老贾弹三弦,为三弦的悲剧故事和优美旋律感动,并趁机传教。竹业社老鲁酷爱“高门大嗓的晋剧”,常一个人在脑袋中“走戏”,兴致来了“随着戏在那里摇头晃脑和挤眉弄眼”,独自享受戏中的乐趣。文本第一部分第10章还提及了许多经典的民间地方戏名目。

“闹社火”是小说叙述颇为精彩的民俗活动。延津人爱在春节前后闹社火,这既是传统民俗,也是妙趣横生的民间艺术。老冯本是靠打兔卖兔谋生,但喜欢热闹,是延津社火会会首,每年闹社火“都归他张罗”。老冯的热心组织,让民间有年年相似而又年年不同的“狂欢”聚会。社火中平时“五行八作”的一百多人通过这些活动,改做成了另外身份的一百多人,扮演的角色有神话和历史人物,如共工、蚩尤、祝融、孙悟空、猪八戒、嫦娥、阎王、小鬼等。各色人物在有序的民间组织中“踩着高跷,穿着彩衣,用油彩涂着脸,敲锣打鼓,从城里穿过”,在津河边狂舞。平时的普通人变成了历史的、想象的、戏文中的各色人物,“群魔乱舞”的场景中人们享受着“狂欢”的快感。社火活动只有短短七天,却让人们在自导自演的活动中得到了无限快乐,精神生活更加充实愉悦。

社火吸引了杨摩西。偶然的机缘让他加入了社火行列,并把恐怖的阎罗王演成了俊美的“潘安”。不但如此,他还善于将村级的“拉脸”技术融入县城的社火表演中,让人们大惊其才。他的创造性表演得到了史县长的赏识。延津县城的社火活动竟然改变了杨百顺衣食无着、辗转流离的命运。尝到甜头的杨百顺结婚后,每天过着实实在在的揉面粉卖馒头的日子。“太实”而乏“虚”的生活使他渴望参加来年社火活动,这是他唯一的乐趣和爱好。因为“舞起社火,扮起别人,能让人脱离眼前的生活”。老婆却不准他参加,无奈中只好在脑子里走戏,想象社火的热闹场面,如痴如醉、日思夜想的结果是耽误了睡眠,影响了生意,换来老婆打骂,气得离家出走。

小说对老冯组织社火和吴摩西想象社火两处情节写得情趣盎然,精妙绝伦。老冯作为民间文化的热心人士积极组织活动,使民俗活动得到光大。杨百顺 “走社火”,不为眼前的烦琐、苦恼、愁闷束缚,有神游的满足和想象的快感,远比实沉的馒头生意有趣。

延津县长老史对公务漠不关心,他让吴摩西种菜“韬光养晦”,而自己爱听戏,和苏小小的主演彻夜“手谈”,情深处竟然抱头痛哭。基于共同兴趣建立的亲密关系,使彼此获得心理上的极大满足和精神上的高度默契。“密切接触的人们却能用最少的语词,通过‘简练和清楚的’交流,理解彼此心中的复杂含义。”[1]155因为思想共通而交往频繁,频繁交往又使思想交流更能深入,从而成为知己至交,达到心领神会、心心相印的境界。乡土社会,熟人间面对面交流机会虽然不少,可是,在特别的爱好和兴趣上,在内心深处的情感体验中,真正能找到一个说得着的人又十分困难。

由此可见,喊丧、喷空、走戏、舞社火、“手谈”等民俗活动和民间艺术十分有利于丰富日常生活,这些自发自觉的活动是民间精神寄托和精神生长的园地。人的生活不只是吃穿住行的“实在”内容,还需要有奇思妙想的趣味活动和虚无缥缈的精神世界。民间艺术能让人们在一定程度上释放日常生活的沉闷和压抑,精神上获得浪漫幻象的满足。

小说第2章第2部分写老丁和老韩两人“合”得来,在于共同爱好——上党梆子。“为了一个唱戏,两人走到了一起。老丁平日不爱说话,但一到唱戏,像换了一个人,口舌翻飞,字正腔圆,精神焕发。”两人可以唱不少戏本,互扮各种角色,如夫妻、父子等。对地方文艺的爱好使两个性格不同的人变成了好友,结果因一个偶然拾到的钱袋闹红脸。友谊源于志趣,断于金钱。上党梆子戏还让老曹、小温经理、老韩建立了新的友谊。

老曹、老韩的友谊以及吴摩西、牛爱国的寻找,其实就是寻找“等地位群体”③,并希求进入这个群体,以解决精神上的孤独。当人有苦恼无处诉说时,那种郁闷和烦恼可想而知。没有人能理解苦衷,没有人能配合兴趣爱好,生活会黯然失色。是他们的共同劳动,用汗水和智慧创造了民间文化,传承了民间文化。

四、民间各行各业蛛网般的关系展示乱中有序的民间伦理,映现民间情感的粗糙率真

民间是一个巨大的熟人社会。在这个社会里,一个人关联着另一个人,不熟悉的可以变成熟悉的,熟悉的可以改变不熟悉的。生活中很多事项貌似无序,实际有序。作家巧妙地利用民间逻辑把其中的牵连和枝叶关系理顺,发现民间其实就是一张大网,一张无法破解的网,每个人都被网进了生活。看似荒诞的事件,实际上是生活逻辑、社会逻辑和关系逻辑发展的结果。无序和杂乱背后隐藏着清晰的背景和有序的逻辑。

小说以姓氏命名村庄和人物,出现几十个人物,几十个行业,在各行各业中让人物发生关联,生出故事,生出人物关系、村庄关系、社会关系。杨百顺跟着卖豆腐的老杨、牧师老詹、竹业社老鲁等做过学徒。此外赶大车的老马、打铁的老李、贩驴的老刘、算命的瞎老贾、杀猪的老曾、染坊的老蒋、做醋的老李、卖鸭梨的老马、卖兔的老冯以及篾匠老王、鞋匠老赵、打铁的老蔺、厨子老魏等都与其有关联。今天,很多行业已逐渐退出人们的视线,甚至退出了社会生活。作家以贴地的姿态,以一个深刻的观察者和忠实的参与者角色书写社会,书写老百姓生活,旨在通过“文学”形式将社会记忆存储在艺术形式中。作品以“说”得合意与否来勾连各种关系,矛盾因“说不着”而起,也因“说得着”而化解。当说不着时,人的孤独感十分强烈,而说得着时,那种痛快淋漓的知己感受又十分鲜明。人希望能找一个说得着的知心人,可是,大千世界纷繁复杂,有时一个小小的言说愿望都很难满足,无处诉说的痛苦会折磨人的心灵和精神,抑郁而成各种疾病,于是矛盾产生。一旦找到说得着的人,一切都是明亮的、敞开的、舒适的。人,要言说,要倾诉,在各种蛛网关系中获得言说和倾诉的快乐。

“言语就其本身意义而言,是社会联系的核心系统,是社会联系和文化行为的核心机能。”[1]4而言语的表达过程就是一个“说”的过程,“说”构成社会联系的重要方式。《一句顶一万句》通过“说”网罗人物命运和故事。

小说第二部回延津记,主要“说”了巧玲(曹青娥)一家的故事。以儿子牛爱国为重点线索,回忆了巧玲被买的经历、成家的过程以及她生养的子女情况,由此揭开了牛爱国和妻子庞丽娜、情人章楚红的情感纠葛。牛爱国在情感漩涡中,以寻找庞丽娜为名,去寻找章楚红,希望得知章楚红要给他说的一句话。寻找途中,牛爱国遇到各种纠纷和烦恼,类似母亲年轻时的遭遇。命运的轮回、生活的巧遇最终化为一个寻找,为一句话的寻找。

一句话也许重要,也许不重要,但在关键时刻往往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或者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一句顶一万句,这一句的意义就非同寻常。一句可以勾连一万句,一个人可以勾连一万个人,生活之网、社会之网就是如此建立起来的。透过一系列的人物和事件,可以看到其中蕴藏的生存法则就是“以柔克刚”“以少胜多”“一句顶一万句”。法则背后显示的民间情感粗糙而率真。如牛国兴和杨百利能交往就是建立在共同爱好“喷空”上,杨百利凭着一腔口才被推荐到火车上当了司炉工。老曹和老韩交往是阴差阳错的“拾遗”关系,相信了朋友的言论,结果把花样女儿嫁给了有些呆傻的牛书道,让女儿吃尽了苦头,懊悔终生。

刘震云写出了中国民间社会千万家庭的经营之道。小说在平常的琐碎的叙述中,剥丝抽茧般把众多人物和事情有条不紊地一一张开,然后巧妙收拢。其中,“说”是核心,人们因为“说得着”而建立友谊,因为“说不着”而制造矛盾,断绝关系。友谊和矛盾是一对孪生姐妹。人就在“说”和“不说”之间生存着,寻找精神上的某种默契和愉悦。生活固然平淡,平淡的生活中却存在追寻的意义,这也许是《一句顶一万句》的终极意义。

注释:

①《一句顶一万句》载《长篇小说选刊》2010年特刊第7卷,本文中对此小说的引文均出自此刊。

②杨百顺跟随詹牧师信教后改名杨摩西,“嫁”给吴香香后改名吴摩西,后文中涉及他的内容如无特别说明均用此名字。

③该概念见[美]P·K·博克:《多元文化与社会进步》,余兴安等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34-135页,意思为“共同具有某些兴趣或社会特征而不是基于相同的居处或继嗣的人称为等地位的人。等地位群体这一名词用来表示一类共同具有这些兴趣和(或)特性,并且已经发展成了一种联合和共享特性期望的个体”。

参考文献:

[1][俄]列夫·谢苗诺维奇·维果茨基.思维与语言[M].李维,译.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

【责任编辑:郭德民】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600(2016)01-0052-05

作者简介:李莉(1970—),女,湖南双峰人,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民族民间文艺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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